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鋒 王 玉
性別平等(gender equality)是社會文明的衡量尺度,也是奧林匹克運動的重要目標。國際奧委會認為性別平等是超越比賽本身(beyond the game)的重要社會價值追求,并將其作為衡量一屆奧運會是否成功的重要標準。
2022年北京冬奧會致力于促進和改善冬季奧運會的性別平等狀況,并取得了以下成就:(1)開幕式上,73%的冬奧會參賽隊伍至少擁有一位女護旗手,女護旗手占護旗手總數的45%;(2)在運動員數量方面,女性運動員占比達45.4%,創下歷史新高;(3)在賽事項目方面,全部109個小項中,有女性運動員參與的項目占53%,達到歷屆最多。因此,北京奧運會被國際奧委會譽為“歷史上性別最均衡的一屆冬季奧運會”。[1]
“酒香也怕巷子深”,盡管相較于往屆冬奧會,北京冬奧會的性別平等狀況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但在國內媒體對北京冬奧會的宣傳報道中,仍存在新聞敏感度不高、新聞操作不規范和報道內容同質化嚴重等問題,未能在國內和國際傳播中切實傳達、突出強調北京冬奧會在性別平等方面所做的努力和所取得的成就。
出現上述問題的原因,既與技術層面的新聞操作失范有關,又與文化層面的符號標出性有關。本文基于文化符號學的標出性理論,分析其背后隱含的性別標出秩序,并提出“中項邊界”概念,結合實際從奧委會、主辦國、媒體和受眾等角度提出具體建議,希冀為關涉性別平等的體育賽事宣傳報道提供理論和現實參考,從而為兩性創造凝聚共識的對話空間。
任何符號意義的二元對立都具有不對稱性:出現次數較少的一項,被稱為“標出項”,而出現較多的則被稱為“非標出項”。例如,人稱代詞“他”和“她”分指男女,但是在不確定對方性別或是男女兼有的情況下,往往使用前者,所以前者使用頻率高,成為“非標出項”,相對的,后者則成為“標出項”。
文化是社會符號表意活動的總集合。我國學者趙毅衡認為,標出性不僅廣泛存在于文化中,且在文化的動力性演變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他指出,標出性往往暗示著性別權力的不平等,即“男性的社會宰制”。[2]非標出項被文化中的大多數人認可,代表著正常;而標出項則是小眾的、非主流的,需要與非標出項區別開來,表明自己的標出性,例如中國古代對罪犯施以“黥刑”,在囚犯的皮膚上刺青,從而使之與正常平民區分開來,通過物理標記給予犯人精神羞辱和孤立。性別的標出性,表現在身體符號上,就是女性更注重妝飾自己,通過發型、妝容、裙子、高跟鞋等來表明自己的性別身份,而男性則通常以本色示人。[3]
而在符號的二元對立中,導致標出項與非標出項地位不平衡的,是難以自我界定、無法獨立表達的“中項”。中項必須借助非標出項來表達自己、為自己代言,它與非標出項站在一邊,而排拒標出項,從而維護了非標出項的主流地位,使得標出項成為文化中的少數派。這種現象被稱為“中項偏邊”,是文化標出性的共有特征。
以“司機”一詞為例,“司機”是對機動車駕駛者的稱呼,本身不含性別信息。但在交通事故報道中,如果肇事者是女性司機,新聞標題中總會在“司機”前加上“女”字來強調性別、吸引流量,但如果肇事者是男性司機,則通常會以“司機”代稱,而非“男司機”。對“女司機”表述的反復強調,使得女性司機的媒介形象扭曲化,加劇了公眾對女性司機駕駛技術差的刻板印象。[4]在這一例“中項偏邊”現象中,作為抽象代稱的中項“司機”被默認為是男性司機,“女司機”成為標出項,被污名化為“危害正常交通秩序的馬路殺手”。
標出性在日常生活中應用廣泛,甚至會被固化為語言表達和思維習慣,成為“刻板印象”。但標出性的權力天平并非固定的、靜止的,而是動態的、革新的、不斷發展變化的,標出項和非標出項有時可以易位(例如原始的母系社會),中項的范圍也在不斷變化。
尤里·洛特曼認為,作為符號系統的文化具有邊界線、互動性,并由此提出“符號域”這一概念,即符號存在和運動的空間。符號域具有邊界,不僅可以區分自身與他者,還可以聯系內部與外部。在此基礎上,我國學者彭佳進一步指出符號域是文化的自描述機制,從符號域的中心到其邊界,存在文化秩序性從強到弱的遞減關系。[5]而這與文化標出性理論中所強調的“權力的非對稱性”不謀而合,因此,筆者提出“中項邊界”這一概念,為解釋下文的報道問題和改進建議提供了理論參考。
什么是“中項邊界”?如果將標出項和非標出項比作一條光譜的兩頭,那么中項則處于光譜的中間位置,中項與標出項、非標出項的分界就是“中項邊界”。中項邊界具有模糊性、不對稱性和自我革新性。
中項邊界的模糊性,體現在中項與標出項、非標出項之間存在難以界定的標準。以性別文化秩序為例,在男性(非標出項)和女性(標出項)之外,還存在著跨性別者(transgender)群體。一般來說,跨性別者的被指派性別(即生理性別)和自我認同性別(即心理性別)并不一致,例如生理性別為男性,但內心認為自己是女性。由于社會文化觀念的保守性,跨性別者通常既難以融入男性群體,又難以融入女性群體,成為非此非彼的中項,并對社會治理提出了新的思考與挑戰:跨性別者在社會文化秩序當中應處于怎樣的位置?應該如何界定跨性別者?到底應該以被指派性別為標準來對待跨性別者,還是應該以自我認同性別為標準、允許跨性別者加入不同的性別群體?這些問題尚未有明確的答案。
中項邊界的不對稱性,體現在“中項偏邊”現象。由于“中項偏邊”的存在,非標出項往往替中項“代言”,于是在明面上的話語秩序中,看似只有標出項與非標出項的話語斗爭,但實際上,中項只是作為沉默的部分獨立存在,既不屬于非標出項,也不屬于標出項。但這種沉默被解讀為“對非標出項的支持”,中項邊界往往更親近非標出項,呈現出不對稱性。
中項邊界具有自我革新性,中項可以能動地自我更新、調整寬窄幅度。中項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的更新往往與時代變遷、社會思潮等文化秩序的自我革新有關,伴隨著歷史的發展而進行有機的自我演化,以適應不同時期的文化秩序。近年來,伴隨著思想的進步,中項的能動性有不斷增強的趨勢。中項群體不再滿足于沉默和“被代言”,而是開始要求發聲的權利,試圖改變兩極對立的性別話語秩序,為兩性的溝通和交流提供一個中立地帶。
中項的幅度是否寬窄合度,關系到文化意義秩序能否維持。[6]因此,擴展“中項邊界”,增加中項的幅度,對于緩解男女性別對立矛盾、保障文化秩序的相對穩定性和性別話語秩序的與時俱進、自我更新、平穩過渡,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而這也成為關注冬奧性別平等議題報道的理由之一。
因雪上運動危險性較高,參與者通常需要佩戴頭盔、護目鏡、手套等全套護具裝備以防范沖擊和受傷,此時難以從外表上區分男性和女性。性別權力的不平等,使得發型作為標出項,又一次讓女性成為被修飾、被區別、被標出的對象。以北京冬奧會的滑雪項目為例,參加該項目的女性運動員通常在額前兩側留出兩股長長的劉海,來顯示自己的女性身份——這種發型被稱為Slut strands(蕩婦股),被認為是區別雪上項目男性運動員和女性運動員的標志之一。這種發型的名稱因其帶有明顯的性別歧視色彩,遭到了女性滑雪運動員的批評。北京冬奧會單板滑雪女子U型場地技巧金牌得主、被譽為“天才少女”的美國單板滑雪運動員克洛伊·金(Chole Kim)曾公開表示不喜歡Slut strands(蕩婦股)這一名稱,希望用Beauty strands(美麗股)替換這個帶有性別歧視色彩的稱呼。在命名權的爭奪之外,女性也正在重構發型的解釋意義,作為標出項的“蕩婦股”發型被重新解釋為鼓勵女性參與雪上運動的模范符號。北京冬奧會自由式滑雪女子U型場地技巧項目和大跳臺項目兩枚金牌得主、同樣被譽為“天才少女”的中國運動員谷愛凌在采訪中被問及“為什么要在額前留兩縷龍須劉海”時,回答“因為怕別人看不出來我是女孩,所以一直保留這個發型,這個項目男孩太多了,要能讓大家發現這個女孩滑得真好,我也想試試,這是挺值得驕傲的事”。此時的“蕩婦股”被賦予了鼓勵模仿的積極意義,代表著“女性與男性都可以參加滑雪運動”,被重新解釋為性別平等的標志。
國內媒體對于谷愛凌發型的報道僅僅停留在滿足公眾好奇心的層面,只以“龍須劉海”代稱,但是對于其背后發型名稱彰顯的性別權力的不平等并未提及,更未深入挖掘報道克洛伊·金、谷愛凌等女性運動員對發型名稱及內涵的批評與重新建構,未能“以小見大”宣傳報道北京冬奧會性別平等成就、從而鼓勵更多女性參與冰雪運動。這反映出國內媒體對于性別平等的問題意識淡薄,滑雪項目的歷史文化知識儲備薄弱、采訪前的準備功課不足,新聞敏感度不高。
中項偏邊隱含在默認的話語秩序當中,鞏固著男尊女卑的性別權力體系。盡管伴隨著性別平等運動的發展,越來越多的組織機構開始重視性別平等的話語體系,并出臺相應法規,但國內媒體在宣傳報道中性別平等意識仍較為淡薄。例如,在央視某節目連線采訪冬奧選手時,作為北京冬奧會吉祥物的“冰墩墩”居然開口說話,并發出了粗獷的男性聲音。盡管采訪結束后說明是男記者穿上“冰墩墩”的外殼連線采訪,但此舉仍引發網友熱議,不少“冰墩墩”粉絲直呼“塌房”,冬奧官方也否認假冒“冰墩墩”的行為。根據國際奧組委的規則,吉祥物不能有性別差異,而吉祥物一旦說話就很容易分辨性別,因此“冰墩墩”和“雪容融”不能說話。[7]用男性聲音為“冰墩墩”代言,即默認了作為中項的吉祥物的男性身份,將女性排除在外,這是典型的中項偏邊現象。
換言之,盡管宣傳報道的策劃方本意可能是希望借吉祥物開口采訪這一形式活躍采訪氣氛,但其行為實質違反了國際奧組委關于吉祥物性別中立的規定,其“中項偏邊”的思維模式和冬奧會性別平等的主題南轅北轍,也反映出國內部分媒體在學習冬奧相關法規時仍存在思維盲區、業務不熟練等問題,從而導致這次新聞操作不規范。
北京冬奧會關于性別平等議題的宣傳報道同質化較為嚴重,多數媒體以轉發為主,通常沿用通稿,標題內容一模一樣,造成報道數量雖多、但質量不高的現象。筆者以“北京冬奧會+性別平等”為關鍵詞檢索,并選取300篇報道作為樣本,進行統計分析。
從內容上來看,北京冬奧會性別平等的宣傳報道可大致分為三類:(1)對白皮書等官方文件的解讀,例如《人民體談:北京冬奧〈承諾〉發布,性別平等邁出重要一步》(人民網);(2)新聞發布會介紹,例如《北京2022成為迄今女性參賽比例最高、參與項目最多的冬奧會》(新華網);(3)數據解讀,例如《史上‘性別最平等’冬奧,數看北京冬奧會上的女性力量》(《南方都市報》)。第(1)(2)類報道仍沿襲了傳統的“官方發布”模式,媒體的主觀能動性不足,照本宣科,新聞專題的策劃意識不強;第(3)類報道結合官方發布的數據,以數據可視化的形式展現了北京冬奧會的性別平等狀況,形式新穎直觀,但只注重數據展示,缺乏對運動員、裁判、志愿者等冬奧會參與者的實地采訪,視角較為單一。
綜上所述,冬奧性別平等議題的宣傳報道重視數量,采用“人海戰術”的宣傳策略,以多家媒體集中轉發通稿為主,在一定程度上能引發讀者的關注;但媒體對報道的多樣性、原創性不夠重視,報道內容同質化嚴重,報道質量有待提高。
改進冬奧關于性別平等議題的宣傳報道,需要各方的共同努力。除了認識到標出性理論對我們日常生活思維的影響、糾正刻板印象、關注中項邊界的動態革新之外,我們還可以從宣傳討論、組織動員、報道機制、受眾反饋等方面進行改進。因此,針對冬奧會性別平等的宣傳報道中存在的上述問題,筆者從奧委會、主辦國、媒體和受眾四個角度出發,提出幾點改進建議,以供參考。
作為冬奧賽事的主要負責者,奧委會應會同主辦國一起確立冬奧宣傳報道的重點方向,承擔起“領航員”的作用:(1)在冬奧賽事開始前,奧委會應積極與主辦國的宣傳部門進行接洽溝通,明確賽事的社會目標和精神文化價值,幫助其理解、協助其確定宣傳性別平等的方向;(2)奧委會應保障賽事信息準確、信息通道暢通,為參與報道的媒體提供及時準確的數據信息服務,必要時可開設“性別平等”建設數據專項查詢服務;(3)奧委會應主動為媒體提供咨詢通道、組織專家講座,可邀請社會學、傳播學等相關學科的專家來講解性別平等的背景、問題、現狀、意義等,幫助新聞媒體了解冬奧關涉性別平等宣傳報道的相關法律法規,主動說明奧運精神文化層面的宣傳重點。
作為冬奧賽事的承辦國家,主辦國的宣傳部門擔任著冬奧報道活動中的“總指揮”這一角色,同時也發揮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既要與奧委會方面積極交流溝通,確定宣傳報道的重點方向和基調,又要協調并調度好國內外各家媒體,傳達采訪方案和相關采訪規定。
為了講好冬奧故事,主辦國可以采取下列措施來保障冬奧報道活動順利進行:(1)在冬奧賽事開始前積極與奧委會溝通交流,結合本國的性別情況、文化傳統等國情,確定宣傳報道的選題基調、尺度標準;(2)主動召開新聞發布會,強調冬奧的精神內涵和社會文化價值,主動展現本國的性別平等建設成就,展示冬奧風采;(3)注意議程設置,積極聯絡各家媒體,協調、調度好各家媒體的發稿計劃,盡量避免“一窩蜂”的同質化報道堆砌,鼓勵各家媒體從多個不同角度報道冬奧性別平等建設成就,進行長期報道,力爭覆蓋冬奧比賽全程,做到穩中有序、百花齊放。
作為冬奧賽事報道的“主力軍”,媒體在冬奧故事的傳播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應做好以下工作:(1)與時俱進、解放思想,關注奧林匹克的精神文化目標,及時關注奧委會性別平等專題的相關信息更新;(2)積極貫徹落實上級宣傳部門的組織安排,堅持男女平等的基本國策,明確媒體的自身站位,堅持正確的輿論導向;(3)認識到媒體承擔的國際傳播責任,學習借鑒國際媒體處理性別平等議題報道的有益經驗,以高度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進行冬奧的宣傳報道工作,努力講好冬奧故事、提升國際傳播影響力;(4)請教專業人士,增強性別平等的背景知識儲備,避免習焉不察,導致報道中出現潛在的性別歧視;(5)提高業務水平和能力,做好采訪工作,規范報道方式和新聞用語,積極接受社會輿論監督,特別關注來自婦聯等關涉性別權益組織的意見;(6)發揮主觀能動性,主動挖掘和跟進新聞線索,力求全方位、多角度展現冬奧會在性別平等方面取得的成績,通過精彩翔實的原創內容、與時俱進的傳播技術創新、有深度有價值的觀點評論等報道手段,讓報道“活”起來;(7)關注受眾對性別平等議題的信息需求,可挑選代表性意見刊登在媒體上,在與受眾的互動反饋中不斷完善自我,做好讓人民滿意的媒體。
具有主觀能動性的受眾,不僅是被動接受冬奧報道的讀者和觀眾,還是媒體的“監察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媒體的報道效果,將直接體現在受眾的反饋上。
社交媒體的發展、評論區的開放,也為受眾向媒體反饋意見提供了便利渠道。盡管受疫情防控影響,受眾難以到場觀賽,但仍可以在場外通過直播報道積極關注賽事,并通過以下措施來參與冬奧故事的轉述和傳播過程:(1)增強性別平等意識,發揮主觀能動性,做好社會監督,對帶有性別歧視色彩的傾向性報道向媒體提出批評意見;(2)積極向媒體反饋自己的觀點意見和信息需求,敦促媒體重視并強化對性別平等的冬奧報道;(3)提高媒介素養,理性觀賽、文明觀賽,摒棄兩性對立的思維,營造性別平等的良好輿論氛圍,以尊重、包容的態度為每一位奧運健兒加油喝彩;(4)受眾也可以成為“二次傳播者”,發揮人際傳播作用,向外國友人介紹優秀報道,普及本國性別平等狀況,維護國家的良好形象,增進國際友好交流。
習近平總書記曾說:“婦女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創造者,是推動社會發展和進步的重要力量。沒有婦女,就沒有人類,就沒有社會。”[8]北京冬奧會致力于促進性別平等,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作為宣傳報道主力的媒體更應提高自身新聞素養,提升業務水平和能力,講好中國的冬奧故事,為性別平等貢獻出中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