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青

《永恒族》劇照,廣島被原子彈襲擊
2021年漫威超級英雄電影《永恒族》中出現了這樣一個橋段:一位黑人超級英雄目睹了廣島被原子彈襲擊后的慘狀后,跪地懺悔。他認為,如果不是自己給了人類如此高的科技,就不會釀成原子彈轟炸這種慘劇。
這一橋段在中外都引發了不小爭議。該片編劇日裔的身份備受關注,一時間,歪曲事實、為侵略者辯護、同情心泛濫等評論也見諸各國報端。
而這并不是“原爆”相關作品中,首次出現美國人向日本人懺悔的章節。早在1963年堀田善衛的小說《審判》中,主角之一美國軍人保羅,就因曾參與對廣島的原子彈轟炸而自感罪孽深重,最終在廣島跳河自盡;1991年,黑澤明執導的《八月狂想曲》中,也有美國人向遭遇“原爆”襲擊的日本老奶奶道歉的橋段。
事實上,在遭受核打擊后,“原爆”就成為了日本人尤其是日本文藝圈最難磨滅的記憶—大量相關文學作品的刊發,催生了日本“原爆文學”這一獨特分類。影視和動漫圈里,不僅涌現出了大量“原爆電影”“原爆紀錄片”等各類作品,甚至后世一些如《哥斯拉》《阿童木》《阿基拉》等看似與“原爆”毫無關系的作品中,也留有深重的“核烙印”。
對于日本創作者而言,“原爆”話題涵蓋了該國裕仁天皇政府挑起戰爭的原罪、美方視投擲原子彈為正義之舉、廣島長崎兩地民眾的苦難等多重視角。這些復雜歷史因素的交織,也使得“原爆”題材極難處理。
對戰敗的不甘,對戰爭的反思,渲染普通民眾的悲情,表達核恐懼,這些都是日本“原爆”相關作品的主旨。
日本曾遭受了核打擊,也發生過最高級別核事故,這讓日本人對于“核”話題有帶著血淚的深刻認知,也讓“原爆”與“核”成為了凝聚日本民眾感情的特殊載體。若將“核”話題作品視為切面,似乎不難窺見日本社會核認知的變遷。
或許是“原爆”帶來的創傷過大,日本在戰后立刻開始了“原爆”主題作品的拍攝。問世于1946年的《廣島長崎原爆后》,被認為是日本首部關于“原爆”的紀錄片。該片用近3小時的時長,全方面展示了“原爆”對廣島和長崎的破壞,也為后世的“原爆”題材電影提供了充足素材。
但即使站在后人的視角,也很難用一個詞來概括日本“原爆”作品最初的特色:既有從日本人的視角敘述著“原爆”的危害,表達對戰爭的反思,又有不少作品企圖通過描摹平民苦難,來模糊日本發動戰爭的責任,還有作品跳脫了戰爭話題,而是從人類共同命運出發,表達對核力量的擔憂。
“原爆”話題涵蓋了該國裕仁天皇政府挑起戰爭的原罪。

《永恒族》劇照,黑人超級英雄為核爆懺悔
耶魯大學社會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橋本明子,在《漫長的戰?。喝毡镜奈幕瘎搨?、記憶與認同》一書中,曾總結出戰敗后日本出現的三種創傷敘事:要么將日本侵略者美化為“國家英雄”的敘事,在培養民眾對國家歸屬自豪感的同時,又可避免談論日本的戰爭罪責;要么是圍繞“災難”展開,表達對廣島長崎等日本普通民眾的同情,借此避而不談日本對其他國家曾造成的苦難;唯獨第三種是“施害者敘事”,即赤裸裸展示日本的野蠻暴行?!霸敝黝}作品主要為后兩者,但從數量上來說,又以第二種居多。
“原爆”影視的第一次浪潮,出現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隨著《舊金山和約》簽訂,對日本電影管控的禁令也逐漸被解除,日本的“原爆”影視開始得到了西方世界的關注。
1952年,出身于廣島的著名導演新藤兼人,拍攝了一部名為《原爆之子》的電影,從一位劫后余生的女老師的視角出發,呼吁世人多關注“原爆”下幸存的孤兒。這部電影也贏得了1953年戛納金棕櫚的提名。
1953年,關川秀雄導演了《廣島》,與《原爆之子》用象征手法概括災難場面不同,《廣島》不僅在布景上展現了“原爆”后的慘狀,還找了不少廣島市民來充當群演。
這部作品雖未登陸國際影展,但其中的災難片段卻在1959年被阿倫·雷乃直接引用到了傳世佳作《廣島之戀》中—廣島的慘狀也與一場凄美的愛情故事一起,傳遍歐陸。
千年以來,大量的自然災害讓日本人形成了“物哀”的美學觀。渲染悲情的“原爆”敘事與這樣的日本審美相契合,再加上極少探討戰爭本因,“挽歌”式的同情敘事給予了戰后日本民眾精神上的麻醉,因此也讓“原爆”作品在日本廣受歡迎。
大量的自然災害讓日本人形成了“物哀”的美學觀。

《原爆之子》劇照

《哥斯拉》劇照
但一位名為本多豬四郎的日本導演卻不滿足于簡單的同情,對于“原爆”,他有更深的思考。1954年,他導演的特攝電影在日本走紅,片中主角是一只名為“哥斯拉”、外形類似恐龍的巨型怪物。
這一龐然大物,反映的是日本人對核威脅的恐懼。按照故事設定,哥斯拉因遭受原子彈輻射,變異獲得了恐怖的力量,其極具殺傷力的噴射物也滿是核輻射。
毫無疑問,這個由導演創造出來的怪物形象,就是日本人對核武器認識的一種具象化表達,即哥斯拉就是核武器的化身。影片最后,三根教授發出了反對核的呼吁:只要人類繼續核試驗,哥斯拉這樣的怪物就會不斷出現,而下次哥斯拉出現的地方,很可能不僅是日本。這種略帶威脅的論調,表達了導演的思考,即日本雖然遭受了“原爆”,但在絕對的核力量面前,還有其他國家可能重復日本的命運。
“原爆”影視蓬勃發展的同時,日本的文學界也圍繞“原爆”這一主題,輸出著自己的價值觀。與影視界相比,日本文學界在“原爆”話題上雖然缺乏對日軍侵略暴行直言不諱的作品,但對戰爭和日本軍國主義所帶來危害的思考和批判,卻更為深入。
上世紀60年代開始,后來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大江健三郎等一批優秀作家的參與,讓“原爆”話題開始跳出了渲染苦難的窠臼。
早在1958年,大江健三郎就曾發表文章反對核武;1965年出版的《廣島札記》,則是大江“原爆文學”中影響力最大的作品之一。這部作品記載了大江在廣島走訪原爆受害者的見聞,眼見那些不屈的、正統的、有尊嚴的廣島人,卻因“原爆”受害者的身份始終處于社會邊緣,這啟發了他對“原爆”引發的各種社會問題及背后的現象更深入的研究。
彼時的日本當局通過消極對待原爆受害者、主動回避“原爆”話題等方式,極力淡化“原爆”的影響。這樣既不容易觸怒盟友美國,又能讓國際社會繞開對日本發動戰爭的聲討,樹立戰后國家正面新形象。
如此無法正視歷史的做法,自然為人所不齒?!稄V島札記》辛辣諷刺了“原爆”紀念活動背后極為復雜的政治目的。后世的文學評論家認為,《廣島札記》不僅具有極為濃厚的人道主義傾向,也大力指斥了國家主義輕視受害者的行徑。正如美國學者約翰·特里特所說,大江在其文學作品和實踐中所做出的努力,是構筑“后廣島文化理論”的中心存在。
與《廣島札記》的傾向相近的,還有井伏鱒二的《黑雨》。小說仍從原爆受害者的視角出發,但反戰傾向在當時算是十分強烈。在《黑雨》中,主人公在日記中寫下了“我討厭戰爭,誰戰敗都可以,只要早點兒結束,什么圣戰,還不如和平神圣”這樣的句子,從側面表達了對軍國主義的厭惡。
堀田善衛的小說《審判》同樣是一本嘗試“揭短”的“原爆”作品。盡管其中有美國飛行員后悔參與“原爆”的橋段,但小說也重點刻畫了日本軍人恭助在中國戰場上目睹的種種暴行,并對戰敗回國后依然能安享晚年的戰犯進行了撻伐。
1970年代起,冷戰氣氛的持續緊張與核技術的不斷發展,讓日本作家有了更深的核危機意識,開始出現了一批完全脫離“原爆”受害者敘事的作品。如井上光晴的《钚之秋》,虛構了一位堅定支持核電的核能工程師,他在目睹了核泄漏帶來的危害以及核電站周邊居民的苦難后,最終對核能有了不一樣的認知。

《阿童木》

《阿基拉》開篇的不明原因大爆炸
有了相關影視和文學作品的鋪墊,關于“原爆”的思考延伸到了更多日本的作品中,1960年代前后誕生的《阿童木》便是如此。
看似與核毫無關聯的《阿童木》,主角阿童木的名字就來源于“原子(atom)”這個單詞,而為阿童木提供能量的“心臟”,則是一個核反應堆。
兩部TV動畫的終篇故事中,對人類最大的威脅都和核彈有關。其作者手冢治蟲也曾不止一次表示,把阿童木視作“科技讓未來更美好”的象征,不是他的本意。
有200余部核泄漏主題紀錄片公映,占據了日本國內紀錄片產量的幾乎半壁江山。
作為列島國家,日本匱乏的自然資源與有限的地理空間,促使日本人產生了強烈的憂患意識。而當這種憂患意識與“核能”這一人類尚難以完全掌控的能源相結合時,孕育出了反映“核焦慮”的作品。
1988年上映的動畫電影《阿基拉》,開篇就是東京遭遇不明原因導致的大爆炸,幾乎變為廢墟。片中人類瘋狂追逐武力進行的“阿基拉”試驗,映射的就是核能。而1989年開始連載的漫畫《攻殼機動隊》故事中的第三次世界大戰,就是一場核戰爭。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兩部作品,分別啟發了2020年大賣的游戲《賽博朋克2077》和電影《黑客帝國》系列。但在后兩者中,幾乎見不到與“核”相關的設定,遑論“核焦慮”了。
這也從側面說明了,日本人的“核焦慮”,與其自身的危機意識、強烈的國民心態不無關系。這種焦慮也在2011年福島核泄漏事故后被徹底引爆。
大江健三郎在接受采訪時甚至直言:“廣島遇襲后核電站又發生同樣慘痛的事件,無疑是對廣島的背叛?!迸c此前“原爆”“核焦慮”等作品創作思路不同的是,福島事故后,日本核題材電影不再反思過去或對未來展開幻想,而是著眼于核泄漏后的日本社會生活,憤怒、恐懼、不信任等多種情感在此中交織。
有別于廣島相關的核敘事只敢渲染悲情、規避談及責任不同,不少福島相關的作品將矛頭直指日本政府和東電公司。2012年問世的《希望之國》,就包含了民眾因福島事故而完全不信任政府的段落。
在紀錄片領域,福島事故后的數年間,有200余部核泄漏主題紀錄片公映,占據了日本國內紀錄片產量的幾乎半壁江山。這些作品不僅嚴厲質問了日本政府對福島生態的無作為,也從不同角度總結了福島核事故帶來的惡劣影響。
可惜的是,隨著日本政府執意將核廢水排向海洋,這些來自民間的思考和努力統統付諸東流。
責任編輯 吳陽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