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利
【摘要】股權轉讓違反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的法律后果, 審判實務既有認為合同有效的, 也有認為合同無效、可撤銷或效力待定的。 《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9條采納了有效說, 從而在司法層面統一了裁判思路, 但學術界對這一問題仍有較大爭議。 違反強制性規定的合同未必都無效, 違法合同被認定無效的最根本原因是其有害公益, 而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僅關乎股東私益, 故而無效說不足取。 合同有效不意味著合同必然被履行, 真正侵害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 是履約行為而非締約行為, 故而可撤銷說和效力待定說亦值得商榷。 區分原則解釋路徑更為可取, 其認為此情形下的合同有效, 但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 股權買受人無權請求股權轉讓人履行合同, 而僅能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
【關鍵詞】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股東優先購買權;合同效力;區分原則
【中圖分類號】D92?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4-0994(2022)01-0054-6
一、問題的提出
為維系有限責任公司(簡稱“有限公司”)的人合性, 避免因股東以外之人的任意加入而破壞原有股東之間的信任關系, 大多國家和地區的公司法對公司股權的對外轉讓均有所規制, 一般要求需征求原有股東(或目標公司)的同意, 并賦予原有股東優先購買權。 我國《公司法》自制定初始, 即規定了有限公司股東優先購買權制度①。 2005年修訂的《公司法》第72條對舊《公司法》(1993年)股東優先購買權制度進行了較大的修改。 2013年修訂的《公司法》在內容方面保持了2005年《公司法》關于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規定, 只是將條文序號調整為第71條。 現行《公司法》關于股東優先購買權之規定, 雖然較1993年《公司法》有明顯的進步, 但仍存在“過粗”問題, 由此導致該項制度的法律適用存在困難。
《公司法解釋(四)》的出臺, 有效地彌補了《公司法》規定之不足, 合理地解決了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適用中的部分疑難問題。 然而, 就違反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所訂立之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問題, 《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曾試圖解決, 但由于爭議太大, 不得不放棄原有的規定。 2019年11月, 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號)就這一問題再次進行規定, 并改變了《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的立場②。 《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雖然平息了審判層面的紛爭, 但前述問題(即違反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所訂立之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問題), 無論在當前的審判實踐中還是在學者著述中都存在重大爭議, 故而在學術上仍有研究的價值。
二、合同無效說及批駁
(一)合同無效說之見解
合同無效說認為, 轉讓人違反《公司法》中的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 與股東以外之人(即受讓人)訂立的股權轉讓合同無效。 最高人民法院于2016年4月12日公布的《公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曾規定, 優先購買權受侵害之股東請求確認股權轉讓合同無效的, 法院應予支持。 但2017年8月25日公布的《公司法解釋(四)》最終放棄了這一規定。
合同無效說的基本見解有二: 第一種見解是, 《公司法》第71條中的“應當”“應就”等措辭, 表明了轉讓股東負有此項法定義務, 并且彰顯了該條規定系屬強制性規定, 有限公司股東未履行征求其他股東同意的程序, 擅自將其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 違反了《公司法》第71條的規定, 其與股東以外之人訂立的股權轉讓合同應屬無效合同③。 第二種見解是, 轉讓人違反《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 未履行征求同意手續, 擅自將其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 侵害了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故而應認定該項股權轉讓合同無效④。
(二)合同無效說之批駁
合同無效, 即已成立的合同因嚴重欠缺法律規定的生效要件, 而不發生當事人意思表示所預期的法律后果。 所謂無效, 是指合同當然、自始、確定不發生當事人預期的法律效果[1] 。 鼓勵交易為現代合同法的一項基本原則, 由于“無效”的法律效果嚴重限制了私法自治原則, 故而現代立法對“無效”范圍多有限制。 根據現行法規定之精神, 合同(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一般情形, 是因為“其欠缺的要件, 屬有關公益”[2] 。 國家利益、集體利益與公序良俗等固然屬于公益, 但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所保護的未必都屬于公益, 故而違反強制性規定的合同未必都是無效合同。 判斷某一規定是否屬于“無效合同所違反的效力性強制性規定”, 首先要看相關規定是否明確違反該項規定的合同無效, 若無此規定, 則應進一步研判違反相關規定的合同若為有效是否將有損公益。
關于合同無效說的第一種見解, 筆者批駁如下: 首先, 征求其他股東同意, 系轉讓股東的法定義務, 合同相對人(即股權受讓人)不負有此義務。 未履行征求同意的程序, 應由轉讓股東自負責任, 而不能連帶地“傷及無辜”, 使受讓人的合同利益落空并使其無法通過違約損害賠償得到救濟。 其次, 現行法并沒有規定“違反《公司法》第71條規定的合同無效”, 且若使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的股權轉讓合同有效, 亦不會有損害公益的現象發生。 《公司法》第71條所保護的股東優先購買權, 僅限于有限公司領域內, 目的在于維系公司的人合性。 有限公司系屬小型封閉性公司, 公司規模小、股東人數少是其典型外在特征。 若將少數股東的優先購買權歸入公益范疇, 未免過于牽強。 再次, 雖然法律規定了有限公司的股東優先購買權, 但該項權利并不是絕對的。 《公司法》第71條第4款規定: “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另有規定的, 從其規定。 ”由此可見, 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的征求同意義務并非絕對或必然存在, 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也非固有或不可剝奪的。 公司章程可以排除股東優先購買權這一“法定權利”, 在此情形下, 轉讓股東亦不負有征求其他股東同意這一“法定義務”。
關于合同無效說的第二種見解, 筆者亦認為值得商榷。 合同生效引起的直接法律后果是, 在當事人間產生債權債務關系, 即一方(權利人)得請求另一方(義務人)為或不為一定行為(參見《民法典》第118條第2款)。 在一般情形下, 依法成立的合同僅對當事人具有法律約束力(參見《民法典》第465條第2款)。 也就是說, 當事人的締約行為通常不會影響合同以外第三人的利益, 而真正有可能傷及第三人利益的, 應該是合同履行行為。 正基于此, 《民法典》一方面在物權編第311條規定, 無處分權人將標的物轉讓給受讓人的, 所有權人有權追回; 另一方面在合同編第597條又確立了“出賣人未取得處分權不影響合同有效性”規則。 因此, 轉讓股東未履行征求同意程序的情形真正侵犯了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 應是合同履行行為(股權讓與行為), 而非合同訂立行為。 既然如此, 只需否定合同履行的效力即可, 而不應使“無辜”的基礎契約(股權轉讓合同)“背黑鍋”。
三、合同可撤銷說及批駁
(一)合同可撤銷說之見解
合同可撤銷說認為, 有限公司股東未征求公司其他股東的同意, 擅自將其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 侵害了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此種行為與公益無涉, 但與其他股東的個人私益有關, 故而應由其他股東自主決定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 并由其決定是否申請撤銷轉讓股東與股權購買者之間的合同。
合同可撤銷說的基本見解有五: 第一種見解是, 此情形下的合同在轉讓人與受讓人內部之間系屬有效, 但相對于公司和其他股東應屬無效, 由于該項合同侵害了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故而其他股東可訴請法院撤銷之⑤。 第二種見解是, 此情形下的合同沒有損害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 故而并非無效, 但其侵害了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故而其他股東可訴請撤銷之⑥。 第三種見解是, 《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僅是股權轉讓的程序限制, 而非實體上的禁止, 不影響股東對其股權的處分權, 但有限公司股東未履行該項程序, 侵害了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故而其他股東可訴請撤銷該項合同⑦。 第四種見解是, 《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屬于任意性規定, 并非對擬轉讓之股權的限制, 但有限公司股東擅自將其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 未征求其他股東同意, 侵害了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其他股東可因此訴請撤銷該項合同⑧。 第五種見解是, 有限公司股東擅自將其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而訂立股權轉讓合同的情形, 公司中的其他股東如果不同意該項交易, 前述股權轉讓合同應屬無效, 其他股東有權訴請撤銷該項合同⑨。
(二)合同可撤銷說之批駁
上述關于合同可撤銷說的五種見解, 之所以認為其他股東有權訴請撤銷轉讓股東與受讓人間的股權轉讓合同, 其理由可歸結為一點: 由于轉讓股東未征求其他股東意見而擅自將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 侵犯了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故而優先購買權受到侵害的股東有權撤銷這項股權轉讓合同。 該觀點的邏輯在于: 優先購買權是《公司法》第71條明確賦予有限公司股東的一項法定權利→既然優先購買權是一項法定權利, 法律自然應予保護, 當其受到損害時, 應得到法律的救濟→優先購買權是股東的一項私權, 無關公益, 故而當該權利受侵害時, 應由權利的主人(公司其他股東)決定是否行使→轉讓股東未征求其他股東同意、擅自將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 侵害了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故而其他股東可訴請法院撤銷該項股權轉讓合同。
前述論證似乎邏輯嚴密、嚴絲合縫, 但筆者認為合同可撤銷說仍存在可商榷之處, 理由如下:
第一, 前述論證未注意區分“股權轉讓(行為)”和“股權轉讓合同”, 故而證成了其結論。 在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所為的股權轉讓中, 基礎合同(股權轉讓合同)本質上屬于負擔行為, 其直接法律效果是在轉讓雙方間產生債權債務關系, 即轉讓股東因此負有向購買人轉移股權的義務, 但它并不直接引發股權變動。 真正引起股權變動并可能侵害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 應是股權轉讓行為(股權處分行為)。 如果認識到“侵害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 是股權轉讓行為(而非股權轉讓合同)”, 那么前述用以證成可撤銷說的邏輯基礎將不復存在, 其結論自然不攻自破。
第二, 股東優先購買權制度的目的有別于債權人撤銷權制度。 分別言之: (1)債權人行使撤銷權所追回的財產, 仍應為所有債權人債權的擔保, 并非歸行使撤銷權之人獨有, 行使撤銷權的債權人并不能因該項權利的行使而獲得優先受償權[3] 。 簡言之, 債權人撤銷權制度設置的目的在于保護一般債權人的整體利益, 而非個別債權人的個別利益[4] 。 (2)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 目的在于優先取得被轉讓的股權, 該項權利行使的法律后果是該特定股東因此取得被轉讓的股權, 權利行使所取得的利益完全歸特定股東個人獨有。 簡言之, 股東優先購買權制度的設置并非在于保護一般債權人的整體利益, 而是滿足優先購買權人(轉讓股東以外的股東)的個人利益。
第三, 優先購買權股東不具有行使撤銷權的前提條件。 具體而言: (1)債權人得以行使撤銷權所保全的債權, 原則上應發生在債務人的詐害行為之前。 撤銷權行使的目的在于保全債務人的責任財產, 而所謂“責任財產”應指債權成立時的責任財產, 在此前債務人既已處分之財產, 不應列入該項債權的責任財產范圍內。 如果債務人減少財產的行為發生在先、債權人的債權發生在后, 則難謂債務人的行為損害到了債權人的債權。 “蓋債權之發生, 莫不以當時債務人之資力為其信用基礎, 因而于債務人行為時, 尚未發生之債權, 則無因該行為而受害之可言”[5] 。 (2)公司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 系以轉讓股東與受讓人間的股權轉讓合同成立為前提條件, 從而優先購買權行使的法律效果為: 在優先購買權股東與轉讓股東之間形成一個(與轉讓股東和第三人間合同)“同等條件”的合同。 簡言之, 轉讓股東和受讓人間的股權轉讓合同成立在先, 而優先購買權人與轉讓股東間的合同“形成”在后。 由于行使優先購買權的股東其合同債權發生在他人合同之后, 故而不得根據撤銷權制度撤銷轉讓股東和受讓人間的股權轉讓合同。
四、合同效力待定說及批駁
(一)合同效力待定說之見解
合同效力待定說認為, 有限公司股東違反《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 未征求其他股東意見、擅自將其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而訂立的股權轉讓合同, 在效力上系屬待定; 合同有效與否, 取決于公司其他股東的意思; 其他股東若放棄行使優先購買權, 則合同有效, 否則合同無效。
合同效力待定說的基本見解主要有二: 第一種見解認為, 有限公司股東擅自將其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 侵害了公司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其他股東得撤銷轉讓股東與受讓人間的股權轉讓合同, 在被撤銷之前, 該項股權轉讓合同效力待定⑩。 第二種見解認為, 《公司法》優先購買權規定對有限公司股權對外轉讓設置了雙重程序限制, 既要征得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 同時還需其他股東放棄優先購買權, 若股東未履行此兩道程序, 擅自將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 其訂立之股權轉讓合同不立即生效, 在征得其他股東同意之前, 合同在效力上系屬待定?。
(二)合同效力待定說之批駁
前述第一種見解的論證邏輯值得商榷。 “可撤銷合同”與“效力待定合同”系屬兩個并列的概念, 一項合同不可能同時既是可撤銷又是效力待定的。 現行民法中的“可撤銷合同”與“效力待定合同”有其特定的含義。 可撤銷合同自成立始至被撤銷前是有效的, 只有被撤銷后合同才歸于無效。 而效力待定合同在效力上既非有效也非無效, 如果第三人追認了, 合同確定有效, 如果第三人拒絕追認, 則合同確定無效。 因此, 如果認定某一合同屬于可撤銷合同, 就不應該將其歸入效力待定合同序列。 前述見解以“其他股東可訴請撤銷該項合同”為由, 認定“該項合同效力待定”, 其論證邏輯存在瑕疵。
對于前述第二種見解, 筆者批駁如下: 依據《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之基本文義, 有限公司的股東將其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 確需經過“征得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與“其他股東放棄優先購買權”兩道程序; 但是, 根據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之立法目的, 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訂立股權轉讓合同卻無需征得其他股東同意, 更無需等待其他股東放棄優先購買權。 也就是說, “股權轉讓”和“股權轉讓合同的訂立”概念有別, 不能將二者混淆。 《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中的“股權轉讓”應是指, 有限公司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的“股權讓渡行為”(或者說“股權讓與行為”), 而非“股權轉讓合同的訂立行為”。 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的締約行為, 是他們之間的“內部私事”, 與公司其他股東無關。
五、合同有效說的不同解釋及相應評述
(一)合同有效說的不同解釋路徑
合同有效說認為, 有限公司的股東違反《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 未征求公司其他股東的意見, 擅自將其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之人的, 轉讓股東與受讓人間的股權轉讓合同效力不因此而受影響。
合同有效說的基本見解有四: 第一種見解認為, 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規定并不是對股權轉讓自由的限制, 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行使與否不影響轉讓股東與他人間的股權轉讓協議的效力?。 第二種見解認為, 《公司法》關于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規定, 并不是法律上的強制性規定, 不能以違反該規定為由而認定股權轉讓合同無效?。 第三種見解認為, 《公司法》第71條沒有明文規定違反該條規定將導致合同無效或不成立, 合同繼續有效也不損害國家和社會公益, 故而該條規定不屬于效力性強制性規定, 違反該條規定的股權轉讓合同并不因此被認定為無效合同?。 第四種見解認為, 《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系針對股權轉讓合同的履行而言, 與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無涉, 當事人違反該項規定的, 股權轉讓合同有效, 只是合同無法正常履行, 受讓人可以依約追究轉讓股東的違約責任?。
(二)合同有效說不同解釋的相應評述
筆者贊同合同有效的觀點, 且在解釋路徑上更認同第四種見解。 這種見解區分了債權合同(負擔行為)與股權變動(處分行為)各自要件, 科學地運用了區分原則。 以下筆者先就前三種見解進行評述。
第一種見解為了證成股權轉讓合同有效, 而否認《公司法》第71條系對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的限制, 與通說不符。 通說認為, 有限公司是一種小型封閉性公司, 兼具資合性與人合性, 《公司法》第71條旨在維系有限公司的人合性, 防止不受歡迎的股東以外之人進入公司、破壞公司的人合性。 第71條規定雖然并非禁止股權轉讓, 但其要求有限公司的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應征得其他股東的同意, 并賦予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 顯然在一定程度上已構成對股權處分自由的限制。
第二種見解為了證成股權轉讓合同有效, 而否認《公司法》第71條系屬強制性規定, 亦值得商榷。 “第71條(前3款)系非強制性規定”的觀點是相對于公司章程而言的, 也就是說, 只有公司章程才能改變第71條前3款規定的內容。 只要公司章程不存在“另有規定”, 《公司法》第71條之規定就具有強制性, 有限公司的股東向股東以外之人轉讓股權的, 就應當履行征求同意的程序。 第71條第2款“應當經其他股東過半數同意”“應就其股權轉讓事項書面通知其他股東征求同意”的表述, 彰顯了條款的強制性屬性。
第三種見解認為《公司法》第71條不屬于效力性強制性規定, 故而不能以此認定合同無效。 此種見解具有合理性, 但是“效力性強制性規定與管理性強制性規定之分類是法律解釋的結果”[6] , 在司法實踐中容易被誤用乃至濫用。 同樣是違反《公司法》第71條之規定, 有些裁判文書以“管理性強制性規定”為旗幟認定合同有效, 而另一些裁判文書則給第71條扣上“效力性強制性規定”的帽子進而認定合同無效。 例如, 前述“寰琨公司與祁某確認合同無效糾紛案”中, 青海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 《公司法》第71條不屬于效力性強制性規定?。 而在“王寶某與張康某等股權轉讓糾紛案”中, 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卻持完全相反的意見③。 因此, 合同有效說的第三種見解也不是最佳的解釋路徑。
六、合同有效說的應選路徑: 區分原則解釋路徑
(一)區分原則解釋路徑之要義
區分原則解釋路徑認為, 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與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無涉, 但與該項合同的履行有關。 (1)合同效力方面。 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訂立的股權轉讓合同是否有效, 與是否違反《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無關。 如果該項合同僅是違反了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 而不存在合同效力要件方面的欠缺, 那么應認定合同有效。 (2)合同履行方面。 雖然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訂立的股權轉讓合同有效, 但由于該項交易違反了《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 故而合同不能履行。 不僅轉讓股東讓與股權的處分行為不產生效力, 而且股權買受人也不能要求轉讓股東繼續履行合同。 (3)認定合同有效的意義。 雖然股權買受人不能要求轉讓股東繼續履行合同, 但并非意味著“不能履行的合同”沒有意義。 此情形下的合同雖然不能被履行, 但當事人一方可基于該項有效的合同追究對方的違約責任。 反之, 如果不承認合同的有效性, 則當事人一方僅能追究對方的締約過失責任。
(二)區分原則解釋路徑之展開
1. 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系針對處分性的讓與行為, 而非負擔性的締約行為。 一項股權轉讓的交易行為應區分為股權轉讓合同(原因行為、負擔行為)與該合同的履行行為(結果行為、處分行為), 要正確認識兩種行為的不同法律效果, 并科學區分兩種行為的效力要件。 股權轉讓合同生效的直接后果是, 轉讓人因此負有讓與股權的義務, 受讓人因此負有支付股價的義務。 使股權直接發生變動的, 不是股權轉讓合同本身, 而是該合同的履行行為。
《公司法》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旨在阻止不受公司多數股東歡迎的股東以外之人通過交易取得股權, 避免有限公司的人合性因股權對外轉讓而受破壞。 也就是說, 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所阻止的是轉讓人與受讓人間的股權變動(股權轉讓合同的履行行為), 而無意否定他們間的合同效力, 更無意剝奪受讓人通過追究轉讓人的違約責任從而救濟其債權利益的機會。
違反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 雖然不影響轉讓股東與受讓人之間的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 但會影響他們之間的合同履行效果。 也就是說, 其他股東如果主張優先購買權, 并且其訴求符合優先購買權行使條件的, 法院應依照優先購買權人的訴求撤銷轉讓股東的股權讓與行為(合同履行行為)或者確認股權讓與行為無效。 當股權讓與的履行行為被撤銷或被確認無效, 受讓人無法依照股權轉讓合同取得標的股權, 但是由于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不因此受影響, 受讓人可通過追究轉讓股東的違約責任, 以此救濟自己的債權。
2. 承認合同有效, 不會侵害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1)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間訂立股權轉讓合同, 是股東優先購買權行使的條件, 從邏輯上講, 后者不可能受到前者的侵害。 一方面, 根據《公司法》第71條之規定, 除公司章程另有規定外, 股東之間相互轉讓股權, 其他股東原則上并無優先購買權。 規定股東優先購買權的目的在于維系有限公司的人合性, 股東之間相互轉讓股權, 只會引發股權結構的變化, 沒有新人加入, 不會影響公司的人合性, 故而《公司法》在股權內部轉讓情形并沒有賦予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 另一方面, 優先購買權雖然屬于有限公司股權的固有權能, 但在轉讓股東出賣股權前, 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只是潛在的權利而不具有行使的條件。 只有當某一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訂立了股權轉讓合同時, 其他股東才能行使優先購買權, 主張在其與轉讓股東之間形成一個“同等條件”的合同。 由此可見, 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訂立股權轉讓合同, 是股東優先購買權行使的前提條件。 二者存在因果關系, 前者為因, 后者為果。 有因才有果, 無因則無果, 故而那種認為“股權轉讓合同侵害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觀點在邏輯上存在悖論。
(2)負擔行為具有兼容性, 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而與轉讓股東形成的合同, 并不排斥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成立在先的合同, 二者可以共存。 買賣等負擔行為的法律效果是, 出賣人為自己設定給付義務。 “一個人可以承擔任意多次的義務, 雖然他無法履行所有這些義務”[7] 。 負擔行為的兼容性為我國現行司法解釋和法院會議紀要所確認, 不僅《合同法解釋(二)》第15條規定了多重買賣合同的有效性, 而且《國有土地使用權合同解釋》第10條、《買賣合同解釋》第9條和第10條、《八民會議(民事部分)紀要》第15條分別認可了國有土地使用權、動產、不動產的多重買賣合同的效力。 股權轉讓合同本質上亦屬買賣合同, 轉讓人與受讓人間關系與買賣關系并無實質區別, 故而股權轉讓合同系屬負擔行為, 且具有兼容性。 如前所述, 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訂立股權轉讓合同是其他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前提條件, 因此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間的合同成立在先, 轉讓股東與優先購買權股東間的合同形成在后。 成立在先的合同固然不能排斥后成立的合同, 后成立的合同更無正當理由消滅他人間成立在先的合同。
(3)一項交易先有締約行為、后有履行行為, 締約行為效力瑕疵會“滲透”到履行行為, 但履行行為效力瑕疵則不會“反射”到締約行為, 股權轉讓亦是如此。 一方面, 股權轉讓合同的履行行為, 即股權讓與行為, 從轉讓股東觀之屬于處分行為。 股權讓與行為的完成, 將直接引起股權的變動。 因此, 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間的股權讓與行為, 會實質性地影響其他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股東優先購買權是一項法定權利, 故而優先購買權股東可訴請法院撤銷轉讓股東與股東以外之人間的股權讓與行為。 另一方面, 合同的履行行為(處分行為)不會影響基礎合同(負擔行為)本身的效力。 一項交易中, 先有基礎合同后有履行行為, 只有基礎合同生效了, 才會發生履行問題。 基礎合同生效后, 在履行環節出現了問題, 即處分行為存在效力瑕疵, 不能因此“反射”到基礎合同而使其淪為同一命運。 因此, 優先購買權人固然可以訴請撤銷轉讓股東的股權讓與行為, 卻無正當理由撤銷他人間的股權轉讓合同。
【 注 釋 】
① 參見1993年《公司法》第35條。
② 《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征求意見稿)》第27條曾規定,違反股東優先購買權規定而訂立的股權轉讓合同無效;但《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9條規定“為保護受讓人的合法權益,(違反股東先買權規定而訂立的)股權轉讓合同如無其他影響合同效力的事由的,應當認定合法有效”。
③ 參見王寶某與張康某等股權轉讓糾紛案: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1)云高民申字第141號民事判決書。
④ 參見姜文某與李國某等股權轉讓糾紛案: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蘇商外終字第0011號民事判決書。
⑤ 參見樂碧某因與李瑞某等股權轉讓糾紛案: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川民終字第733號民事判決書。
⑥ 參見徐某與趙書某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魯民提字第6號民事判決書。
⑦ 參見甕安世強公司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貴州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黔高民申字第540號民事裁定書。
⑧ 參見莫某與清水公司、蔣新某等人股權確認糾紛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2013)新民二終字第32號民事判決書。
⑨ 參見王宏某與陸某、興隆縣半壁山鎮松樹林村村民委員會等股權轉讓糾紛案: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冀民二終字第65號民事判決書。
⑩ 參見武漢橋都物資貿易有限公司、陳某股權轉讓糾紛案: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鄂民終字第00042號民事判決書。
? 參見解新勢與煙臺泰達銅材設備有限公司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煙臺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煙商二終字第2094號民事判決書。
? 參見李海某與霍建某等人股權轉讓糾案: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甘民二終字第11號民事判決書。
?參見深圳市國野股份有限公司與黃飛某、深圳市中聯環投資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粵高法民二終字第34號民事判決書。
? 參見格爾木寰琨新能源技術開發有限責任公司與祁某確認合同無效糾紛案:青海省高級人民法院(2014)青民再終字第6號民事判決書。
? 參見馬深某與郭龍某、廣東富廣聯興經濟發展有限公司等確認合同無效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申字第1593號民事裁定書。
【 主 要 參 考 文 獻 】
[1] 梁慧星.民法總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
[2] 王澤鑒.民法總則[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 王洪亮.債法總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4] 我妻榮著.王燚譯.新訂債權總論[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
[5] 鄭玉波,陳榮隆.民法債編總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
[6] 朱慶育.民法總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7] 卡爾·拉倫茨著.王曉曄,邵建東,謝懷栻等譯.德國民法通論(下冊)[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