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
張謇是近代杰出的實業家、教育家和政治家,同時也是一位難得的民間外交活動家。在張謇的外國友人中,有被稱為“日本資本主義之父”“日本企業之父”和“日本金融之王”的日本財閥澀澤榮一,他和張謇同為“實業領袖”,兩人雖從未見面,但為尋求合作卻交往不斷;有與張謇相識四十余年的摯友,被稱為“韓國屈原”的金滄江,流亡中國后定居于張謇家鄉南通二十余年,在張謇影響下,金滄江在民初申請加入中國國籍,自稱“中國新民”;還有張謇創辦的通州師范學校里的一群日籍教師;也有1922年6月張謇七十歲生日時,特地趕來的一批西方駐滬領事和商人們。從現存史料來看,與張謇打過交道的外國人超過百人,其中接觸較多的有數十人之多。
張謇的外國友人,從來源和形成來看,大致包括四個方面:
一是在他幾次出國期間所結交。張謇一生有過三次出國經歷,前兩次是去朝鮮。1882年7月,隨慶軍入朝平定“壬午兵變”,8月中旬回國。次年4月,他再次前往漢城協助料理軍務,直到年末回家鄉過年。張謇兩次到朝鮮的時間加起來雖不足一年,影響卻不小,與朝鮮的不少士大夫結下友情。朝鮮的吏部參判金允植,是張謇在朝結識的第一位友人。張謇在乘兵輪赴朝途中,和奉命來華擔任領選使的金允植多次敘談,后者的愛國情懷、政治才干和文化素養,給張謇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四十年后,張謇接到金允植去世的消息,寫下長詩《朝鮮金居士訃至,年八十七矣,哀而歌之》,動情地回憶起兩人昔日交往的點點滴滴。在朝期間,張謇還和兵部判書趙寧夏、宏文館侍講魚一齋等人相識,他們“皆世家之尤者”。其中,張謇和“知外務”的吏部參判金石菱的交往尤為密切,稱贊他“多聞識要,贍智用愚”,兩人時常晤談甚歡,張謇為金石菱《譚屑》一書作序,離朝前給石菱的兒子贈詩,追述與其父的友誼,對朝鮮青年一代寄予厚望。
二十年后,張謇再度出國。1903年4月到6月,應大阪博覽會之邀,張謇到日本考察七十多天,“周歷東京、西京、青森、札幌諸地”,與竹添進一郎、嘉納治五郎、西村時彥、內藤虎次郎等人結交。竹添進一郎是漢學家,“能為詩文”,為張謇的舊識。早在駐扎朝鮮慶軍幕府中時,張謇就與時任朝鮮辦理公使的竹添進一郎相識,后者“常置酒,餉客”,其著述與藏書皆以經部為特色,張謇稱之為“百家之言,無不窮究”。而嘉納治五郎是竹添進一郎的女婿,為日本教育家和現代柔道的創始人,曾任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校長,辦有以中國留日學生為主要對象的弘文學院。后來,弘文學院還接納了通州師范派出的七名公費師范生。張謇和嘉納交談的重點是教育,他介紹自己考察的宗旨為“學校形式不請觀大者,請觀小者;教科書不請觀新者,請觀舊者;學風不請詢都城者,請詢市町村者”,并得到了日本友人的幫助。西村時彥是朝日新聞社記者,于此五年前曾在中國和張謇有過交往。內藤虎次郎是日本著名史學家,對中國史學研究頗深,提出的唐宋變革論被西方學界稱為“內藤假說”。張謇在日考察期間和內藤等互動頻繁,如張謇“寄影照小像于小山、西村二君”,還在照片背面親筆書寫有“清國通州張謇五十歲小像寄奉內藤湖南先生惠存”。內藤還把他的同鄉和田喜八郎推薦給張謇,作為籌辦中的通州師范教習人選,張謇坦誠地告訴內藤,通師為私人辦學,經費拮據,故支付日本教習的薪酬有限。考察結束前,內藤在大阪與張謇話別,并贈送其《夷匪犯境聞見錄》,書的主要內容為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中國抗擊英軍的史料。張謇回國后和內藤保持書信往來,1919年內藤介紹好友到中國考察實業,準備來南通拜訪張謇。
二是為發展實業和事業而延請。在南通早期現代化的探索中,張謇辦實業和教育時,注重“借才異域”,據不完全統計,從歐美日等引進的各類專業技術骨干四十七人。在建設大生紗廠初期,聘用英國工程師湯姆斯和機匠忒納負責機器設備維護和生產技術指導。為治水和長江“保坍”,張謇招聘荷蘭的奈格·特來克、貝龍猛、亨利克·特來克,美國的詹美生、賽伯爾、費禮門,瑞典的施美德、霍南爾等水利工程師。為引進和推廣美棉,張謇聘請美國專家卓伯遜進行指導。為籌建南通電廠,解決大生紗廠等企業的動力問題,張謇聘請德國工程師高翕為技術顧問,負責采購海外先進的機器設備。為借鑒日本及西方先進的學校制度、教育理念方法,張謇在創辦通州師范和東游日本前后,延請一批日本教習。最早來到南通的是木造高俊,1903年3月來通州師范后負責教授日語,三個月后因精神錯亂而自戕。同來的吉澤嘉壽之丞教授算術和理科。吉澤的妻子森田政子在張謇開辦的“扶海垞家塾”擔任教習,被聘為張謇之子張孝若的保姆。1907年2月,夫婦二人才返回日本。西谷虎二1904年1月來到通州師范,擔任日文、教育史、西洋史、世界史、倫理學、英文等課程教習。南通翰墨林書局出版過西谷所著的《英國史》,直到1914年年底,他才辭職回國,在通州師范服務十一年,是在該校執教時間最長的日本教習。木村忠治郎于1904年8月來到通州師范,他基本上不會說中文,依靠筆談交流,主要負責理科,以及講解單級教授法和五段教授法。木村還在日本教育雜志發表文章,介紹張謇和通州師范的情況,對張謇的為人和普及教育的成就大加贊賞,并參與南通博物苑的創建和管理。被張謇聘用的日本外教還有遠藤民次郎、照井喜三等人,張謇和其中不少人私交不錯,多次在家宴請日本教習,在他們辭職回國時還奉送禮金。
三是在他擔任公職時所結識。張謇先后擔任過江蘇諮議局議長、南京臨時政府實業部總長、民國政府農商部總長等重要職務,與國外來華的不少政商界和民間人士打過交道,這些人中最有代表性的有大賚、裴義理、芮恩施。1912年初,美國商人羅伯特·大賚在當時中國時局混亂的情形下,設法到南京拜見臨時政府實業部總長張謇和臨時大總統孫中山等人,游說中國政府派員參加1915年在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其實,大賚在此前的1910年8月,就到過南京參加“南洋勸業會”。當時,作為江蘇諮議局議長的張謇曾舉行隆重的宴會,招待大賚一行,還去上海參加好友趙鳳昌款待大賚的私人宴會,以積極推動“中美國民外交”,并在中美商人合作方面達成一系列協議,張謇對中美實業界所談合作事追述時稱“所擬辦者為銀行、航業二事”。張謇出任民國政府農商部總長后,積極推動赴美博覽會參展籌備工作,其目的被張謇稱為“樹海外貿易先聲,為國內賽會前導。聯友邦之情誼,促商業之進行”。
美國傳教士裴義理,后來擔任金陵大學算學教習。他熱心慈善活動,發起成立中國義農會。為了實施墾荒植樹規劃,他找到剛剛就任南京臨時政府實業部總長的張謇,介紹自己“招選貧民,開墾荒地,酌給費用,以工代賑,并教以改良農事與園藝之方”的設想,張謇認為“很有價值”。后來,裴義理上書民國農商部總長張謇,建議定清明節為植樹節,還專門拜會張謇,1914年7月張謇日記,“江寧義農會裴義理來”。張謇肯定義農會試辦的四千畝林場“造端宏大”“成績優良”,批示要求商部和地方上給予經費和人員支持,并頒發《準予撥交紫金山荒地造林批文》,表示“將來造林成材,應半歸國有,半歸該會,以興樹藝,而宏義舉”。1915年3月,張謇親臨南京紫金山,為裴義理主持賑災植樹活動,張謇日記對此亦有記載:“二十九日,至義農會,至將軍府,至金陵大學,從美人請也。”“三十日,陽歷三月十五日。河海工科學校行開學禮,后復至鐘山之陰義農會林場種紀念樹三株,從美人斐義理請也。”張孝若對此也有回憶:“到了南京,就到紫金山親自提倡植林。本來,美人斐義禮(即裴義理)教授(Prof.Bailie)在南京創辦義農會,提倡種植農林。當我父親親自種樹的那天,外人到場的很多。我父因為要引起各省人民的注意,于是舉行了一個很隆重的典禮,還演說森林和氣候水利種種重要的關系。”
1913年到1919年,芮恩施擔任美國駐華公使。1913年11月,在向袁世凱遞交國書后的第二天,芮恩施就拜會了張謇,兩人逐漸開始交往,次年張謇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二月十九日,農事試驗場宴美公使,趙小山贈珂羅版畫于美使。”張謇側重向芮恩施介紹中國的水利計劃和導淮工程,經過張謇努力和芮恩施推動,美國擬對中國導淮提供貸款。芮恩施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追敘了與張謇交往情況:“我和總長(張謇)經常會商。我們很仔細地討論了工程合同、借款條件和借款保證金。草擬合同時每個句子都經過推敲,每個字都經過仔細的選擇;終于在1914年1月27日由張謇以總長名義、我代表美國紅十字會共同在合同上簽字。”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借款治淮計劃最終并沒有實施。1923年1月,芮恩施因急性肺炎病逝于上海。張謇在唁函中說,“憶在北京與先生相識,至今已十年”,并稱“后先生至上海,亦嘗請其蒞我南通”,說自己“欲至上海一吊,聞其喪又回美矣”,視芮恩施為“最敬慕之良友”。
四是來華傳教和慕名來訪的異國人士。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在張謇主持、引領和推動下,南通逐漸發展成為享譽國內外的“模范城”,國外的商人、學者、記者、外交官、傳教士紛至沓來,或慕名拜訪張謇。1911年3月著名傳教士李提摩太在上海和張謇的一次交談,對后者全面審視和重新規劃南通的地方自治,觸動和啟發極大。1916年,在美籍醫生海格門努力下,因缺少醫生而關閉的南通基督醫院重新開業,張謇出席開業儀式并致辭。也在這一年,美國基督會傳教士高誠身和夫人加勒特來到南通,此后他們在南通居住十六年,一直到1932年才退休回到美國。他們與張謇保持密切往來,經常參與張謇組織的活動,向海內外人士宣傳和介紹張謇及其取得的成就。如,1920年高誠身受張謇邀請,參加了南通學校的畢業典禮集會。來南通參觀的外國學者絡繹不絕,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前后,英國的菲特金、日本的上冢司、鶴見佑輔、內山完造等作為旅行者,都到過南通進行參觀考察,并和張謇有過面對面的接觸和交流。1920年6月,在中國巡回演講的杜威應邀來南通講學,先后參觀了南通的公共設施、慈善機構、各類學校和實業工廠,并在更俗劇場和唐閘公園作了題為“教育者之責任”“社會進化問題”“工藝與教育進化之關系”三場演講。在聽取張謇等人的介紹和實地觀摩之后,杜威對南通教育倍加贊譽。1922年張謇七十歲生日時,英國、日本、美國、法國商會由上海的各國領事和商人組成代表團,專程到南通祝賀。張謇向他們介紹了南通發展情況及其未來的規劃設想。
張謇是一位成功的實業家和頗具才干的政治家,飽讀詩書,傳統文化根底深厚,同時又具有開放視野和愛國情懷,所有這些獨特的個體特質,決定了其對外交往的方式也極具個性。
一是詩歌唱和,以文結緣。朝鮮、日本等東亞國家與中國文化相近,張謇在和這些國家友人的交往中,常常以詩會友,因詩識人,和一批異國文人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張謇結識的第一個朝鮮友人是金允植,金允植酷愛詩詞,又特地向張謇介紹了文學底蘊同樣深厚的金滄江。張謇曾回憶此事說,“金參判允植頗稱道金滄江之工詩,他日見滄江于參判所,與之談,委蛇而文,似迂而彌真”。金滄江成為張謇外籍友人中詩歌交流最多者。他們之間往往以詩品而贊人品,由品詩而品人。金滄江對朝鮮著名詩人申紫霞推崇備至,“滄江復為言其老輩申紫霞詩才之高,推服之甚至”。后來,金滄江在張謇安排下定居南通二十多年,編輯出版了申紫霞的詩集,張謇應邀在所作的序中稱贊“紫霞之詩,詩之美者也”。而張謇和金滄江時常有詩歌唱和交流。金滄江贊賞張謇的詩歌,“麗詞字字生風霜”“讀過三日牙猶香”,而張謇在為金滄江的詩文集《韶頀堂集》作序稱“滄江能為詩”,“獨抗志于空虛無人之區,窮精而不懈,自非所謂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者乎!道寄于文詞”。
通過以詩言志,張謇與異國的士大夫之間產生思想和情感上的共鳴,互相引為知音。張謇隨慶軍赴朝后,在忙碌的間歇和朝鮮友人酬唱贈答。金石菱不識金器,睿智的張謇就以“論金不識金黃赤”相調侃。石菱聽后十分開心,因為自己平素不愛金錢,張謇的此聯恰好道出了他的志趣。石菱請張謇再對下聯,張謇知道石菱對中原文化了解較深,擬下聯為“觀樂能知雅頌風”,石菱聽后更為高興,請張謇再擬數對。張謇當即應以“聞樂徐參肉竹絲,品酒能分碧白紅”,雖信手拈來,卻和石菱善飲的個性頗相切合,因為朝鮮酒以色分等,紅上碧中白下。
同樣,張謇在日本考察期間,與當地友人詩歌往來頻繁。1903年6月,在大阪網島金波樓,張謇參加日本友人宴飲時賦詩兩首。在回顧與老朋友西村時彥的友情時,也特地為初次見面的內藤虎次郎寫下“古義尋僑札,當筵識馬枚”的詩句,將內藤比作西漢的大文學家司馬相如和枚乘。內藤應和張謇,也即席寫下“漸覺夜深清叵耐,可將此意托微波”,表達了與張謇相識時的喜悅之情,不過富有個性的內藤表示,自己更愿意追隨西漢優秀的政論家賈誼、晁錯,而恥于做像鄒陽、枚乘那樣的賓客——“策時追誼錯,作賦恥鄒枚”。張謇和日韓友人就這樣以詩言志,因詩結緣,彼此交流思想,加深了相互間的了解。
二是經貿為媒,書信寓情。作為實業家,與張謇交往的外國人中,不少為商人。張謇具有開放的思想,他從自身發展實業的需要出發,把對外經貿、利用外資和外交活動結合在一起,如張謇及其子張孝若和澀澤榮一、駒井德三之間的交往。1921年開始,大生企業尤其是鹽墾企業因資金短缺而陷入困境,張謇向日本財界領袖澀澤榮一求助。張謇和澀澤雖從未謀面,但神交已久。1914年,澀澤訪問中國抵達北京,時為農商總長的張謇正在出差勘測淮河,只得請人代自己宴請澀澤,等到張謇回京時,澀澤因突然患病不得不提前回國,兩人錯失見面機會。不過,彼此都十分關注對方,如張謇向大總統袁世凱匯報日本大正博覽會中國館情況時,特地提到澀澤“赴會參觀”,而澀澤曾在同行面前尊稱張謇為“實業界名人”。
1922年春,張謇派章亮元、陳儀和張同壽去日本,欲以大生三家紗廠為擔保,通過澀澤榮一向日本財團商借八百萬元。澀澤會見三人時,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非常有意義的工作”,并促成“日本實業界與張謇建立關系”。在此背景下,駒井德三受日方委托到南通實地考察投資環境。張謇對此十分重視,派兒子張孝若到上海迎接駒井德三,親自參與會談,并時常宴請駒井德三,派人陪同他到紗廠、農墾公司調查。因日本關東大地震等原因,張謇向日借款項之事后來被耽擱了下來。張謇和澀澤通過書信往來,延續友誼。1923年3月,澀澤在給張謇的信中,說自己對漢學興趣尤深,愛讀《論語》,并把它作為處世信條,信中還感謝張謇請駒井德三轉贈的有他親筆題字的老子畫幅,表示自己雖已從實業界引退,但仍將致力于加強中日經濟合作。
1924年4月,張孝若作為民國政府實業考察專使到訪日本。張謇專門致信澀澤,介紹張孝若此行目的,希望能得到澀澤的關照,隨信附上精美的南通風景畫和張謇的近照。張孝若在日期間,拜會澀澤、駒井等其父的老友,年邁且已很少出席公開活動的澀澤幾次出面接待,給予張孝若很高的禮遇。張孝若回國后,張謇又親筆致信澀澤,感謝其對張孝若的盛情款待,告訴他陷入困頓之中的“南通實業,循序改進”。一年多后,張謇辭世,澀澤得知消息后在第一時間里發去唁電。此后澀澤在多個公開場合談起對張謇的懷念及其和張謇的友情。
三是借才引智,優薪重義。張謇通過友人推薦和公開招聘等途徑,對外借才引智,遴選實業、教育發展急需的人才,推動南通現代化轉型。通州師范創辦之初,張謇根據學校發展需求選擇外籍人才。籌辦學校首先需要制定規章,沒等正式開校,張謇就邀請木造高俊為通州師范訂立制度。新開設的課程缺少理科、外國地理歷史和教學法等師資,張謇陸續聘請吉澤嘉壽之丞、遠藤民次郎、西谷虎二、木村忠治郎等。后來通州師范又增設測繪、農科等專科,需要實用型教師,又聘請照井喜三等。張謇認為,對外聘人才“非優予薪金,不能羅致”,主張“待遇宜厚,情感尤重”。起初,遠藤、西谷、木村等月俸分別為一百圓、八十圓和一百二十圓,后來又加薪,如西谷月薪達到可觀的一百五十圓,在當時可購四千五百斤大米。至于大生紗廠創辦初期聘用的國外技術人員的報酬就更高了,英國技師湯姆斯年薪達五千二百九十二兩,洋機匠忒納年薪一千兩,兩人的年薪比廠里兩百名女工年工資總和還多,且往來路費和伙食由大生負擔,并在和廠方訂立的“合同”中規定,只要機器能正常轉動,他們就可數月不到廠,廠方需按月照常支付薪水。在生活上,張謇對這些外聘人才的關心無微不至。張謇特地為這些“洋專家”在大生紗廠建造小洋樓,還從長江客輪上雇來西餐廚師。對初次來南通的日本教習,張謇都派人接站。張謇曾經在給通州師范校長江謙的信中提道,“送吉澤先生之車夫既不識路,又不明白,可恨。下次須擇妥人,不可任便。吉澤此次大苦”。張謇常在自己家里宴請日本教習,日籍教師離職回國時,他還奉送禮金。
四是開門納客,精心款待。在二十世紀頭二十年,南通在張謇的規劃、經營和治理下聲名鵲起,成為國內外聞名的模范城市,中外賓客紛至沓來。張謇用現代理念規劃和布局南通,老城主要為生活區,周邊唐閘為工業區,天生港設有連接上海等地的長江港口碼頭,狼山為休閑區,南通“一城三鎮”的城市建設和基礎設施在當時的國內較為先進,國外客人往往是從上海沿長江乘船而上,到南通郊外的天生港碼頭下,再坐汽車到達城里。在城內風光綺麗的護城河濠河旁,建有可與上海等大都市相媲美的一流的賓館——南通俱樂部和有斐飯店,并可提供西餐。在繁華的市中心還有能容納千人的更俗劇院,可以觀看到由本地電影公司拍攝的反映南通風光的短片。更重要的是,來訪的中外賓客可以看到南通早期現代化發展的各項成果,其中包括唐閘大生紗廠及相關上下游企業,沿海鹽墾公司,高等、師范、普通、成人和特種教育等各類大中小學校,博物苑、圖書館等文化設施,南通醫院、女工傳習所、養老院等社會機構,城內五公園、城南濱江五山景區等風光。張謇對這些友人熱情接待,既親自接受國外學者、記者等個體采訪,與其就感興趣的話題進行交流,同時也做好國外友好組織和群體的參觀接待。1924年4月,魯迅的朋友內山完造作為在滬日本基督教青年會成員,率五十余人赴南通觀光,內山設宴邀請張謇參加,據當地《通海新報》報道:“席間,內山君、張嗇公等均有演說。張歷述南通興辦教育、實業、水利、慈善、交通等自治事業之經過情形,條分縷析,頗為詳盡,在座莫不驚嘆。”據內山回憶,他們在南通學院醫學部、農學部,師范學校,圖書館,博物館,還有其他地方都自由地進行了游覽,有的人還游了城內文廟一帶。這次觀光加深了內山對南通的美好印象。
在與國外友人交往中,張謇用心細膩,這從他和金滄江的交往中不難看出。1905年9月,列強正式承認朝鮮由日本單獨占領,氣憤至極的金滄江辭去官職,攜妻女經海上漂泊五晝夜,由朝鮮來到上海,見到了中斷聯系二十多年的老友張謇。對于金滄江的安排,起初張謇有過“欲使主筆于滬報社”等想法,最終把他安排到南通擔任翰墨林印書局編校。之所以這樣安排,張謇充分尊重金滄江以筆墨為武器,研究和傳承民族文化的志向,印書局的工作環境相對寬松,使之能在謀生的同時,有充裕的時間從事個人研究,且編校工作對精于漢語文字、無法口語交流的金滄江較為適合。金滄江在南通二十多年,張謇在生活中經常噓寒問暖,使他能安心編輯出版朝鮮優秀歷史文化書籍。初春時分,刀魚上市,張謇請金滄江共同品嘗;狼山腳下,林溪精舍建成,張謇邀金滄江相伴同游;中秋時節,張謇陪金滄江在濠河上泛舟賞月。心存感激的金滄江,發出“通州從此屬吾鄉”的由衷感嘆。清末民初流亡中國的朝鮮人士和難民不計其數,但如同金滄江那樣得到妥善安排的卻屈指可數。
在原則問題上,張謇絕不含糊。1912年,參與治淮查勘的美國工程師詹美生發表《報告書》,認為“測繪之事告闕成功”,張謇特地發表“聲明書”,指出詹美生報告中的三大錯誤。后來,美方推薦詹美生擔任導淮總工程師,張謇發現詹美生“沾染我國舊習甚深,且察其性情,頗為狡黠,其學術技術,亦非上選,在工程上本不合用”,張謇要求美方“以公平之心、友善之誼,使本督辦有自由審擇之余地,乃為深感”,抵制詹美生染指這兩項職務。
在處理涉外事務上,張謇能權衡利弊,進退有度。1922年,上海浚浦局技術顧問海德生擬設港口技術委員會,引發社會不滿。時任吳淞商埠督辦的張謇,一方面了解到海德生“前之浚浦成績,后之港務計劃,煞費苦心,功不可沒”,另一方面又分析海德生遭反對的原因在于,“忘其為中國服務之身份”,“致起各方反感”。張謇主張繼續聘用,同時也對海德生提出警告。
對于涉及國家主權的問題,張謇妥善處置。1920年3月,荷蘭駐上海總領事虛而滿致信南通,通報荷蘭兩艘巡洋艦途經南通,希望能“在貴地港口駐泊一日,以資游覽”。張謇在復信中,一方面“謹敬歡迎,藉表地主之微忱,增進兩國之友誼”,另一方面,認為應向民國政府履行“正式通知之手續”。此前不久,日本“宇治號”軍艦官兵,未經批準闖入南通并擅自登岸,張謇派人前往交涉,并致函日方表示強烈抗議。從中可以看出,在處理敏感的涉外事件中,張謇做到了有理有節,應對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