李潔
福山路是一條幽靜的路,順這條路向前走,便是當年青島大學的正門。
成立于20世紀30年代初的國立青島大學,是在北洋時代的私立青島大學基礎上重建的。從洪深、沈從文故居旁的紅島路蜿蜒而下,即可見百年前整齊劃一的校舍。現(xiàn)今的中國海洋大學后門,就在這片建筑群的西側(cè)。
容我介紹一下國立青島大學的背景。自中國政府接手青島主權之后,教育事業(yè)振興。抗戰(zhàn)前,山東省政府把“普及教育”列為四項行政計劃之一,并逐年增加教育經(jīng)費。遠離內(nèi)戰(zhàn)與外患的島城竟然成了超然的世外桃源。所以梁實秋晚年寫文章時,就說:北洋時期的青島“雖然被幾個軍閥盤踞,表面上沒有遭到什么破壞。當初建設的根底牢固,就是要糟蹋一時也糟蹋不了”。
共和國十大元帥之一的羅榮桓,正是1924年從老家湖南輾轉(zhuǎn)北京后考入私立青島大學預科的。在校學習期間,工科學生羅榮桓即表現(xiàn)出了領導才能,曾任學生會負責人和青島學聯(lián)赴滬代表。想想那時,正是張宗昌親來青島彈壓日本紗廠工潮的時候,羅榮桓曾不得不遠避鄉(xiāng)下躲藏。在青島學完兩年工科課程之后,這位熱血青年就去了廣州,成了為張宗昌所不容的南方“過激黨”的一員。再后來,他成為湖南農(nóng)民自衛(wèi)軍的首領,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奉命率部參加秋收起義,并得以與毛澤東相識,成為共產(chǎn)黨軍隊的政治工作頭號專家。
1951年,距上次來青27年之后,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羅榮桓再來青島,住進了八大關風景區(qū)里的一座洋樓里。在他之前和之后,有徐向前、彭德懷、劉伯承、賀龍和葉劍英寓居該樓。六位元帥同住一宅,算是難得,故青島百姓私下稱八大關里的山海關路17號為“元帥樓”。1963年12月16日,羅元帥病逝,時年61歲,成為十大元帥中謝世最早的一位。毛澤東寫下一首悼念亡友的詩:“記得當年草上飛,長征路上每相違……君今不幸離人世,國有疑難可問誰?”在此之前,毛澤東只寫過懷念前妻楊開慧的詞《蝶戀花》,可見領袖對失卻戰(zhàn)友的難過之情。
當年,羅榮桓離校不久,北洋政府即倒臺。南京政府接受了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先生的提議,在私立青島大學基礎上籌建了國立青島大學。
如同說到全盛時的北大不能不提蔡元培一樣,說起青大的創(chuàng)辦,也同樣不能不夸這位偉大的教育家。南京政府成立后,蔡元培以自己的影響促成了國立青島大學的成立。時任教育部部長的蔣夢麟乃教育界“老人”,蔡先生在北大的繼任者。為青大的重建,他曾專程趕來青島就近請教蔡先生。有了蔡先生的全力扶持,新青大很快就崛起于祖國東海岸上。梁實秋晚年曾回憶說:“籌備主任是名重一時的蔡孑民先生,聲望所及,是無往而不利。”
早在1907年,蔡先生即來過島城。在這美麗小城里,他結交了幾位德國要人,這對促使他于翌年游學德國顯然有著直接的關系。蔡先生一定被青島的風光與氣候迷住了,在籌建青大的同時,他已經(jīng)考慮在此安度晚年了——是年的他,已經(jīng)62歲。他在大學附近的一條山路上購宅住下。于是,前德國病院(今青島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西側(cè)的平原路上,就有了一棟值得后人景仰的三層樓房。蔡先生在青島寓居時,還與宋春舫等人共同發(fā)起籌建了青島水族館,此館為中國乃至亞洲的第一座水產(chǎn)博物館,至今屹立于海景旖旎的匯泉灣西岸,常常游客盈門。蔡先生不僅把自己“兼容并包”的辦學思想留在了島城,還把“國立青島大學”“青島市立中學”的遺墨也留給了這座城市。只是,由于國難未已,這位國士無心也無暇避居清凈的島城頤養(yǎng)天年,便舍棄了平原路12號這幢造型平實的樓房回了上海。但樓如豐碑,雖已破舊,卻依然穩(wěn)固地昭示著一個事實:沒有蔡元培就沒有青島大學;沒有青島大學也就不可能有島城歷史上輝煌的人文高峰。峨峨哉,蔡先生!
國立青島大學第一任校長楊振聲,是蔡先生在北大的學生,1890年生于距青島二百公里的蓬萊縣,15歲時即考取北京大學國文系,在校期間創(chuàng)辦了著名的新文學雜志《新潮》,是五四運動的參與者之一。從北大畢業(yè)后,他與同窗馮友蘭同船赴美留學,是哥倫比亞大學畢業(yè)的教育學博士。他沒留在美國而選擇了回國,成了一位職業(yè)教育家:中山大學、武漢大學、燕京大學、清華大學,他一路講來,成了廣受學生歡迎的良師益友。他講著文學,也寫著文學,代表作為長篇小說《玉君》。陳麗瀅曾寫過一篇《新文學運動以來的十部著作》,被陳氏列入榜上的十部作品里,除胡適之的《嘗試集》、郭沫若的《女神》、聞一多的《死水》等轟動一時的名篇外,還有楊振聲的這本《玉君》。陳西瀅甚至如許稱贊:“要是沒有楊振聲先生的《玉君》,我們簡直可以說沒有長篇小說。”
但楊氏對教育事業(yè)的興趣更大,所以,當接到從青島回北京的蔡元培老校長的聘請后,他便辭了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一職,到青島專心做起了校長。這一年,他40歲。
楊振聲先跑去上海,用“先嘗后買的辦法”(梁實秋語)說動了梁實秋,并將聞一多、趙太侔等名家召至門下。他給每位教授的待遇甚高,月薪600元!小小青島港,本無文化厚土,卻因他而聘來了一批大師,又因這批大師而使更多學子成為社會有用之材。彼時小魚山下的舊兵營里,真是無邊光景一時新。
楊先生是專家治校的楷模。他既擔任堂堂大學的校長,亦親兼寫作課,而且幽默,據(jù)梁實秋回憶,他還是位相貌奇?zhèn)サ拿滥凶印2环琳f說他的幽默:民國二十年(1931)歲首,他親赴大港碼頭迎接從上海來的老友胡適。風大浪高,船一時靠不上岸,他便打電報告訴船上的胡先生:“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本是一首寫相戀男女的古詩,他卻很逗樂地用在這兒了。他的豪爽也出了名,他與趙太侔、聞一多、梁實秋、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加上一位青年女教師方令孺,這八人每逢周末必聚餐于中山路一帶,戲稱“酒中八仙”。胡適來青島,哥們兒歡宴,見他們既善飲又長于拇戰(zhàn)(劃拳),嚇得胡適連連把刻有“戒酒”的戒指套到手中求饒。“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這就是楊校長治下教授們的生活狀態(tài)。
從幽靜的黃縣路往東北走百十米,就是中國海洋大學的側(cè)門。1932年秋,隨著楊振聲的辭去,因?qū)W潮而遭停辦的青島大學被改名國立山東大學重新開辦。20世紀50年代中期,山大奉命遷往濟南,其海洋系留在原地新成立了青島海洋學院,后來改稱中國海洋大學。雖說是中國海洋科學的最高學府,但你只要說要進去看聞一多故居,保安便會網(wǎng)開一面允你入校,而且,還會告訴你:校園西北角的那座洋樓,就是“一多樓”。
“一多樓”因當時的文學院院長兼國文系主任聞一多居住過而得名。其實聞先生并非這棟小黃樓的唯一房客,樓下即和他平級的理工學院院長的住處。以寫新詩享譽文壇的聞一多寓居此樓時,自稱“鉆入故紙堆中”,專心做起學問,除上課外,便潛心研究起杜甫、《詩經(jīng)》。雖說極少再寫長短句,但他對愛寫詩的學生臧克家卻關愛有加。1984年“海大”在樓前為聞一多先生立像,基座陰面的碑文便是臧克家所題:“瞻望舊居,回憶先生當年居于斯、工作于斯,懷念之情曷可遏止?立庭院以石,以為永念。俾來瞻仰之中外人士,緬懷先生高風亮節(jié)而有所取法焉。”
聞一多在青島任教整整兩年,離開此院14年之后,在昆明任教西南聯(lián)大的聞教授倒在了國民黨軍隊的槍彈下,為中國的未來拋灑盡一腔熱血。在風骨凜凜的聞先生目光注視下,你可沿繁茂的法桐闊葉撐起的林陰道南行。一邊是莘莘學子進進出出的樓門,一邊是改作運動場的原德軍操場,你會情不自禁地發(fā)出滄海桑田的感慨。
出大學正門下行不遠,即梁實秋故居。
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梁實秋對青島的印象好得不得了,晚年多次寫到青島,“竊以為真正令人流連不忍去的地方應推青島”,青島“真君子國也!”他留在大陸上的女兒梁文茜曾專門將青島海灘上的一掬細沙裝入瓶中捎往臺灣,先生供在案頭,看得老淚縱橫!
老舍租居的房子與梁實秋家相距不遠,也都是當時新建的小樓,和楊振聲、趙太侔家在同一條馬路上。不過老舍與梁實秋并沒同過事,因為1934年夏老舍應聘來當中文系教授時,梁先生已經(jīng)挾著他遠未譯完的《莎士比亞全集》離開他居住了四年的青島,去了北京大學。
老舍在青島先后住過三處,現(xiàn)今黃縣路12號,是他最后也是住得時間最長的一處地方。老舍來青島當教授,但創(chuàng)作欲直比棧橋回瀾,故后來只得辭職以寫作為生。這期間,他寫下了輝煌的代表作《月牙兒》《我這一輩子》和《駱駝祥子》,此外,他還有了另一部更為開心的“作品”——兒子舒乙。三年后,他應齊魯大學應聘要去濟南,行前,很少寫詩的小說家動情地為友人留下幾首律詩。
從老舍故居出來,順著斜斜的小巷直上江蘇路,便可找到蕭紅、蕭軍與舒群的故居。
“文壇二蕭”比老舍來得早一個多月,但他們之間并無往來,因為,這兩位“小小紅軍”乃東北流亡內(nèi)地的文學青年,無人知曉。他們從日本侵略軍的鐵蹄下逃出,是不甘為“滿洲國”的“良民”,也為甜蜜的同居生活。是年端午節(jié)前一天,他們走下了從大連開至青島的客船,召喚他們前來的哈爾濱同鄉(xiāng)舒群已經(jīng)在碼頭上候著了。
在青島的這座小樓里,蕭軍白天去《青島晨報》當副刊編輯,晚上寫著長篇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而23歲的少婦則以更充裕的時間和更大的才情一氣寫完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重要一席的《生死場》。怎樣才能讓社會認識自己呢?他們沒去造訪青島大學里的名教授們,卻想到了仰如泰斗的魯迅先生。在那家荒島書店,他們把信寄往了上海。讓他們欣喜若狂的是,先生居然復信了:“稿可寄上海北四川路底內(nèi)山書店轉(zhuǎn)周豫才收,最好是掛號,以免遺失。”自此,這對熱愛文學的年輕夫婦開始真正與文學界有了聯(lián)系。后來,因舒群被捕,他們?yōu)楸艿湥僖淮翁油觯@次投奔的人就是素昧平生的魯迅。一代文豪顯然喜歡這對新人,在他老人家的大力扶持下,蕭紅、蕭軍立馬成為全國知名的青年小說家。遺憾的是,導師病逝后,“二蕭”終因性情不睦而分手。
舒群本名李書堂,在東北即加入了中共地下黨。出獄后他也去了上海,發(fā)表在《文學》上的中篇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使文壇接受了這個東北籍青年作家。共和國成立后,舒群久居北京,曾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
從觀象一路轉(zhuǎn)到觀海二路上,極近,那條幽靜的環(huán)形路上,有大畫家黃公渚、金石學家王獻唐和著名作家王統(tǒng)照的故居,其中49號王統(tǒng)照的遺宅最有氣象,現(xiàn)在仍由其后人住著。
王統(tǒng)照早在1920年就與茅盾、鄭振鐸、葉圣陶等人發(fā)起成立了文學研究會,是著名的新文學小說家。1926年,王母病逝,回鄉(xiāng)奔喪的王統(tǒng)照便辭去在京的教師職業(yè),來到青島,第二年就購下這片山坡,建起十分簡單但卻高屋建瓴的房子。他在此創(chuàng)辦了青島歷史上第一份文學期刊《青潮》,寫過影響一時的長篇小說《山雨》(被譽為與《子夜》齊名的佳作),接待過聞一多、梁實秋、洪深、老舍、俞平伯等許多文友,朱自清來青島游歷時,就下榻在他家中。至于晩輩的臧克家、王亞平、杜宇、于黑丁等,更是時常登門討教——他的“門”,真是需要“登”,從馬路到住處,竟然有幾十磴石階。出家門望層層紅瓦,一直延至碧海,景色十分迷人。故當年俞平伯就激動地吟詠起來:“三面郁蔥環(huán)碧海,一山高下盡紅樓。”
不知為什么,這位文學前輩沒去近在咫尺的青島大學里任教,盡管他與聞一多、梁實秋、洪深等系主任們都是朋友。1936年秋他去上海主編大型文學刊物《文學》。日本人占領青島以后,他困于上海,生活拮據(jù),以致要靠典當才能度日。有人告訴他說:青島的家已經(jīng)被日本人占住了,但只要你回去做事,宅子自可歸還與你。先生卻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我決不做周作人第二!”
抗戰(zhàn)勝利后,王統(tǒng)照回到青島,并接受了復校后的山東大學的聘書。1949年春,他收到了中共地下黨人送來的故友鄭振鐸寫來的一封信,要他立即出城——“山那邊呀好地方”,這首歌成了“國統(tǒng)區(qū)”的人們向往解放區(qū)的“流行音樂”。他何嘗不想去“山那邊”?只是,這位書生沒有辦法走出市區(qū),只好退回家中靜聆隆隆可聞的炮聲。彼時,除了青島,長江以北的整個北方都已解放。是年6月2日,他在半山坡的家中看到了眾多國民黨軍隊登上停泊在棧橋外的美國第七艦隊軍艦上的情景,直到解放軍步入島城后,那些軍艦才起錨而去——他在家門口目睹了新舊時代的交替。
這位熱愛新中國的作家成了山東大學的中文系主任。1950年3月,他離開居住了30年的青島,去了濟南,成了山東省文化局局長。1957年,60歲的他在京病逝,正在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膠州灣》草稿還放在書桌上。
梁實秋在晩年所寫的《憶青島》一文中,曾滿腔深情地寫道:
我曾夢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安然退休,總要找一個比較舒適安逸的地點去居住……我雖然足跡不廣,但北自遼東,南至百粵,也走過了十幾省,竊以為真正令人流連不忍離開的地方應推青島。
大概是因為客居臺北的寂寞使然吧,梁老夫子在文章的結尾不勝感謂:“我在青島居住四年,往事如煙。”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