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金濤
1
星期二下午六點半,我困得要死。
趕緊關上電腦鎖上單位的門,坐了一個小時地鐵又步行了將近十五分鐘后,才回到家里。一整天時間,部門主管安排的策劃案寫得我無比頭大,他晚上臨走前說王小川你今晚如果寫不出來明天就不要來上班了。我說沒問題,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猜想他可能沒聽明白我說的是不上班沒問題。
這一點,主管特別像離隊前的指導員,他們都習慣了雷厲風行,而我習慣了服從命令,但現在我已經從部隊回到地方,命令和身份都已經對我失去了強制性,我完全可以拒絕執行。
退伍回來以后,我總是不能很好地適應周遭的一切,喧鬧、自由、時間、工作、休息,包括可以每天都能見到的段小冉。在部隊的時候,我們一周只發兩次手機,可我們的聯系像是一周只中斷了兩次那樣親密。現在每天都在一起,卻總感覺有了距離。
近期以來,我們的爭吵與日俱增,并在今天達到了頂峰。
起因只是我不想吃蔬菜,而段小冉想吃。她切好菜做好飯問我到底吃不吃,我喝了兩口水沒有說話,水很燙,段小冉也很燙。離隊前我的胃口很好,這樣的青菜一口氣能吃掉兩大盤。她說王小川你愛吃不吃,天天這個樣退伍干嘛,還不如老老實實在部隊待著。然后,她打翻了那份綠油油的青菜,繼而我認真地打翻了水杯。
和段小冉的爭吵還遠遠沒有結束,她讓我滾的時候,王鈺剛好發來消息讓我過去。我知道段小冉其實深愛著我,但我現在想著的卻是王鈺。兩年義務兵的時間里,我從沒想過除了段小冉我還會喜歡上別的女人。
沉默半個小時后,我推門而出,段小冉沒有挽留,她坐在綠色沙發上玩著手機,直到我抵達香格里拉,她也沒有給我發來一條消息。我有點難過,愛和平淡好像都沒有錯,是否退伍也不太相關,可能只是我一時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一路上,我都在想段小冉是怎么了,她現在脾氣怎么這么大,結果想了一路也沒有想明白,難道,是我變了嗎?
香格里拉酒店,那是個聽起來就讓大腦皮層手舞足蹈的名字,尤其令人興奮的是王鈺那顆被棕色卷發覆蓋的可愛小腦袋。她嘴角咂著細碎的白沫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說了一長串的我愛你,就像街頭循環播放的廣告,這強有力的催化劑無疑加速了我們在酒店里的進程。
可天知道怎么回事,就在我洋洋得意地解開王鈺令我頭暈目眩的最后一粒扣子時,我的眼前“轟”地升騰起一股熊熊大火,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頃刻被巨大的力量壓縮,我感受到一種遍布全身的疼。
于是,在即將和并不貌若天仙的王鈺進行魚水之歡的那一刻,我從高大帥氣眉清目秀的青年變成了一只體態臃腫顏色混雜的貓。
合身的套裝瞬間成了空蕩蕩的布團,嶄新的軍用皮鞋也成了擺設,我感覺到世界變得巨大而我變得渺小。慌忙中我使出股肱之力探出腦袋,雙人床一邊,王鈺正維系著我驟然頓變時的目瞪口呆,甚至沒有顧得上遮擋身體。
王鈺一定嚇得夠嗆,她呆滯的表情像格爾尼卡油畫主人公一樣定格在我的腦海,這讓我感到絕望。兩個月前,我偶然認識了王鈺,她胸平、腰粗、腿短、嘴唇寬厚,嘴角上長著細軟的絨毛。高中時我一直對嘴角有著同樣絨毛的同桌敬而遠之,所以我也搞不明白這個和段小冉相差十萬八千里的女人到底哪里吸引了我。
但偏偏干柴烈火,我和王鈺的心理防線比馬奇諾還馬奇諾,一見鐘情,打情罵俏,如膠似漆,海枯石爛。之后,就是前天,我們一拍即合地擬定了香格里拉之夜。
三十層,此時卻成了我無法抗拒的高度,疾風和黑暗肆意滋生,膽怯和畏懼野蠻生長。現在,尾隨王鈺尖叫的大概是一群身著藏青色制服、雙手揮舞著電棍的保安,夾雜著他們皮鞋撞擊地板和胳膊肘擊打墻壁的聲音。
我計劃趁他們破門而入的那一瞬突圍,而后利用他們毫無章法的陣型互相鉗制,一舉擊潰他們。事實上,和我預想的如出一轍,我從他們看似密集的人群中相當輕松地穿插迂回,盡管我極力控制,但還是產生了些許的沾沾自喜。這有點像中隊經常搞的戰術演習,成功殺出重圍的指導員每次都罵我們沒有一點配合意識。
不過我并不能很好地控制手和腳,不,準確地說是四只腳,它們總不在一個調子上,讓我看起來像是滑稽的小丑。我橫沖直撞地拐進視距中最近的觀光電梯,他們對我這只不速之客整齊劃一地做出詫異的表情,好在這種目光只是曇花一現,整個過程就像我離開部隊融入社會其實只需要踏出營門一步那么簡單。
放眼望去,籠著光暈的霓虹密密麻麻刺破鋪滿眼簾的黑暗,汽車瞪著冷酷的雙眼漫無目的勾勒夜的眉線,膠囊公寓里懶散的燈光不斷試圖挑起厚重的窗簾。這完全不像我們的營區,九點半吹完熄燈號就只有黑夜。
我長吸一口氣,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我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王鈺又折了自己,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滑鐵盧。難以抑制的感慨像突如其來的悲傷,從頭腦中浩浩蕩蕩穿過小腹和喉嚨到達口腔,然后化成一聲軟綿綿、黏糊糊、拖著嘶啞長音的怪叫。
這讓我想到了巴豆。
那只營區軍人服務社老板娘養的美短,它通體橘黃,身材肥碩,面相十分可愛。工作不忙的時候,我總會去小賣部逗它玩,順道從炊事班給它帶去五花八門的食物。它喜歡撲到我的懷里,哼哼唧唧吃得很歡。
三十層,自由落體不足七秒,電梯卻磨唧了三分鐘,這讓我有些氣憤,不過怒氣即刻就被土地給予的安穩洗刷干凈。
車笛陣陣,夜色正濃。拉近的距離使得車水馬龍的街道變得寬闊,汽車像一條條跳躍在河里的魚,閃耀的車燈映出波光粼粼。
路邊熱氣騰騰的小酒館里,光著膀子的漢子翻動著粗壯有力的手臂推杯換盞,氣勢洶洶地喝酒猜拳,濺起的酒花打濕了那些好看又好聞的菜。
臨行前,指導員也想這樣把我灌得爛醉,可他酒量確實太差,到后面我們誰也不記得都說過什么胡話,可都像是說了胡話一樣不想回憶那天。
2
退伍前幾天,指導員找我談心,問我有沒有考慮好,我說沒有。他說王小川那你再好好考慮考慮。我說反正也他媽考慮不出個名堂,干脆不考慮了。他說你給老子滾蛋,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文書干得好好的,黨入了,嘉獎也拿了,再干一年保你當個班長不香嗎?
文書能頂半個指導員。指導員對我挽留實屬正常,更何況我干得還算不錯。
我說謝謝指導員,沒什么好,也沒什么不好。
指導員找我之前,我曾征求段小冉的意見,她哭著說,我等了你兩年了,我們要是沒有新的開始,那就只能結束。她說得很有道理。
這兩年里,我抱得最多的不是對象段小冉,而是服務社的巴豆,這讓我深深自責。盡管我很想當班長,但是這會讓段小冉傷心難過;再說,我總不能和巴豆那只貓過一輩子。
意識到有點餓的時候,我已經到了垃圾堆旁。或許這是貓的天性,我暗暗嘲笑自己恬不知恥的適應能力,并努力接受變成貓的事實。
這是城中富有小區的一隅,每天都有分毫未動的海鮮和五花八門的美味佳肴。我開始理解為什么貓喜歡在骯臟的地方生存了,因為沒有更差,所以每向前一步都充滿美好。
我不敢回去找可能還沒有恢復正常的王鈺,也不適合再去打擾已經分別的段小冉,更無法回到已經離開許久的營區,但除此之外無處可去。
我只能嘗試著在這片根據地開辟出自己的防區和小窩,并堆滿搜集而來的琳瑯滿目的食物和簡單粗暴的自衛武器,以此應對來搶奪地盤的流浪貓和隨時驅趕流浪貓的人類。
吃飯、睡覺、打架、翻垃圾桶,日復一日,生活變得簡單起來,沒有工作,沒有身份,沒有命令,也沒有段小冉,這讓我很快忘記不忍卒讀的過往并喪失展望未來的能力。
可好景不長,某個清晨我在一臺轟鳴行駛的垃圾車里醒來,和我完整的小窩一起頂著沙沙作響的風。我拼命跳離小窩,淚眼漣漣地目睹著遮風擋雨的暖巢絕跡于遠去的轟鳴,感覺心如刀割。
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洶涌地順著我瓦礫一樣的脊背淋向兩邊,閃爍的紅綠燈放大著夜雨瀟瀟的凄涼,不知所措的我在漫漫雨中像一顆遠離槍膛、沒有目標的子彈來回穿梭,在這個偌大的城市里尋覓著一處安身之所。
在部隊外出的時候,我也經常這樣方向迷亂找不著北,營區里和營區外盡管只隔有一道紅褐色的圍墻,卻仿佛是兩個陌生的世界,短暫又漫長的義務兵生涯中,我們根本找不到通向兩個世界的橋梁或者紐帶。
突兀的燈光從一扇虛掩的窗口噴薄而出,在滂沱大雨中如海上燈塔。直覺告訴我機不可失,跳進窗戶的一剎那,一道蛇狀閃電照亮了夜空的三分之一,晃得剩下的三分之二也蠢蠢欲動。
我的腦袋仿佛被呼嘯的驚雷擊中,焦灼的刺痛感像驟然引爆的炸彈摧毀了每一縷神經。我后半身失控般撞向半開的玻璃窗,令人難過的是,它發出的聲音比我的叫聲還大。還好,兩年的軍旅生涯鍛造了我結實的身板,我迅速支起身子,并開始環顧著這個地方。
綠色的壁紙,綠色的地毯,綠色的沙發,綠色的床。綠色的墻紙上,壁掛電視屏幕殘留著幾張便利貼撕得并不徹底的痕跡,茶幾的中間抽屜里應該有五種顏色的便利貼,代表工作日的五天,周一用紅色……
這房子!這是我和段小冉的房子!
一陣電流穿腦而過,我的背闊肌緊作一團。數天來,我一直徘徊,恩怨糾纏的向心力終究還是把我帶回到段小冉身邊。我來不及思索,也來不及感慨,甚至來不及再次確認,這時候,門響了。
鑰匙在鎖孔中右一下左兩下,而后鐵門咯吱咯吱轉動起來。是段小冉。每次開門都是亙古不變的動作要領,永遠記不住向左只有一圈的距離。
以往進門后,她總會仰起粉撲撲的臉蛋,滿是好奇地問我部隊的門是不是都不用鎖。我說怎么可能,不然還要門干什么,門就是用來鎖的,不過對我們來講,沒有鎖的時候,門就是鎖。我不知道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反正她好像覺得有道理,她覺得有道理的時候,就會用拳頭捶我,說王小川你凈他媽瞎說。
門開得很徹底。我和她清澈見底的目光不期而遇。
段小冉唇上涂了淡粉的唇彩,雙耳戴著銀白色耳釘。她的眼睛很大,像兩顆黑葡萄,睫毛高高挑起,像兩把質地堅硬的雨刷。鵝黃色短袖貼在身上凹凸有致,淺紅的過膝長裙上繡著一朵綠色的牡丹。色澤如藕的左小臂上懸著米黃色手提包,她彎著腰,右手正費力地從門上拔鑰匙。
盡管她的著裝有些改變,但綠色依然是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兩年前,她喜歡上我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喜歡上了軍綠。退伍后剛住在一起,她就百般央求并順利得逞,不久便用鋪天蓋地的綠色填充著七十平米的二人世界。綠色的壁紙、綠色的地毯、綠色的沙發、綠色的床,無處不在的綠映得我們的臉生機勃勃,像是兩只亟待收割的茄子。我覺得身體都在泛著綠色的絨毛,這種感覺越來越強大,以至于連接吻都像是在咀嚼有機蔬菜。
終于,我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與山盟海誓的段小冉訣別。出門前,我面無表情地向她宣布,段小冉,我再也受不了這令人作嘔的綠色了,我要離開這成片的海藻一樣的牢籠,擁抱五彩繽紛的新世界,我感到血管里的血液在逐漸由該死的菜葉綠變成鮮艷的瑪瑙紅。
她纖細的手指微微曲起,像一株隨風搖曳的綠色植物,抖動著孱弱的葉片,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我沒有辯解,我看到她眼中的我揮一揮衣袖,絕塵而去。
現在,段小冉就站在我的面前,修長的手指上頂著一簇飽滿的綠底藍邊指甲,一臉膠原蛋白緊緊繃繃,像脂化的皎皎月光。
她砰地帶上門,單手提鞋,包順勢放在地上,雙臂倒翻,闊步向我走來。
之前視頻的時候我讓她看過幾回巴豆,她很不悅,理由是她一個活生生的姑娘竟然還要和一只貓爭寵。
現在,她一只手掰著我的胳膊,一只手扣住我的身子,把我抵在雷聲滾滾的窗戶前,像男人懲罰背叛了愛情的女人。我沒有反抗,密密麻麻的雨點拍打在玻璃窗上又迅速反彈,在狹窄的窗臺濺起一圈圈蕩漾不徹底的水紋,電線桿上的紅色電表指示燈不停閃爍,和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一樣企圖刺破雨幕。
3
入伍第二年,我成了預備黨員,這意味著轉士官第一年我就能成為正式黨員,我很感謝指導員。
我肯定留隊啊,我信誓旦旦地對指導員說。那時我真是這么想的,我沒有騙他。可是我沒有做到,對段小冉也是一樣,前不久我還對她說我會愛她一輩子。
雨更大了。
我盤算著再次落入滂沱大雨之中的種種后果,絲絲縷縷的冰冷宛如針扎一樣涌向全身。這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懸在脖子里的平安符很不合時宜地碰到了她的手臂。
段小冉愣住了,她枯萎的表情突然煥發生機。我看到她的目光里流淌著沉甸甸的往事。
那天,我們在全市最好的酒吧手挽手推杯換盞,紀念兩年軍戀長跑的滄桑。大肚子高腳玻璃杯倒映著兩個臉色緋紅的年輕人。
燈影迷離,觥籌交錯。我們借著酒意對著她從人潮擁擠的廟里求來的一對平安符,和往常一樣輕而易舉許下諾言:不離不棄,誰要是違背諾言就變成巴豆永遠陪著對方。
此刻,段小冉把我的平安符死死地攥在手里,眼睛像一臺大功率掃描儀。成真了嗎?成真了嗎?!王小川!你混蛋!
段小冉像一只被激怒的野獸,眼神中遍布離弦的箭。她把我重重地扔在沙發上的時候,順帶打翻了茶幾,幾只杯子摔碎在地板上,杯中的水在地上匯聚成幾堆相當不堪的水團。
真的是你嗎?!回答我!你死哪兒去了?!
還未死心的段小冉重新把我從沙發上拎起來,我感覺到長長的尾巴周而復始地鞭打著潮濕的空氣。
是我!小冉!我回來了……
我哀叫,卻無濟于事。
我字正腔圓的回應不過是一聲聲聲嘶力竭的貓叫。我用前爪笨拙地拉開抽屜指著我們的相冊,對著滿屋的綠色吼著……直到她潸然淚下。
那一刻,我極度渴望回到她身邊,我不知道是為了觸手可及的未來還是那份塵封的愛死灰復燃。
我在小冉身邊留了下來。
每天她上班前,桌子上總留著一份煎雞蛋、豆漿、面包片,我醒來時它們還滌蕩著微波爐的余溫。電視機屏幕上歪七扭八地貼著寫有“吃飯”“別亂跑”字樣的便利貼,字條大同小異,筆畫像她的耐心一樣越拉越長。
段小冉經常躲在房間里哭泣,聲音即使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也格外清晰,有時她會憤怒地朝我一通大罵,空洞的眼睛像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但更多的時候她都在沖我微笑。下班后,她會坐在沙發上摟著我看套路滿滿的煽情偶像劇、宮斗劇,甚至諜戰劇。
當鋼琴、豎琴或者各種憂郁樂器的背景音樂緩緩響起,當錯綜復雜的三角戀主人公們虐心相別,她就會一邊扣住我的脖子,一邊大動干戈地落下眼淚。
往常,我準會調到少兒頻道,四肢發達的狗熊永遠打不敗瘦骨嶙峋的光頭強,信念堅定的灰太狼永遠吃不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羊。之后,她會把面包片一樣的拳頭砸在我的后背,然后躺在我的懷里傻子一樣沒心沒肺地笑,露出牙齒和酒窩。她柔軟的長發鋪在我的身上,就像木槳輕輕推動著帆船。
那場戲中,風流倜儻的男主人公不幸慘死于車禍。峰回路轉的劇情幾乎讓她把我勒斷了氣,我本能地掙扎,鋒利的爪子像巨大的鉤刺,在她稚嫩的手臂上留下一抹深紅的傷痕。
她張皇失措,眼神慌亂地望著我,寵物和男友的界限變得模糊。我盯著自己的爪子,血紅的肉絲藏匿其中。
第一次和段小冉親熱的時候,她臉色緋紅,眼神撲朔迷離,像一只落入虎口的羊,修長的指甲本能地打退了我幾次氣勢洶洶的進攻。后來,段小冉索性把指甲剪短,手指像一排光禿禿的乳頭,白里透著血紅的亮。我借著溫暖的燈光得意洋洋地提醒她,你這叫自廢武功。她將眼睛瞇成直線,重重揚起手,又輕輕地拍在我的臉上,哈哈大笑著說,王小川,有你在身邊我還需要什么武功。
4
我可以沒有爪子,我不能沒有段小冉。
這絲毫不像部隊,即使我離開了,指導員需要的文書崗位一樣有人來干。段小冉不一樣,她沒有我,就會失去整個世界。
看著溫暖的早餐,我呆呆地站在這座城市無數個相似的陽臺之一,想象著兩年時間里,段小冉一手吃早餐一手拿著包擠公交、轉地鐵,和素不相識的人在狹窄的空間里爭奪著生存資源,感覺心里堵得要命。遠方高樓林立,電視塔像倒扣的啤酒瓶,泡沫洶涌的啤酒灌進鋼筋水泥修筑的城市,所有人都像喝醉了一般。
收回視線,我把目光鎖定到爪子上,它有著厚厚的肉墊,也有著長長的指甲,墨絲一樣的線條貫穿其中,多余而丑陋,我決定把它們全部磨平。
我要用疼痛和鮮血讓段小冉明白我義無反顧的虔誠。“刺拉——刺拉——”反復摩擦,前爪很快在堅硬的水泥地上黯然失色,那些傷害過小冉的蛋白質也漸漸變成狹長的白色印記。
刺耳的、劇烈的聲音中,漸漸深入骨髓的疼痛不斷從血線中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緊隨刻骨銘心的愛,占據了我所有的神經,在段小冉穿街過巷回到家里之前,我要在陽臺上完成蛻變。
我像持著單手鋸的伐木工企圖砍倒參天大樹,但我不能停止。
終于,我把所有的爪子全部磨平。“喵!”我聽到一聲凄厲的喊叫穿云而下,狠狠地砸在小區新堆砌的垃圾堆上,而后有幾只驚慌失措的貓追逐著我的聲音哀嚎。
我癱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腦子里到處都是他媽的火星撞地球。
段小冉推開門的剎那,被地面上長長的血跡嚇得目瞪口呆,她甩下包,后腳跟重重地踢上門,奔跑時,頭發在背后不可思議地飛舞。她蹲在地上,望著水泥地上的大片殘血和磨碎的爪子,精致的五官頓時扭打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地抱著我,雙手輕撫,飽滿的指肚反復在我的毛發上摩挲。
在大片梧桐染上火紅的秋天,浮游的腥氣和刺鼻的酒精成為揮之不去的記憶。段小冉跑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藥店,買來五花八門的寵物用藥。色澤灰暗、怪味十足的藥粉裹在酒精煮過的白色紗布里,綁在原本亭亭玉立的腳上。摻足白糖的阿莫西林粉末難以溶解,依然苦澀,像段小冉不斷碎裂的淚珠沖擊我的神經。
小冉特意請了假,她每天從市場買來最新鮮的蔬菜,照著食譜東拼西湊出一碟碟很難下咽的東西。她用羊角梳給我梳頭梳背梳四條腿,使我所有的毛孔都發情似的打開,而后她翻出手機毫無遮攔地對我拍照,緊接著發出粗獷的大笑。是的,自從我變成貓以后,她笑的時候再也沒有捂過嘴。
我伏在光滑而溫熱的毛毯上,頭枕著墊高的靠背,整個身子軟塌而慵懶,看著自得其樂的段小冉,突然覺得這可能就是很多人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不離不棄。
5
退伍那天,段小冉在車站接我,她穿著我最喜歡的裙子,雙手捧著一大束玫瑰,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不知道這兩年來段小冉有沒有過這種感覺。
我想不明白為什么要背叛段小冉,并后悔牽上王鈺的手。我開始懊悔,兩年時間里,段小冉等我那么久,可我背叛了她。同樣,我不知道指導員是不是也覺得我背叛了他。
傷口愈合得很快,不久后,我已經可以蹣跚地走路,像通天河冰面上打滑的縮小版白龍馬。
痊愈的那天,陽光早早刺透了窗簾,雨后的空氣里到處飛舞著潮濕泥土的甘甜,遠方的高樓半個身子埋在稀疏的云層里,塔吊揚起長臂在彩虹中翩翩起舞,星羅棋布的居民區分割出馬路和街道,悠揚的琴聲從底層的窗戶里徐徐上揚。
自從回到段小冉身邊,乖戾、老實、安分、忠于職守、寸步不離這些安分守己的詞語漸漸感化著我,同時也像厚重的枷鎖一樣層層壓迫著我,緊逼著我。
離開部隊時,我有著充沛的人生規劃和豐富的夢想,可如今,我只能待在這綠得發黑的家里,我的未來就像嫁接失敗的枯枝,那些多汁多彩的養分與日益消瘦的我無比接近又有著無限的距離。可能我很快就會像失去動力的電梯,做一個毫無驚喜的自由落體,而后落在能夠扼殺一切生命的土地里,腐爛,變質,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我咬住小冉的褲腳,頭像撥浪鼓一樣不停地搖。
小冉從我的眼神里讀懂了不安,她的柳葉眉開始彎曲、折疊,眸子里散播著女性的溫柔和母性的憐愛,即使我不可言喻的野性讓她心神不寧。
段小冉決定帶我外出。
她十指相扣,將我托舉在小腹,像只可愛的袋鼠。
喧鬧的公園里,大爺大媽正興致勃勃圍在長亭里吹奏葫蘆絲,一位大媽看著簡譜面紅耳赤,一時窘迫得倒不過氣;乒乓球臺上,一老一少橫板豎削打得正歡;大理石地面上,滑旱冰的女孩偶爾摔倒后又重新站起……
這很平常,但這不就是生活嗎?
兩年義務兵期間僅有的外出時間里,我最喜歡的去處不是商場和飯店,而是離單位最近的幾個公園。坐在長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他們簡單的快樂很快便能讓我的身體和思維都漸漸舒緩下來。那里開放而自由的環境和部隊截然相反,每一次都讓我無比留戀。
退伍后,我曾經和小冉探索過這座城市里大小不一、各有特色的公園,卻再也沒有擁有過那種沁人心脾的感覺。
此刻,我突然很想擁抱這樣的生活。于是,我掙脫了段小冉,呼嘯而去,我聽到身后段小冉的鞋跟像鼓點一樣嘀嘀嗒嗒,但我置之不理,跑得飛快。
猛然間,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幾乎撕裂我的耳膜,它擦著我的頭皮也可能削掉幾根我的毛發后,戛然而止。我四肢伏地,抬頭時看到路面上兩道黑亮的痕跡,像兩條并行的鐵軌,終止于不遠處的汽車輪胎。
驚魂未定的小冉捧起縮成一團的我,兩排牙齒整齊劃一地半陷在青紫的嘴唇里。
小冉生氣了。無論是人還是貓我都試圖逃離她,并給她帶去痛苦。一天后,她拿出令我口舌生津的蛋撻,同時把繩索緊緊攥在手里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嚴重的后果。我的眼前出現了人類漁網捕魚、繩套逮兔、竹竿套麻雀的場景,低級物種竭盡所能的反抗像松開的發條……
小冉用最古老的方式成功誘捕了我,蛋撻香甜爽口,但鼻子和味蕾都沒有認真回味。她完全可以不必為此大動干戈,即使她當面放下繩索,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走進去。現在她要用那條深綠色的繩索縛住她失而復得的愛情,繩索上系滿了美好的憧憬和穩固的誓言。
6
我重新變得乖巧,在直徑數米的領域內收集著段小冉日益吝嗇的愛并將其刻意擴大。
這有些像我的文書崗位,每天只能在辦公桌前守著電腦,對著上級下發的各種通知、材料,機械麻木地復制粘貼,同時希望在各類文件中發揮最大價值。盡管二者千差萬別,但那條緊緊束縛的繩索卻始終沒有變。
一連數天的沉默后,段小冉突然忙了起來。出門的時候她會穿上我最喜歡的粉色風衣、黑色緊身打底褲、紫色長靴,抹上珍藏已久的香水,涂那支價值不菲的唇膏,若隱若現的腮紅像含苞待放的玫瑰,寫盡了女人的嫵媚和窈窕。
在某個夜晚和黎明交接之后,電話紛至沓來。
起初小冉和他只是在臥室里交談;后來開始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喋喋不休;再后來,在廚房、臥室,甚至衛生間,無論小冉處于何種狀態,她都會發出立體的銀鈴般的笑聲,和手機里的那個莫逆之交相談甚歡。
電話那頭的人講著蹩腳的普通話,像一把松了弦的二胡,停頓的空當里,他那令人憤怒的笑聲和猥褻的挑逗此消彼長。他嘴角一定懸著下流的笑,看起來像一大滴難堪的口水,他一定想象著摸到了段小冉絲滑的后背,并親吻她瀑布似的頭發。我恨不得一把奪過段小冉手中的電話,把它從五樓扔下去。
段小冉有外遇了,這個定義或許并不貼切。
事實是,在我背信棄義之后,她愛上了別的男人。我無法為段小冉的選擇下出一個與邏輯和慣例相符的定義,她收拾好所有溫柔和美貌,投入到那個陌生男人的世界里。
和段小冉同居的第一個月里,我們總是在分別前熱烈而隆重地啃上很久,仿佛嘴里有著各種刺激的生活和無限的風景等待我們發掘。我們鍥而不舍,有時必須要喝上滿滿一缸子水。
后來,那吻里漸漸多了一些略顯尷尬的牙膏沫;偶爾會有輕微的讓人不快的口臭;再后來,每天我們例行公事一樣接吻,就像吃飯睡覺那樣不假思索。終于有一天,我們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那吻就自動消失了。
曾經的誓言就像干旱許久的大地,那些看似堅強的生命盡管負隅頑抗地屹立著,但在某天突然倒下時才發現它的根早已枯死殆盡。
我很難過,我感覺自己要死了,我的呼吸就像是要把一座山提起來那么費力,可我除了坦然接受和痛徹心扉,一個不字也說不出來。我在他們深情款款互道晚安中結束漫長而煎熬的一天,伴著咸腥的淚水入睡。那些本該屬于我和她纏綿的聊天題材與內容,如今物是人非、黑白顛倒。
我覺得自己是戴了綠帽子的貓,盡管我們之間差著界門綱目科屬種,愛情注定無法走向盛大。
事情總是比想象中來得突然而復雜,段小冉的身上開始流露出一股淡淡的煙味,直到那天,她把滿身煙味的男人帶回了家。他兩只皮鞋拖踏出“咯咯”的聲音,上下兩排牙齒縫里擠滿了香煙熏染的痕跡。
我不敢想象段小冉和他擁抱或者接吻的畫面。
我對著小冉大幅度掙扎,繩索把我的脖子勒得嗚嗚作響,可她決然而去的身影依然干脆。
狗男女。我突然很想罵一句。
是可忍,孰不可忍。想親熱怎么不去香格里拉!
我如同秋后問斬的罪犯,拖著枷鎖走向段小冉宣判的萬劫不復。
他們直奔了小冉的臥室,那間曾經屬于我和她的屋子。駐足門前,段小冉斜沖著我看了很長一會兒,她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眼神里透著明亮的光,我有些不知所措。
而后,那個男人重重的關門聲讓我幾乎昏厥,我的身子和四肢全部癱軟在地,全身的器官糜爛消亡,我感到了磨平爪子時撕心裂肺的疼,我感到了解開王鈺扣子時的那種灼燒。它讓我變得憤怒。
我感覺所有的關節在膨脹,心臟像一顆急于出膛的子彈,所有的肌肉都在逃離似的掙脫。我的胡子在縮短,手臂在伸長,我輕而易舉地掙脫了原本緊固的繩索,步子也變得寬大起來,我直立著站了起來,沖向那個碧綠、翠綠、深綠、綠得發亮的房間。
“喵!喵!喵!”我聽到房間里傳出了令人詫異的巴豆一樣的聲音。
我推開門抱起小冉,對著那個像王鈺一樣目瞪口呆的男人狠狠扇了一個耳光。我看到他不可思議地沖我微笑起來,他那張逐漸變形的臉,先是越來越像等待我上交策劃的主管,而后越來越像送我離開的指導員……
熄燈號響起,我在電腦前驚醒,口水打濕了迷彩服袖口,屏幕上指導員讓上報的幾個材料密密麻麻,手機上顯示著段小冉打來的13個未接電話。
那一刻,我開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