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

人人都慕她一生榮華,卻不知,她這一世,年幼喪母,青年喪夫,與所愛之人相怨半生,甚至連人間最為尋常的團圓都沒有得到過……
(一)
建安二十年蘭秋,李朝與突厥為爭奪河西之地展開大戰,是年葭月,青州節度使邵祐率領的北路大軍因連綿暴雨滯留涼城,隨后被聞訊趕來的三萬突厥大軍圍于城中。
消息傳至帝京的那一日,李希韞召了親貴重臣入宮商議,有人覺得應該派兵前去支援,因為邵祐是年輕一代的世家子弟中難得的將帥之才,有人卻覺得救援的代價太過慘重,極有可能因此折損數千將士,與其如此,不如放棄邵祐與一座偏僻孤城……
然而,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時,一小黃門突然入內附在李希韞身邊輕聲耳語,眾人只見李希韞眸色一亮,而后便得了先行退下的旨意。
起初大家還覺得奇怪,可當他們踏出大殿,看見迎面而來的李幼妃時,縈繞在心頭上的疑惑便頃刻間消散開來。
“臣等參見長樂長公主殿下。”
“諸位大人免禮平身?!毖粤T,一臉焦色的李幼妃便在宮婢的輕扶之下匆匆朝殿內而去。
這一年,李幼妃雖已年過四十,但因她常年吃齋念佛,保養得當,無論是從面容還是身形上瞧,都仍透著昔年幽州第一美人的秀麗風華。
直到那沉重的雕花大門闔上之后,眾人才在那一閃而過的驚艷之色中緩過神來,起身朝宮外走去。
“方才我聽陛下的言詞間大有棄城之意,但長樂長公主殿下這一來,陛下怕是要變卦了?!?/p>
“邵祐乃邵弈留下的唯一血脈,殿下身為人母,為子求援也是人之常情。”
“話雖如此,可陛下向來不喜邵家,殿下越是在意,陛下怕是越不愿意出兵。”
……
一眾位高權重的老臣見宮道上無人值守便肆意閑談,剛自京外擢拔而來的新貴們不敢上前搭話,規規矩矩地跟在后頭,當大家行至宮道盡頭時,新貴們也將這宮闈秘事聽了個十之八九。
一對名義上的兄妹,孀居內宮二十載的李幼妃,至今不愿立后的李希韞,只這三條線便足以在眾人的腦海中織出一個纏綿悱惻的故事了……
(二)
大殿之內,李希韞坐在御座上看著李幼妃,低聲緩道:“眉眉,二十年了,這是你第一次主動來見我?!?/p>
李幼妃已有許久沒有聽見李希韞喚她的小字,當下有些發怔,但她很快便回過神來,故意忽略李希韞那隱忍又帶著些許委屈的語氣,端正地俯身拜了下去。
“陛下英明神武,應該知道臣妹今日為何而來,臣妹不想贅言,只請陛下盡快出兵,救祐兒于水火之中?!?/p>
李希韞聞言不置可否,起身緩步朝階下走去,當一雙繡著蟠龍紋的玄色靴子出現在李幼妃的眼前時,沉穩的男聲也緩緩飄至她的耳邊。
“眉眉自小熟讀輿圖,應當知曉那涼城的所在之處,眉眉覺得,我會在意那樣一塊無足輕重的彈丸之地嗎?至于邵祐,我不否認,他確有幾分才干,但也沒有重要到不可或缺的地步?!?/p>
李希韞話音剛落,一顆豆大的淚珠便自李幼妃的眼中墜落,她抬起一雙濕紅的淚眼望著李希韞悲聲道:“二十年前,臣妹跪在這里,求陛下出兵救邵弈一命,陛下沒有答應,讓臣妹成了寡婦。二十年后,臣妹再度跪在這里,求陛下出兵救邵祐一命,陛下仍不準備答應,陛下這般決絕,是要讓臣妹失去這世上最后一個親人嗎?”
“親人?”李希韞反復呢喃著這兩個字,而后彎下身子與跪坐于地的李幼妃平視。
“最后一個親人?那眉眉將我置于何地?”李希韞的語氣淡然至極,落在旁人耳中必定是云淡風輕的感覺,但在李幼妃聽來,卻透著痛徹心扉的悲涼之意。
盡管如此,可李幼妃仍要忍著痛意直言道:“陛下與臣妹沒有血緣關系?!?/p>
李希韞聞言眸色一凜,定聲回:“那邵祐與眉眉也沒有,天下誰人不知,邵祐只是邵弈與一妾室所生之子,眉眉不過擔了個嫡母之名而已?!?/p>
李希韞本還在猶豫,但李幼妃一聲又一聲的“邵弈”、“邵祐”令李希韞心中沉寂多年的妒意如碧海洪波般翻涌而起,他猛然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對著李幼妃冷聲道:“邵祐此番若能率兵突圍,生還歸來,我會給他加官進爵,若是戰死沙場,我也予他身后無盡哀榮,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會答應,你回去吧!”
言罷,李希韞便拂袖而去,他原以為李幼妃會就此偃旗息鼓,卻不料她竟然跟上前來扯住了他的衣袖準備再度求情,李希韞從未見過李幼妃這般失態的模樣,尚未平復下的妒意頓時化成了沖天的怒火。
大概是因為男女力量實在懸殊,李希韞不過將被李幼妃拉住的衣袖往前一扯,李幼妃便因為重心不穩而摔在了御階之上,階上鋪著厚厚的軟毯,李希韞本覺得無甚大礙,可誰知她竟久久無法起身。
李希韞見狀頓時慌了神,連忙伸手去扶,待他將李幼妃抱入懷中時,他才發現,階上有一處未覆軟毯,而李幼妃的心口正撞在了那冷硬的階沿上。
心間的痛意緩緩朝著周身蔓延開來,李幼妃疼到滿額清汗,渾身戰栗,可她知道自己若是就此昏死過去,便再也不會有人替邵祐求情,所以,她只能忍著那蝕骨的痛意,強撐著最后一絲清明緊抓著李希韞的衣襟道:“我只問陛下最后一句,如果今日被圍涼城的是陛下的孩子,陛下是否仍會這般絕情,與我說些孤城無用之言?”
李希韞聞言一怔,脫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陛下若還記得定合二十九年的那個中秋之夜,那便應該明白我乃何意?!?/p>
李希韞聞言登時眸色大震,過了許久才從那如幻夢一般的回憶中抽離出來,最后猩紅著一雙淚眼看著李幼妃一字一頓地痛聲道:“原來那人是你!”
李幼妃自他的語氣中便知道他已經猜出了前因后果,苦心隱瞞十余年的秘密豁然揭開,她的心仿佛都被清空了一般,待強撐著的那口氣散開,她那靠在李希韞臂彎上的秀頎玉頸便悄無聲息地向后垂懸而去,沒有再給李希韞一絲追問的機會……
一盞茶后,提著藥箱的太醫們步履匆匆地魚貫而入,小黃門也領著李希韞調撥五萬邊地大軍趕赴涼城的口諭朝兵部飛奔而去。
這一日,所有人都在羨慕邵祐有李幼妃這樣一個全心全意待他的嫡母,卻不知,這邵祐本就是李幼妃身上掉下的一塊血肉,他是李幼妃與李希韞在這蒼茫人世間愛過的唯一證據。
(三)
定合元年鶯時,幽州節度使李憲在行軍途中救下一名孤兒,因這孤兒的面容與李憲剛剛病夭的獨子頗有幾分相似,李憲便將他收為養子,取名為李希韞。
李希韞長到七歲那年,李夫人終于又誕下一女,只可惜,次年李夫人便因病離世。
李憲痛失愛妻不愿再娶,又因為軍務繁忙,常年在外征戰,所以,打從李幼妃記事起,她便有一種與李希韞相依為命的感覺。
李幼妃因為早產之故,身體孱弱,為增強她的體質,在那繁重的課業之外,李憲還要求她每日練劍,李憲若是不在,監督之責便會落到李希韞的身上。
一日,李幼妃因為與遠道而來的表哥邵弈出門游玩而誤了練劍的時間,當李幼妃想起這事兒,匆匆忙忙趕到后院之時,李希韞已經捧著兵書坐在那里等她,一杯清茶都喝得見了底。
李希韞是那種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李幼妃見他神色淡淡的模樣便意識到他已經生了大氣,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出言辯解只會火上澆油,于是便小心翼翼地行至李希韞面前,十分自覺地將手伸了出去。
然而就在李希韞拿起桌上的藤條準備打下去的時候,邵弈突然走上前來,將李幼妃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眉眉,平日里他便是這樣待你的嗎?”邵弈一邊問,一邊冷眼看向李希韞。
“表哥你誤會了,韞哥哥對眉眉很好的,這次是眉眉錯了。”李幼妃不允許任何人誤會李希韞,連忙開口解釋。
李幼妃言詞中對李希韞的維護之意令自小便喜歡李幼妃的邵弈感到極為不快,就在李希韞冷著臉準備離開之時,邵弈故意道:“不就是個不知來路的養子,裝什么長兄如父的穩重模樣?!”
邵弈的聲音并不大,可偏巧就是能讓李希韞聽到的音量,邵弈的話音剛落,李希韞的腳步便停了下來。
李幼妃瞧著兩人頗有大干一場的架勢,正焦心該如何勸架之時,她卻聽見李希韞懶懶地開口道:“邵公子所言不錯,我確實是個養子,但我這養子卻是得了朝廷旨意可以承襲幽州節度使之位的養子。邵公子倒是正兒八經的世家子弟,可你上頭貌似還有位嫡親哥哥,這青州節度使之位能否落在邵公子手中怕還兩說吧!”
“你……”邵弈被李希韞的這番話戳中了心中的痛點,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至于管教一事兒,你不該來問我有沒有資格,你該問眉眉,問問她,是我這從小抱著她,教她說話,讀書的人有資格,還是你這個一年來三回的人更有資格?”言罷,李希韞便拂袖轉身離去,沒有再看邵弈一眼。
(四)
因為這一日發生的事情,李幼妃在李希韞這里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待,即使在邵弈返回青州以后,李希韞也沒有主動與她說上一句話。
一日春暮時分,李希韞在湖邊的曠地上練劍,李幼妃自官學回來后便端著熱茶點心候在一邊,可李希韞還是沒有絲毫想要理會她的意思,即使練得大汗淋漓也不曾停下。
李幼妃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不知不覺間便紅了眼眶,當李希韞眼角的余光瞥到李幼妃眸中的淚意時,他便意識到自己也有些過分了,可就在他準備朝她走過去時,李幼妃卻先他一步,抹著眼淚跑開了。
食盒里放的都是李希韞喜歡的糕點,一看就是李幼妃親自擺放的模樣,李希韞只是瞧著,嘴角便不自覺地向上彎起。
然而,就在李希韞拿起茶杯的那一刻,不遠處突然傳來李幼妃貼身婢女的驚呼聲,李希韞心底一驚,連忙飛奔而去。
當李希韞將滑落湖中的李幼妃救起時,積壓在心頭多日的悶氣頃刻間消散開來,此時此刻,他心中所念所想皆是如何讓她平安醒來。
三日后,李幼妃自昏沉中恢復意識,李希韞見狀便端了藥來喂,李幼妃雖嫌苦,卻也不敢吱聲,乖巧地吞了下去。
“那一日雖是暮時,但天光尚明,且有三個婢女隨伺在旁,眉眉,你告訴韞哥哥,你是如何失足落水的?”
李幼妃沒想到李希韞這么快便猜出了是她故意跳入水中惹他心疼,連忙撲進他的懷中哽咽道:“那還不是因為韞哥哥不理眉眉,否則,眉眉怎會出此下策?”
李幼妃本以為會再遭到李希韞的一番責罵,可誰知在那長久的靜默之后,李希韞只是伸手輕撫著她的發頂,溫聲道:“韞哥哥也有錯,但眉眉往后不可再像那日般魯莽行事了,記住了嗎?”
李幼妃聞言頓時破涕為笑,將李希韞抱得更緊了一些,這一年,李幼妃已至豆蔻年華,少女的窈窕身形初初顯現,當李希韞意識到這些變化之后,他便連忙借口離開。
這一夜,李幼妃因為得到李希韞的諒解而睡了個安穩好覺,卻不知李希韞獨臥于空榻之上,輾轉反側至翌日天明。
(五)
定合十六年冰月,李憲剛自京中述職而歸,便著人將李希韞叫進了自己的書房。
因為沒有旁人在側,所以李希韞不必喚李憲“爹爹”,他恭敬地拱手一拜道:“李叔父此番急召,不知所為何事?”
彼時,李憲負手立于窗邊,他一邊撫著短須,一邊凝眸望著眼前的清雋少年頓時歲月倥傯之感。
昔年,摯友一家為朝廷所忌,落得滿門抄斬的結局,他拼盡全力斡旋也只救下一個稚子,對外謊稱是不知名姓的孤兒方才能夠帶回家中撫養。如今,稚子已然長成,他有必要問一問李希韞對未來的打算了。
“希韞,眉眉已經及笄,她的心思你應該比李叔父更加明了,所以李叔父要問一問你,你的心意又是如何?”
少年情思被長輩赫然戳破,饒是向來鎮定自若的李希韞也不免有些慌神,約莫過了一盞茶后,李希韞才開口回道:“李叔父明鑒,希韞待眉眉亦是一片赤忱之心?!?/p>
“既然如此,那李叔父就給你兩個選擇,要么你放下心中仇怨,以我李憲養子之名承襲幽州節度使之位,娶眉眉為妻,過一世安寧平靜的生活。要么你盡可施展拳腳去攀登那至尊之位,將屠你滿門的兇手拉下龍椅,可因為這條路兇險萬分,我不知你最終能夠成功,所以身為人父的我是不可能將膝下獨女許配給你的,你……自己選吧!”
隨后,李希韞望著綺窗外的滿目朔白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當停歇已久的朔雪再次飄落人間之時,李希韞含著眼中的淚意朝李憲跪了下去,深深一拜。
他什么話都沒有說,但李憲已經明了他的選擇。
“眉眉,出來吧!并非爹爹不愿成人之美,是你的韞哥哥自己選擇放棄你的。”
李希韞聞言眸色一震,隨后便聽見屏風后傳來女子的腳步聲,他滿心愧疚地連眼都不敢抬起,如石化雕塑般跪在原地,一動不動。
片刻之后,李憲將青州邵家為嫡次子邵弈求婚的庚帖遞給早已哭成淚人的李幼妃,與此同時,也將此番進京面圣之時,得知圣上看上了李希韞,欲選李希韞為婿的消息說了出來。
“方才你若選擇眉眉,我便拿那用命拼回的丹書鐵券拒了這賜婚,現下倒覺得是我多慮了。本朝駙馬可掌政事,執軍機,接下朝廷賜婚的旨意,你便離你心中所念更近一步,這也是李叔父能夠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毖粤T,李憲便按著疲憊的眉心,揮手示意兩人退下。
在回內院的路上,李幼妃與李希韞一前一后地走在青石道上,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一盞茶后,李幼妃因為心緒低落,沒有注意到被冬雪覆蓋的石階而滑倒在地,李希韞見狀心疼不已,連忙上前去扶,可誰知李幼妃即刻便拂開了他的手,咬著蒼白的唇角,硬撐著石階自己站了起來。
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一日,當李希韞看著李幼妃忍著身上的痛意,倔強地獨自離開之時,他便已經心生悔意,只可惜,他再也沒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了。
(六)
定合十九年子春,在李憲的壽宴上,遠嫁青州的李幼妃與自京中歸來的李希韞在闊別三年之久后再次同坐一堂。
李憲打心底里心疼這一對無緣相守的孩子,忍不住尋了借口將邵弈與清河公主支開,由此,李幼妃與李希韞才得了一個說話的機會。
長亭盡頭,兩人隔著一段距離,無聲地望著天邊殘陽。過了好半晌,李希韞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眉眉,邵弈待你好嗎?”
這些年,李希韞在朝中的勢力節節攀升,大抵沒有人能聽見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李幼妃那本無波瀾的心緒一時間泛起微漾。
她沒有開口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抬眸回看他一眼,隨后他便自她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邵弈是真的很喜歡李幼妃,并且將她放在心尖上來疼愛。
倘若李幼妃只是李希韞的妹妹,李希韞自然會為李幼妃嫁得這樣的好夫婿而感到萬分開懷,只可惜,她在他的心中還有著另外一個身份,那樣的身份只能令得知這一切的他感到無盡的懊悔與氣惱。
李希韞還想繼續說些什么,可話還未曾出口,遠處便傳來邵弈的呼喚,李幼妃循聲而回,隨后,李希韞便眼看著一對貌若年當的少年夫妻遙相揮手,眉眼間盡是呼之欲出的浪漫情意。
李幼妃隨即向李希韞告辭離開,晚風寒涼,李希韞本想將手中的披風予她御寒,她行禮致謝卻不接受,可不久之后,卻又讓他親眼看見邵弈將披風覆上她肩頭的那一幕,那一刻,李希韞完全沒有辦法克制自己的情緒,當時若有旁人在側,一定會發現他眼中的妒意盛到幾欲令他發狂。
(七)
藩鎮割據的亂世,子殺父,弟殺兄之事層出不窮,因此,眾人對于李希韞逼宮弒帝一事也早已見怪不怪,不過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能者居之罷了。
建安元年季夏,李幼妃受封長樂長公主,次月,邵弈的兄長戰死沙場,李希韞隨即命邵弈承襲青州節度使之位,趕赴前線作戰。
因為清河公主早已病逝多年,李希韞又一直未曾再娶繼室,所以這一年的中秋宮宴上,中宮之位空懸無人,而李幼妃也因為邵弈出征在外,獨自一人坐在席間,與高階上的李希韞遙然相對,成了這個預示著團圓美滿的中秋月夜里最孤單的兩個人。
宴席散罷之后,李幼妃領著貼身婢女在御花園中吹了許久的涼風,兩人返回長樂宮的途中,正巧見到眾人扶著醉到不省人事的李希韞往紫宸殿而去。
李幼妃從來沒有見過李希韞醉成這個模樣,心里莫名地就生出一絲擔憂之意,斟酌再三之后,還是尋了個借口入內探望。
待到李幼妃回到長樂宮準備沐浴更衣之時,李幼妃才突然發現自己的繡帕落在了紫宸殿中,那帕子并非什么名貴的東西,卻是她的貼身之物,若是被有心人拾去大做文章,后果必然不堪設想,李希韞初登帝位,她一點兒也不想為他惹來這樣的無妄之災。
萬般無奈之下,李幼妃只好尋了一身宮婢衣裳,假借送醒酒藥為名再次進入紫宸宮,只是令她沒有料到的是,竟然有人欲借李希韞酒醉之機自薦枕席,在香爐中燃了催情的香料,待她反應過來想要離開的時候,李希韞的吻已經落在了她的唇上,像蠱物一般令她頃刻間便失了自持之力。
因為李幼妃在李希韞醒來之前便偷偷離開,未遂者也只當與李希韞一夜云雨之人是個不知名姓的小宮女,早早地將香爐中的證據倒掉,悄然壓下這件事情,所以這一夜發生的一切,李希韞只當自己是念極了李幼妃才生出的一場春夢而已。
是年冰月,邵弈陷于突厥大軍的包圍之中,李幼妃聞訊之后,跪在李希韞面前求了一天一夜,可李希韞始終沒有答應派兵增援。
李幼妃因為擔心邵弈的安危,再加上長久未曾進食,被人扶回長樂宮后便陷入長久的昏厥之中,反反復復的高熱將她折磨地憔悴不堪,直到十五日后,她才恢復一絲清明,緩緩睜開雙眸。
那一刻,李希韞坐在床邊,將一封自邊關送回的報喪軍報遞給李幼妃,李幼妃顫著手接過,只看了一眼便又倒了下去。
李希韞將人抱在懷中,女醫連忙上前施針,足足一炷香后,李幼妃才漸漸恢復意識,可是她不敢睜開眼睛,因為她發現李希韞正輕撫著她那尚未顯懷的腹部,低聲呢喃:“眉眉,這孩子要是我們的該有多好。”
李幼妃自打李希韞拒絕增兵的那一天起便知道,李希韞是存心要讓邵弈死在戰場上,這樣李希韞就有借口娶她,可是李希韞一直都不知道,她愛慕他的那顆心自他選擇放棄她的那一天起就死了,如今又橫隔進邵弈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她是絕對不可能與他再續前緣的。
因為李幼妃不能讓李希韞知道這個孩子是他的,又不想讓李希韞因為邵弈的緣故而敵視這個孩子,為了讓孩子能夠平安長大,所以李幼妃只能選擇暗中放出消息,道邵弈的一位妾室也懷了遺腹子,之后她再佯裝因悲傷過度而產下一名死嬰,以此瞞天過海。
李幼妃為邵弈守了三年孝期,孝期一滿,李希韞便派人將李幼妃從青州接進宮中。
李希韞直言要李幼妃成為自己的皇后,李幼妃聞言自然不允,隨后兩人便開始陷入漫長又無果的爭吵之中,直到李幼妃以死相逼,李希韞才徹底放棄這個念頭。
作為放棄的代價,李幼妃答應李希韞,以長樂長公主之名永遠留在宮中,此生不再二嫁。
(八)
當為李幼妃診脈的太醫在李希韞面前跪下時,李希韞才知道,昔年李幼妃生邵祐時便因難產留下病灶,她為了護著邵祐平安長大,明里暗里喝了許多湯藥才撐到這樣的年歲,今日這一跤落在身體康健的人身上,用好藥補一補便可無礙,可放在李幼妃這里,便不是那樣輕易可以挽回的事情了。
李希韞不想讓李幼妃知道這些,下了死命瞞著,可身體是李幼妃自己的,哪兒有病痛她自己一清二楚,余下多少日子她也一概有數。
或許是因為人之將死,所以她收起了自邵弈死后長出的滿身利刺,每逢清醒的時候總能與李希韞和和氣氣地說上幾句話。
那段時間,李希韞覺得兩人仿佛回到了定合十六年冰月以前的日子,沒有爭吵,沒有怨懟,只有平淡如水的靜謐與溫馨。
李幼妃離開的那一日,天下飄著難得一見的碎玉瓊雪。
李希韞坐在榻邊給她喂藥,她一邊飲下,一邊癡癡地望著窗外。李希韞看得出她眼中的渴望,卻也擔心她受不了外頭的寒氣,只能選擇視而不見。
可誰知就在他準備起身離開之時,李幼妃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向他求道:“韞哥哥,帶我出去看雪可好?”
李希韞原以為自己聽錯了,怔立在原地看了李幼妃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她是真的叫了他“韞哥哥。”
他激動地“好”字還未出口,淚便先行滴落下來。
李希韞命人用上好的毛氈將涼亭三面嚴嚴實實地圍上,又往里頭放了好些上好的炭火之后才將李幼妃抱入亭中。
因為幽州地處北方,冬日多雪,所以在李希韞與李幼妃的記憶里,他們之間有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是發生在這樣的季節里。
李幼妃懶懶地倚在李希韞的肩頭,原本只想安安靜靜地看會兒亭外的璇花,不知為何便說起了幼時的故事,李希韞一邊聽著,一邊想起那一幕幕鮮活的畫面,頓生彷如昨日之感。
“倘若上天再給韞哥哥一個機會,定合十六年的那個雪日,韞哥哥會如何選擇?”
李希韞聞言一怔,隨后便俯下身子在李幼妃的額間落下溫柔一吻。
李幼妃看著李希韞眸中一閃而過的淚意,柔柔地露出一絲笑意,而后便說自己有些累了。
李希韞不知李幼妃大限將至,只當她是體弱才這般疲憊,于是便像幼時一般輕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
半個時辰后,已平安歸來的邵祐前來探望李幼妃,遠遠地,他便看見亭中依偎在一起的兩個人,若是往日,他自然會覺得這一幕極為刺眼,可打從他知曉身世之后,他便為自己的生身父母感到無盡的悲哀,明明是兩心相知,兩情相許,卻只因為一個選擇,便誤了彼此的終身。
邵祐不想打擾他們這來之不易的相處時光,正準備悄步離開,可誰知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身后突然傳來李希韞一聲撕心裂肺的“眉眉”,邵祐聞言只覺心間一顫,淚便滾了下來。他快步奔至李幼妃的身前,將她那已顯冰涼的手緊緊握住,萬般懊悔自己沒有早些前來。
人人都羨慕他的娘親出身高門,一生榮華,卻不知,她這一世,年幼喪母,青年喪夫,與所愛之人相怨半生,甚至連人間最為尋常的團圓都沒有得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