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家庭農場是我們的發展方向嗎

文/吳彬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家庭農場發展。2018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就實施鄉村振興戰略進行第八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突出抓好農民合作社和家庭農場兩類農業經營主體發展。2019年中央一號文件正式提出“啟動家庭農場培育計劃”，隨后，中辦國辦印發《關于促進小農戶和現代農業發展有機銜接的意見》，對如何啟動家庭農場培育計劃做出了細致的任務分解，明確提出要培育一批規模適度、生產集約、管理先進、效益明顯的農戶家庭農場。2021年中央一號文件還進一步指出，要把農業規模經營戶培育成有活力的家庭農場。于是，在一系列政策措施的鼓勵下，近年來家庭農場如雨后春筍般創建起來。可以認為，這些政策的背后邏輯是旨在扭轉相對低效的傳統小農生產模式，鼓勵開展土地流轉和規模化經營。

據農業農村部的最新統計數據，當前納入全國家庭農場名錄系統的家庭農場已超過390萬個，經營土地總面積達4.7億畝，由此可以計算得出我國家庭農場的平均經營面積已達120.5畝。正如筆者在《家庭農場的適度經營規模是多大》（詳見《中國農民合作社》2021年第10期）提到的，以糧食生產為例，面積100～120畝是家庭農場的門檻規模。可見，當前我國的家庭農場已基本實現適度規模經營的目標，農業生產方式正逐步朝著市場化、專業化、規模化方向轉型，鼓勵發展以家庭農場為代表的“大農戶”已是大勢所趨。

對此，有研究尖銳地指出，當前大力發展規模化農場的政策思路與20世紀80～90年代傾向依靠龍頭企業發展規模經營的農業產業化發展思路如出一轍，是想憑借規模化的家庭農場來牽引農業現代化發展，其背后的想象圖景實際上是美國模式（黃宗智，2014）。需要指出，姑且不論我國主流的農業規模經營思路是不是要模仿美國農業的發展模式，在事實上，美國的農業經營主體并不是我國所謂的“家庭農場”。

美國農業部對農場的界定比較寬泛，任何地方只要在當年生產并銷售超過1000美元的農產品，都可以被認定為農場。換言之，農場所在地并不區分城市和鄉村。進而，只要農場的主要經營權（超過一半）屬于擁有血緣或婚姻關系的家庭成員（包括并未一同居住的親屬），就屬于家庭農場。同時，美國農業部將農場的年度總現金收入（Gross Cash Farm Income，簡稱GCFI）作為家庭農場的劃分標準，GCFI包括家庭農場當年的種植養殖收入、政府補貼及其他相關涉農收入。基于此，美國將家庭農場劃分為小型家庭農場（GCFI＜35萬美元，約合人民幣222.6萬元）、中型家庭農場（35萬美元≤GCFI＜100萬美元）和大型家庭農場（GCFI≥10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636萬元）。其中，大型家庭農場又可細分為普通大型家庭農場（100萬美元≤GCFI＜500萬美元）和超大型家庭農場（GCFI≥50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3180萬元）。而在小型家庭農場中，除去自給自足為主的退休農場（家庭農場經營者已到退休年齡但仍然從事小規模涉農活動）和非農兼業農場（家庭農場的經營收入以非農收入為主），還可以劃分普通小型家庭農場（15萬美元≤GCFI＜35萬美元）和微型家庭農場（GCFI＜15萬美元，約合人民幣95.4萬元）。

依據最新的美國家庭農場報告《美國的多元化家庭農場（2021）》，截至2020年，美國共擁有農場約201萬個，其中仍高達97.6%屬于家庭農場。其中，小型家庭農場總數為179.3萬個（包括退休農場21.9萬個、非農兼業農場78萬個、普通小型家庭農場11.1萬個、微型家庭農場68.3萬個），占全國農場總數的89.2%，占全國農業土地面積的48.3%，但僅占全國農業總產值的20.4%；中型家庭農場數量為11.2萬個，占全國農場總量的5.6%，占全國農業土地面積的21.6%，占全國農業總產值的20.2%；大型家庭農場數量為5.8萬個（包括普通大型家庭農場5.2萬個、超大型家庭農場6124個），僅占全國農場總量的2.9%，但占全國農業土地面積的23.6%，占全國農業總產值的比例更是高達46%。此外，有非家庭農場（主要為公司農場、合伙農場、監獄農場等）4.7萬個，占全國農場總量的2.4%，占全國農業土地面積的6.5%，占全國農業總產值的13.4%（詳見下圖）。

圖 美國家庭農場的數量、經營面積和產值占比情況（2020年）

同時，從農場經營規模來看，根據最新的2017年美國農業普查結果，全美農場經營土地總面積約為9億英畝（約合54.6億畝）。由此可以計算得出，美國小型家庭農場的平均經營面積約為242英畝（約合1469畝）、中型家庭農場的平均經營面積約為450英畝（約合2732畝）、大型家庭農場的平均經營面積約為3662英畝（約合2.2萬畝）。可見，在家庭農場的經營規模上，美國與我國截然不同，兩國所謂的“大農戶”“大農場”根本不是同一回事。或許，從規模而論，美式“大農場”比較對應于我國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為承擔國家使命而建立的國有農場。據《中國統計年鑒2021》，截至2020年，我國共有國有農場1828個，擁有耕地達9774.9萬畝，可得出國有農場的平均經營面積約為5.35萬畝，在規模上與美國的超大型家庭農場相當。

如果想理解中美兩國為什么對家庭農場的規模問題會有不同認識，就需要深入理解農業生產的規模邊界問題。在不考慮土地可得性的條件下，在一般意義上，以家庭為單位的農業生產，其生產規模的邊界就等同于家庭勞動力的能力邊界。然而，隨著農業機械的引入，較為有限的勞動力能力邊界轉化為具有極大潛力的機械作業的實際邊界。據美國農業普查報告，僅截至2017年，全美204萬個農場的農機裝備總估值就達2723億美元，平均每個農場擁有13.3萬美元（約合人民幣84.6萬元）的農機裝備。其中，約160萬個農場擁有農用卡車（包括皮卡車），總數約為334萬輛，場均2輛；約162萬個農場擁有農用拖拉機，總數約為404萬輛（其中超過3/4為40馬力以上的中大型拖拉機），場均2.5輛；約88萬個農場擁有谷物收割機、牧場收割機、棉花采摘機、干草打包機等各式自動化農機約107萬臺（套），場均1.2臺（套）。

據估算，以耕地播種機為例，美國在1970年所使用的耕地播種機日均作業面積已達40英畝（約合243畝），到了2005年，升級換代的耕地播種機日均作業面積可達420英畝（約合2550畝），到2010年更是達945英畝（約合5736畝）。與此同時，美國還擁有數量龐大的農業雇工，僅截至2017年，全國共有農業雇工241萬人，其中具有美國公民或長期居留身份的長期工約97萬人，還有主要來自拉美地區的外來移民工（短工或季節工）約144萬人。

因此，得益于新大陸“得天獨厚”的土地資源，一方面，作為美國農場絕對主體的谷物類大農場，主要憑借各種大型的自動化機械來實現規模化經營；另一方面，對于少部分的高價值農作物（主要是經濟作物），由于必須使用一定比例的手工勞動（如收割、摘果、澆水、施肥、施藥），無法完全依賴機械，但由于美國國內的勞動力相對稀缺，因此只能大量引進外來移民工（其中甚至有相當比例的“非法”移民）。

由于和美國在國情農情上存在本質性差異，我國應該審慎地借鑒美式家庭農場的發展模式。例如，對于大田農業而言，尤其是在地勢平闊的平原地區，可以適當學習借鑒美式家庭農場的大機械化模式。但需要認識到，美國這種憑借豐富的土地資源，然后以機械和資本近乎完全替代勞動力的大田農業發展方式，我國目前還難以完全模仿。因為即便當前我國在大田農業領域已經擁有相當高的機械化水平，但與美國相比仍有較大差距，而且我國的農業機械化尚未有效進入比較廉價的，可利用家庭輔助勞動力的那些生產環節。即便是在我國東北地區，看起來已經相當接近美式家庭農場的大機械化生產方式，但在一定程度上仍然較為依賴人力操作（尤其是在生產管理方面），表現為“資本密集+勞動密集”過渡性農業發展模式。另外，我國沒有像美國那般豐富的土地資源，雖然可以雇用一些本地或外地的相對廉價短工，但不可能像美國那樣引入與本國勞動力工資懸殊的國外勞動力，因此，在經濟作物領域也很難模仿美國。

有鑒于此，應當合理把握家庭農場的經營規模，要認識到“適度”首先是“適”，其次才是“度”，“適度”應當是因時、因地、因人而制宜的“適度”。從中長期來看，隨著我國農村分層分化日趨明顯，通過土地轉入逐步形成具有自耕農性質的“中農階層”或許才是適度規模經營的主干力量，而非帶有“資本下鄉”意味的大農戶或大農場。當然，需要認識到，在一定意義上，中農實際上只是體面的小農，是在農村勞動力外出背景下形成的“去內卷化”小農（與美國的中型家庭農場更是有著天壤之別）。從更長遠來看，平均耕種面積四五十畝，屬于自耕農性質的中農是一種不穩定的形態：一小部分中農會隨著資金積累而發展成大農，更多的中農可能會因為無力支付日益高額的土地流轉費而退出。如此，農民分化將是一個長期的持續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中農可能難以成為一種可期待的農業生產骨干和基層穩定力量。因此，應當賦予家庭農場更寬闊、深遠的經濟社會發展意義，在設計和實施有關家庭農場的公共政策時，應當充分考量家庭農場發展對于我國農業農村經濟社會發展的全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