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攀小說《垃圾桶的故事》中人物對話的部分采用了原生態的方言寫作。“開口就響”的方言俚語生動地展現了“人的神理”“地域的神味”及“語氣的神韻”。
方言作為一種文學話語形式早已有之。從《楚辭》“書楚語,作楚聲”到《水滸傳》的山東方言,《紅樓夢》的下江官話,再到魯迅對紹興方言詞匯的采納,趙樹理對晉東南方言的改造,方言寫作歷經多年卻仍生機勃勃。尤其到了當代,莫言、賈平凹、閻連科、韓少功、金宇澄等作家不約而同地從方言中尋找漢語寫作的話語資源,展開現代漢語寫作的新嘗試。文壇上涌現了方言寫作的優秀作品。諸多跡象表明,方言寫作貫穿文學發展的不同階段中,方言儼然成為現代漢語寫作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方言寫作的意義與限度何在?方言對現代漢語文學語言是否產生有益價值?方言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系如何?在方言寫作蔚為大觀的當下,對諸多問題需要重新進行審視。
一、“方言化”與“化方言”:方言寫作二重境
方言為現代漢語文學提供了豐富話語資源。方言是現代漢語的源頭,也是漢語寫作取之不盡的資源庫,同時“藏污納垢”的方言世界進入文學領域,引發漢語寫作的諸多問題。
首先,在作品中大量運用方言會給非方言區的讀者帶來閱讀障礙。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的受眾面窄,經過張愛玲的翻譯,才獲得更廣泛的傳播。在當代,純方言寫作難以為繼,作家寫作時應平衡方言與共同語的比重,照顧廣大讀者的閱讀感受。陳忠實堅決不用造成閱讀障礙的方言表述;金宇澄認為“小說中的方言應該讓人讀懂且增加閱讀趣味,否則只是有局限性的方言地域小說”;周立波使用方言土語時為了讓讀者讀懂,采用了三種辦法:少用冷僻字眼,對方言加以注解,以及對同一方言反復運用。方言寫作不能拋棄廣大讀者,否則所謂的“本土化追求”將變成狹隘的“地方主義”。對此,作家們幾乎已達成共識。
其次,在當代,不少作家將方言寫作視為追求個人風格的捷徑,似乎抓住了方言這根“稻草”便獲得了作品風格性的保障。誠然,在標準化、規范化的共同語主導的寫作中,方言呈現出風格化寫作的新的可能性。然而,不能將方言化與個性化簡單粗暴地畫上等號,方言的運用與作品的文學性之間并不存在必然聯系—并非所有方言都適合進入文學空間,對方言中的粗話、臟話貿然引用,將對文學語言造成污染,作品的審美效果也會受到影響。此外,將方言視為追求個人風格的工具,在寫作中運用大量冷僻的詞匯,炫耀地方知識,則體現出對方言寫作的狹隘認知。方言寫作關鍵的一環是“化方言”的創造,即將方言轉化成具有審美意義,又能為讀者接受的文學語言。
“化方言”的寫作不是將方言的原生態移植到小說中,而是要對方言進行篩選、加工甚至創造。有些方言的表現力是普通話所不能及的,如“她生青冷白地問”(閻連科《耙耬山脈》)“生青冷白”僅四字便調動讀者的感官與知覺,三言兩語便勾畫出對象的語態。又如“日子過得缺光少色,寒寒涼涼的”“心里有些悅悅的慌,有些慌悅悅的跳”“眼里的光還生生氣氣亮著哩”(閻連科)單聲或雙聲的疊音詞大量出現,模擬了民間敘述語調。這樣的表達不構成閱讀障礙,又具有極好的韻律感,將其納入書面語,能夠充分彰顯現代漢語的語音美。
文學語言對方言的吸納不僅僅止于詞匯方面,敘述語言的句式、語調等同樣浸潤著方言之味。蘇珊·朗格在《情感與形式》里寫道:“方言是很有價值的文學工具,它的運用可以是精巧的,而不一定必得簡單搬用它的詞匯;因為,方言可以變化,并非一種固定的說話習慣,它能微妙地轉化為口語,以反映妙趣橫生的思維。”王安憶的寫作不局限于使用方言詞匯的淺層,而是將方言內化為運腔語調,散布在作品的字里行間。吳語聲韻系統十分復雜,語氣助詞極為豐富,“煞”“唻”“咾”“哉”“仔”等各有其功能。《長恨歌》里亦有出現此類語氣詞,但更多時候,方言轉化為敘述的語氣語調,如“它是沒有章法,亂了套的,也不按規矩來,到哪算哪的,有點流氓地痞氣的。……有些卑鄙的,卻也是勤懇的。”“的”字取代了復雜的語氣助詞,在取消閱讀障礙的同時,保留了吳語細巧,語流婉轉的特點。可見,方言寫作不限于直接運用方言詞匯,方言可化為一種語感,滲透在寫作中,從“方言化”到“化方言”,方得方言寫作的精髓。
總之,方言作為一種原始自在的民間話語資源移植到文學中,必須經過創作主體的取舍與改造。寫作中應注意方言詞匯的數量,舍棄非必要的粗鄙之詞。倘若對方言不加辨認地使用,不加限制地濫用,不但作品的文學性可疑,而且連基本的可解性都無法得到保證。此外,方言寫作應從“方言化”的弊病出走,抵達“化方言”的深層。葉維廉曾言中國新詩的原創性有賴于“發明性的造語而依循經驗的實質”。方言寫作亦是方言的發明,作家從方言詞匯、修辭、語調等多方面更新漢語的表達方式,真正實現“通過方言來豐富漢語寫作”(閻連科)的目的。
二、方言、古典與歐化:尋找多元的“漢語性”
在五四時期激進反傳統的思潮中,全盤西化與“拿來主義”的主流帶來了不平等的語言等級秩序。“在東西方不平等的語言接觸中,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歷史地形成了懷疑、不滿、否定母語的基本態度。”(郜元寶《現代漢語:工具論與本體論的交戰》)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將傳統文言棄之如敝履,甚至發出“廢除漢字”的激進言論。與漢語的尷尬處境相反,充滿翻譯腔的歐化語言在小說中被大量運用,一度影響了現代漢語文學語言的面貌。在這一背景下,方言寫作的價值在于幫助語言擺脫歐化語的束縛,重建文學語言的“漢語性”。
汪曾祺早期的小說語言存在著歐化的傾向。“他的眼睛現在看不見蜜。蜜在罐里,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滿了蜜的感覺,濃、稠。他嗓子里并不翻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沒有嘔吐過幾回。”(《復仇》)人稱代詞“他”頻繁出現,句子主語、謂語、賓語齊全,有著強烈的印歐語的句法形態。這樣的表達繁瑣贅余,主語在不長的句子間多次重復,讀來缺乏韻味。而《老魯》中“到這里來教書,只是因為找不到,或懶得找別的工作。這也算是一個可以棲身吃飯的去處。上這兒來,也無需通過什么關系,說一句話就來了。”三句話中并未出現一個人稱代詞,鮮活口語的直接呈現顯然有別于前述帶有“翻譯腔”的語言表達。到了《受戒》中,小說語言呈現出更為復雜的面貌。
“兩個女兒,長得跟他娘像一個模子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滑滴滴的,衣服格掙掙的。”
“長得跟他娘像一個模子托出來的”是民間常用的表達方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省略謂語,將兩對色彩相近的意象并置,于空白處傳神。“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是充滿古典韻味的文人化表達。“頭是頭,腳是腳”則有一種語意重復的民歌語調。“格掙掙的”這個詞是作家的家鄉方言。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汪曾祺的小說語言是多重語言資源的雜糅。民間口語與古典漢語在句子中參差錯落,語言組織擺脫嚴格的語法束縛,極富彈性,意到筆隨,帶來敘述“無定制”的自由。這樣的表達與歐化語言拉開一定距離,充分發揮了漢語作為非形態的語言的優勢—“不以某個動詞為核心,而是用句讀段散點展開,流動鋪排,有頭有尾、夾述夾議、前后相因地表達思想。”(申小龍《漢語與中國文化》)
通過借鑒方言口語,汪曾祺創造出了具有“漢語性”的文學語言。汪曾祺的語言實踐也提示著我們,現代漢語文學語言的養分可以從方言、古典文言等多種語言資源中汲取。這便意味著,方言進入文學,需要搭配其它語言,在已有的語言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他認為:“寫小說用的語言,文學的語言,不是口頭語言,而是書面語。”(汪曾祺《語言是藝術》)換而言之,方言寫作需要在現代漢語書面語的基礎上運行。汪曾祺十分慎重地思考方言與書面語的關系,他曾對“zhan”這一方言展開考據,最后為這一讀音尋找到了本字—“棧”。他說:“有些字,要用不知道怎么寫,最好查一查,不要以為這個字大概是‘有音無字’,隨便用一個代替。其實這是有本字的。”(汪曾祺《棧》)又比如在用“格掙掙”這個詞時,他“躊躇了很久。后來發現山西話里也有這個說法,并在元曲里也發現‘格掙’這個詞,才放心地用了”(汪曾祺《小說技巧常談》)。可見,汪曾祺對方言的運用十分謹慎且儉省,方言儼然成為了新形態的書面語,最后呈現的不是方言文學,而是兼具地域風情與普遍性的文學作品。汪曾祺對多種語言資源的采擷稀釋了方言的濃度,也拓寬了方言寫作的邊界,顯示了現代漢語發展的多元可能。
汪曾祺曾將使用語言比喻為“揉面”,其本意為語言的雕琢。“揉面”的比喻亦可用來形容其小說語言的特點,高筋面粉、低筋面粉及水的比例需要經過調和安排,方能獲得最佳的口感。汪曾祺的小說是多種語言資源的“雜糅”,相比于當代作家“在第二度和第二手的‘歐化’現代漢語書面語中夾雜一點來歷不明的文言,運用一點不知如何擺放的方言土語”(郜元寶《汪曾祺寫滬語》),汪曾祺對方言、文言、歐化語等多種語言的調劑配合無疑是一個良好示范。總之,方言需要在與多種語言的邂逅與碰撞中,內化為現代漢語的有機組成部分,方能有助于現代漢語文學語言的發展。
三、獨白與共語:地域文化與超地域經驗的二重奏
維特根斯坦曾說:“想象一種語言,就是想象一種生活方式。”方言根植于民間,承載著地方深厚的歷史文化蘊含。王安憶在小說中使用方言正是為了獲得“特定文化內容”,強調“語言的文化背景”。《長恨歌》中出現的“洋囡囡”“黃魚車”“小赤佬”“老克臘”等詞皆有著上海城市文化的鮮明烙印。而《大劉莊》又換上另一幅筆墨:“日頭在頭上曬著,小孩子蹲在門口拉巴巴,大花狗等著吃屎,西頭啞巴在塘里涮衣裳。”“日頭”“拉巴巴”等民間語言生動地再現了鄉村生活場景。方言俗語的運用牽涉出城市與鄉土的不同文化背景。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方言寫作的根本是“試圖從大眾的語言中尋找到中國文化的原始面貌和發展過程”(王安憶《我讀我看》)。方言中潛藏著民族精神血脈,方言進入漢語寫作的最大的意義便在于本土文化根性的保存。
在全球化浪潮中,各地方言被簡化為共同語,差異壽終正寢,語言背后的歷史文化亦無跡可尋。韓少功提出“如果我們不希望交流成為一種互相抵消,互相磨滅,我們就必須對交流保持警覺和抗拒,在妥協中守護自己某種頑強的表達”(韓少功《馬橋詞典》后記)。全球化時代中的方言寫作是一種漢語本土化的追求,是在同質化浪潮中保留“這一個”的獨特性,其背后關涉到文化自信與漢語主體性的問題。李銳認為,新文化運動中語言的“自我殖民”一度造成漢語寫作中本土資源的匱乏。他試圖以方言來建構“現代漢語主體性”,用以對抗西方文化霸權。李銳的方言寫作觀體現出方言與普通話、中國與西方二元對立的思維。
實際上,現代漢語的歷史不過百年,即便到了今日,現代漢語仍未定型,而是在吸收不同語言資源基礎上不斷生長。現代漢語主體性的建立要到方言口語中找尋,同時不應忽視西方語言的滋養。方言寫作不是寫作中的地方主義,是通過方言創造民族與國家、地方與世界的辯證統一。韓少功在《關于〈馬橋辭典〉的對話》中說道,方言寫作不是“奇裝異服、奇風異俗、異國主義或東方主義的獵奇”,而是為了“了解我們的文化,了解我們有普遍意義的人性”。方言寫作不僅能夠表現特定地域的歷史文化,而且具有表達普遍人性的可能。這是一種超地域性的方言寫作觀念。“馬橋人用‘夢’描述精神病,英美人用‘月(luna)’作精神病一詞的詞根,都是注意夜晚與精神狀態的聯系,這是偶然的巧合么? ”將馬橋方言“夢婆”與英文中“月”相聯系,“隱藏在方言中的普遍人性、或者說人類的普遍文化經驗就浮現出來了”。再比如,馬橋人常說讀了書的“火焰”高,說得了病的“火焰”低,“火焰”是馬橋方言中十分抽象的概念。從這古老的思維方式中,可以洞見人性內部的深層奧秘。馬橋方言成為人類普遍性經驗的載體。韓少功的方言寫作走出地域性,串聯起廣闊的歷史時空,直抵人類深厚的文化遺存。因此,方言寫作不是偏居一隅的“獨白”,而是潛在地參與著時代的“共語”。
方言的魅力是語言的魅力,無論是溫軟、綿密之風韻,或是豪放、粗糲之情致,皆不可“一言以蔽之”,這是簡化與同質化浪潮中的文學凈土。從宏觀的角度看,方言宛若一位敦默的老者,在全球化浪潮中低吟淺唱,建構起“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精神原鄉,在泛黃的語言褶皺中留存民族文化符碼。當代青年寫作不應忽視方言這一富礦,要將方言納入現代漢語文學語言的建設,讓漢語寫作在眾聲喧嘩的時代發出自己的聲音。
陳榕,青年寫作者,現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