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虎鯨“殺人”的背后

周婷

高級女馴獸師道恩·布蘭切。

在海洋中自由遨游的鯨魚并不主動攻擊人類，卻被人類視為搖錢樹而遭大肆捕殺。2010年，美國奧蘭多“海洋世界”的大明星虎鯨提里庫姆在一次公開表演中，意外地殺死了與它朝夕相處的馴獸師，引起全世界嘩然。3年后，一部名為《黑鯨》的紀錄片上映，向人們講述了這條從小被綁架、遭囚禁多年并被培養為配種鯨，為了果腹而討好人類的鯨魚的一生。

奧蘭多市位于美國佛羅里達州的中部，這里聚集著迪士尼世界、環球影城、冒險島樂園、海洋世界四大樂園，是美國最受歡迎的旅游目的地。其中，海洋世界（Sea World）是全世界最成功的海洋館樂園，這里圈養著一群巨大的哺乳動物——虎鯨，它們有著令人聞風喪膽的威名：殺人鯨（killer whale）?；ⅥL表演是海洋世界最吸引人的項目之一，可以說是最大的吸金利器。20世紀60—80年代，大量幼年虎鯨被抓獲，并被送到世界各地的水族館、海洋公園里進行表演。

1983年，一只雄性幼年虎鯨于冰島的西南海域被捕獲。它當時僅有2歲，身長3.5米。在水箱里關了1年后，這只幼鯨被賣到了加拿大維多利亞市的海洋館“海洋之地”（Sealand）。在這里，聰明的虎鯨很快明白了與人類相處的生存之道：如果不聽馴獸師的指揮，它就會受到挨餓的懲罰，并且受到那些跟它一起受罰的“前輩”們的攻擊。于是，這只年幼的虎鯨不得不“認真學習”，并很快獲得了馴獸師的喜愛，被取名為“提里庫姆”（Tilikum），意為“朋友”。

然而，這位“朋友”后來卻變為了令人談之色變的殺人鯨。1991年2月20日，21歲的游泳冠軍凱爾蒂·伯爾尼成為了提里庫姆的第一個受害者。她當時在此做兼職馴獸師，不小心滑入多頭鯨魚所在的泳池。據目擊者描述，當伯爾尼試圖爬上岸并且其他馴獸師向伯爾尼投去救生圈時，提里庫姆卻將她拖拽得越來越遠。她不斷地被拖入深水中，經過3次冒出水面的掙扎后，伯爾尼最終溺水而死，她的尸體在7個小時后才從泳池底被撈出。游泳明星被鯨魚殺死，導致海洋之地名譽掃地，被迫關閉。

在海洋世界中表演的虎鯨。海洋世界從2016年開始便宣布將結束虎鯨繁殖并逐步取消虎鯨表演，但也許這只是一個空頭承諾。迄今海洋公園仍有允許游客“近距離接觸”虎鯨并讓其表演技巧的活動。

次年，提里庫姆以百萬美元的高價被轉售給了美國奧蘭多的海洋世界，這里亟需一頭配種鯨來壯大其表演團隊。盡管人工飼養的頭條規則便是“精子所有者無攻擊人類的歷史”，但提里庫姆的大塊頭讓海洋世界愿意鋌而走險。成年后的提里庫姆身長7米，重達5700公斤，是全世界圈養虎鯨中體型最大的。它立刻成為了這里的頭號巨星，總是作為壓軸明星最后一刻出場。當一頭巨鯨從水中騰起，觀眾們無不睜大雙眼、屏住呼吸;當它落入水中，聲響驚天動地，巨大的水花濺濕了整個看臺，人們興奮的尖叫聲此起彼伏——沒錯，沒有人不為它著迷。

然而幾年后，意外再次發生了：1999年的一個夏日，一名男子被發現死在提里庫姆的背上。這名男子在前一天參觀了海洋世界，但在關門時偷偷留在園內，并越過安保設施進入了提里庫姆休息的泳池。尸檢發現，這名男子身上盡是咬傷的痕跡，甚至生殖器也被咬掉。盡管水池周圍裝滿了攝像頭，但海洋世界堅稱這一事件沒有被記錄下來。最終結論是：一名有犯罪前科、被懷疑有精神問題的流浪漢無知地騷擾備受人們喜愛的鯨魚，仿佛是“自尋死路”。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2010年2月24日，發生了文首提到的那件駭人聽聞的事件。一些游客們后來聲稱，他們當天早上已經注意到海洋館的鯨魚群表現得很煩躁，馴獸師們也十分不滿意。一場集體表演中，鯨魚群不聽指揮，只顧相互追逐，表演不得不取消。之后便是當天的壓軸戲：高級女馴獸師道恩·布蘭切與提里庫姆的合作表演。一切順利地進行著，提里庫姆聽從指揮，做了一個又一個動作。在它做繞場揮鰭致意時，馴獸師們發現它遲遲未停下，“也許它沒聽到命令返回的口哨聲。”終于，提里庫姆回來了，但它沒有得到期待的稱贊口哨聲和獎賞“魚食”，道恩的口哨是“沒有獎賞，我們繼續”。此時，道恩手中提著的桶里已經快沒有魚食了，提里庫姆對此一清二楚。它聽到桶中的冰塊發出碰撞聲，知道今天的表演就要結束了，知道它不會再得到食物。它張大嘴等待著，但道恩只是拍了拍它，命令它返回水中。這個龐然大物沮喪地退后，從此，它的目光再未離開過道恩。接著，道恩走入水中，笑容滿面、自信滿滿的她等待著和提里庫姆一同劃水，完成那些他們一起做過無數次的動作。但誰也沒有料到，提里庫姆咬住了她的左肩，將她拖入水中，不斷沖撞著她僅有60公斤的身體……

一場娛樂表演瞬間變成了恐怖的殺人直播。道恩·布蘭切最終死于溺水和巨大的身體創傷：提里庫姆吞掉了她的手臂！

女馴獸師被攻擊至死，這一事件激發了美國導演加布里埃拉·考伯斯韋特探索人工圈養對虎鯨影響的想法。2013年，他的紀錄片《黑鯨》上映，片中采訪了多位曾在海洋世界工作過的馴獸師，向公眾揭示了以海洋公園為代表的企業出于純粹的商業目的來圈養并繁育虎鯨，將其用于娛樂表演的真相。這些企業完全忽視了圈養行為所帶來的物種保護和動物福利問題，忽視這些娛樂表演給馴獸師帶來的人身安全風險，同時不斷掩蓋事實、愚弄公眾。

在圈養歷史的初期，人類便對虎鯨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1977年的一部紀錄片中說道：“它們非常友好，常常與人類互動。盡管野外鯨主動攻擊人類的事件從未發生過，但像人類一樣，他們有強烈的復仇天性。他們的壽命和人類相當，雌性鯨魚甚至能活到100多歲?！苯陙恚Ｑ笊飳W家兼神經學專家洛麗·馬利諾對虎鯨的腦部進行了掃描，發現虎鯨的腦和人腦有一個共同點：都有包括海馬體和杏仁體在內的邊緣系統，這個系統就像情緒處理器。也就是說，虎鯨很可能有喜怒哀樂，也會通過行為表達出來?！笆聦嵣?，它們和人類一樣，可以冷酷，也可以善良?！?/p>

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里，被圈養的鯨魚們過著不為人知的悲慘生活。比如提里庫姆，它的白天被安排滿了訓練和表演，晚上曾被關進一個大概僅比身體大一點且完全漆黑的分離艙里。要知道，一頭野生鯨魚每日可以游幾百公里，而圈養鯨魚的活動量只有其幾萬分之一。鯨魚們不愿意進分離艙，卻別無他法：只有進去才能得到食物?！八麄凁I得受不了，就會進去。”馴獸師回憶道。在被關閉12個小時后，鯨魚們出來后常常帶著傷痕。

野生虎鯨是家族群居動物，子女們終生也不會離開母親。海洋館會讓來自不同地方的鯨魚混居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意圖制造一個“和諧家庭”，但這恰恰是動物之間沖突的來源。海洋中的鯨魚有龐大的空間和可能性避免沖突，但在這里，它們無處可逃。不管是在海洋之地還是海洋世界，提里庫姆都受到了其他雌性鯨魚的凌霸。它長期對觀眾表現出的友好態度讓很多人懷疑，那次意外或許不是它的錯。

面對鏡頭，馴獸師們終于說出了實話：“我們在表演中不停地欺騙觀眾，說鯨魚在這里受到了更好的照顧，它們比海洋中的鯨魚生活得更好。我們告訴觀眾，鯨魚天生逗人們開心，沒有人要求它們這么做?！背酥?，海洋公園還用虛假的宣傳術語告訴孩子們：“海洋中的鯨魚的平均壽命是30—35歲，生活在海洋公園里讓動物們更健康、更長壽?！北出捤ソ咴谝吧L魚中發生的概率僅有1%，但在圈養情況下非常普遍。

提里庫姆殺死馴獸師事件發生后，海洋世界依然試圖掩蓋事實。他們首先聲稱“馴獸師失足落水導致被攻擊”，后又提出新借口“馴獸師的長馬尾辮導致其被攻擊”，意圖抹去一切，讓提里庫姆盡快回歸表演。遺憾的是，我們很難知道到底是什么讓可愛的虎鯨突然變成了殺人機器?；蛟S它只是在嬉戲、惡作劇，或許它厭煩了、發怒了。不過，有一點我們都知道：所有圈養的動物都過得不好，它們的精神世界已被摧毀，心理上受到傷害，就像是一顆顆定時炸彈。2016年加州議會通過議案，要求海洋世界停止虎鯨表演，終止人工繁殖虎鯨。

當然，提里庫姆并不是唯一一頭攻擊過人類的圈養鯨魚。1987年11月23日，圣地亞哥的海洋世界里，一名馴獸師在與一頭鯨魚進行表演時，另一頭鯨魚從背后朝他撲來，2頭鯨魚的重壓導致了馴獸師的死亡。海洋公園的公開解釋是，這是一次時間計算失誤造成的意外，絕對不是一次襲擊。另有一名馴獸師在岸邊與鯨魚嬉戲時，突然間被鯨魚咬住腳拖下水，成為了2頭鯨魚的目標。及時的營救引開了鯨魚們，馴獸師抱著已經骨折、鮮血淋漓的胳膊死里逃生。從上世紀60年代圈養鯨魚至今，在美國各地的海洋世界里共發生了40多起意外事件。

2015年后，提里庫姆總是獨自生活在一個游泳池中，漫無目的地終日漂浮著，一動不動。2017年，35歲的提里庫姆悄悄死去，它至死也未能回到海洋中。

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要不顧一切地把這個可憐的家伙圈養起來呢？答案很簡單：它很值錢，尤其是它的精液。海洋公園不斷提取它的精子冷凍起來，為其他雌性鯨魚受孕，以繁殖更多的“賺錢工具”。在海洋公園中，超過一半的鯨魚均是提里庫姆的后代，它的精子甚至為它的“女兒”來配種。

人類很早就已發現鯨魚的食用價值。隨著歐洲手工業的不斷發展，鯨魚身體各部分的卓越性能逐漸被人類認識，成為當時歐洲許多手工業制品的重要原材料。鯨魚渾身是“寶”：鯨須是女性胸衣、裙撐、雨傘、魚竿等商品的重要材料，鯨油可用于照明、浣洗粗糙羊毛和潤滑機器，抹香鯨腸內的分泌物則是珍貴香料龍涎香的重要來源。近100年來，動物園的興起又讓人類發現，圈養鯨魚進行娛樂表演可以帶來前所未有的巨大利潤。

2013年12月22日，大約80名來自美國善待動物組織和佛羅里達動物權利基金會的抗議者，聚集在海洋公園附近表示抗議。

捕鯨是美國歷史上的重要話題，美國學者多林說道：“捕鯨一直是這個國家演變的重要動力之一，無論從字面意義還是從象征意義來講，美國的文化、經濟甚至精神，都可以說是從鯨魚身上得來的。從殖民時代開始，美國捕鯨業在19世紀中期達到巔峰，成為美國第五大經濟產業。據美國捕鯨業統計，僅1853年一年就殺死了8000頭鯨魚，創造了1100萬美元的收入，美國國務卿稱其為“國家財富的重要來源”。

《黑鯨》紀錄片中還展示了一段珍貴的影像：1970年的一天，在美國西海岸的普吉特海灣，2架直升機在空中盤旋，多艘快艇飛速地掠過海面，除了各種高科技探測儀器，人類還帶著可怕的武器：炸彈。原來，他們在捕鯨?？焱系娜讼蚝Ｖ型冻龆鄠€炸彈，受驚的虎鯨群被迫逃進海灣。看著鯨群陷入圈套，快艇上的人發出興奮的尖叫聲。

遭人類捕殺的歷史已經告訴虎鯨：人類的目標是幼鯨！于是它們分成2隊：成年雄性虎鯨們露著巨大的背鰭朝海灣游去，誘惑人類跟進;母鯨們則帶著幼鯨們潛水逃走。但人類有探測器和直升機?。∷麄儗μ油龅挠做L們窮追不舍，并撒開巨大的漁網。挑選出幼鯨后，人類將它們困在圍欄里，用擔架和繩索固定住。這時，獲得自由的成年鯨群并未離去，它們徘徊在船周圍，不斷發出絕望的悲鳴。

不能否認的是，在無數悲慘的事故后，鯨魚這個龐然大物如今依然吸引著無數人前往海洋館觀賞其表演。60年來，美國的海洋公園已經成為了一個幾十億美元級別的產業，鯨魚表演是海洋公園一個龐大的利潤來源。時至今日，全球范圍內仍有3000多頭鯨豚類動物被圈養在商業性水族館和海洋公園，約93%的場館提供娛樂性表演活動。正是我們對鯨魚以及其他野生動物這種自私的愛，導致了它們悲慘的一生。或許50年后人們再回看今天，也會重復今天的感嘆：“多么野蠻的時代！”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