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亦名 姚 權
(1.上海理工大學 滬江學院,上海 200093;2.上海市啟星學校,上海 200061)
人是媒介的動物。人不斷創造新的媒介,媒介不斷增強人的能力。當媒介的發展和人的能力增強同時開始不斷加速的時候,便誕生了所謂的“元宇宙”。那么,“元宇宙”意味著什么?
“元宇宙”是當代人類的創造,而“人”無疑應該永遠是人的一切活動的終極目的。考察“元宇宙”這一人類的創造物,也許同樣需要回到“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這一社會生活的“元問題”上,亦即需要追問:對于人的主體性而言,在“元宇宙生活”中,它究竟意味著“增強”還是“異化”?
2021年堪稱“元宇宙元年”,但中外對“元宇宙”概念的熱情并不完全一致。
依據對中國知網的檢索顯示(圖1),仿佛就在一夜之間,“元宇宙”突然成為中國當代文化研究的一個關鍵詞,而在投資界、娛樂界更是成為幾乎人人耳熟口滑的概念。

圖1 中國知網上“元宇宙”相關論文的發文量
“元宇宙”的術語、“元宇宙”的產業構想、“元宇宙”的技術架構都來自國外,但“元宇宙”概念一經導入,在中國社會引發的熱情似乎比其原產地更為強烈。清華大學《2020年—2021年元宇宙發展研究報告》報道:從全球范圍來看,中國對“元宇宙”的搜索量最高。
何為其然?這也許需要從對“元宇宙”詞匯史的回顧開始。
何為“元宇宙”?一般認為,“元宇宙”一詞來源于美國作家尼克·史蒂芬森1992年創作的科幻小說《雪崩》()。故事說的是在21世紀的美國,政府垮臺、社會混亂、物價升騰,無序世界中的人們將救贖希望投入虛擬空間,人們通過穿戴耳機和目鏡,進入數字空間“metaverse”,通過各自的“虛擬化身”進行交往,輕松休閑,隨意消費,享受理想的生活。當致命的雪崩病毒威脅到這一虛擬的數字空間時,一名天生的黑客和武士兼比薩餅快遞員挺身而出制伏了病毒。這是一個典型的低端生活與高端科技共現的“賽博朋克”故事。不過,最初,“metaverse”漢譯為“超元域”,還沒有被翻譯為“元宇宙”。
漢語中的“元宇宙”固然是一個新詞,但最初卻并非英語“metaverse”的漢譯,與互聯網、數字技術等也無必然關系,而是一個中國學者提出的哲學概念。2002年,山東社會科學院韓民青從宇宙史學的角度,提出“我們生活于其中的可見宇宙可稱之為‘本宇宙’”,而比“本宇宙層背景更大的宇宙層次”,“叫作‘元宇宙層’或簡稱‘元宇宙’”。“元宇宙應是本宇宙的由來,或曰原始‘母宇宙’”,“元宇宙應是本宇宙的背景宇宙,本宇宙生長在元宇宙的土壤上,本宇宙雖從元宇宙演化而來,但元宇宙并未滅亡或消失,準確地講,只是在元宇宙的背景舞臺上又生成了新的更高級宇宙層次,因此元宇宙仍與我們的本宇宙保持著聯系與作用”。
英語的“metaverse”成為漢語的“元宇宙”并非出自思想界的努力,而是產業界的實踐。由于小說《雪崩》的暢銷,“metaverse”在西方迅速成為一個重要的概念。2007年,在加速研究基金會(Acceleration Studies Foundation)的推動下,學者和各行業領導者聯合發布了一份關于互聯網未來的文件,他們將其稱為“metaverse”,并提出了“metaverse”的四個方面:增強現實、生活日志、鏡像世界和虛擬現實。由此,逐步引起中國投資者的關注,2020年,馬化騰提出創建“由實入虛,幫助用戶實現更真實的體驗”的“全真互聯網”。2021年3月,在線創作游戲平臺羅布樂思(Roblox)在紐交所上市,該公司明確以“metaverse”為標簽,并從身份、朋友、沉浸感、低延遲、多元化、隨地、經濟系統和文明八個方面定義“metaverse”世界的特征,公司首日股價暴漲至380億美元,較前一年市值增長10倍。這直接刺激了投資界,國內互聯網上一篇題為“這家中國公司吃到了‘元宇宙’紅利:語音社交有多少潛力尚未挖掘?”的文章迅速走紅,這也許是漢語世界中較早把“metaverse”翻譯為“元宇宙”的。
不過,“metaverse”概念在中國全社會真正大熱卻是由于兩大機緣的推動。
2021年10月28日,Facebook(臉書)首席執行官馬克·扎克伯格宣布Facebook更名為“Meta”,并解釋此名取自“metaverse”,同時表示該公司正在組建一個產品團隊以致力于“metaverse”的開發,未來,Facebook將變成一個真正的“metaverse”公司,人工智能(AI)、擴展現實(XR)、數字孿生、5G、大數據、云計算、區塊鏈等技術都將被整合在這一概念之下。在全球互聯網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一家頭部公司突然宣布如此改名,震驚了全社會,“metaverse”由此也一躍成為全球科技投資的風口。
依據《牛津英語大詞典》,“metaverse”是指:“一個由計算機生成的、用戶可以在其中與他人及外界互動的虛擬環境。”從構詞法角度來看,“metaverse”由“meta-”和“universe”組合而成。“universe”可以表示“宇宙、天地萬物、萬象”,“(已知宇宙以外的)宇宙”,“(某種)經驗體系”。“meta-”為其前綴,可以表示“高于、在上、在外”(如:metalanguage,元語言),也可以表示“變化”(如:metamorphosis,變形),還可以表示“后面”(如:metapore,后孔)。這幾個義項雖不相同,卻高度關聯,如“metaphilosophy”既有人翻譯為“元哲學”,也有人翻譯為“后設哲學”。由此而論,“meta-”便同時有了“關乎該事物”“超越該事物”“位于該事物之后”的復合意蘊。
但在漢語中,“元”的基本義項卻不然。依據《辭源》,“元”的主要義項,一是“首,頭”,如“元首”“狀元”;二是“開始”,如“元旦”;三是“大”,如“元惡”;四是“善”;五是“原來,本來”,如“元籍”;六是同“玄”。在這諸種義項中,最主要的便是“開始”,所謂“元一”。《易》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作為中國文化中基礎性的思想概念,“元”指稱的是“萬物的本原”。
這樣,在英語語境中,“metaverse”可以理解為“與現實宇宙有關”,但“超越現實宇宙”“在現實宇宙之后”的空間,亦即要進入“metaverse”,離不開“universe”。而在漢語語境中的“元宇宙”則更容易被想象成一個可以孕育現實宇宙的“宇宙”(即現實宇宙的“本原”),是更為根本的“宇宙”。
同一概念在英漢語言字面形式的差異,導致了在英漢兩大語言社區中不同的世界想象。
思維是行動的依據,命題是思維的核心,指稱則是命題的基礎。但指稱形式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并非簡單對應的關系,在我們看來,一種詞語形式對于外部世界的指稱,至少可以包含三類:一是“直指”,亦即直接指稱某對象;二是“涵指”,即間接性地、隱含性地指稱某對象;三是“涉指”,即牽涉某對象。
清華大學《2020年—2021年元宇宙發展研究報告》將“元宇宙”定義為:“整合多種新型技術構建出的虛實相融的互聯網應用和社會形態,它是基于擴展現實技術提供沉浸式體驗,基于數字孿生技術升窗現實世界的鏡像,基于區塊鏈技術搭建經濟體系,將虛擬現實與現實世界在經濟系統、社交系統、身份系統上密切融合,并且允許每個用戶進行內容生產和世界編輯。”而根據對“元宇宙”詞匯史的考察,我們可以發現:漢語中的“元宇宙”其實至少有三個義項。
“元宇宙1”是“虛擬空間”的一種形態,即維基百科英文版詞條所描述的,是一種互聯網的虛擬軟件,通過傳統的個人電腦、頭戴式設備以實現虛擬世界(VR)和增強現實(AR),支持持久的在線3D虛擬環境。
“元宇宙2”是“社會”的一種形態,即基于擴展現實技術提供沉浸式體驗,基于數字孿生技術升窗現實世界的鏡像,基于區塊鏈技術搭建經濟體系,線下與線上在經濟系統、社交系統、身份系統諸方面進一步虛實相融的一種社會形態。
“元宇宙3”是“宇宙”的一種形態。無論是把“元宇宙”理解為孕育“本宇宙”的“母宇宙”,還是理解為包括“本宇宙”在內的“宏宇宙”或“宇宙的宇宙”,其實指的都是宇宙自身的一種形態。
本來,這三種義項分別對應的是技術場域、社會場域和哲學場域。但由于指稱與外部世界關系的復雜性,直指、涵指、涉指糾纏的語用現象,當我們使用“元宇宙”這一詞語形式時,不同的義項常常可能同時出現,只不過或偏于直指,或偏于涵指,或偏于涉指。
“metaverse”就其本義,是一種虛擬空間,或者說虛擬宇宙,卻更多地映射了線下空間,也更多地向線下空間延伸,因此,站在漢語使用者的立場上,“metaverse”本應翻譯為“后設宇宙”“虛擬宇宙”或“擬宇宙”。亦即這并非哲學意義上時空無限擴展的宇宙,也并非天文學意義960億光年的“可觀測宇宙”,而是對自然宇宙的比擬,是以“隱喻”的方式表達“未來數字空間”的重要性和可能性,但其本身依然只是宇宙的一部分。
但在資本力量的推動下,借助對于“元宇宙1”(在線3D虛擬環境)的直指,試圖推動對于“元宇宙2”(虛實相融的社會)的涵指,再進一步隱隱約約涉指“元宇宙3”(母宇宙),常常造成一種“元宇宙”才是“最根本的宇宙”的修辭幻覺。
這一修辭幻覺固然與“metaverse”一詞有關,但更離不開“元宇宙”這一漢譯形式,試想,如果使用的是“超元域”或“虛擬宇宙”,在漢語世界肯定難以刺激出如此強烈的想象。無怪乎“元宇宙”概念一出,便有人認為一旦落實羅布樂思所倡導的八重特征,“元宇宙”將成為元“宇宙”。
技術尚有待發展,詞語已經開始狂歡。而這一場詞語狂歡同時包孕的實在技術和修辭幻相,似乎已經昭告,對于人的主體性的堅守與發展來說,元宇宙生活既帶來了極大的想象,也蘊藏著空前的挑戰。
“‘元宇宙’技術: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這是關于元宇宙與人的主體性的關系最樂觀的看法。的確,人作為生命體的最高形式,內在地渴望生命價值的最大化,渴望主體性的不斷確立,渴望真正能夠自主、主動、能動、自由、有目的地活動。“但是,人總是面臨約束性條件,限制了生命價值最大化。”人的主體性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不斷突破約束性條件,理解自我、理解外部世界、因應世界發展的能力和手段的發展。就此而言,“元宇宙生活”無疑為人類主體性的發展創造了新的巨大可能。
人類主體性的確立離不開媒介的使用,人類信息交互媒介的每一次革命,都意味著主體性的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的發端:巖畫的誕生,意味著人類第一次有可能超越當下時空自覺保存自己主動發布的信息;文字的發明,意味著人類第一次可能依靠一代又一代的努力發展出系統性的理性知識;影視的出現,意味著人類第一次有可能“直接觀看”異時空的生活。基于此,也許可以說:媒介定義了人類。
劉荃、韓晶在討論媒介對于影視敘事的意義時曾經指出:“隨著科技的進步,媒介形態也一直處于發展和演變之中。媒介的變化必然會影響到敘事方式的變化。近些年來,以美國影視作品為代表的影視敘事從單一媒介敘事發展成為多媒介環境下的超媒介影視敘事。它突破了原有媒介的敘事邏輯邊界和時空限制,充分激發了觀眾的主體性。”在某種意義上,元宇宙之于影視,就仿佛影視之于原始巖畫,意味著一場新的媒介形式的革命。
元宇宙的本質是人與外部世界信息交互方式的變化,或者說是媒介形式和媒介能力的變化。對此,人們通常認為這是一種“多媒介”或“跨媒介”的發展。其實,就現有的技術層面來說,元宇宙已經顯示出借助傳感技術的升級、多感官技術的介入,構筑沉浸式路徑與疊加式路徑相輔相成的虛擬世界的巨大可能;未來隨著AR、VR、3D、AI等技術的全面發展,具身交互下的“元宇宙”絕不只是體感意義上的多模態,更可能成為同時具備事件超量編輯、時空多重旋轉、感官全部匯通、意念自由匯集、自然人機器人虛擬人無差別同時互動的全模態。因此,這樣的媒介更應該定義為“超媒介”或者“元媒介”(metamedia)。
“元媒介”最早是由美國計算機科學家艾倫·凱提出的概念,當時只是強調計算機作為一種硬件和軟件的集成平臺,也具有媒介形態。而在元宇宙概念興起后,“元媒介”則被用來指稱集互聯網與移動終端為一體的新傳播平臺,在這里,“元媒介的概念概括了數字媒介的可供性……先前所出現的所有媒介及其傳播方式皆可以以數字化的形式共存于其中,它匯聚了文本、圖像、聲音、視頻等媒介內容,繼承了大眾媒介和面對面交流原有的包含敘事、辯論、游戲等在內的幾乎所有互動方式,整合了一對一、一對多、多對多的不同傳播和交流模式。尤其是伴隨著近年來物聯網的提出、大數據的盛行和AR、VR等技術的發展,自然物質、歷史文物、社會安排也都逐漸被納入到元媒介的敘事框架之中。”換言之,“元媒介”又可稱為“一切媒介的媒介”。
然而,在我們看來,所謂“元媒介”具有雙重的含義:一方面,意味著“統合性”媒介——整合了既有媒介及其可能性,將原先的主流媒介降維至次級和從屬地位;另一方面,更意味著這是“返祖性”媒介——在某種意義上回到“人”的前媒介狀態的媒介。
人類在初民時期,沒有任何的外部憑借,是直接依靠肉身的全部感官去發布和接受信息,本能和“統覺”直接決定了其行動。以往每一次媒介進步都意味著人類某一部分知覺系統的優先發展,而元宇宙帶來的媒介革命、多模態融匯、全感官接受、高度擬自然,使人仿佛可以回到自然狀態,可以回到只依賴肉身“統覺”的時代——盡管這“統覺”是經過“否定之否定”過程之后才實現的。
在元宇宙生活中,人將空前地關注“體驗”,“情感”乃至“情動”將前所未有地制約我們的行動。人既是情感的動物,更是理智的動物,理智植根于觀念,依賴推理;而情感更直接產生于肉身,更依賴直覺。文明的發展原本幾乎是理智發展的同義詞,但近年來,這一發展趨勢卻似乎開始發生逆轉。2021年,認知語言學研究者借助谷歌N-Gram的檢索,分析了1850年以來數百萬英語及西班牙語書籍中的詞匯使用頻率的變化,最初“確定(determine)”和“結論(conclusion)”等理性相關詞匯在系統性地增加;但從1980年起卻發生了逆轉,“感覺(feel)”和“相信(believe)”等感性相關詞匯的使用頻率不斷增長;而從2017年開始,感性相關詞匯的使用頻率進一步加速。其實,在這之前,地緣政治學者就已經提出:在當今世界,“情感是最能讓人確信的……這個世界的情感邊界變得與地理世界一樣重要。而且兩者不能夠進行機械對比。隨著時間的流逝,情感地圖將變得合理合法而且必要,就像地理上的地圖一樣”,由此,全球地緣政治日益演化為“情感地緣政治”。近年來,“情動”范疇在全球思想界的盛行,更進一步標志了“原始的、無意識的、欲望的、非主體的(asubjective)或者前主體的、非意指的、非限定的(unqualified)和強烈的”的情感越來越深刻地影響了我們的社會。顯然,元宇宙生活將空前地提升這一速度。
在元宇宙中,人將前所未有地投入“游戲”之中。“元宇宙”概念產品目前主要集中于網絡游戲、VR/AR、社交和科技投資等領域。游戲領域比較成功的元宇宙游戲有《我的世界》(Minecraft)、《羅布樂思》(Roblox)、《動物森友會》(Animal Crossing)。網絡游戲被業界普遍認為是最有可能實現元宇宙的領域,因為它本身就具有虛擬場景和玩家的虛擬化身。不過,我們所討論的“游戲”,其意義并不限于“游戲產業”的范疇,而是有關人的主體性的問題。亦即這里的“游戲”指的是人類基于物質需求滿足之上的,在特定時間、特定空間條件約束下的,遵循某種特定規則的,追求精神需求滿足的社會過程。
游戲既是人類“模擬”現實世界的過程,也是“模擬”意念中的可能世界的過程。柏拉圖認為,神之所以創造人類,是因為這件事情可以“娛神”,人類在游戲的過程中,給神帶來了歡樂。按照柏拉圖的說法,神教給人類的游戲形式就是進行“模仿”,是以已有的事物為摹本,再造或制造一些類似的事物。比如,畫家描繪的風景,是他仿制的大自然;音樂家創作的歌曲,是對自然中聲音的模擬。這些都是視覺與聽覺上的模仿行為。對人類而言,元宇宙就是一個可以進行模擬活動的巨大場所:增強現實世界是對虛構故事的模擬,生命日志是以紀實形式對每個人的生命進行模擬,鏡像世界是對現實世界的構建與事物間關系的模擬,虛擬世界是對想象世界的模擬。無論創造元宇宙時創造者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身在其中的人尋求的是游戲性與娛樂性。
與此同時,游戲也是群體構筑共同體驗的一種過程。人是社會化的動物,社會的本質是人與人的連接(connection),元宇宙生活首先發端于電子游戲,有論者指出,游戲能夠喚醒強烈的共情體驗,進而促進人與人之間的這種密切“連接”。
但更為重要的是,“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人的解放的根本標志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就是“游戲”,即非功利的創造與體驗。盡管物質生產是整個文明的基礎,但就人的自由訴求而言,自由在物質生產領域的受限性永遠存在,因而,真正的自由王國只存在于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即審美或者游戲的階段。在現實世界中,人的這一“自由的自覺的活動”深刻地受制于每個人的社會身份,同時也深刻地受制于活動的具體時空條件。而在元宇宙生活中,身份的虛擬化帶來了身份設置多樣化的極大可能,而全息視頻帶來的媒介革命更帶來了超越時空約束而“在場”的機緣。“只有當人是完全意義上的人,他才游戲。只有當人游戲時,他才完全是人”(席勒語)。當“元宇宙生活”不斷幫助人類創造克服身份的局限性和時空的局限性時,不斷進入更“藝術的生活”,更“詩意 地棲居”,便使自己站到了哲學高地上,便可能真正回應“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個人類終極命題。
有學者認為,“媒介是連接人的全部社會關系的紐帶,而媒介迭代之‘新’就意味著為這個紐帶的連接提供了新的尺度、新的內容和新的范式”,基于這一進化邏輯,“從‘場景時代’到‘元宇宙’再到‘心世界’的未來媒介”可以實現“對于人的社會實踐自由度的維度突破”。但是,問題卻并非如此簡單。已經有人指出:“元宇宙在為人類打開新的可能世界的同時,也因極致的現實倒置、所謂‘增強現實’的遮蔽導致原初現實的隱退,世界及世界中的人都被改寫。”更有人將元宇宙的可能威脅歸結為“七宗罪”:“不自知的空泛噱頭、不健康的競爭格局、不辯證的科技排斥、不均衡的供需結構、不持續的激進擴張、不節制的盲目崇拜、不理性的享樂主義”。
而所謂的“七宗罪”乃至“極致的現實倒置”的根源就在于“人的媒介化”。在邁向元宇宙的生活中,人類借助媒介的革命實現了對身份約束的空前超越和對場域約束的空前超越。吊詭的是,正是在這一系列重大的超越中,人類卻越來越“媒介化”,成為異化于自己的媒介。
“元宇宙時代是一個千人千面皆美的時代,面對未知,一切邏輯失效,如何發明和創造都將依賴想象力。”的確,元媒介突破媒介的敘事邏輯邊界和時空限制,多模態并用,全感官接受,斷裂性敘事,拼接式場域,可將局部全局化。在“邏輯斷裂”處,很容易激發某種主體性,異想天開,從而推動創造力的迸發。人是情感的動物,人類演進可以說是一種情緒體驗不斷發展的過程,但是,人類同時也是邏輯的動物,人類演進更可以說是邏輯能力不斷發展的過程,邏輯能力是人之為人的核心能力。“全景化”代替不了邏輯演算能力的培育,正如今天的中小學語文課不可能滿足于看圖識字、看圖作文,數學課不可能一味依賴多模態教學。進而言之,當所有的知識生產者都沉浸在元宇宙的場景中時,則抽象性的數學、演繹性的工作誰來承擔?是否全部交給元宇宙中的虛擬人?更重要的是,當“反時間”“反延展”“反事實”的呈現形式內化為普遍的思維習慣,當社會普遍習慣于“一切邏輯失效”時,很可能意味著人類的邏輯能力全面崩塌,那導致的絕不是人類創造力的空前迸發,而是空前的災難。
情感正在重塑我們的世界。元宇宙生活更能夠喚起強烈的共情體驗,但這一體驗由于個體經驗的不斷自我強化,反而可能導致情感結構的固化和偏執。而在信息定向推送、場域因人打造的元宇宙生活中,人們日益習慣于和習氣相同的社群交流,由此,不可避免地將出現“公共生活的部落化”“公共空間的領主化”“公共領域的非批判化和價值共識粉絲化”。正如莫伊西所指出的:“我們生存的這個互相依存、融合一體的世界,真是太難以掌握和理解了。這既是數量問題也是質量問題:我們人類從來沒有如此眾多的數量,如此廣泛地分布,而在生活方式、價值觀和環境等方面又如此不同。人們很容易無視這種復雜性的存在。因此,激進主義和極端意識形態的吸引力,就在于它們將世界的復雜性減低,甚至只剩下口號、標語和僵硬的指令!”也就是說,過度沉迷于情動化交往的方式,完全可能內化為反理性乃至反人性的思維方式,形成易于被控制的思想“巨嬰”和極端分子。
元宇宙在應用性場域上的特征為“更場景化”。這一特性對所有宗教性、信仰性的活動能起到最大程度的增幅。神學研究者 Ryan K. Bolge便認為可以通過后人文主義和神秘主義的角度闡釋元宇宙中的情景化和整體塑造,并且表示“元宇宙”的四個元素:增強現實、生命日志、鏡像世界和虛擬世界,可以成為神學家所追求的“溯源連續性的整體塑造方法”,將過去和現在結合在情境里,將《圣經》中或歷史中出現的傳統及與現在的經驗相結合,以不斷規訓信徒的基督教信仰。不過隨之帶來的一大問題是,一切非信仰性的東西在這一場景中都可能“被神圣化”,意識形態的規訓因此將變得特別高效。
“我是誰”的身份問題是人的社會生活的元問題。但現實社會中的“人的身份的解放”不可能憑借虛擬空間的身份設置而真正獲得。在虛擬空間中,我們可以將自我隨時設置成為任何一個社會角色,卻難以將其中任何角色直接轉化為線下角色。身份問題的核心可以說是“責任”和“權利”的問題。元宇宙空間中的身份虛擬,可能嚴重瓦解“責任”與“權利”的對應關系。
這種瓦解,首先可能表現為“去責任”意識的發展。匿名會降低人的規范意識,消解責任意識,“只要沒有危險,人人愿意規外行動”(錢鍾書語),身份的虛擬化和虛擬化身的多重化顯然助推了互聯網的語言暴力和戾氣,而這一行為習慣一旦內化為思維方式,也將直接影響線下行動。有報道說,2022年1月6日,美國一名以身殉職的聯邦安全官員家屬對 Facebook母公司Meta提起過失致死訴訟,指控Facebook平臺使用算法推薦內容,煽動暴力參與,間接導致殺人事件發生。死者名為戴夫·帕特里克·安德伍德,喪生于2020年5月的駕車槍擊。經后續調查,兩名殺人者被證明與極右翼反政府活動有關,而死者家屬則指控Facebook促成了兩人的相識,并推薦他們加入了“公開倡導暴力”的團體。受害人家屬的訴訟稱,槍擊不是隨機暴力行為,這兩名男子在Facebook上策劃了整個事件,他們通過Facebook的群組基礎設施和算法建立了聯系。而這些算法是為了提高用戶參與度,并提高Meta的利潤而存在的,Facebook引導民眾走上極端主義之路,還“建議和推薦”加入相關的極端團體和組織。從頭至尾,Facebook扮演了謀殺工具。同樣,元宇宙生活不但可以進一步推進“越軌”人群的聚集,更可能借助聲氣的互相加持和場景的虛擬重啟而強化“反社會人格”的發展。
更為嚴重的問題在于:全面數字化對人的根本權利的漠視和侵害。元宇宙生活不但是具有分身性的沉浸式體驗,其本質還意味著一種生產,每個用戶、用戶的每次體驗的過程都成為內容生產的過程,“我”的一切行為軌跡都是在發布信息,“在場即生產”。每一個個體的數據都將作為支撐“元宇宙”持續運轉的底層資源不斷更新。元宇宙是在數字環境下實現功能并完成管理的,在這里,無論是你愿意公開的數據,還是自以為隱私的數據,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自我數據;無論是生物性數據,還是社會性數據,甚至是情感性、思想性數據;無論是身份屬性、社會網絡、行為路徑、交互模式,還是生理反應、情感狀態,甚至是自己的“元認知”都沒有察覺的腦波模式,等等,一切用戶的信息都會被顆粒級挖掘,以此實現元宇宙的全模態同步。
人類自從誕生以來,自己的信息首先都是由自己掌控的,自己的信息往往也是由自己決定是否發布的;而在元宇宙生活中,用戶的一切信息都可能在不知不覺間被“自動讀取”,強行攫取。人的信息發布將不再成為可以自主甚至部分自主的行為,一個空前的“非自主信息時代”即將到來,所謂的“人”則物化為可以隨時被調取各種“信息”的媒介——“信息儲存罐”。
元宇宙生活衍生的最嚴重的問題在于:由誰來設置這個架構?由誰來監督?“元宇宙也許最大限度、最徹底地消除了人類身上的各種不平等(地位、身份、性別等),但卻仍然保留了一個根本性的不平等,那正是控制—被控制,或者說主動—被動之間的不平等。”Epic Games首席執行官Tim Sweeney曾經指出:“他們把你鎖定在他們的封閉系統中。他們會監控你正在做的事情,他們希望從你的每一筆交易中抽傭,并把你的私人信息賣給最高出價者。”其實,問題的嚴重性還遠不限于此。當所有人的所有信息都巨細無遺地通過數據化而處在“全景敞視”中,陷入無以復加的全面監控和操控中時,不僅隱私和數字安全的問題將空前凸顯,虛假信息和操縱的威脅更難以避免,最嚴重的是所有人是否最終都將成為“從魚缸中向外張望的魚”。
以往,人類口中的“上帝”只是一種觀念性的存在,并非真正的造物主和控制者;但一旦全面地數字化,現實世界中原先虛擬的宗教“上帝”消隱了,一個借由“源代碼控制”“算法控制”的“數字上帝”卻開始誕生了,這才是真正威力無比、幾乎控制一切的“上帝”。所謂分布式的“區塊鏈”只是使這一“新上帝”的控制更自然、更隱蔽而更強悍罷了。
一旦你“說”(發布信息)的一切不是你“想說”的(而是被算法與傳感器自動攫取的),一旦你不用“說”就已經被人獲知了一切,一旦你擁有的一切其實都不屬于你(而是屬于“平臺”),你確定還是你嗎?
“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哪兒是機會,哪兒有危險,哪兒是奇點?”人的主體性的發展也是信息交互模式的發展。在元宇宙生活中,一方面,人的主體性可能隨著元媒介的增強而日益增強,另一方面,人的主體性又隨著媒介的增強而可能日益異化為另一種媒介——信息的發布首先不再取決于自我而是受制于非自我。二者背道而馳又互相增強。吊詭的是,主體性更為增強,也意味著主體性更為異化,每一步的增強同時意味著進一步的異化。而這兩種力量互相掙脫乃至崩裂的臨界點,也許就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奇點。
積極發展作為“數字空間”的“元宇宙1”,密切監控作為“社會形態”的“元宇宙2”,堅決摒棄作為“宇宙形態”之一種的“元宇宙3”修辭幻相,也許是面對可能的“奇點”的應有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