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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

2022-03-30 17:20:01李治邦
特區(qū)文學 2022年2期

就在今天下午,蕭恩界被總公司任命為人事部長,他年僅38歲。

蕭恩界在男人堆里算是比較標準的,個頭高,白凈臉,文質(zhì)彬彬的。他的履歷表也很簡單,大學畢業(yè)他選擇了參軍,在部隊一干就是五年,領(lǐng)導(dǎo)準備給他提干,說你當初為什么不直接報考軍事院校呢,還非得從戰(zhàn)士做起。他笑了笑說,我覺得從軍事院校畢業(yè)直接成軍官沒有意思,我就是想當幾年戰(zhàn)士歷練一番。在部隊,他立過兩次三等功,也受過一次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其原因是當?shù)匾粋€寡婦遭到副鄉(xiāng)長的調(diào)戲,被蕭恩界撞見,一拳頭下去就把副鄉(xiāng)長的嘴打成了兔爺。

蕭恩界謝絕了提干便復(fù)員到了這家公司下屬的企業(yè),跟中學的一位女同學結(jié)婚。誰都覺得他的生活總算是納入到正常的軌道。三年后的秋天,這位中學同學突然去了日本的橫濱,兩年后提出離婚。蕭恩界只得點頭同意,中學同學的姐姐過來當了中介人,替她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民事部門把他和大姨子當成離婚的夫妻,鬧出了不大不小的笑話。

蕭恩界當過幾年車間黨支部書記,后來調(diào)到總公司經(jīng)理辦公室當副主任。然后讓總經(jīng)理一眼看中,覺得這個人誠實,心底也很簡單,不用在他身上動腦子,就讓他當上公司人事部長。任命會剛剛結(jié)束,蕭恩界就被人事部的年輕部下們推搡到了總公司樓下的卡拉OK廳,說是要好好唱一通。其中黃美珍最積極,到了廳里就搶著拿歌單,吵著喊服務(wù)小姐過來點歌。服務(wù)小姐過來,遞過兩本歌單,一伙人戳戳這點點那,沒一會兒就點出一大堆流行歌。黃美珍把歌單送到蕭恩界面前,有些嗲氣地說,蕭部長,你先點一首吧?

蕭恩界推讓了半天,實在拗不過大家的盛情,便接過歌單。從第一頁翻到了最后一頁,望著密密麻麻的歌名,如天書一般竟不能唱出一首。他歉意地問服務(wù)小姐,有《打靶歸來》嗎?服務(wù)小姐茫然地看著蕭恩界,竟沒說出話來。歡男樂女們一陣大笑,說蕭恩界還是上個世紀的人。有個染著滿頭黃發(fā)的小伙子開始唱《天堂》,黃美珍就順勢把蕭恩界拉起來喝酒。蕭恩界能嗅出黃美珍身上那股假香水兒味道,可嘴上還恭維著,法國的名牌吧。黃美珍矜持地問,什么法國名牌?蕭恩界說,香水呀?黃美珍說,我也不知道哪國的,反正是有人主動送的。蕭恩界鄭重其事地說,絕對是法國的。黃美珍說,你如今是鉆石王老五了,多少得有個女人伴著你呀。蕭恩界撇嘴,什么鉆石,土坷垃一個。

都說現(xiàn)代人會作秀,社會成了表演的大舞臺,蕭恩界就是其中一個典型。誰看到都會覺得他老實,說幾句話會認為他憨厚。跟他待上兩天,會感到他辦事一根腸子,直來直去。與他生活一個禮拜,會覺得他很簡單,沒什么心眼。不論什么時候,蕭恩界的臉就像戴著一副面具,沒有任何喜怒哀樂。可就是這個蕭恩界其實鬼靈鬼靈,說出話來都是拐彎抹角,聽著清楚,做起來就讓你糊涂。他愛裝相,裝得不動聲色,就跟真的一個樣,連他親姐姐都看不出來。他的這個變化來自于在部隊那次處分,他突然領(lǐng)悟到了自己的固執(zhí)和較真。正是因為那次處分使他明白了許多道理,部隊迅速讓他復(fù)員動搖了他的很多想法。本來他想從戰(zhàn)士成為將軍,在肩上挑著兩個杠三個花。他有次跟車間主任說過一句話,人應(yīng)該有野心。車間主任懵了好半天,也沒有緩過神來。他對蕭恩界說,你說明白點,你有什么野心?蕭恩界不說了,擺擺手走了。后來車間主任跟公司的總經(jīng)理說,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總經(jīng)理哼了哼,說,你別小看他,他想坐我的位置你知道嗎。

到了歌廳他其實很懊悔,不該冒冒失失進到這地方,弄得自己出盡洋相。可他表面上卻顯得很熱衷,這伙人都是他的部下,工作靠著這一伙子人去做去拼。他最不想搭理的就是黃美珍。黃美珍三十好幾了,自命清高,說話總是像泡著一罐子醋,總覺得自己是漂亮女人,從二十幾歲連續(xù)拒絕了一批優(yōu)秀男人以后,沒到三十歲就開始門前冷落鞍馬稀了。

從蕭恩界當上人事部長起,黃美珍就開始迫不及待地貼上來,可蕭恩界實在覺得黃美珍是一張白紙,什么東西也沒有,僅是長著一張不算漂亮的臉。蕭恩界的理論是漂亮女人都十分淺薄,她們用心都在臉蛋上,而不在腦子里。

他結(jié)婚后曾經(jīng)跟中學同學說過,但凡女人漂亮了都會自命不凡,都會強勢表現(xiàn),自以為男人都會喜歡。其實,漂亮只是一副面具,摘下來就是一張模糊的臉蛋,什么也不是了。中學同學生氣地問他,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我漂亮,但我摘下面具依舊漂亮,這個面具是天生就有的,再說也摘不下來。那天,蕭恩界本想說你不是漂亮女人,你是自己認為漂亮。但這句話含在嘴里沒有吐出來,因為中學同學的自尊心太強。她去日本不是偶然的,她一直對蕭恩界說,我需要出去,成老太婆再走就失去意義了。中學同學到日本的第一年,不斷給他發(fā)照片,說在這里我是最漂亮的,人家都這么說。蕭恩界意識到自己沒戲了,等到中學同學提出離婚的要求,他就回了一句話,你并不漂亮,你會為你自認為的漂亮付出代價的。

后來,他打聽到中學同學跟當?shù)氐囊粋€牙科大夫結(jié)婚了,據(jù)說很幸福。蕭恩界知道中學同學還保留著他的微信,就給她發(fā)了一個信息,說了一堆祝你幸福的廢話。中學同學沒有理睬他,只是給他發(fā)了一個照片,一張她在海邊的照片。蕭恩界看著照片愕然了,竟然有了幾分痛苦,因為中學同學整容了,原本那些好看的地方都挪位了,很奇怪的一張臉。

蕭恩界找個借口,說肚子疼,想去方便,就離開了歌廳。他聽到黃美珍在背后喊,快點兒回來呀。走到歌廳外,坐電梯就上了總公司的六樓,他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到了辦公室,就接到來自日本橫濱的電話。中學同學軟塌塌地問,聽說你當人事部長了?蕭恩界這邊只是哼了哼,問,有什么事情?中學同學說,求你一件事,只有你能辦成。

蕭恩界看見窗外的云層積攢得很厚,有一群鴿子在云層里用力翻滾著。中學同學繼續(xù)說,我媽媽患了腰椎管狹窄,現(xiàn)在越來越厲害,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挺直腰桿兒。一天中的大多時間都賴在床上,去一次廁所就得需要一刻鐘。醫(yī)生說她的腦血管薄,也很脆弱,稍微一激動就會破裂,而且這種現(xiàn)象很有可能發(fā)生。我想需要做手術(shù),到醫(yī)院盯著手術(shù)的事非你莫屬了。說來,蕭恩界結(jié)婚以后,對岳母照顧得不錯。因為岳母沒有兒子,只有兩個閨女,對蕭恩界就格外疼愛。蕭恩界談戀愛的時候就能親親熱熱地喊媽媽了,有時候在樓下扯脖子喊,喊得驚天動地。弄得樓里的鄰居都夸,說現(xiàn)在女婿能喊媽媽這么直率、這么高亢這么逼真、這么親熱,沒有了。后來,蕭恩界離婚,岳母曾經(jīng)有半年沒有搭理自己的女兒。

中學同學提高了嗓門,說,你到底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啊?蕭恩界覺得不好拒絕,他知道自己就是這么一張誰來了都不會拒絕的臉,其實內(nèi)心八百個不愿意。記得那天,天色很沉了,蕭恩界回到家,意外發(fā)現(xiàn)平常很少在家的中學同學在家做飯,而且能準確地知道蕭恩界什么時候能到家。中學同學平靜地告訴他,她已經(jīng)在前天去醫(yī)院做了流產(chǎn)。喜歡孩子的蕭恩界無法忍受中學同學的做法,兩個人發(fā)生了十分激烈的爭執(zhí)。中學同學告訴蕭恩界,我做流產(chǎn)的原因是對將來的婚姻不放心。

還是黃美珍看穿了他,赤裸裸地說,你明明不愿意,可你哪次都說行,這不是自己虐待自己嗎。他覺得很驚奇,黃美珍就是一個花瓶子,沒腦子的女人,能看穿自己,那是不是大家都這么認為自己就這樣。他對中學同學咬著后槽牙說,行吧。中學同學不放心,提醒說,你說話可算話?蕭恩界說,我什么時候說話不算話。中學同學悻悻地說,哼,我還不知道你小子,說得比唱得好,笑著就把人賣了。蕭恩界不快地說,是你拋棄了我,你怎么還這么理直氣壯的呢?中學同學呵呵笑了,我在日本找個鬼子,比你小子強,他當面背后都是鬼。你這人當面是人,背后是鬼。

蕭恩界清晰記得中學同學第三次從日本的橫濱回來,只住了兩天就要走。他感覺中學同學的神態(tài)不對,可又說不出哪不對。事后明白,就是中學同學從日本橫濱回來是空著手,沒有給他帶任何東西。而前兩次,她都是大包小包地帶,有次帶了好多把削水果的自動刀,她興致勃勃地說,哪兒的都不如日本的好使,快、利落、不拖泥帶水的。那一夜,中學同學不斷地和蕭恩界做愛。可蕭恩界感覺自己并不歡愉,因為中學同學做愛的呻吟是假的,能聽出是在裝,而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蕭恩界很快就潰敗下來,一年多沒過夫妻生活,猛一做就堅持不了多久。

蕭恩界很恨自己,覺得已經(jīng)離婚了,怎么整得跟沒有離婚一樣啊。自己對她的責怪和怨恨隨著做愛就消失了,怎么那么沒有男人的志氣。他堅持不跟中學同學接吻,甚至不跟她的臉部接觸。中學同學敏感地認識到這點,生氣地說,你為什么不跟我臉對臉接觸啊?蕭恩界說,我怕一接觸把你臉上整容的部分再弄掉。中學同學生氣地推著他,說,女人整容就是為了好看,難道你沒有覺得我比以前更好看了嗎。蕭恩界直截了當?shù)卣f,我覺得我在跟另外一個女人做愛,沒有你的任何影子。

中學同學氣哼哼跑到衛(wèi)生間洗澡。她在衛(wèi)生間里不滿意地喊著,你就不會收拾收拾,衛(wèi)生間可是女人的領(lǐng)地。蕭恩界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就覺得自己十分可憎,他罵著自己,就不會拒絕中學同學嗎,就不懂得一個男人應(yīng)有的自尊嗎。他覺得鏡子里的自己很丑陋,這可能是他面具里最難看的一張。

中學同學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給他放了一盤介紹橫濱的旅游光碟。屏幕上,橫濱的海邊沙灘是金色的,沖浪人在波濤上瀟灑而自如,城市的輪廓在高處鳥瞰是那么寧靜而溫馨。早晨起來,中學同學對蕭恩界說,今天我就回橫濱了,我跟咱這的一家旅游公司談好了,你給我當中介人,到橫濱旅游。我給你分成,不會虧待你。蕭恩界說,我不管,我也沒有那個本事。中學同學接了一個電話,盡管都是日語,但那種語氣很柔和。放下電話,蕭恩界問,是你先生嗎?中學同學說,是,他的牙醫(yī)很有名,找他看都要預(yù)約的。蕭恩界按耐不住,說,你跟我昨晚這么親熱,回去怎么交代呀?中學同學笑了笑,說,你怎么這么認真啊,我對你還是有感情的。

蕭恩界仿佛被這句話電了一下,驚呆了,說,你對我有感情還拋棄了我。中學同學在鏡子面前嫻熟地化著妝,平靜地回答說,我想過好日子。蕭恩界不解了,問,難道和我沒有好日子?中學同學坦率地說,你不如他賦予我的多。蕭恩界的熱血在涌,他說,你為一個牙醫(yī)就和我果斷分手嗎?中學同學沒說話,蕭恩界說,我最后一次在求你,我這人沒求過誰,你是我第一個。我在公司是有臉面的人,你這么把我晾這,讓我面子怎么擱呀?中學同學說,面子算什么,中國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蕭恩界惱怒了,說,你是中國人嗎!我怎么跟你這么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結(jié)婚,算我瞎了眼!中學同學細心地穿著鞋,就這么一聲不吭地走了,把蕭恩界活生生地晾在床上。而就在這張床上,中學同學和他徹夜地做愛。蕭恩界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很脆響,覺得自己真不是一個男人。

蕭恩界放下話筒,黃美珍扭著腰肢走進來。黃美珍不太高興,說,你是想甩我?蕭恩界搪塞著說,我真的肚子疼,不騙你。說著,蕭恩界從桌子上拿起一盒藥,黃美珍看了看。蕭恩界發(fā)現(xiàn)黃美珍的胸很小,乳房像個不成熟的橘子。蕭恩界很在乎女人的乳房。中學同學就是那樣,兩個人結(jié)婚后,蕭恩界晚上總是在撫摸她的乳房,弄得中學同學每次都很反感,說,你覺得有意思,我沒意思。蕭恩界和中學同學的離婚讓他總能回憶起過去的一切,他覺得很奇怪,中學同學那次從橫濱回來,他就為什么恨不起來。他曾經(jīng)問過中學同學,你怎么隱蔽得那么好,我始終認為你還是愛我的。中學同學的回答很率直,我藏得好,是我不想一點點地變化,就是咱們最好的時候我分手,你還都記得我對你的好。

黃美珍對蕭恩界說,總經(jīng)理要調(diào)走,你別高興得太早。蕭恩界吃驚地看著黃美珍,他找不出合適的語言。總經(jīng)理對他的位置太重要了,可以說是他一手提拔自己。黃美珍看著蕭恩界吃驚的樣子就好笑,她愛看男人在官場上的奔波和辛勞。蕭恩界關(guān)切地問,去哪呀?黃美珍說,你不關(guān)心誰當總經(jīng)理呀?蕭恩界問,那誰呀?黃美珍扭著屁股走了,關(guān)門的時候回頭嫣然一笑,說,不告訴你。蕭恩界也在笑,很真誠。關(guān)門以后,蕭恩界依然在笑,他知道黃美珍會再次開門的,他要堅持住。果然,黃美珍開門,看著蕭恩界的表情,說,我逗你玩兒呢,總經(jīng)理哪都不去。

周末,蕭恩界下班回來,打電話告訴在橫濱的中學同學,你媽媽的手術(shù)做完了,醫(yī)生說腰椎管狹窄根治不了,只是緩解。中學同學感激地說,我聽姐姐說了,你守護了一夜。蕭恩界說,沒什么事情我放下電話了。中學同學問,你還一個人?蕭恩界沒回答,這個問題是中學同學的保留節(jié)目。中學同學說,你當了人事部長,房子得改善了吧?我跟你分手,也是你的房間太小,我覺得憋囚得慌。我在橫濱的房子是你三倍大,都說日本房子小,我的就很大,而且靠近海邊。為了這寬敞的房子我也會嫁給牙醫(yī),我說的是實話。

蕭恩界看了看自己的小屋,又看了看那張充滿了戲劇性的床鋪,他覺得有必要跟總經(jīng)理說了。在總公司,所有的中層都是七八十平方,只有自己還是那老三十平方。有一次,中學同學突然高興地喊著,我一直想告訴你, 我站在窗戶前能看到很遠的天,還有落日,很清楚, 不像在咱們那模模糊糊。落日在云里很壯觀,影影綽綽。還有能看見海,橫濱的海灘是全日本最好的,湛藍湛藍的。我的房子好大,日本這地方就是房價太貴,牙醫(yī)還是有本事的男人。我洗完澡就愛裸體在屋里跑來跑去,然后瘋狂地跳舞,再然后大喊,他總說我是神經(jīng)。中學同學一直在電話那端激動地大聲說話。蕭恩界打斷她的興致,說,你姐姐總跟你媽媽鬧,在做手術(shù)前幾分鐘,兩個人還吵架呢。中學同學悻悻地說,還不是為了錢,我總偷偷地把錢寄給媽媽,姐姐不高興唄。蕭恩界說,我還沒吃飯呢。中學同學不悅地說,你這人就是愛掃興,沒勁透了,當初我怎么會看上你呢。我說這邊的房子大,你怎么一點兒羨慕我的話都沒有?你知道我一個女人在這生活有多寂寞,孤獨得我都想去街頭當站街女。說完她就把話筒摔下。

蕭恩界看著昏暗的窗戶,心里陰沉沉的。他其實很愿意和中學同學這么磨牙,還能補充自己的寂寞。他不想一個人在小屋里待著,無非是看無聊的電視。他的朋友不多,有也是那幾個戰(zhàn)友。他不敢接觸,見面了就是央求自己進人,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他所在的總公司是全市經(jīng)濟效益比較好的單位,想進來的人能裝一火車了。

他還是想到姐姐那去,盡管不愿意去。

說來,他沒有父母。他的父母是在一次車禍中雙雙奔赴了黃泉,那年他在部隊剛當了一年的兵。他想發(fā)泄自己的悲痛,可不知道怎么發(fā)泄。連長喜歡他,說,明天是咱連打靶的日子,我多給你四十發(fā)子彈,你就盡管射吧,都射完了你心里就好受了些。我老婆死的時候就靠打靶發(fā)泄的,管用。轉(zhuǎn)天,連長把他單獨留下來,給了他四十發(fā)子彈。蕭恩界端起槍,他朝天舉著,摳動扳機的時候,覺得全身都震動。父母最疼愛他,不想讓他當兵,他就天天跟父母吵架,吵得昏天黑地。子彈飛向天空,硝煙在空中彌漫著。他真的覺得好受了些,只是扔下槍,把連長緊緊抱住,抱得連長喘不過氣來。

他記得小時候患了軟骨癥,走道都走不穩(wěn)當。是母親給他吃魚肝油。他覺得苦,不想吃。母親就陪著他吃,故意吃得津津有味。他當時想,母親能吃得這么香甜,自己怎么就咽不下去呢。家里人曾經(jīng)反對他大學畢業(yè)去當兵,父親給他說,你應(yīng)該去,我支持你。你一個男人不當兵,筋骨怎么能鍛煉出來。他有一個風風火火的姐姐是在電影院賣票的,比他大4歲。蕭恩界從部隊復(fù)員回來,他姐姐正在熱戀中。姐姐對弟弟說,咱媽媽在彌留的時候叮囑我,我走了,你要想著你弟弟,這孩子像是個榆木疙瘩,沒個性子。你得給他張羅個好對象,就算是對得起我了。

姐姐為了落實母親的遺囑,也是心疼弟弟,像是中了魔,為他介紹了不下一個連隊的對象。今兒見一個,明兒見一個,一年四季,走馬燈似的往蕭恩界面前領(lǐng)人,弄得蕭恩界成天云山霧罩,迷迷瞪瞪。反正見姐姐領(lǐng)來一個女的進來,就套子活兒般地讓座沏茶,向?qū)Ψ浇榻B自己。姐姐對她叮囑,凡是吃飯或者喝咖啡,一定要你結(jié)賬,成不成都有一個男人樣。他照姐姐說的那樣,有一次對方點了好多的菜,吃了足足有兩個小時。他結(jié)賬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兩個人吃一頓飯花了六七百,他真的心疼了。對方很滿足,說,很久沒有這樣吃了。分別時,對方問他還什么時候能見面?蕭恩界說,估計這是最后的晚餐。

只要姐姐領(lǐng)來的人,姐姐就會給兩張電影票,弄得蕭恩界一進電影院。燈光一暗淡下來就條件反射,想嘔吐。有一回,姐姐領(lǐng)來一個女的,蕭恩界突然眼前一亮,瞬間有了麻酥酥的感覺,那女的就是他的中學同學。在上中學的時候,班上幾個男同學湊趣,說各自喜歡的女同學,結(jié)果都喜歡這一個。每個人都很遺憾,說,大家競爭吧。蕭恩界率先退出,說你們愿意競爭就競爭,我放棄了。沒想到中學同學誰也沒有喜歡,孤芳自賞。其實吸引蕭恩界眼神的是她那雙尖挺的乳房。姐姐給了兩張電影票,那場放的是一部日本動漫電影叫《千與千尋》,中學同學那天主動攥著他的手,看完后對蕭恩界說,我很想去日本看看,我喜歡日本了。后來蕭恩界仔細回憶這部電影,又買了光盤,看了幾遍,就是一個動畫片,怎么也感覺不出來日本有什么好。那都是畫出來的,他鬧不明白中學同學怎么就神經(jīng)兮兮地喜歡上了日本。

蕭恩界打出租車,一路的綠燈。

姐姐在家,姐夫是個海員,姐姐對他說,現(xiàn)在可能在委內(nèi)瑞拉呢。電影院不景氣,經(jīng)理一個禮拜就讓放四場電影,剩下的時間就是回家待著。姐姐最怕沒事,她總是懷念很久以前放美國大片《泰坦尼克號》的熱鬧光景,從白天一直放到深夜,電影院里都是人,甚至坐在臺階上,那真是享受。有一次,他說張藝謀的電影不好。姐姐跟他火了,說,張藝謀是我爹。蕭恩界不明白,姐姐說,放張藝謀的電影有人看,有人看我就有事干,不是我爹是什么。他對姐姐說,別做飯了,我請你吃飯。你就說喜歡吃什么?姐姐說,就吃西餐吧。姐弟倆到了電影院對面的一家俄羅斯西餐廳,姐姐煩躁地說,沒一個好看的電影,閑得我難受。蕭恩界說,有張藝謀的嗎?姐姐傷心地說,張藝謀也不是爹了,充其量就是個遠房舅舅,看的人也少了。說到這,姐姐突然很傷感地問,你說,咱們現(xiàn)在怎么對什么也不感興趣了呢?蕭恩界對姐姐說,我提拔成了人事部長了。

服務(wù)員把第一道紅菜湯端上來,姐姐喝了一口生氣地說,不好喝,又這么貴。蕭恩界問姐姐,你想姐夫嗎?姐姐很久才說,想有什么用,半年才回來一次,待不了半個月又走。家就是他的客棧,我就是客棧的老板娘。我想我自己就難受,父母出車禍一起死了,我對你又當?shù)之斈铩U伊藗€男人就跟沒有找一樣,還是個活寡婦。在電影院又看不上我,現(xiàn)在要改成電影城,老的都要退,嫌棄我們沒個長相。我回家能干什么,一點兒本事也沒有。你吧,又是個鰥夫,早早就被女人給甩了。現(xiàn)在能混上一個人事部長,算是有個頭面。姐姐就指望你,你好了,我就好了。你什么時候換換房子,你那房子太小了。給你介紹對象,人家有時候一聽你那房子就搖頭。那哪是住人的地方,住鳥差不多了。你那人事部長是什么職務(wù)呀,能分新房嗎?蕭恩界抿了一口紅菜湯,快了。

姐姐環(huán)視四周,問,兄弟,還有什么菜嗎?蕭恩界說,還有罐悶雞、牛扒。姐姐有了情緒,繼續(xù)說,在這小房子里你憋囚了好多年,放個屁都得臭半年。你能不能開開竅,世上哪還有你這么木頭疙瘩的男人。吃喝嫖賭抽,你哪一樣也沒沾過,一個腳踹不出兩個屁來。人事部長早就應(yīng)該是你的,懂嗎?

這么多年了,蕭恩界一直挨姐姐這么尖刻的數(shù)叨,很少還嘴。于是兩人幾乎沒拌過嘴,這點兒姐姐惱火至極,說,你能不能像個男人打我一頓罵我兩句。哪回蕭恩界都說,我是有文化的人,為什么偏要那樣做呢。姐姐都撇著嘴,說,我這輩子連個大學都沒上過,在電影院一泡就是這么多年,但我能看出什么是好電影,什么是不怎么樣的。蕭恩界說,這就不簡單。姐姐開始吃牛扒,吃著吃著差點兒跳起來,忙喊過來服務(wù)員,說,怎么不弄熟就端上來,還血淋淋的呢。服務(wù)員指了指蕭恩界說,這位先生說要七分熟的。蕭恩界看著姐姐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有些難過。說來,姐姐生活得很沒有滋味,相貌也一般,只是長得還算白皙。還是父親找關(guān)系去的電影院,姐姐結(jié)婚是媽媽做媒牽線,媽媽覺得姐夫為人老實。姐姐開始不樂意,興許是看電影看多了,嫌棄姐夫不浪漫。媽媽這么告訴姐姐,什么是婚姻?就是你不用擔心你丈夫跟別人的老婆睡在一張床上。

吃完飯,姐姐覺得沒有吃飽。兩個人在馬路上閑逛著,姐姐說,兄弟,說正經(jīng)事。我再給你介紹個對象,絕對漂亮,身材也苗條。這個人叫李語冰,聽,這名字就有女人味道。李語冰單位也好,在我們電影公司宣傳科當副科長,官不小吧?年齡也不大呀,三十二歲,比你小七歲,正好。

蕭恩界沒有說話,他知道姐姐又開始新的一輪戰(zhàn)役。前一輪戰(zhàn)役,兩個人打得實在是難解難分,最后以蕭恩界不同意了事。姐姐看出來,弟弟對女人不太感興趣,還是纏繞在他的中學同學身上。為這個,姐姐給他的墻上掛了許多漂亮女歌星、女影星的照片,都是那種賣弄風情的,不是裸著肩膀就是光著脊梁。蕭恩界覺得很無聊,就跟姐姐大吵了一架,隨后索性把所有照片付之一炬。

姐姐看蕭恩界不說話,不由抱著他哭了,她覺得對不起死去的母親。

蕭恩界安慰半天姐姐,最后表態(tài)甩開姐姐,自己找個對象。姐姐愕然地看著蕭恩界,說你能行?蕭恩界自信地說,我都是總公司的人事部長了,長相也不差,屁股后頭也是美女一把一把的。姐姐抱住弟弟,發(fā)自肺腑地說,兄弟,這世界變了,跟以前不一樣了。搞對象不比你當官容易,需要你動腦子,需要你有手段,懂嗎?因為這個女人要跟你過一輩子,而不是一陣子。你那長相只能算一半的優(yōu)勢,看了你的房子那一半優(yōu)勢就都沒了。蕭恩界不理會姐姐的嘮叨。他想,搞對象有什么難的。

決心一旦下定,蕭恩界竟興奮了起來。晚上他躺在床上,把總公司的女人從頭到尾過了一遍篩子,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中意的,都是浮躁的那類人。黃美珍絕對不行,那女人會讓他一輩子不得安靜,而且太膚淺,像是浮萍。又往總公司外面琢磨,他除了去總公司就是回家,與社會接觸很少,想了半天,想起總公司門口有個書店,書店里有個女孩子很秀氣,乳房很突出,他哪回去都和那女孩子閑聊幾句。回憶起來,閑聊的幾句都很溫馨。轉(zhuǎn)天下班,他故意走得很晚,想去書店看看那女孩子。下樓的時候看到了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對他說,我可能要調(diào)走。蕭恩界一驚,他覺得黃美珍還真的不是開玩笑。總經(jīng)理說,打算送你去學習,這對你來說也是一次機會,要不等我走了,別人打你一打一個準。下個禮拜,你去市干部管理學院青年培訓班,半脫產(chǎn)一年。蕭恩界有些感傷,問,總經(jīng)理,您去哪?總經(jīng)理不理會他的問話,對他說,你還有個缺點,就是辦事太直率,不會兩面派,要吃大虧的。這個社會是需要講好聽的,誰也不喜歡聽不入耳的。蕭恩界問,誰接您的班呢?總經(jīng)理咂著牙花回答道,不好說,四個副總都想接,明爭暗搶,誰也不含糊誰。鋒芒最盛的是張副總,依仗著老資格,橫沖直撞的。總經(jīng)理拍拍蕭恩界的肩膀,這些話也只能對你講,畢竟我還信得過你。

總經(jīng)理走了,蕭恩界從后面看,總經(jīng)理的腰板彎曲了許多。他心里有些堵,記得當初在車間的時候,有一次匯報工作,別人都是講故事,他講的是數(shù)據(jù),總經(jīng)理覺得他行,對工作有一套。他從車間到公司這個飛躍,是總經(jīng)理給他插的翅膀。黃美珍曾經(jīng)說過,公司的人都議論你,說你可能是總經(jīng)理的親戚,因為沒有任何背景的人很難得到你這個位置。蕭恩界曾經(jīng)解釋說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黃美珍后來相信了,但說了一句話,你就是一個夢。這句話讓蕭恩界想了許久,也確實是一個夢,給公司做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下班的路上人很多,蕭恩界想轉(zhuǎn)變自己的情緒,拖著沉甸甸的腳步到了書店。書店的燈光很是暗淡,門虛掩著,他推開門見那女孩子正跟一個威猛的男孩子接吻,發(fā)出咂咂的聲響。女孩子的上衣被男孩子脫光,在燈光的映襯下,結(jié)實的乳房如初綻的花蕾。那男孩子的手像章魚一樣在女孩子的胸前挺進,如入無人之境。蕭恩界頓住了,被這種場面刺激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威猛的男孩子回頭呵斥著,你沒長眼!蕭恩界諾諾地退出。他聽到那女孩子跟那個男孩子說著,你干什么,我不想你這樣,這是書店懂嗎。蕭恩界走了幾步,女孩子跟出來說,對不起,你要的那本書我正聯(lián)系,下次,下次來就有了。蕭恩界回頭看了一眼,女孩子的上衣還沒有扣好,露出一簇雪白的肩膀。

他回到了家,躺在床上想不出個子丑寅卯。蕭恩界有些喪氣,他覺得這個時代把他徹底拋棄了,自己喜歡的女人一夜之間都已經(jīng)有了歸宿。在床上他輾轉(zhuǎn)了半夜,神差鬼使地給黃美珍打了電話。黃美珍問,出什么事了?蕭恩界說,總經(jīng)理真的調(diào)走嗎?黃美珍說,到市里當經(jīng)委主任,接班的是張副總。蕭恩界想著張副總那個光頭,那張油腥腥的臉,覺得自己的人事部長不好當。現(xiàn)在所有想進總公司的人都被總經(jīng)理擋著,總經(jīng)理發(fā)話,沒有研究生文憑休想進來。而張副總一接班,人事開閘了,那就是洪水。他覺得沒話了,有些后悔,不該給黃美珍打電話。黃美珍說,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嗎?蕭恩界欲放下話筒,黃美珍說,知道我和張副總什么關(guān)系?蕭恩界詫異道,你能和他什么關(guān)系?黃美珍說,他追求我,去美國出差把我堵在房間。蕭恩界舉著話筒不說話,黃美珍冷笑著,不想問問怎么個結(jié)果?蕭恩界毅然掛斷了話筒。他明白了黃美珍怎么知道總經(jīng)理調(diào)走的消息。

一夜,黃美珍沒打過電話,蕭恩界看著窗戶從灰到白。

蕭恩界到干部管理學院報到了,他看到一幫子入學的都互相詢問著,肯定畢業(yè)后又織出一張無形的人事網(wǎng)絡(luò),誰都想在關(guān)系上扭結(jié)在一起。蕭恩界過了一下目,女同學里沒一個看順眼的,都顯得很張揚。入學儀式很簡單,散了以后蕭恩界覺得突然沒什么事干了,就到電影院找姐姐。姐姐說,正放一部韓國電影《現(xiàn)在去見你》,你進去看看。蕭恩界坐在電影院里,只有十幾個人看,其中有兩對情侶,在不住地接吻。蕭恩界看不下去,走出放映廳。

姐姐正和一個女人說話。那女人很秀氣,但說話時候腦袋總是朝上仰著,好像是在訓斥別人。姐姐看見他,興奮地走過來對她介紹著,這就是我們電影公司的副科長李語冰。李語冰看著他,眼睛里跳了一下,但臉色很嚴肅。蕭恩界先伸出手,他握著李語冰的手,覺得很軟,像是一把棉花,沒有任何的筋骨。姐姐說,天夠晚了,你請我們李科長吃飯吧?蕭恩界說,行啊,吃什么?李語冰想了想,吃什么都無所謂。蕭恩界有些難堪,說,那就吃西餐。李語冰說,那好,附近就有個西餐廳。

兩個人在馬路上走著,天色黑了下來,霓虹燈開始裝扮著城市。蕭恩界覺得很可笑,看著看著電影,身邊就多了一個女人。李語冰走得很慢,也不說話。兩個人都沉默,蕭恩界很是別扭,想怎么找了個啞巴。手機響了,是中學同學打過來的。她一直在哭,蕭恩界躲著李語冰的眼神問,怎么了?中學同學說,我媽媽剛才去世了!蕭恩界說,怎么會呢?半個月前不還好好的嗎?中學同學說,她不愿意躺在床上等死,吃了一百多粒安定藥片。蕭恩界如雷擊一般。岳母對自己很好,像對待親兒子一般。中學同學說,你幫助我料理料理,我回不去。蕭恩界生氣地問道,你媽媽去世了還不回來,你還算是個人嗎?中學同學說,今天我在橫濱辦婚禮,你說,我怎么回去?你替我看一眼,替我喊一聲媽媽。蕭恩界說,原來你在日本一直沒有跟那牙醫(yī)結(jié)婚呀?中學同學說,在日本結(jié)婚跟同居是不一樣的,同居還可以亂來,一旦結(jié)婚了就得規(guī)規(guī)矩矩。蕭恩界發(fā)現(xiàn)李語冰不見了,他還在夜幕中佇立,夜風吹動著他飄散的頭發(fā),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眼角凝固著一滴淚水。蕭恩界納悶,中學同學的媽媽去世了,怎么自己卻流淚了呢。

已經(jīng)是仲春了,迷人的夜色給人增添了誘惑力。

這時路燈亮了,桔黃色的挺柔和。蕭恩界放下手機,再尋找,看到李語冰款款地走了過來。蕭恩界說,對不起,是我前妻的電話。李語冰埋著臉,蕭恩界不吭氣,她也無語。說不清楚是談情說愛,還是互相默哀。蕭恩界看到路邊有個音像店,聽見了里面有音樂聲。他對李語冰說,我想進去看看。李語冰就隨著他走進去,喜歡貝多芬嗎?李語冰輕輕地問。蕭恩界覺得自己像個學生,在回答老師的問答,就說,喜歡,還有肖邦、施特勞斯。其實,蕭恩界根本不喜歡這些古典音樂,他特別喜歡西北歌手刀郎的粗獷,喜歡那首老歌《2002年的第一場雪》。李語冰走了過去,在架子上隨便看著。李語冰問,你是大學畢業(yè)吧?蕭恩界說,是,后來又去部隊待了幾年。李語冰一驚,說,那你姐姐跟我沒有說清楚,你在部隊沒有提干嗎?蕭恩界搖頭說,沒有,就是戰(zhàn)士回來的。李語冰笑了笑,說,眼下當領(lǐng)導(dǎo)哪能沒有學歷呢。

兩個人走出音像店,蕭恩界把李語冰帶到西餐廳。隨便吃了點兒什么,蕭恩界喝了杯咖啡。他本不想喝,覺得苦。他喜歡喝茶,濃濃的。李語冰問,喜歡喝咖啡?蕭恩界馬上說,喜歡呀。李語冰興奮地說,我也喜歡,咖啡還是巴西的好,南非的只是一個牌子。蕭恩界悲哀了,他想表現(xiàn)什么,對方比他表現(xiàn)得更出色。他想塑造什么,對方也在極力塑造。靠別人來介紹對象,蕭恩界覺得屈辱,像是幼兒園老師領(lǐng)著孩子找朋友。蕭恩界想詛咒介紹人拉皮條,可介紹人偏偏又是姐姐。李語冰吃著牛扒,突然有了說話情緒。她說,你姐姐是個好人,總想給我介紹對象,你是她給我介紹的第十個。你姐姐說你喜歡吃西餐,特別是牛扒,都是血淋淋的。我告訴你姐姐,我也喜歡吃牛扒,喜歡吃五分熟的,你呢?蕭恩界有些惡作劇地回答,我喜歡四分熟的。李語冰有些吃驚,眉毛在抖動著,那幾乎是生的,細菌很多呢。蕭恩界覺得李語冰的表情都很夸張。蕭恩界問,喜歡寫詩嗎?李語冰說,徐志摩的。蕭恩界很想笑,他從來不看詩,就是愛看動漫,特別是日本的。蕭恩界說,徐志摩的詩好,朦朦朧朧的,是挺有意思。

上洗手間的時候,蕭恩界一直在笑,笑得都尿不出尿。

他覺得自己在公司是一張面具,談戀愛又是一張,只有回到家才摘下面具還原自己,能休息一會兒。

這幾天聽政治經(jīng)濟學的課,一位穿著時髦的女老師講述著勞動力商品價值的構(gòu)成因素。蕭恩界聽不下去,他犯困,他想起在部隊打槍,那是多過癮的事情。女老師講著勞動者本人及其家屬所需要的生活資料的價值,講勞動者所需要的教育和訓練費用。蕭恩界的上眼皮打著下眼皮,他喝咖啡太多,導(dǎo)致一晚地興奮。女老師突然問他,你在工廠工作過,那白領(lǐng)工人為什么比藍領(lǐng)工人工資高?蕭恩界實在發(fā)懵,他說,白領(lǐng)比藍領(lǐng)有文化。女老師說,你根本就沒聽我講課,工資高的原因是包含了教育費用,白領(lǐng)是比藍領(lǐng)的學歷高。女老師提高了嗓門,我不管你們在外面是什么職務(wù),在我這,你們就是我的學生,就得聽我的,要不就別想畢業(yè)!蕭恩界總在自己的課桌里發(fā)現(xiàn)一堆花花綠綠的糖紙。他知道還有一個班在自己前面時間上課,據(jù)說那個班女同學比較多,他這個班男同學比較多。

他鑒別了一下,高級的奶糖、口香糖、巧克力,糖種類齊全。蕭恩界替那愛吃零食的人清除了糖紙,可是轉(zhuǎn)天再上課時,里邊又是花花綠綠。兩次、三次以后,蕭恩界討厭了,惱火了。他想打聽到這個班是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這么肆無忌憚地吃糖,而且還不懂得收拾。即便自己幫助收拾了,還照樣無動于衷。蕭恩界還聽說,這個班的同學因為是培養(yǎng)領(lǐng)導(dǎo)干部的苗子班,都有一種集體的優(yōu)越感,他悻悻地咂咂嘴,這些準備接班的干部們也太愛消費了。蕭恩界心血來潮,在一張大白免圖案的糖紙上寫道:喂!別光把糖紙甩給我,最好連巧克力一塊留下。轉(zhuǎn)天再上課,抽屜里果然留下兩塊巧克力糖。蕭恩界連忙剝?nèi)チ颂羌垼皇乔煽肆Γ桥c巧克力厚薄相等的硬紙片子。看來是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和精心加工,絕對是一個愛惡作劇的人。蕭恩界見罷大怒,撕下一張紙條聲討道:謝謝了,剪硬紙片時,別傷了你的手。我想你嘴里的蟲牙一定會變黑、變臭的!

市里批了總公司三個正科級指標,報給了張總。過去總經(jīng)理在的時候都會讓蕭恩界拿一個意見,然后經(jīng)理會上批。一般都是很尊重蕭恩界的意見,總經(jīng)理說他辦事公允,而且不會夾帶任何關(guān)系和成見。蕭恩界按照慣例給張總報了一個方案,張總看了半天沒有說話,而是看著蕭恩界,說了一句再放放。第二天,接到了一封署名的舉報信。張總把舉報信批給了蕭恩界,批示要快些處理,不要聲張。蕭恩界看完了舉報信,知道舉報人是總公司一個退休的老干部,叫宋干生,以前是負責人事的。他馬上開始調(diào)查這三個人的情況,晚上剛回家就接到黃美珍的電話,說,是你管嗎,告訴你,這宋干生是個老瘋子,每年都得舉報好幾個,這十幾年都舉報快一百多個。你別管,你也少管,這三個人的其中一個叫王安,他大爺是省城高書記的親家。蕭恩界驚奇地問著,你怎么知道的?黃美珍說,這你別管,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蕭恩界不解地問,王安是高書記的親家你怎么知道的?黃美珍說,你就別啰嗦了,我不告訴你,我現(xiàn)在提醒你是為了你。蕭恩界沒有再問。他覺得事情蹊蹺,剛接到的舉報黃美珍竟然知道,而且那么快,那么清楚。

那天晚上,李語冰提出來要到蕭恩界的小屋做一頓飯,品嘗一下她的烹調(diào)手藝。李語冰下廚做了幾個好菜,有道熬小黃魚,還有日本式的釀豆腐,新加坡式的辣椒醬干面。蕭恩界聞著味兒到了廚房,對正在配料的李語冰說,你的手藝不錯啊。李語冰愜意地笑著,知道嗎,我陪著母親去新加坡一個月,學會了牛車水的干面,又細又香,再撒上炸過的碎瘦肉,配上各種豆腐與魚肉醬制作的精巧小食放在青菜湯中,讓你吃完了感覺香味竟然還沒散盡。果然,蕭恩界吃完了抹抹嘴說,再來一碗。李語冰給他盛了一碗,蕭恩界問,你喜歡做飯嗎?李語冰嘖嘖著,當然喜歡了,而且我還有自己創(chuàng)意的菜。蕭恩界問,要讓你天天做飯煩不煩啊?李語冰得意地說,我是把做飯當成一種生活去享受的,不是簡單解決溫飽的問題。

蕭恩界看見李語冰穿了一件白色T恤,上面繡了一朵玫瑰花,很是扎眼。蕭恩界問,今天怎么穿著那么漂亮呀?李語冰把手伸過來,說,我今天手一直涼著呢,你給我點兒溫度。蕭恩界攥住她的手,覺得涼涼的。李語冰說,我就是這么一個冰冷冷的人,以后你就知道了。

很晚了,蕭恩界躺在床上看著書,黃美珍打來電話,說,你推薦的三個人要有我。我現(xiàn)在還是副科,我知道你推薦的沒有我。蕭恩界不快地說,你怎么知道沒有你。黃美珍流暢說出三個人的名字,然后咄咄逼人地問,是不是這三個人,為什么沒有我呢?蕭恩界笑了笑,說,你副科才幾年,這三個都是獨擋一面的人,都是沒有科長,在科里主持工作。我覺得你再等等,還是有機會的。黃美珍氣哼哼地說,跟你這么好,卻不推薦我,你放心,你不推薦也會有我的。蕭恩界知道自己該說話了,問,你怎么知道宋干生這么多的事,關(guān)鍵怎么知道王安的背景呢?黃美珍哼了哼,我知道你動什么心眼兒,你是不是覺得有誰托我了?蕭恩界笑了,是啊。黃美珍說,你讓我傷心,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工作能力嗎?我勸你,你再重新報一遍,最后一定是我。蕭恩界說,那你說我把誰的名字拿下來。黃美珍說,我不管,拿誰是你的事情,跟我無關(guān)。其實這次提三個正科,那兩個人都沾了王安的光,要不怎么會批下三個指標呢。蕭恩界問,那你說我怎么袒護王安呢,你給我出出招?黃美珍說,我不管,我只是告訴你,你就有一個能提正科的名額,我和王安必須轉(zhuǎn)。蕭恩界不高興地說,你這個語氣有點兒像張總。我不是決定你的命運者,你得找張總。黃美珍說,但你不報我,我就缺了一個梯子懂嗎?

放下電話,蕭恩界關(guān)掉臺燈,房間里一片漆黑。蕭恩界覺得總公司這次提拔三個正科的事還沒做就開始起風波。他覺得自己不適合當人事部長,真想回到自己的那個車間去當書記。他在乎的是能把自己的本事施展出來,而不是升遷和勾心斗角。

兩天后的下午,太陽突然暖洋洋的,讓人發(fā)懶。

這時,突然大門被推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闖進來。馬上有人跑過來攔住,呵斥著老太太:宋干生,你想干什么!蕭恩界這時才明白宋干生是個老太太,他讓宋干生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宋干生瞥了一眼他,問,你是想堵住我的嘴巴,妄想。說完從容地喝著水對蕭恩界說,不錯,你就是蕭恩界,還算是懂事,我以為官官相護呢!旁邊有人過來就要拽宋干生,被蕭恩界一把攔住,喊著,你想干什么!那人說,她是個瘋子,砸了我們辦公室的玻璃門,還摔了我們的電話。話音未落,兩個保安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旁邊的人氣白了臉,對保安說,張總怎么交代你們的,再發(fā)現(xiàn)這個瘋子闖進來就撤了你們!保安使勁兒解釋著,誰想到,她從廁所窗戶里爬過來的。宋干生呵呵笑著,把嘴里的熱水都吐出來。保安要過來拽,蕭恩界再次攔住,對旁邊的人說,你們出去,我要和她問幾句。旁邊的人對蕭恩界耳語著說,這個人是咱公司的老大難,你跟她說了什么,她出去就胡說八道。說著,旁邊的人拿出了小型錄音機擺在桌面上。

房間里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平常聽不見的鐘表聲也滴答作響。蕭恩界問,舉報材料中涉及的不說了,您老人家還有什么補充吧。宋干生說,王安的學歷也不真實,其實他沒有畢業(yè)就回家了。蕭恩界插話,你有沒有證據(jù)。宋干生喝著水,表情很自如,回答道,他上了兩年學,后兩年就浪跡在家里玩游戲機。蕭恩界問,還有什么?宋干生站了起來,我要說一個最重要的,也是誰也不知道的,王安的親大爺是省里某家銀行的行長,又跟省城的高書記是親家。王安到公司來也是他大爺帶來的,來了就放在辦公室,天天愿意來就來,不愿意來就見不到人影。王安來了三年,去了美國和歐洲三次,這已經(jīng)是總公司不爭的事實,有的出差跟他的本職工作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說,你是人事部長,你為什么推薦王安呢。蕭恩界說,您怎么知道我推薦了王安?宋干生說,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還不是被人指使的。

蕭恩界愣住了,他這次推薦名單中真的有王安,只是在三個人的后面加了一個括弧,里邊有王安。因為張總曾經(jīng)明確告訴他,三個人必須要有王安。蕭恩界說,王安吊兒郎當?shù)脑趺茨苌险颇亍埧倗烂C地說,我讓你上你就上,跟我廢什么話。蕭恩界憋著氣,要是原來的總經(jīng)理不會這么說,每次都說你是人事部長,你就盡管提意見,我做你的后盾。房間里的空氣好像灑了點兒什么,宋干生對蕭恩界說,我知道你也管不了事,我找張總講理去。說著,推門就走了。

據(jù)說,宋干生還沒有走到張總辦公室,就被人架走了。快下班的時候,張總把蕭恩界叫到辦公室,坐在張總的對面,很像是在公安局預(yù)審室,蕭恩界成了受審者。張總遞過一支煙,蕭恩界搖頭,我不抽。張總好奇地問,你喝酒嗎?蕭恩界搖頭,不喝。張總來了興致,又接著問,喝茶吧。蕭恩界笑了,搖頭,真不喝,小時候家里日子不太富裕,沒有養(yǎng)成喝茶的習性。張總托腮看著,問,肯定也不打牌?蕭恩界被問得有些緊張,只是搖頭。平常在公司他和張總接觸不多,因為張總管業(yè)務(wù),人事是過去總經(jīng)理直接抓的。張總再問道,那你有什么愛好?蕭恩界不好意思地說,我這個人沒意思,我并不認為這樣就有多好。

張總把抽著的煙滅掉,說,我知道過去的總經(jīng)理對你不錯,把你從車間直接提拔到人事部長。這在公司是從來沒有的,也是不拘一格。我知道你現(xiàn)在還單身,你姐姐給你找了好幾個對象,你都不滿意。蕭恩界想回答,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話,就是笑著。張總說,我說話干凈利落,你的條件并不是特別好,房子小,家境又不富裕。公司當然不錯了,可是短板還是太多。所以你就要降低身段對吧。蕭恩界覺得很意外,張總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張總繼續(xù)說,你這個人就是面具戴得太多,也看不出你的想法。就像一口深井,一眼望去找不到底。蕭恩界解釋,我沒那么多的心思,人事部是管人事的,雜七雜八的事情多,辦不好就把人的事辦砸了。

張總做了一個手勢,我剛接手公司,我給你透透底,現(xiàn)在欠外債八千多萬。你想想,那么大的一個公司,電費、水費、物業(yè)費、暖氣費,還有業(yè)務(wù)發(fā)展的經(jīng)費,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就是每年就是六千多萬啊。實話說,我干得很吃力,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我以前就是一個管業(yè)務(wù)的副總。壓力終歸是壓力,只能自己去扛。你可能聽人說了,我們四個副總在爭奪總經(jīng)理的位置,其實我沒有爭,我就是憑借著自己本事干上來的。我這個人干事眼里不揉沙子,你必須得認準了跟著我干,跟我三心二意的我一定不用。我說這么多干什么,實話告訴你,這次的三個名額,王安必須有,他有沒有本事我不管,他的家人有本事,我現(xiàn)在急需。還有黃美珍必須有,她也有關(guān)系,什么關(guān)系我就不用說了,很有可能她將來是人事部部長,你到辦公室當主任。說到這兒,張總看著蕭恩界臉上的表情。蕭恩界吃了一驚,但始終臉上沒有流露出來。張總笑了,說,行,有城府。另外一個我就不管了,你從報上的三個人中找一個資格老的,也免得惹是生非。蕭恩界還想說什么,張總說,這件事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我說的就必須辦。

天暗下來,蕭恩界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燈始終沒有打開,借著窗外的燈火把屋子罩得影影綽綽。張總打開燈,也笑了,我們怎么忘了開燈了。說著,拍了拍蕭恩界的肩膀說,你也有背景啊,過去的老總臨走時對我叮囑,讓我重視你。有一點你要相信我,我不做背后那些齷齪的事情。說著,張總用手一指房門,你好走不送了!

走出總公司,天色已是黃昏。

蕭恩界覺得都是氣,肚子憋得鼓鼓的,夕陽被云彩裹著,散發(fā)不出去熱量。他的血在拼命流淌著,他恍然覺得在和張總廝殺著,對方是十八般武器,自己卻是赤手空拳。他想起看過的一句話,人體內(nèi)潛伏的獸性在沒有決斗、沒有沙場的時候,抑制不住地用刀鋒剁殺養(yǎng)我們眼睛、養(yǎng)我們身體、養(yǎng)我們靈魂的土地。蕭恩界在黑夜里潛行著,他覺得自己孤獨地在馬路行走,周圍都是歡樂人群。他餓了,知道自己晚上還沒吃飯,就走進了一家餛飩鋪,這是他最愛去的地方。他坐下來,要了一碗,每一個餛飩都晶瑩剔透的,像是小元寶,湯面上飄了薄薄一層蔥花和少許白胡椒。還要了六個裹肉燒餅,三盤冷菜,醬豬蹄拌松花還有大蔥麻醬,一小碟剛炸出來的辣椒油,里邊撒了不少芝麻,發(fā)出吱吱的聲響。還像往常一樣撒了些白胡椒面,吃了第一口就放下了,因為實在沒有食欲。他呆呆坐著。他明白張總今天為什么把他請到辦公室,是給一個下馬威。就是你同意不同意都不行,必須按照我說的辦。如果這個名單要在公司公布出來,會引起一次地震,特別是王安和黃美珍,在公司的口碑極差。人家會問蕭恩界,這就是你推薦的嗎!

他很想找一個人說話,打開手機,竟然找不到一個能通話的人。后來,他還是撥通了過去總經(jīng)理的電話,撥通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總經(jīng)理那邊喊著,你說話呀?蕭恩界才知道自己舉著話筒,但沒有問話,他問,我想和您說個事?總經(jīng)理回答,公事還是私事?蕭恩界忍耐不住喊著,我不想做我不愿意做的事!總經(jīng)理問,什么事情你不愿意做?蕭恩界說,讓我推薦的干部都是不符合條件的。總經(jīng)理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比較難,但要堅持原則就必須能頂住壓力。蕭恩界委屈地說,我頂不住。總經(jīng)理說,頂不住你就別干了!說完,總經(jīng)理掛斷電話。

蕭恩界走出餛飩鋪。他腳步多少有些踉蹌,于是靠著一棵樹停下來,他覺得不能讓自己像一個破風箏在天上隨意地飄蕩。他慢慢蹲在地上,覺得內(nèi)心在角斗著,如果這個名單公布出來,張總再暗示是自己推薦的,公司所有的情緒就會爆發(fā)在他的身上。他就是再有幾張嘴也說不清楚,別人會問他,你怎么能推薦這兩個人,你的原則在哪。他站起來繼續(xù)朝前努力走著,夜風有些涼,吹在臉上冷颼颼像是小刀子在刮,他不住地打著寒顫,他情緒沒有什么好轉(zhuǎn)。

三個人的名單竟然在張總那壓著沒有上會,好像風平浪靜了。但蕭恩界覺得張總在醞釀著什么,在找一個合適的機會。他繼續(xù)上他的學,張總見了他也不過問什么。姐姐對他說,李科長對你印象還行,繼續(xù)見面吧。告訴你,為了死去的父母,你也該去。蕭恩界一反常態(tài),居然衣著筆挺地與李語冰赴約。姐姐不放心,命令蕭恩界每周必須約會一次。還指導(dǎo)蕭恩界在約會時,應(yīng)該說什么,不要說什么。甚至去檢查他的手指,有沒有污垢。蕭恩界簡直成了被人扯線的木偶。姐姐告訴蕭恩界說,我們李科長喜歡花,喜歡詩歌,喜歡吃西餐,是個高品位的女人。她的父母都是大學的教授,你想想,人家是從小是彈著鋼琴,讀著什么拜倫、雪萊,喝著咖啡長起來的。

蕭恩界決心看看這位李科長高貴到什么地步。他和李語冰到了河灘公園,問,你喜歡花嗎?喜歡秋菊。李語冰回答還是那樣矜持。你喜歡晨霧嗎?蕭恩界要裝一把浪漫,這也是他姐姐支的招,蕭恩界真佩服姐姐不會做詩,但也有詩的語言。人在霧中有成仙的感覺,他說。李語冰露出甜甜的笑容。蕭恩界總是想笑,覺得兩個人的對話像是在說相聲。他自己不喜歡花,也討厭什么晨霧。他喜歡吃醬豆腐,再滴點兒香油。他喜歡下小雨,雨點打在窗上,倒是挺愜意的。臨來時,姐姐看著蕭恩界漱完了口,扎好領(lǐng)帶,又檢查他的手指頭是不是都用剪刀剪光滑了,才把蕭恩界放行。從那開始,蕭恩界就無可奈何地進入了角色。

你……怎么又不說話?

我……在看天。蕭恩界極不耐煩。

李語冰沒說話,因為天陰沉沉的,實在沒什么好詞兒。

又上課了,在課桌里蕭恩界發(fā)現(xiàn)了熟悉的紙條,上面寫著:我有先天的抗酸遺傳,我的牙齒像貝粒一樣潔白美麗。您的幸災(zāi)樂禍落空了,真遺憾。不吃糖,我就聽不進老師講課的聲音。吃糖要聽音樂,連音符都是甜的,您愛打掃我吃的糖紙,我太榮幸了。蕭恩界看了留在桌屜里的回條,一邊罵街一邊打掃著那堆糖紙。他七竅生煙,設(shè)想著那個女人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憤怒中他的手指觸到了一顆酒心巧克力糖。當蕭恩界把那塊糖溶解到在胃腸中時,似乎不太惱火了。酒的清香,糖的甜味,攪得蕭恩界心神有些不定。

女老師在侃侃而談,面對經(jīng)濟全球化,面對加入WTO后這么多年的風風雨雨,既是機遇又是挑戰(zhàn),應(yīng)該采取的對策。蕭恩界聽不進去,撕下一張紙,寫道:我猜想你是個家教不嚴、受溺愛的雌性,不過,我對你的直爽、不造作的性格挺感興趣。蕭恩界把紙條的疊成菱形,小心放在書桌里邊。不要搞小動作,女老師扔過來一句話。蕭恩界笑了笑,女老師走過來,說,你怎么總對書桌感興趣?知道你來上課,單位給你花多少錢嗎?女老師說著面對全體學員,接著說,你們每個人是三萬塊,說不好聽了你們是拿錢買文憑。可你們得學東西,現(xiàn)在聞聞,這班上得有多少學員中午喝酒了。

女老師不屑地走到黑板跟前,寫了一道計算題,問,誰能給我回答上來,我就給你們鞠躬。學員們面面相覷,這時候蕭恩界鎮(zhèn)定自若地走上講臺,胡寫了一道公式。寫完了,問女老師,您看對嗎?女老師看著蕭恩界,臉色通紅,突然摔門走了。

在公司經(jīng)理的辦公會上,張總公布了這三個推薦人選,說是人事部認真挑選的。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這雖然不是最好的,但必須要站在公司發(fā)展角度考慮問題。有一個副經(jīng)理提出王安的問題,說公布了怕引起不好的反響。張總說,考慮公司的利益,孰重孰輕?咱們跟銀行的關(guān)系很重要,牽出王安這條線,就是保證公司的正常運行。沒人說話了,大家都看著列席會議的蕭恩界。蕭恩界說了一句,黃美珍也存在問題,人事部的幾次泄密都是她捅出來的,弄得我們很被動。張總對蕭恩界說,黃美珍比你對業(yè)務(wù)熟悉,人事部是公司的潤滑劑,不能僵死。我建議黃美珍當人事部長,你到辦公室當主任,公司也需要你這樣的人擔當一線。蕭恩界沒說話,大家也說不了話。張總說,公司派你去培訓,是花了錢的。學院反映你上課不認真,總是走神。告訴你,在培訓后拿不到好成績,你可能連辦公室主任都不是了。大家面面相覷,張總站起來就走,說了一句,就這么定了。

大家朝外走,那個副經(jīng)理對蕭恩界拍了拍肩膀,苦笑了一下走了。蕭恩界咽不下這口氣,跟著走進張總辦公室。一進門,張總正微笑地等著他,說,我就猜你要來,盡管說,剛才是不是委屈你了。蕭恩界很吃驚,剛才還怒氣沖沖的張總轉(zhuǎn)眼間就微笑地看著他,轉(zhuǎn)換情緒也太快了。蕭恩界憋不住了,他說,好的人事部長能讓你清廉,能讓你發(fā)展,能讓你如魚得水,能讓你長分。你要想報答黃美珍,可以給她漲工資分房子,別把她往火坑里推!到時候倒霉的是她也是你。張總問,發(fā)泄完了?蕭恩界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這句話,張總繼續(xù)說,黃美珍和你比有一個優(yōu)勢,那就是能聽話,能按照我的意圖去推動。蕭恩界說,我不明白,聽話不聽話就是我和她之間的優(yōu)勢和劣勢嗎?張總說,你不能簡單地這么理解,給你做辦公室主任是看中你的能力,沒什么不好的。在公司現(xiàn)在最不好干的就是辦公室,每天都是大量的瑣碎事情,公司的吃喝拉睡都在辦公室。所有的公司領(lǐng)導(dǎo)都能管,部門的主任不順心也會跟辦公室摔桌子打板凳。原來的辦公室主任就是因為不愿意干,得了抑郁癥忽然辭職了。

蕭恩界走出張總的辦公室,他聽到張總突然在他背后威嚴提醒著,現(xiàn)在我是總經(jīng)理了,是我教訓你,不是你教訓我!蕭恩界回到自己房間,看見有人在收拾自己的東西。蕭恩界知道,這房子是黃美珍的了。他沒看見黃美珍,問收拾東西的人,回答,黃美珍親自去家具城挑沙發(fā),她說你的東西都太陳舊了。

夏天說到就到了,天氣一熱,街上穿裙子的女人就多了,能看見一條條光潔的腿。

黃美珍對疲憊的蕭恩界說,我就喜歡夏天。蕭恩界當上辦公室主任才一個月,人就消瘦了五斤。辦公室才五六個人,財務(wù)和司機占了四個,剩下一個就是他了。有一次公司的保險絲斷了,全公司的人都喊著蕭恩界的名字。蕭恩界找物業(yè),物業(yè)的電工沒有來,只能他上去修理,周邊的人都躲著他遠遠的。蕭恩界拿著工具找不到保險絲的具體位置,很多人在喊你怎么連保險絲都不會修啊。

黃美珍對蕭恩界說,今年公司出國四個人,你說我能在四個人中占一個嗎?蕭恩界說,你現(xiàn)在是人事部長,你跟張總有這層熟絡(luò)關(guān)系,應(yīng)該沒問題。黃美珍搖搖頭,說,我不會走關(guān)系,人家三個人都跟張總和幾個副總挺熱乎的。我要給張總老婆買一個金戒指,我不能就這么干等著。蕭恩界說,你是不是覺得人跟人關(guān)系必須靠這個才能行呢?黃美珍說,對,現(xiàn)在沒有絕對的純潔,包括愛情。蕭恩界氣哼哼地說,愛情也需要送禮嗎?黃美珍說,那你看誰趕著誰了,有時候趕著就得送禮。蕭恩界問,你趕著我,還是我趕著你?黃美珍沒好氣地說,現(xiàn)在就是我趕著你,你單身,我也單身,我要跟你結(jié)婚,你連屁都不放一個。蕭恩界說,我還沒準備好呢。黃美珍說,你有房子,你有車,你還準備什么,你就是看不上我,想找一個比我小的,沒有孩子的。蕭恩界申辯著,我沒有。黃美珍咬牙說,男人沒有好東西,愛情就是一塊遮羞布。蕭恩界突然說了一句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話,你現(xiàn)在占了我的位置,還說喜歡我,不覺得羞恥嗎?

黃美珍抿著嘴說,你這么嫉恨我呀,在會上你公開貶低我。

蕭恩界說,對,你說你有什么本事占了我的位置。

黃美珍不加思索地說,我是漂亮女人!

蕭恩界怔住了,他覺得黃美珍這句話說得那么理直氣壯。

晚上,蕭恩界和李語冰約會。他想徹底擺脫角色感,他本不是那種文質(zhì)彬彬、憨厚靦腆的人,為什么要裝成那副樣子,他是個痛快的有點野性幽默的人。他厭煩那種溫文爾雅的風度,實際上他個性外露,說做什么就風風火火地做,他不想在李語冰面前粉飾自己,蕭恩界決定要揭露自己。又在西餐廳,兩個人喝著紅菜湯,聽著柔和的莎拉·布萊曼的歌曲。

你愛吃醬豆腐嗎?或者是臭豆腐?蕭恩界突然問。李語冰反應(yīng)是驚詫的,從那漂亮的丹鳳眼里露出了一絲惶然。臭豆腐……她像受傷的公主,嬌聲有些顫抖,我……沒吃過。蕭恩界開心地笑了,李語冰不滿意,噘著嘴。蕭恩界說,總公司把我的人事部長罷免了。李語冰說,你為什么不說實話呢,你姐姐說你從人事部去了辦公室當主任,位置比人事部更重要。蕭恩界說,重要個屁,我就是干小工的。李語冰沒有說話,蕭恩界攤牌了,說,我就是這個樣子,你也看到了,房子小,有車也是破車,開了很多年。我不想隱瞞你,我離過婚,是讓前妻拋棄的,說我沒有本事。蕭恩界不說了,他覺得自己摘下那套面具,還原了自己,盡管面具摘下來撕掉很多肉,顯得自己五官都血淋淋的。李語冰笑了,笑得很吃力,說,我沒有說你什么樣,你起碼還有承認自己不足的勇氣。我見過掩蓋自己的男人多了,你沒有,就很可貴。

對方?jīng)]有分手的跡象,把蕭恩界折騰得很尷尬。兩個人走出西餐廳,在夜色闌珊的路上走著。路過不少商場,蕭恩界問,你不愿意逛逛嗎?李語冰猶豫了一下說,不愿意,每次去都是有目的。蕭恩界說,我們都這樣了,算是有愛情嗎?可我覺得愛情還沒有來呢,愛情好像是我應(yīng)該走進教堂,看見一縷陽光照在我和你頭上,覺得上帝來了。

到了姐姐家,姐姐問進展得怎么樣?聽著姐姐那問話,蕭恩界的心軟了,只得敷衍著說,湊合吧。姐姐說,湊合就湊合,現(xiàn)在誰的婚姻關(guān)系不湊合,包括我和你姐夫。他在外面肯定有女人,剛才有個女的打電話,說了一大堆挑釁的話。姐姐哭了,蕭恩界不知道怎么勸慰。

放下話筒,蕭恩界給黃美珍打了個電話,他對黃美珍說,咱們什么時候唱歌去啊?黃美珍那端漫不經(jīng)心地說,太忙了,過了這陣子再說了。蕭恩界說,頂替了我的位置,也得請我吃飯吧?黃美珍不耐煩地說,不是我頂你的,是張總的意思,他主要是不放心你。蕭恩界笑了,說,上次你說到關(guān)鍵時刻,沒有說結(jié)果。張副總把你堵到房間怎么了呢?黃美珍說,你真想聽?蕭恩界說,當然了。黃美珍說,就讓我轟出來了,后來,他酒醒了找我道歉。我說,道什么歉呀,你什么也沒做。蕭恩界又笑了,說,這故事編得真圓滿呀。黃美珍生氣地說,你什么意思?

蕭恩界總盼著上課,到了課堂上,他在課桌里又發(fā)現(xiàn)紙條,上面寫著:你猜得很好,我是個家教極差的“雌性”。不過你別打我的主意,我在戀愛中,我不想讓你這第三者插足。蕭恩界看了這張紙條,哭笑不得,立即回答:你放心,我不會勾引你的,我的女朋友肯定比你漂亮,各方面條件也比你優(yōu)越。但一想起你在你男朋友面前,嚼著口香糖,邋遢的樣子,我想你男朋友肯定會討厭你的。

下次課,課桌里的紙條有了新的調(diào)侃:你無意中流露你是“雄性”。虧你是個男人,小肚雞腸!我與男朋友約會時,就是吃著口香糖,拖拉著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才不管男朋友討厭不討厭呢,反正我高興就行,都什么年代了,現(xiàn)在是女人專制的時期,女人發(fā)瘋,男人發(fā)懵。忘了告訴你,我不漂亮,不像你女朋友,是個溫柔可愛的小貓。我這人眼睛小,嘴巴大,比較胖,皮膚也黑。別害怕,你也看不到我。蕭恩界想著那女人的樣子,有些動漫的效果。他問對方,你喜歡吃西餐嗎?對方回答,討厭,我喜歡吃涮羊肉,還有特別辣的川菜。蕭恩界問,你是四川人嗎?對方說,本地人。蕭恩界突然靈機一動,問,你喜歡做飯嗎?對方說,偶爾還行,都是我母親做。蕭恩界接著在課桌里放紙條,寫著,你有郵箱嗎,我給你發(fā)郵件多好啊。對方馬上回紙條,我討厭上網(wǎng),那都是吃飽撐的人才熱衷。蕭恩界反駁,我們寫紙條就是真的了?對方好幾天沒放紙條,蕭恩界有些失落。回憶著一個多月的紙條傳遞,沒有迪斯科,沒有華爾茲,紙條在抽屜里跳躍著,踩著美妙的音符。蕭恩界覺得很開心,他相信一起游戲的女人也一定很愉快。

耐不住姐姐的催促,晚上下班后,蕭恩界約李語冰又在西餐廳吃飯。李語冰心不在焉地應(yīng)允,蕭恩界又一次做出傷心的選擇,要了六道外國菜。當蕭恩界舉著叉子、刀子,煞有介事地住口里送著法式牛扒時,想起了愛吃的素包子、醬豆腐。他又想起了白天和黃美珍的那次交鋒,她把一個抹著紅嘴唇的女人調(diào)進總公司。蕭恩界和那紅嘴唇女人只簡單交談幾句,對方回答得就驢唇不對馬嘴了。議論的時候,黃美珍大言不慚地說,這個女人是某某大學畢業(yè)的,學經(jīng)濟管理。蕭恩界在網(wǎng)上查,果真有這個女人的名字,可調(diào)出照片上來看,兩個人反差很大,那女人很清純的樣子。蕭恩界對黃美珍說,這個女人是假文憑。黃美珍火了,大聲說,告訴你蕭恩界,這可是張總的外甥女,你就別瞎操心了。蕭恩界說,調(diào)進來我沒意見,我現(xiàn)在又不是人事部部長,你當家,我就想問,她究竟是什么學歷?黃美珍喊著,她就是小學文化你能怎么樣?蕭恩界看著黃美珍那死不要臉的樣子忙閉上眼睛。就在兩個月前,黃美珍是那么真誠地表達對自己的情感,一晃,地位一變,面具就跟著變了。蕭恩界不想再考慮這個亂七八糟的事了,他看著李語冰靈巧地把刀子一伸,奶油烤魚割成幾小塊兒。蕭恩界問,我們在一起開心嗎?李語冰說,我們電影院不太景氣,你們單位能不能買點票?

再上課,蕭恩界寫了紙條,喂,我給你寫的紙條還留在抽屜里,你怎么了?是沒有上課,還是要與我斷交?是不是我的話太瘋太欺負人,所以你生氣了?終于她回紙條了,我感冒了,胃也有些難受,可能是吃多了撐的。我喜歡看你的紙條,比莎士比亞的戲劇還過癮。蕭恩界覺得很興奮,買了藥,然后寫道:把桌屜里的感冒藥拿回家服用。還有三十片酵母片,氣象預(yù)報,明天有寒流,注意,增加衣服。紙條回來,藥沒了。上面寫:我感動得都快要哭了,淚水嘩嘩的,我簡直可以說是喜歡你了。蕭恩界回寫:你是不是盡快和你男朋友吹了,別再受罪了,我不討厭你在我面前吃口香糖,那多好,你吃,我也吃,說話都是甜味兒的。紙條回來,寫道:你做好準備,我長得真是不好看,長得真是又黑又胖,這可能遺傳我母親的基因。就為了這個,我男朋友都不愿意跟我一起逛街。蕭恩界說,我喜歡逛街。對方說,我也喜歡,我就是購物狂。我長得不怎么樣,你見了我準惡心。蕭恩界回寫:我也不好看,又矮腦袋也特別大,像一個漫畫的人物。其實兩個丑人在一塊多有意思,誰都不會歧視對方。哈!

再次上課,抽屜深處有一大把紅紅綠綠的糖,蕭恩界把糖捧起,像捧金子一樣那么莊重。蕭恩界臉紅了,心跳了,蕭恩界意識到兩顆心在一張紙條上互相滾動。心有靈犀一點通。已經(jīng)四個多月了,蕭恩界和那女人在紙條上談天論地,所涉及的囊括了思想、生活、社會、藝術(shù)諸方面。兩人嬉笑打逗,那么自然、坦率、熱烈、和諧。顯然,一張紙條已經(jīng)容納不了他們了。

蕭恩界鋪開紙,沉了沉,寫道: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回條的字跡有些慌亂: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十一

黃昏,在河灘公園,蕭恩界約來李語冰,這三個多月,兩個人接觸越來越少。姐姐看著蕭恩界這么難受,說你算了吧,李語冰現(xiàn)在也不愛理睬我。李語冰倚著河邊欄桿,橢圓形的臉上鎖著惆悵,額前的秀發(fā)散著不悅。蕭恩界說,同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很不透明,也很造作。我現(xiàn)在辦公室主任的職務(wù)也岌岌可危,新的總經(jīng)理也看不上我,仕途一片灰暗。咱們……分手吧。蕭恩界鼓足勇氣,講明了實話,心頭掠過一絲歉意。李語冰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說,我不并嫌棄你的職務(wù),你在困難的時候,我不應(yīng)該離開你的。蕭恩界擺擺手,真的算了,以后還是朋友。我哪都不好,咱倆處久你就知道了。李語冰補了一句。我對自己已經(jīng)不能容忍了,蕭恩界擲地有聲。李語冰用女性纏綿的目光望了望蕭恩界,用幽幽的語調(diào)說,其實我喜歡你,你起碼很真誠。李語冰攥住了蕭恩界的手,蕭恩界覺得李語冰的手逐漸有了溫度。

夕陽落下了山,在親吻著周邊的云彩。蕭恩界轉(zhuǎn)身走了,腳步一點也不猶豫。李語冰在后面喊,能不能再想想,我們還有可能好下去。蕭恩界回頭招招手,他看到李語冰在余暉中亭亭玉立,像一棵白楊樹。他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其實挺可愛的,起碼不見異思遷。他長長地舒了口氣,還是果斷地走了。

黃美珍告訴蕭恩界說公司有舉報張總調(diào)外甥女進公司的事,質(zhì)問他,是不是你舉報的。蕭恩界搖頭,黃美珍說,我就跟你說過,你拿著我對你的信任又出賣了我。蕭恩界說,我不滿但我沒有舉報。黃美珍說,全公司的人都說是你舉報的,你為了報私仇。蕭恩界沒有理會,只是告訴黃美珍,這說明公司有比我勇敢的人。在公司狹長的走廊上,蕭恩界碰見了張總。張總頓住腳,厲聲說,沒有想到你是卑鄙小人!蕭恩界說,不是我舉報你的,但如果你非要認為是我舉報的,那我就承認。張總說,你是在威脅我,我跟你說過,你不聽我的話,那你要付出代價。蕭恩界說,不是我威脅你,是你在威脅我。你現(xiàn)在有了權(quán)力,覺得沒有人再能約束你了。你放心,會有人約束你,不會讓你這么肆無忌憚!說完,蕭恩界就走了。張總在后面說,我等著你約束我!說完就呵呵地笑,笑得很殘酷。

這天晚上,上課的時候,蕭恩界鄭重地寫下:星期六晚上七點,請你含著口香糖,在河灘公園的銀杏樹下等我。放心,我是講道德的,我已經(jīng)同我的女朋友告別了。你是否同意我們互相展示一下自己?再上課,蕭恩界急急走進課堂,盼望能看到那張關(guān)鍵的回條。可是,那張桌已經(jīng)被另外的同學占了。七十分鐘的時間,顯得那么漫長。那么枯燥,女教授不慌不忙,有滋有味地講授著價值規(guī)律最核心的:價格是動的。價格改革的基本方向:從政府管制走向市場價格的開放。蕭恩界心急如焚,臉頰發(fā)熱。下課鈴總算響了,他餓虎撲食似的奔向課桌,把那位同學急忙拉起來,伸手從糖紙堆里熟練地揀出一張回條。上面寫著:我同意互相展示。蕭恩界露出笑容。

月朗星稀,河灘公園,銀杏樹下,蕭恩界在河欄桿邊來回踱著步,手心攥也了汗。他要徹底摘下面具,真真實實地還原自己的面孔。她叫什么名字?長得怎么樣?如果真是其貌不揚的姑娘怎么辦?蕭恩界理清了思緒,愛的碰撞是靠心,不是憑著那張臉。晚了幾分鐘,她嚼著口香糖款款而來,穿得很隨便,黑色的長裙,但透著風情,風扯動著她額前的秀發(fā),近了,對方愕然地佇立。

蕭恩界詫異地問,怎么是你呀?對方笑了,說,我以為能換個新鮮的,怎么就非你不可了呢。對方一頭撲到蕭恩界的胸前,蕭恩界覺得對方的乳房這么尖挺。他想,和對方交往了這么幾個月,怎么就不知道去撫摸一下呢。對方掙脫出蕭恩界的手,說,你也太放肆了。蕭恩界抱歉地說,我忍不住了。對方?jīng)]好氣地說,早干什么了?蕭恩界說,早覺得你太正經(jīng),怕你說我太淫穢。對方笑了,說,你怎么這么壞呀。

去哪呀?蕭恩界問。

看電影啊。對方說。

蕭恩界說,知道你是電影公司的,這輩子不看電影,咱還能看點兒什么呀?

對方說,看我呀。

(責任編輯:費新乾)

李治邦,天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協(xié)會會長,研究館員,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公共文化理論核心庫專家。出版長篇小說《逃出孤獨》《城市獵人》《紅色浪漫》《絕不妥協(xié)》等;中篇小說百余篇,代表作有《巴黎老佛爺?shù)辍贰吨覍嵉挠涗洝贰短焯螟B》《成熟》《演繹情感》《新聞眼》《我找你找了好久》等。短篇小說百余篇,代表作有《關(guān)于我爹和鳥》《人有幾張臉》《叫陣》等;編劇作品曾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文化部“群星獎”銀獎、全國廣播劇“政府獎”銀獎、全國戲劇小品比賽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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