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勉

夜里,媽媽不再讓阿曇和爸爸上床睡覺,父女倆就包著被子蜷在床邊的地板上。媽媽背朝他們側(cè)臥著,身體的剪影像一座連綿的山脈,浸透著寒意,之后就漸漸模糊了。從那時候起,阿曇的視力變得很差,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只視力遲滯的犀牛。
媽媽改嫁一年后,爸爸帶回了盧阿姨。秋游的時候,阿曇從書包里掏出盧阿姨做的棉花糖餅干、雞米花和楊枝甘露,小伙伴們圍上來擠著腦袋,艷羨極了:“你媽媽可真厲害啊!”
然而,盧阿姨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也是一個女孩,叫苗苗。盧阿姨抱著那個皺巴巴的嬰兒,把臉埋進奶香味的襁褓里,貪婪地吻著嬰兒的臉蛋和脖頸。所有的媽媽都是這樣的嗎?媽媽也曾這樣為自己的到來而欣喜若狂嗎?
家里變得很熱鬧,爺爺奶奶也搬來幫忙。奶奶說大孩子還是留蘑菇頭吧,要不然早晨上學怎么來得及梳頭呢?剪頭發(fā)的那天,阿曇把盧阿姨買給她的漂亮頭繩都埋進了樓下的草叢里。上樓前,她猶豫了,又返身從泥土里扒拉出那根最喜歡的紅頭繩塞進了口袋里。
阿曇的視力變得更差了,她對爸爸說:“爸爸,爸爸,我不要變成一個小瞎子。”爸爸皺起了眉頭道:“不要胡說,暑假平板電腦用多了吧?前陣子查,眼睛度數(shù)沒有增加呀?”阿曇又去找盧阿姨。苗苗剛睡醒,逐漸清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媽媽,她蹬著腿笑,嘴里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聲音。阿曇用指尖摸摸苗苗的額頭,她的眼睛真好看,如果我也能有這樣健康的眼睛該多好呀。“那你就跟她換啊,跟她換啊,小犀牛。”阿曇嚇得跳起來,不知道誰在跟她說話,而此刻盧阿姨正吃驚地盯著自己。“你有沒有聽到有人說話?”阿曇問。盧阿姨遲疑著搖搖頭。
那個聲音總在對阿曇說話,不分場合不分晝夜。“他們有了妹妹就不會管你了。”“你瞇眼睛也沒用,你就要瞎了。”“換吧,只要用紅頭繩系在她的小指頭上,有誰會知道呢?”“她可不會感激你舍己為人。”“苗苗有媽媽,她媽媽不會不管她的,可你呢?”一天清晨,阿曇的眼睛徹底看不見了,她假裝肚子疼沒去上學。雞飛狗跳的晨間,大家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瞎了。這也要多虧她太熟悉這個家里的一切了,她甚至可以順利地去洗手間,并且窩回自己的小床。阿曇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頭昏眼花,為了能看見,她什么都愿意去做。“跟她換吧,她還不會說話呢。”三小時后,她恢復了之前糟糕的視力,雖然很模糊,但至少不是個盲人了。
從這一天開始,苗苗突然不讓姐姐抱了,一抱就哭。盧阿姨抱歉地哄著苗苗,她說:“阿曇你別往心里去,妹妹太小了,她還不懂事。”阿曇心虛極了,沒法直視妹妹的眼睛,雖然她還不會說話,可阿曇知道,只需要一眼,這孩子就可以看穿自己的秘密。阿曇心虛地把紅頭繩扔進了垃圾桶。
阿曇偷偷跑去找媽媽,隔著門,她聽見媽媽在屋里唱歌。她站著聽了一會兒,抖著肩膀哭個不停。“小犀牛,小犀牛……”阿曇捂著耳朵扭頭就跑,她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刺破耳膜的剎車聲,一個巨大的堅硬的鐵錘正擊打在她身上——“都結(jié)束了,都結(jié)束了”。
阿曇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只是全身都疼得厲害。她慢慢睜開眼睛,一片黑暗,她心里一沉。接下來的一個月,爸爸、盧阿姨、爺爺、奶奶都來醫(yī)院輪流照顧她。阿曇常常夢見媽媽,媽媽用有些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整理著阿曇的劉海,就像小時候一樣,如果能一直這樣該多好。有一回,她哭著哭著就醒來了,真的是媽媽,那不是夢,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
很多年后,阿曇當上了醫(yī)生,她的視力再沒出現(xiàn)過問題。一天她接診了一個小女孩,那個孩子突發(fā)性失明,但她的視覺器官正常,也沒有任何器質(zhì)性損傷或病變。孩子的父母在樓道里壓低著聲音爭執(zhí),女孩驚恐地睜著空洞的眼睛,側(cè)耳辨別父母的方向。這是癔癥性失明,源自心理原因的視覺障礙,一如從前的自己。阿曇看見小女孩玄色的有些凌亂的頭發(fā)上系著一根紅色的發(fā)繩,她將孩子的小手攏在自己柔軟溫暖的掌心里,輕聲說:“別擔心,爸爸媽媽愛你,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