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悅
19 世紀后半葉,翻譯外國出版物成為近代中國“開眼看世界”的重要途徑。日本自明治維新之后,國力日益強盛,通過日本學習世界先進的知識技術,成為當時中國朝野內外的共同呼聲。甲午戰后,眾多有識之士為拯救時弊、改革圖強,紛紛倡言譯介日本書籍以學習強國經驗、改變國運。隨著一批日文學堂和翻譯團體的涌現,近代中國出版界出現了一股中譯日書的風潮。[1]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晚清政府發起新政改革,在“參考古今,博稽中外”以改良近代中國法律制度的指導思想下,翻譯外國尤其是日本的法律成為一項重要工作。《新譯日本法規大全》由張元濟于光緒二十七年至三十三年間(1901-1907 年)主持編譯出版,這部大型日本法律匯編是清末民初中國法典編纂的代表性成果,也是近代以來中日交流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一部文獻。本文考察張元濟在該書編譯出版過程中的具體工作和重要貢獻,以此展現20 世紀初中國出版界的譯書成就和發展面貌,希望對當前的編輯出版工作有所啟示。
1889 年,日本基于近代立憲主義而制定的首部憲法《大日本帝國憲法》(即《明治憲法》)正式頒行,其中包括民法、商法、刑法、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和皇室典范等法規。次年,日本法律學家內川義章將其分門別類編輯成《日本法規》。光緒二十七年十二月,時任督辦鐵路總公司事務的盛宣懷向清廷上《南洋公學推廣翻輯政書折》,建議由南洋公學翻譯編輯政治、法律類書籍,重點提到了《日本法規》的翻譯引進工作。這便是后來編譯《日本法規大全》的發端。
光緒二十七年,編譯《日本法規大全》的工作在南洋公學譯書院的支持下啟動。當時,張元濟已經由李鴻章推薦任譯書院主事,并受邀加盟商務印書館[2]1005,盛宣懷又調南洋公學總理沈曾植和費念慈至譯書院協助辦理譯書[3]4。同年秋冬之際,張元濟與沈曾植縱談清廷“變法之詔”時指出:“我國變法不能無所師,求師莫若日本。法律之學,探本窮源,非一朝夕之事,欲亟得師,莫若多譯東文書,先條件而后理論。”沈曾植對此倡議極為贊同,譯書院隨即啟動《日本法規大全》的編譯工作。因國內能勝任此事的人才短缺,張元濟還特地求助駐日本使館贊使兼留日學生監督夏偕復,請其于日本訪求中國留學生參與此事[4]序。
光緒二十八年(1902 年)年初,張元濟辭去南洋公學譯書院的職務,正式加入商務印書館[3]42。同年三月,盛宣懷力邀張元濟回譯書院主事。張元濟雖堅辭不允,但此時《日本法規大全》編譯之事已在進行之中[3]42-43。七月,盛宣懷命南洋公學第一批派遣的留日學生雷奮、楊蔭杭、楊廷棟協同張元濟譯書[5]。
據張元濟回憶,光緒二十七年年底開始編譯的《日本法規大全》,“未及一載,譯稿至者十之七八。顧文字多直譯,循用術語,未加箋解,且稿出數人之手,譯例歧雜,未可行世,整理數月,稍積卷帙,而南洋公學經費不繼,乃撤譯書院,而是書遂中輟矣”[4]序。據此可知,《日本法規大全》在光緒二十八年年底之前已完成大部分內容的編譯,但因成于眾人之手,譯稿體例雜亂、質量不佳,故難以刊印出版。光緒二十九年(1903 年)冬,南洋公學因經費緊張裁撤譯書院,《日本法規大全》的編譯之事被迫中斷,出版工作也就此擱置。
南洋公學譯書院被裁撤后,張元濟將其與夏瑞芳主持的商務印書館合并,正式成立商務印書館有限公司[6]。與此同時,張元濟并沒有放棄《日本法規大全》的編譯工作。光緒三十年(1904 年)十一月,張元濟再次主持編譯此書。同時,商務印書館主任夏瑞芳也表示愿意刊印。不過,由于該書卷帙繁重,增校甚多,張元濟預計“十有八月”方能完成[2]1012。
續譯開始不久,張元濟便因此書的刊印成本和利益分配等問題,與時任南洋公學總理的張美翊產生爭執。張元濟致函張美翊說:
《(日本)法規大全》事,弟承毗陵宮保(指盛宣懷)委任,已告該館校潤印裝均須格外認真,不得草率從事。據謂如是辦理,工本加昂,將來能否暢銷殊無把握,故日前繳書一節,弟本令認百部,再四籌商,始允一半。頃奉諄諭,遵即轉達。據稱印本自應仍列南洋公學譯書院字樣,惟酌分余利一節,已認繳書,礙難并行,務祈原諒等語,謹據實奉復,即乞垂詧,為幸。[2]1012
由此可知,張美翊希望《日本法規大全》出版后,南洋公學能“酌分余利”,商務印書館表示“實有為難”,張元濟如實答復張美翊,并將此事轉函盛宣懷。張美翊對此答復甚為不滿,竟致函盛宣懷稱“譯稿草率,而法規大全又無一可用”[7]17-18。
此外,張元濟離開譯書院之后又返回查賬,將譯書院歸并商務印書館后又索要裁撤前所欠譯費,還替嚴復追討翻譯《原富》的所有盈利和手稿種種細務,使得張美翊對張元濟極為不滿[7]17-18。兩人最后鬧至盛宣懷處,糾紛究竟如何解決無從得知,所幸這段波折并未影響《日本法規大全》的譯印。
光緒三十一年(1905 年)年初,為繼續《日本法規大全》的譯介出版之事,張元濟與商務印書館職員高夢旦商定出版體例。高夢旦介紹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生劉崇杰赴館總理翻譯之事[3]54。大約在該年年末,張元濟為加快《日本法規大全》校訂速度,派劉崇杰攜譯稿東渡日本,讓其請留日同學分任校證,并嚴格規定校證期限,要求按期完成此項工作。同時,張元濟另請錢恂、董鴻袆編訂附錄《日本法規大全解字》,積極準備該書的出版事宜[4]序。
光緒三十三年(1907 年)一月,《日本法規大全》稿本由商務印書館賡續成編,不久便出版發行。這套《日本法規大全》,在南洋公學譯書院的《日本法規大全》初稿基礎之上,根據明治三十七年(光緒三十年,即1904 年)第五版《日本法規》補譯訂正而成,并加入了明治三十八年(1905 年)的部分日本法令,故名《新譯日本法規大全》[4]卷首。
《新譯日本法規大全》的前身《日本法規大全》,由于時間倉促以及南洋公學經費拮據等原因,未能以完整的面貌問世。不過,因為張元濟始終重視該書的編譯出版并躬親其事,《新譯日本法規大全》最終得以克服經費、利益糾紛等困難而順利出版。
《新譯日本法規大全》內容全面,上至日本的國家憲法、皇室典范,下至通信運輸、資源蟲害等,包羅齊備,被譽為“日本法規之書以此為最完全,全國法律、規則、命令無一遺漏”[8],呈現出“百科全書式”的編纂特色。附于法規大全之后的《日本法規大全解字》,作用為解釋《新譯日本法規大全》中出現的法律名詞和動詞,使法律術語進一步規范化和固定化。
明清法典體例皆以六部為綱,《新譯日本法規大全》的編纂體例按照行政官廳順序劃分為二十五類,帶有傳統類書編纂的特色,但根據《新譯日本法規大全》第一冊《法規大全類別一覽表》可知,其內容包括憲法、行政法、刑法、監獄法、刑事訴訟法、民法、民事訴訟法、商法、出版法、著作權法、商標法、專利法、礦產資源與環境保護法等部門法律(見表1),與中國傳統“民刑不分,諸法合體”的法典體裁有明顯的區別。《新譯日本法規大全》在體例上的突破與創新,為促進中國法律編纂技術從傳統走向現代作出了表率[9]。

表1 《新譯日本法規大全》編纂體例
張元濟曾于《法學協會雜志》的序言中指出:“光緒己亥以后,東游漸眾,聰穎者率入其國法科,因文字之便利,朝受課程于講室,夕即移譯以餉祖國。”[10]譯介東洋法學成果,實有明顯的學以致用、學以救國的目的。《新譯日本法規大全》一書的編譯出版,不僅為晚清政府即將推行的預備立憲提供了重要參照[11],而且對此后法典編纂和法律術語的使用起到了示范作用。盛宣懷規劃譯印《日本法規大全》之初就提出“正文字以一耳目”的主張,《日本法規大全解字》的詞意解析功能正與此相契合,其中許多法律術語沿用至今,可見其法學價值影響深遠。
21 世紀初,華東政法大學學術團隊聯合復旦大學、中國政法大學、上海社會科學院等高校和研究機構的學者,著手整理《新譯日本法規大全》。2007 年起,《新譯日本法規大全》點校本陸續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成為該書首譯百年之后的出版佳話。《新譯日本法規大全》延續至今的重要學術價值可見一斑。
《新譯日本法規大全》的成功出版離不開張元濟的堅守與投入,其功績也為出版工作者帶來了啟迪:一方面,要積極回應時代要求,敏銳洞察市場商機,充分發掘符合社會需求的出版主題,并加強內容建設,以高質量的成果滿足民眾的期待;另一方面,要完善出版管理,善于組織、協調大型出版物的編輯出版工作,不畏艱難,跟蹤推進,打造出版精品。
在近代中國求變之際,張元濟敏銳地意識到及時引進國外先進成果對于國家革新圖強的重要意義。日本在明治維新后迅速建成完整的近代法律體系,是當時有識之士改良本國法律體系的學習典范。張元濟倡議并投身于《日本法規大全》的編譯,正契合了晚清大變局的時代需要。
晚清時期,留日學生譯日書風潮興盛,但大部分譯著缺乏系統的策劃和組織,造成了僅求數量、求新異而不求質量的現象。不同于留日學生自發的譯書活動,《新譯日本法規大全》的編譯出版具有濃厚的官方背景和政治意義。張元濟作為這項工作唯一的全程參與者與自始至終的主事者,全力投入,潛心耕耘,以打造全面高質的內容與規整創新的體例。《新譯日本法規大全》是近代中國向東鄰學習的代表性成果,也是中國近代史上卷帙最多、門類最全、編譯最精的法律譯著,更是傳統中國法律走向現代化的重要轉折點。
《新譯日本法規大全》序言作者有十二位之多,皆是朝廷重臣或學界名流。序言作者之一沈家本曾說,此書“卷帙繁重、編譯為難”,但張元濟正是“任是事者總理有人,分纂有人,討論有人”的不二人選[4]序。全書乃四百萬言之巨冊,張元濟善于發掘并借助各種群體和社會資源,推動《新譯日本法規大全》譯印工作的順利開展。作為此項工作的實際主持人,張元濟積極與多方聯絡協調,遴選和組織優秀的留日學生襄助譯書,想方設法消除經費不足、機構調整等不利因素的干擾,依靠商務印書館的雄厚實力,使得這樣一部“宜若必不能成而卒能有成”的法律巨著[4]序,最終順利出版。
《新譯日本法規大全》的編譯出版過程,不僅彰顯了張元濟深厚的學識修養、敏銳的職業眼光和堅韌的工作作風,也展現了20 世紀中國出版業早期探索之篳路藍縷,留下了寶貴的歷史經驗。當前,中國出版業正處在重大轉型時期,出版工作面臨新的機遇和挑戰。回顧百年來的中國出版史,從豐厚的出版史中汲取滋養,提高出版質量,需要新時代的出版工作者不斷努力探索,強化責任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