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訪人:李志川
王老師,《創作評譚》雜志約我來給您做訪談,可能是因為我倆是湖口老鄉,有著水土根源上的親近;又曾合作過兩部電視連續劇,在創作理念上也有共識;我雖離開江西多年,但我倆一直保持聯系,交往頻繁,希望我能更深層次地了解您的創作生活。
除了你說的以上原因之外,我想還有你雖然小我些年紀,但卻是正在我創作旺盛時期接觸文學并開始創作的,對當時我的創作一直有所關注。你是我的老鄉,我倆也算是忘年交,我們的交談溝通更容易些吧。
謝謝您的認可。記得您2020年榮獲中國電影文學學會頒發的中國電影編劇終身成就獎時,曾微信與我:志川,告訴您,很意外收到一個通知,得了一個榮譽獎。還要去上海領獎。有點像天上掉下一個餡餅。
你是我較早告知此消息的人。
注意到您用了“意外”一詞,還說了句:“有點像天上掉下一個餡餅。”
于我來說,這確實是個意外。我創作 “鄉土三部曲”(電影《鄉情》《鄉音》《鄉思》)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中期,造成的轟動影響也基本在20世紀。雖說后來又陸續創作了《家庭瑣事錄》等電影劇本;在90年代我主持九江影視創作中心的工作時,轉入了電視劇的制片和創作,編劇了一批電視劇;在2006年也曾與人合作編劇拍攝了電影《果實》,但影響都不是很大。再后來我退休賦閑了,就只做些散文隨筆的寫作。可以說,進入新世紀后,我是遠離了中國電影創作的中心的,站到了電影圈的邊緣,我想怕是被人遺忘很久了吧。但沒想到,竟突然來了這么一個編劇終身成就獎,對我來說很是個意外。感覺是像天上突然掉下來了一個餡餅。當然,這只是一個自我調侃。
是意外也不是意外。一個好編劇創作的好電影作品,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呈現出特定的藝術光彩,在中國電影史上顯現和留存下獨特的價值與地位。這個餡餅是您早年自己揉粉和面烘烤做成的,只是時間借助中國電影文學學會之手現在給您罷了。
我很感謝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授予我的這個榮譽,也很感謝專家觀眾還能記得我。這是對我的電影創作的肯定,更是對我這個電影編劇的肯定。我很珍惜這份榮譽。
2020年11月您來上海領獎時,在第五屆中國電影編劇榮譽表彰頒獎典禮的會場上,用手機拍攝了對您的頒獎詞,發給我看,是印在一張紅紙上的。我還記得:
“王一民具有深厚的農村生活基礎,又能以穿透的眼光發現生活中潛在的底蘊。他直接以感知的生活創作電影劇本,用詩性的語言鑄造了《鄉情》《鄉音》《鄉思》三部曲,為我們還原了神往已久的鄉土世界,把觀眾的審美習慣從“八股”語境拉回到自由的精神秩序,拉回到僅僅屬于中國人特有的對人生超時空的凝視中。他的電影充滿山河氣息和日常意蘊及對生活盲點的開采,融匯了對紛繁時代的記錄與描摹,即使微小的點綴也舉輕若重,潛藏著與生俱來的精神力量。
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決定授予王一民先生終身成就獎。”
頒獎詞是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長王興東先生親自審定的。他是一位創作豐厚的編劇,創作過《離開雷鋒的日子》《建國大業》等30多部電影,獲獎無數;又為電影文學學會做了很多卓有成效的工作。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從2005年起,頒發了四屆中國電影編劇終身成就獎,我這次是第五屆。他對這份頒獎詞的肯定,說明他對我的電影創作是做了深入了解和研究的。
在您的電影創作中,“鄉土三部曲”是最重要的作品,又都創作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在那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您的三部鄉土電影的出現,是有著特殊意義的。您能談談嗎?
20世紀80年代初,正處在“文革”結束不久,新的電影創作正處于逐漸百花齊放的時期。我創作的電影《鄉情》(1981年珠江電影制片廠出品)、《鄉音》(1983年珠江電影制片廠出品)、《鄉思》(1984年江西電影制片廠出品)在這時段出現,都是農村題材,都是表現人性人情的,寫母親的中華傳統美德,寫夫妻的樸素情感,寫女人的自身價值,呈現的是鄱陽湖區純樸靜美的田園生活。后來有評論說電影《鄉情》是在電影盛宴的一桌大魚大肉之中,端上了一盤翠綠的青菜,讓人耳目一新,胃口大開。這固然是一說,但也說明我的電影在當時有著別開生面的特點,這就有著打破了“文革”多年來形成的“三突出”“高大全”審美習慣。電影表現這樣的題材和內容,擴大了創作的空間,體現了中國人特有的為人處世的道德修養,樸素內斂的情感,含蓄深沉的愛戀,純粹實在的真、善、美。這是講究天人合一、自然融匯的生存狀態和人生追求。
《鄉情》是您“鄉土三部曲”的開山之作,是當時您對題材的新開發、生活的深挖掘的首部電影劇本,您是怎么想到創作《鄉情》的呢?
這里面有一個契機,也可以說是一個觸發點吧。
1974年我曾參加過長春電影制片廠舉辦的電影學習班;1975年珠江電影制片廠的編輯也曾來九江,想把我寫的話劇改編為電影劇本。這兩次的“觸電”經歷,讓我對電影有了一定的感知和感悟,打下了一些編劇基礎。改革開放后,珠江電影廠的編輯再次約我寫電影劇本,并指出現在創作形勢很好,題材可以寬松,我可以調動生活積累放手寫劇本。我反復思考,覺得我出生于農村,何不就用自己最熟悉的農村生活寫一部電影劇本呢?于是,記憶的閘門打開,生活之水奔涌而出,創作的靈感也隨之而來,水到渠成,很快就寫出了《鄉情》的初稿。《鄉情》是反映鄱陽湖地區農村題材的電影,寫了一個女人養大了一個老干部的兒子,忍痛割愛,送他回去的故事。這是鄱陽湖母親的形象,也是鄱陽湖區婦女的形象。后來經過五次修改,才由珠江電影廠拍成了電影。
修改了五次?
是的。這是一部反復推敲、精心修改的劇本。電影光有一個好故事還遠遠不夠,還要有幾個豐滿的人物、幾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細節,以及獨特電影語言。這都是要努力去追求的。在這方面我下了一些苦功夫,每一次修改幾乎就是重新寫過,原來的文稿只能作為素材。修改后的劇本相對完善,細節很真實,表現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這正是當時的價值取向所需要的。我很感激這些經歷。對創作者來說,這是很寶貴的成長過程。
現在回想起來,《鄉情》給我的印象是恰逢其時,順勢而起。在20世紀70代末期,全國正為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老干部平反昭雪,您借用這個時代大背景,寫了一個鄱陽湖區的農村母親養子送子的善良與仁愛,也寫出了進入新時期,人際關系的新的人性碰撞。這碰撞讓人怦然心動,共振共鳴。電影問世后,如一陣清風吹拂影壇,引起了廣泛關注,產生了轟動效應,并獲得了第五屆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
百花獎是由觀眾投票產生的,可見《鄉情》有一定數量的觀眾基礎。
電影《鄉音》是《鄉情》之后的作品吧?
是的。《鄉情》的成功激勵了我,也鼓舞了電影廠。珠江電影廠想約我寫一個姐妹篇。時隔不久,我以鄱陽湖邊一對夫妻的情與愛、悲與喜的故事,創作出了《鄉音》。女主角陶春的口頭禪“我隨你”,是中國勞動婦女表達愛情傳統而獨特的言語方式,也是農村熟悉并習慣的鄉音。這部影片1983年出品發行,同樣讓觀眾產生了共鳴,廣獲好評,并獲得了文化部1983年度優秀故事片二等獎、1984年第四屇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
相對“百花獎”而言,“金雞獎”被坊間稱為專家獎。《學術·民主·爭鳴——第四屆電影“金雞獎”故事片大獎評選紀實》里面提到:“在最佳故事片獎的提名表決中,《鄉音》是唯一一部以全票而獲得評委會提名的影片。”并指出:“影片總體構思完整,格調比較高,同時又有濃郁的鄉土氣息。”這是不是可以被認為您在電影創作思想和編劇藝術上的臻于成熟?
只能說是有些進步吧。我是戲劇編劇出身,在《鄉情》的創作中多多少少還帶有戲劇編劇的痕跡,但在《鄉音》中我克服得較好。就如著名電影評論家鐘惦棐先生所說:“到了《鄉音》,情況不同了。王一民頗為成功地去掉了那種戲劇性的巧合。從《鄉情》到《鄉音》,王一民對生活的感知在質量上前進了一大步。”
我對當年《鄉情》《鄉音》獲獎時的印象是:家鄉人奔走相告,好像是自己獲了大獎似的,那份湖口人的驕傲在人們臉上閃耀。
這兩部電影,《鄉情》的導演胡炳榴、王進與《鄉音》的導演胡炳榴都功不可沒。他們下了很大功夫,把這兩部電影拍得那么出彩。我很慶幸與他們合作。
您后來又創作了第三部鄉土電影《鄉思》。
我創作《鄉思》的緣由,卻是因為省里的一次會議。
那是1984年6月,江西省文化廳召開了一次對我個人的表彰會,省政府授予我“江西省勞動模范”稱號,并晉升兩級工資,省長還親自為我戴上大紅花。就是在這次會議上,省文化廳領導邀請我為本省的江西電影廠寫個劇本。我欣然領命,回家后我繼續前面兩部劇本的思路,創作了《鄉思》,通過一個鄉村青年婦女與下放男知青離婚后自我奮斗的故事,表現了新一代女性自立自強的精神。該片1985年由江西電影制片廠拍攝出品。
“鄉土三部曲”至此完成。
《鄉情》《鄉音》《鄉思》三部電影一起構成了一個鄉村電影系列,描寫了時代婦女的命運。后來,人們把這三部影片稱之為《鄉土三部曲》,也有叫“三鄉”的。
在這以后您的電影創作仍是以家庭生活為主要內容的。
“三鄉”之后,峨眉電影制片廠約我寫劇本。我和導演張其見面。他剛剛拍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這在當時是一部很有影響的電影。我跟他說想寫寫農村改革后的家庭變化,他欣然同意。于是我創作了電影劇本《家庭瑣事錄》。影片講述村民李大嬸一家的家庭瑣事,以及她的思想轉化。張其導演接受了劇本,于1984年拍攝出品。
在《家庭瑣事錄》這部電影里,我改編了一首湖口民歌,名為《新十二月花》,由彭麗媛演唱,反響很好。1984年在全國電影一次會議上,時任電影局局長石方禹說,一般的電影插曲都是外加的起烘托作用,而《家庭瑣事錄》這個劇本,《新十二月花》那首歌是與主題緊扣在一起的,花季更移比喻老一代把事業傳遞下一代。這首歌的前面兩句是:“正月梅花斗雪開,二月杏花報春來……”我便把劇中人物設計為母親叫李月梅,媳婦叫吳春杏。
好像您的幾部電影里的人物都有花名。
有幾部是吧。《鄉情》里的田桂;《鄉音》里的陶春,其實是諧音“桃”春,我在電影里給她設計了屋后一片桃林,以哀其人面桃花,芳年早逝;《鄉思》里有個孩子叫蓮蓮;《家庭瑣事錄》的婆媳名梅名杏,有著花季變化、各領風騷、替代交班的意思。
我上次回家鄉湖口,朋友領著我去您的老家馬影鎮新屋王村轉了轉。在村里的門口塘邊,看到了兩棵大桂花樹,樹冠高大蓬勃,樹干遒勁盤纏,正在開花。兩樹金花燦爛,香氣濃郁,您在《鄉情》里給老干部的孩子取名田桂,是不是有這兩棵桂花樹的啟示?
我喜歡桂花,有一點淵源。幼年我在老家私塾讀過兩年書,學校門前植著兩棵桂花樹,長得像兩朵綠色的大蘑菇,一邊一棵對稱而立,偉岸而莊嚴。花開的季節,滿村飄香,我們坐在課堂里,自然是滋心潤肺。因了童年的記憶,我給電影人物取名田桂。家鄉給了我取之不竭的生活源泉和創作靈感。
您老家在農村,您寫的電影也是鄉間事,充滿了鄉土氣息,這都是在訴說您的鄉村記憶呀!
是的。我是個農村人,從小在農村長大。我老家新屋王村,村莊不大,卻五藝俱全。村里人主要從事農耕,忙時下田,閑時還做手藝。有木匠,有彈棉花匠,有做油榨房師傅的,有會廚藝的,還有會講傳(說書)的,等等。我父親是做郎中的。祖父中過晚清秀才,雖然死得早,但留下了家訓: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不為良醫,便為良師,總得有一門出息。父親少時一邊讀私塾一邊學醫,成家后選擇了做郎中立業,一直到老仍在為鄉里人治病,在周邊幾個鄉鎮頗有人望。
我母親是流泗鎮下秦村人。外公也是讀書人,中過秀才,所以母親初通文字,帶著“三從四德”嫁到王家,就像《鄉音》中的陶春,一輩子“我隨你”。
我們村最顯眼的是一座榨油坊,祖上留下的公屋里有一套設施,大碾槽、蒸料鍋、榨油筒,和高高吊起的大撞……上半年油菜籽收上來后,各家各戶排隊去榨油,不夠一榨的農戶可以和別人拼著合伙進榨。下半年棉花籽可以榨棉油,都要忙乎一陣子。既然有油榨就有榨木匠,那可是技術活兒。有一家祖孫三代都會修榨,傳男不傳女。
我從小就在這個環境里長大,直到13歲上初中才離開,老家的風土人情于我是刻骨銘心。印象最深的是,我們村的青壯年在抗日戰爭勝利后,組織了一個采茶戲業余劇團,請師傅教戲,過年的時候就搭起高臺唱起來。這對我影響很大。我雖然在學堂讀書,卻有許多戲段子聽聽就會了。我與戲劇從小結緣,誰知道后來進了專業劇團搞編劇,再后來寫電影劇本、電視劇本,一輩子搞戲。
您的家鄉情結全在您的電影劇作中體現了。您提到的《鄉音》中口頭禪“我隨你”的陶春,這里面既有您母親的影子,也是鄱陽湖區千千萬萬的農村婦女的形象,甚至可以放眼處于封建倫理下的中國婦女。這是一種對生活的全面概括和高度提純。這樣的“夫唱妻隨”的農村婦女在當時是生活常態,非常普遍。您用藝術的形象揭示出來,讓這些在那個時代司空見慣、不為人注意的平常人的平常事突現在銀幕上,這就為電影表現生活開辟了一個新視角。這也可以說是影片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是的。在當時,人們的觀賞思維還沒有從事件重大突出、矛盾尖銳復雜、人物“高大全”的“文革”審美模式中完全走出來,我的這種情節淡化、人物平常、語境樸素的電影,打開了一個新的藝術窗口,讓人們看到了云淡風輕、日月悠悠,自然就產生了一種新的審美感受。
當時也有不同意見的。有人對20世紀80年代農村是否還有“陶春”這樣的人物表示懷疑;有人說影片《鄉音》反映不出時代的聲音,對封建意識的批判是不徹底的。這些意見我都虛心傾聽、認真思考了。可惜電影是個“遺憾”的藝術,影片放映出來了,就是“蓋棺定論”。只有在以后的創作中加以注意了。
電影是有它的時代局限性的。您的思考也體現在后面創作的《鄉思》《家庭瑣事錄》等電影中。《鄉思》里的涼姑,在被返城知青李鳴拋棄后,勇敢地直面艱難人生,用自己的奮斗實現自我價值;《家庭瑣事錄》(1984年峨眉電影制片廠出品)以一個家庭中的婆媳關系,從正面表現了時代變革的不可逆轉性;還有《家庭圓舞曲》《生活不是謎語》等劇本,都是直面改革開放的。
《家庭圓舞曲》和《生活不是謎語》兩個劇本都在影劇刊物發表了。《家庭圓舞曲》峨眉電影廠也建組籌拍,卻因故擱淺了;《生活不是謎語》后被福建電視臺拍成三集電視劇。
此次我重新翻看1988年江西人民出版社為您出版的電影劇本專集《鄉情·鄉音·鄉思》,感覺您很善于運用細節。在這三部電影里,比如《鄉情》中的圓口布鞋、《鄉音》中的洗腳盆、《鄉思》中的女兒橋等等,您把它們恰到好處地糅合在電影故事中,反復出現,層層遞進,小細節起了大作用。特別是《鄉音》中陶春的口頭禪“我隨你”,更是一種高度提煉,成為深化主題的關鍵詞。
我的創作向來比較注重細節的提煉和運用。這些細節看似不經意,陶春隨口說出的“我隨你”,這句約定俗成的口頭禪重復三次,就大有深意,隱隱地將這個人與人的依附關系勾畫了出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個生產力決定因素之重,是用“我隨你”三字輕輕托出的。《鄉音》中,男人收工回家,女人立即一手提洗腳盆一手提鞋,服侍丈夫洗腳,看似平常。這個細節很輕,但重復運用幾次,就有了量到質的變化,變重了,有男尊女卑的寓意。一個口頭禪,一個細節,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小事,但在影片中反復突出,就形成一個強烈的視覺沖擊。有著俗話所說的“放下來四兩,提起來千斤”的批判意味。
您用大量的鄉村文化符號和語匯,在電影中呈現了鄱陽湖湖畔的鄉間田野、湖灘、放牛、扳蝦、打豬草、小石橋、桂花樹、荷花塘、石磨、油榨坊,種田種地、夜打藥水、打撞榨油、彈棉花,以及數蛋、納鞋底、洗腳等等,還有穿插其間優美動聽的湖謠山歌,縈繞在整部電影中,給觀眾構筑起田園詩般的畫卷,構成一股濃郁的鄉土氛圍。這些獨特的電影語言,充滿了詩意。
這也是我有意為之的,用詩意般的“桃花源”來強調那種封閉式的小農經濟環境造成的人物思想狹隘封閉性,也用恬淡靜美的田園來展現中國農村傳統的家庭生活,折射出 “世外桃源”如何面對時代的外來沖擊。這在當時的觀影年代,是給了觀眾新鮮感的。
是的,“鄉土三部曲”的電影畫面都是極美的,外景也很美。
《鄉情》《鄉音》的導演胡炳榴也在農村長大,是湖北黃岡人。看外景時,我把他帶到彭澤縣湖西鄉,他一眼看到綠茵茵的一片湖灘,看到了牛群,就像回到了家鄉,高興得合不攏嘴。我的原劇本寫的是荷塘、采蓮,他征得我同意后,在湖灘上大展身手,拍出了風光無限的好戲。
我注意到了“金雞獎”評委對《鄉音》導演的肯定:“導演較好地運用了聲與畫、聲與聲的有機組合,去強化視聽形象的表現力,進一步豐富了影片的思想內涵;影片的藝術處理很和諧,聲音總譜的構成確有獨到之處。”
胡炳榴確是位優秀的導演!
說起彭澤縣,讓我想起了當年的彭澤縣令、后掛印歸去的陶淵明。您的鄉土電影呈現出來的鄱陽湖區特有的田園風格,應該說是有著陶淵明開創的田園文學的遺傳基因,繼承并延續了陶淵明田園文學的創作。
陶淵明是中國文學的絕世偉人。我不敢說繼承和延續,只能說陶淵明和他的田園詩對我的影響是永遠的。
我知道您以前是詩人,您這種詩意的電影語言和以前寫詩也有關吧?
我的文學創作就始于詩歌。1958年,九江專區文聯創辦了文學雜志《紅花》,20歲的我成了《紅花》編輯部一名年輕的文學編輯,開始走近文學,嘗試著寫了一組詩歌《鄱湖漁歌》,在《人民文學》雜志上刊登了5首,有了一定的影響力;緊接著《人民日報》《長江文藝》《詩刊》陸續刊發了幾十首。1964年,江西人民出版社結集出版了詩集《鄱湖漁歌》,這是我文學之路的第一個階段。寫詩也為我打下了文學創作的堅實基礎,詩意的文學也是我一直的追求。
我翻看了《王一民文集》,特抄錄下一首您寫的詩《炊煙》:“夕陽半落晚晴天,/船泊蘆葦淺水邊,/一縷炊煙輕裊裊,/飄渺融入彩云間。//一勺兒油,半撮兒鹽,/老婦笑把魚兒煎,/老頭呷了一口酒,/耐不住,先夾一箸到唇邊。//‘喲,湖水煮湖魚,/夠美,真鮮!’//三杯下肚勁頭添,/月上蘆梢,正好夜戰,/小船欸乃一聲搖,/鉆入蘆花看不見。”這簡直就是一部微電影劇本呀,有人物有動作有對話更有意境,架起攝影機就可以開拍了。
這是我的早期詩歌,雖然淺淡,但富有鏡頭感,還是比較優美的。
在前面您說做過劇團編劇,這對您的電影創作也是有很大幫助的吧?
我的文學創作可以分為幾個階段。上面說到的詩歌吟唱是第一階段——作品就是《鄱湖漁歌》。
第二階段從1959年開始,我被調到九江專區采茶劇團當編劇。那年我21歲。盡管小時候鄉村看戲對我有感染,但是當編劇對我來說絕對是個外行。好在劇團有充足的時間和豐富的戲源,我有機會去看戲、學戲,去看國內外的劇本,有機會實踐寫戲。《金印配》是我整理的第一個傳統戲劇,整理后戲劇唱詞很美。成功演出了多場,我也積累了一定的經驗。
此后,我寫了十幾出戲:根據民間傳說寫就了《小姑與彭郎》;與人合作的《向前看》參加了1964年全國匯演;小歌劇《撈草迎親》在全省文藝匯演獲獎還出版。“文革”時下放武寧縣,幫武寧京劇團寫的劇本《光輝的道路》在全省演出獲獎。1972年返回九江后,在九江歌舞團當編劇,寫了《前仆后繼》《紅花草》等三部戲,其中《紅花草》給我帶來了電影的機緣。珠江電影制片廠編輯看了話劇《紅花草》的演出,認為基礎不錯,讓我把《紅花草》改編成電影劇本,我這才走進了電影編劇這一行。可以說,當戲劇編劇的多年實踐,我學會了確定戲劇的結構,懂得了構架一個故事框架,學會了如何去寫戲,明白了戲劇中一定要有“戲”。“戲”是個很微妙的東西,這個“戲”指的是人物與人物碰撞產生的火花。戲劇中的人物是帶著歷史上場的,在特定的場景碰撞,再走向新的歷史。這也是電影創作的基本要素。
您的文學創作第三階段就是電影編劇了?
對的。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您的鄉村生活和情感積累是在做基礎準備或者說是內容準備,詩歌寫作是在做語言準備,戲劇創作是在做結構“戲”的準備,最后在您的電影創作中全部運用并爆發了出來,才成就了您的“鄉土三部曲”,成全了您的全部電影創作?
可以這樣說吧。
以前曾聽人說過,王一民很幸運,趕上了一個好時機,碰到了一個好題材,才有了走紅的“三鄉”。但回顧了王老師您的創作經歷,深感不然。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王老師您是勤奮的,是刻苦的,是努力的,甚至可以說是拼命的,是做了大量的準備,功夫不負有心人,所以才有您的成功!
幾十年的文學創作,其中的辛酸苦辣一言難盡,還是不多說了吧。我應該說還是幸運的吧,有生活給我的慷慨饋贈,有家庭給我的深情厚愛,有時代賦予我的機遇契合,有社會給我的關懷幫助,我才能取得一點成績。我是永懷感恩之心的。
現在再看您的“鄉土三部曲”,感覺到的是濃濃的鄉愁撲面而來,那種田園氛圍,那種純樸情感,那種詩意生活,那種淡靜的安寧,是離我們已經久遠了的,是我們漸漸淡忘了的,是讓人心醉神迷、懷念羨慕,更是情感上心靈上需要的。時代變了,但老電影卻傳遞出來了新時期的特殊意味。常看常新,這就是好電影的魅力所在。
我是在改革開放之初投入電影劇本創作的,處在一個新時期與傳統的交接口,因此既要傳遞人民群眾喜愛的傳統的人情美、人性美,又要透露社會變化的未來美。田桂進城讀書,陶春坐著獨輪車去龍泉洞聽到了火車聲,周涼姑進城開勞模會看到了宏偉的長江大橋,都是未來的景色。
可是后來您轉向了電視劇的創作。
是的。20世紀80年代后期,文藝形式發生了很大變化,電視劇的需求量大了起來。我應邀參與福建電視臺《聊齋》系列劇的劇本創作,從1987年至1990年,根據原著《聊齋》先后改編了《陸判》《荷花三娘》《阿繡》《書癡》《殺陰曹》《地夜娘娘》等六部電視劇;進入90年代,我又應邀改編了《拍案驚奇》和《醒世恒言》中的《李方哥賣酒》《人情恩怨》兩部電視劇。其間還另外創作了好幾部電視劇,其中就有和您合作編劇的《縣委書記》。
這是部16集電視劇,后來在中央一臺播出了。
80年代后期,組織決定我出任九江市文化局副局長,分管藝術;除了承擔一些行政事務外,還成立了九江市影視戲劇研究所,我擔任所長,從而開始了電視劇的拍攝和制作。在10年間,共創作拍攝了7部共45集電視劇。
我也又被您邀請參加了20集電視劇《云夢廬山》的創作,這是我倆第二次合作編劇,由福建電視臺和您主持的研究所共同拍攝。這個十年,是不是可以說是您文學創作的第四階段?
是的。十年的制片兼編劇生活,有苦惱,也有歡樂;有失敗,也有成就感。忙啊,累啊,有時候焦急得吃不下,睡不著,但往往在山重水復時又柳暗花明,所以活得很精彩。
您是個干事的人。我看了您的創作年表,從1980年開始,直到2000年,您每年都有劇作問世,有時一年多部,共創作了30部影視劇。您可真是個勞模呀!
這其中也有幾部影視劇沒有拍攝,有的都成立劇組了,但最后還是因這樣那樣的緣故未能成品。
影視是個綜合藝術,受多方面制約,有遺憾是正常的事情。
后來我就退休了,退休后也陸續寫了幾部電影和電視劇本,其中《果實》,2003年由北京北粵同輝影視公司和廣東電視臺合拍出品。
您人退休了,但創作卻沒有停止。據我所知,您還經常創作發表散文、詩歌。
那不過是我退休生活的點綴,文學創作是我的生命,一輩子的愛好,不寫點東西就手癢。
但更主要的,是您隨時在關注、影響、支持、鼓勵著九江的文學創作。這幾年我回家鄉時,湖口的文友都會特地把您請來,在一起聚談。家鄉的后輩文學人都視您為一面文學旗幟,聚集并激勵著我們的文學創作。您也一直在鼓舞著我們,深入生活,努力創作。
我衷心地希望我的家鄉湖口、我們的九江市、我們的江西省文藝人才輩出,多出好作品!
[1]夏虹、陳劍雨:《學術·民主·爭鳴——第四屆電影“金雞獎”故事片大獎評選紀實》,《電影藝術》1984年第6期。
[2]仲呈祥:《感知,是有質量的——和鐘惦棐老師談王一民的電影劇作》,《電影藝術》1985年第12期。
[3]夏虹、陳劍雨:《學術·民主·爭鳴——第四屆電影“金雞獎”故事片大獎評選紀實》,《電影藝術》198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