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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橋敘事詩

2022-03-31 23:47:37蔣靜米
野草 2022年2期

蔣靜米

事情是從楊美玲的失蹤開始的。

我叫田野,三十歲之前我在杭州某報社當副刊編輯,三十歲之后我寫小說。朋友說,你只是在想象自己是一個作家。她說的大致不錯。我想我天賦欠缺,努力程度亦有限,寫成幾個短篇投了投各大文學期刊,回音寥寥。梅雨季節,江浙一帶陰雨連綿,我將窗簾換成透光的亂麻紗,躲在潮濕的出租屋里對著電腦,深居簡出數月之久,除了將幾部老刑偵劇翻來覆去地看,并無其他收獲。這趟返鄉的短途旅行讓我暫時透了口氣??h城至今還沒有通鐵路,回去要坐兩個小時的大巴。車廂內仍然是那樣沉悶混沌,除了座椅布更舊了一些,污跡也更多了些,與以往數年間并無變化。像一個時間停滯的空間。工作日的下午乘客很少,偶爾響起幾句鄉音,窗外掠過城市邊郊空曠的景色,我感到少許無聊,此外更沒有別的情緒。

楊美玲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們白天在鎮上念書,放學后在路邊攔小巴,一起回到村子里。讀高中時我們到了縣城,她成績好,在城西的S城一中讀書,我則在城東,從此天各一邊。只有周末偶爾回到村子里,我們仍然會結伴去山上的竹林,在寂靜的山墳之間晃悠。她是那種纖細敏感的女生,有一次在竹林,我想去更深處采鮮紅的野莓,她忽然拉住我的手,一言不發地帶我走出那片不見天日的蘆葦叢。她悄悄告訴我,她在我身后的墓碑前見到了一個已過世的老人,她和生前一模一樣,只是臉更白了,像涂著面粉。那時還是土葬,墓室建得很寬敞,死者生前的衣物,死后所需的用品,可以一應俱全地擺放進去。人們常傳言見到死去的親人。我不相信怪力亂神之事。但不知為何,她那些神秘的話和她輕輕的帶著舒膚佳香皂氣味的吐息,一時將我籠罩起來。于是我們一起發起抖來。我們跑得很快,山風快要將我們吹起來,和燒稻草冒出的野煙一起繚繞上升。

對于童年時代,我并無太多眷戀,除了和楊美玲一起去看戲的晚上。那時搭臺看戲是村里最熱鬧的慶典,人們拎著長板凳和竹椅,搖搖晃晃一齊朝開闊的曬場走去。我和楊美玲混跡其中。我們穿行在戲臺外圍琳瑯而骯臟的小攤販之間,吃完棉花糖,又吃烤香腸。淀粉香腸裹著甜面醬和孜然粉,是那時最受歡迎的小吃。有人在賣盜版影碟和音樂磁帶,大多是我父親喜歡在開車時聽的發燒金曲串燒。我買過一盒飛兒樂隊的磁帶送給楊美玲。她喜歡那個女主唱和歌中所唱的吉卜賽女郎。我們遠遠看著戲臺上在演書生小姐的事,那時沒有提詞器,唱詞聽起來很模糊。但我們都知道十八相送的故事。可記得井中雙雙來照影。我和楊美玲也曾經在老屋那口舊井里彼此探看過。那些影子,后來都照到哪里去了呢?

我離開了老家。后來我聽說楊美玲已回到縣城,幾年后和一個男老師結婚,隔年生了女兒,她辭去工作,專心當起了家庭主婦。聽說那個老師是她讀書時的班主任莊建安。我見過他一次。那時我不愛讀書,在課堂上用小靈通和楊美玲發短信。她是好學生,只是對我保留少許例外,有時我們發起短信來,可以洋洋灑灑數百條。她告訴我,學校食堂難吃得要命,她很想念我們在電影院附近吃過的生煎。于是我偷偷翻出墻去,穿過大半個縣城,把一塑料袋生煎藏在外套口袋里,混進一中去找楊美玲。誰知忽然打了上課鈴,我掩耳盜鈴地擠在楊美玲和她同桌之間的椅子空隙上。走進教室的莊建安是個體面的年輕人,大概剛出大學不久,有種亦莊亦諧的書生氣。他沒揭穿我。后來在放學后的走廊上,楊美玲和我告別,她要去莊建安的辦公室一趟,想必是為了接應我溜進學校的事。我走到樓梯口,想到要回頭看一眼。黃昏時分的走廊被斜照的陽光切割成一明一暗的兩半。我見到楊美玲與莊建安站在辦公室外,他們站得很遠,影子卻在瓷磚墻壁上貼得很親昵。楊美玲臉上有種我沒見過的表情。我站在落日余暉里,忽然覺得楊美玲離我很遠,從此后還將越來越遠。

那之后,我不再穿過縣城長長的堤壩。

S城一中與我記憶中大致相仿,只是外墻已經翻修過,格外光鮮整飭。來前我已經找縣城報社的朋友通過氣,只是來得不巧,有個警察模樣的男人與我幾乎同時到達。隔著保安室灰蒙蒙的玻璃,保安悄悄告訴我那是小李警官,來調查長寧橋的碎尸案。長寧橋在一中附近,靠近S城的主峰清涼山,寸土寸金,許多獨棟別墅建在此處。他還欲說碎尸案的事情,我卻沒有再聽下去,因為我知道楊美玲是住在長寧橋的。以前朋友就斷言我是回避型人格,擅長將周遭的煩擾和悲劇的預感遠遠避開。我打著采訪教學成果的名義,又有記者證,那位小李警官沒有多問。一中去年出了高考狀元,家長們都愿意出大把錢將孩子送進來。實際上,我是來找楊美玲的女兒莊旋的。聽說高三的學生暑假都會來學校里上補習班。

接待我的張素梅老師很客氣,是那種干練妥帖的老教師,說話有股娓娓道來的意味。她說我來得遲了,莊旋已經休學一星期了,因為學校里有些不好的傳聞。

來得遲了。

我想起尹桂芳那折《寶玉哭靈》,一開頭便是,我來遲了,妹妹啊。聽說曾幾何時尹桂芳演這出戲時,女工們往往駐足在戲院外,只為了聽她唱那一句百轉千回的妹妹。只聽這一句。聽完便心滿意足地離去。我想女工們是最知道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深意的。

由于暴雨持續的緣故,我的行程大約延遲了一個禮拜??磥碓诖似陂g,事情已經發生了諸多風云翻覆的變化。柳老師建議我直接去拜訪莊建安,他在S城語文教育界很出名,是儒雅溫和的人物,交游上亦頗有手腕,教育局局長曾拜托他替亡母寫就一篇駢四儷六的悼詞。想必他很愿意見一見妻子的老朋友。

只是我卻不愿意見他。大學時代我經常和楊美玲打電話。后來得知楊美玲結婚后,她有家事牽纏,我已進入社會工作。報社錢少事多,人事傾軋比起私企更混亂難言,我也少了很多青春時代的綺念。于是逐漸斷了聯系。對于她此后的人生,我似乎再也沒有動問的心情,更不必說真正走進她的家。在我的想象中,以她愛好齊整的性格,想必她家門口一塵不染的木地板上,一定鋪著潔凈的花紋毛毯,散發出織物暖洋洋的氣味。

一想到要踩在這樣的毯子上,我忽然就心生畏懼,我怕自己會沒來由地掉下眼淚,或者從此厭惡起織物的熨帖香氣。

補習班的氛圍如即將到來的盛夏一樣沉悶。長夏無病三分虛。此時是正午,森森的冷氣透過門縫,厚厚的窗簾遮了起來,學生們正在午睡。在這片寂靜中,我似乎見不到活人的氣息。卻有一個野草似的女孩從樓下跑了過去,穿過枝葉茂密的紫藤回廊而去。我躡足遠遠跟著她。隱秘的角落里矗立著一棟正在翻修的紅磚墻建筑,是老行政樓。學校擴建后,這里將要改為新的學生宿舍。

我一路跟隨她跑上荒廢的樓梯,直到頂樓被封鎖的天臺。雖說是封鎖,但僅是堆了一些課桌椅,擺著禁止通行的警示牌,對于頑劣的學生而言并無威懾力。我在樓頂的一排排太陽能熱水器中間藏身,反射的日光使我感到一陣眩暈,在夏天的空氣中,所有景象都如同浮在半空的海市蜃樓,帶來強烈的不真實感。我經常想起這個正午。這是我初次見到陳鯉明晃晃的臉,曬得像凝固的蜂蜜,盡是少女尚未被社會規訓過的那種野蠻。曾經,我與楊美玲的臉上也有那種東西。陳鯉穿著極簡樸的半舊汗衫,領口已微微磨損,腳上是一雙冒牌的匡威帆布鞋。從張素梅告訴我的話中,我早已想象過很多次,莊旋是如何浮現在灰色的人群中,她愛穿藏青和黑色,如同一束包裹在尸衣里潔白的百合。她繼承了楊美玲的落落寡合。她唯一的朋友叫作陳鯉。

陳鯉已走到了目的地。天臺的盡頭別有洞天,破損的課桌椅被丟棄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形似天然堡壘的秘密基地。一個男孩半蹲在那片開闊的邊緣,他看上去單薄且笨拙,額前留著半長的劉海,毫不起眼。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陳鯉叫他林年。林年面前的塑料布上有一只死掉的黑貓。貓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之所以如此斷言,是因為我已經聞到了陰冷的腐臭味。我在某次采訪現場聞到過那種氣味,像腐肉混合著廉價香水,在蒸騰的熱氣中令人幾欲嘔吐。

我想看看他們究竟躲在這里做什么。出于一個半吊子記者的習慣,我總是擅長做旁觀者與記錄者,但避免置身任何事件或情感之中。但陳鯉已經發現了我。她朝我藏身的方向說,你是誰?為什么跟蹤我?她咬了一下嘴唇,很篤定地說,我知道你不是老師。

我只好從藏身的地方走了出來。

我說,我不是老師,我是一個寫小說的。聽說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我想或許是適合寫成故事的。

陳鯉不相信似的扯著笑,她說,你來得太遲了。警察早就什么都問過了,我已經全部告訴他們了。莊旋沒有殺人。

來得遲了。每個人都這樣告訴我。

我說,我不想知道你告訴警察的話。我想知道要是你和朋友聊天,聊起這件事,會怎么說。

陳鯉說,阿姨,你想和我做朋友嗎?那你可以寫寫我的故事嗎?

我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就會寫。

陳鯉笑了,她從抽屜里抽出一張過期報紙,扔到我腳邊。我領悟到這是友誼的表示,于是將它鋪在地面上。我們席地而坐,像春秋末年孔子的門徒,對什么問題都可娓娓而談。名叫林年的男生始終專心致志地守衛著那張塑料布,他只看了我一眼,碰到我的目光就躲閃開去,再也沒有抬頭。我終于看到他的眼睛,原來是非常秀麗的,像容易碰碎的玻璃器皿。我注意到他穿著不合時宜的長袖,手腕上露出隱約的青紫色瘀痕。

我對陳鯉說,那就從黑貓的尸體開始講起吧。

黑貓的尸體有什么好說的呢?我想先談談我自己。

我叫陳鯉。我的媽媽是個胖胖的很愛笑的勞動婦女,她找的老公也差不多,矮胖胖,有雙勤懇老實的手。大家都說他們有夫妻相。他們開了一家小店。在S城,人們把所有的雜貨店稱為小店,與之相對的是超市。雖然每天勤勤懇懇,也賺不了什么大錢。尤其是超市出現以后,小店的生意更加不景氣。我記得還在C鎮時,我們和其他幾戶人家一起住在院子里。那時我可以坐在屋檐下,和奶奶一起剝曬干的黃豆粒,就這樣坐一下午。后來我就和爸爸媽媽一起住進了小店的二樓。我的房間很小,放著難看的合成木板做的家具,桌椅的高度一點也不適合趴在上面寫作業。

我想念窗外可以看到瓦片的C鎮。不過,也有一件好事。我碰到了在C鎮時的同學林年。那時我們出雙入對,林年的爸媽喜歡我,給我送地里新長成的玉米,帶我去鎮里的假冒肯德基過生日。我喜歡吃炸雞翅,把可樂里的冰塊撈出來嚼得咯吱響。大人們都說我和林年以后會結婚,他們總是很樂意開這類娃娃親的玩笑。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確實喜歡林年,林年也喜歡我。我們經常玩過家家的游戲,雖然誰也不知道什么是爸爸媽媽,但我把一盒子的洋娃娃都擺在床上,當作我們的小孩。我用奶奶的縫紉機給自己做了一塊新娘頭紗。閣樓是我們的新房。天光照進來的時候,像在為我們加冕。我們也打架,有時幾乎要打得頭破血流了,無非是為了搶玻璃珠,或者吵奧特曼和孫悟空誰更厲害的事,但有人來打我時,林年總是擋在我面前。我分不清他頭上的血是被我打的還是被別人打的,但我覺得他那樣看起來有種莫名的悲壯。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后來會變成一個吝嗇而感傷的人。

從三天前開始,莊旋就幾乎不和我一起回家了。其實,我們本來就是住在兩個方向的。但我總是陪她走回長寧橋。我以為只要我們愿意,即使是不同的方向也總是可以一起回家的。那片位于半山腰的別墅區,充斥著我覺得十分陌生的清新空氣,是由薔薇花和清涼山的雨霧所構成的。莊旋家不是獨棟,和其他幾戶人家相連,與這條路上其他高墻大院的人家不能相比。不過和我所居住的雜貨店比起來,已經富麗堂皇多了。我喜歡讀她書架上的小說,吃楊美玲阿姨做的酸甜的羅宋湯。還有花園里的秋千,我們經常在那里打發時光。莊旋將楊美玲臥室深處的舊物件翻出來,日記本,外國硬幣,錄音機,還有一盤盜版磁帶。封面印著飛兒樂隊,里面則是惡俗歌曲大雜燴。我們只喜歡聽磁帶的第二首,翻來覆去地倒帶。縹緲的女聲在唱,風兒你要輕輕地吹,莫要吹落了我的紅薔薇。

我和莊旋之間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我們會在放學路上玩一種偵探游戲。之前我在莊旋家看了福爾摩斯探案集和霍桑探案集,知道了演繹法,對扮演偵探這件事很癡迷。莊旋說,我們可以每天破解一個小小的謎題,比如,今天班級里的盜竊案真兇是誰。通常莊旋是知道謎底的。我繼承了父母的智商,腦子總是打不過彎來,考上一中要算是種狗吃屎的運氣,因為我在理科上有點天賦,曾經參加過編程比賽,還得了個小小的名次。不過那得益于我的笨方法,我每次都將自己想象成計算機,將題目里的程序如實地操作一遍。這種方法當然很快就失效了。我想我以后會像父母這樣,繼承家里的雜貨店,和林年或者像林年一樣的男人結婚,然后一輩子忽然就過去了。

莊旋說,根本沒有盜竊案,是李雙雙自導自演的。她告訴別人自己有限量版的SWATCH手表,可是她根本就拿不出來。

莊旋什么都知道。她總是能迅速發現別人陰暗的那一面。

可是三天前,莊旋的媽媽楊美玲失蹤了,莊旋也不再和我們一起玩了。她總是神思恍惚,像一個透明的影子,我害怕她會忽然消失在空氣中。我在學校有很多朋友。從前,我和莊旋,還有黃佳晨、魏微她們四五個人,總是同進同出的。但我不想邀請她們和我一起回家。

就是在那以后,我獨自一人走在堤壩上時,再次見到了林年。我手癢,見到路邊的狗尾巴草總想去采。從山坡向下望去,我見到有人像一個沙包似的被綁在路邊的樹上,馬小偉和另外兩個男生圍著他,以拳擊手的步伐將拳頭落在他身上。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是林年。我想起在C鎮明晃晃的陽光下,林年張開雙臂擋在我面前,頭破血流的樣子,像個超級英雄。

那天我甩斷了新書包的背帶,將馬小偉那伙人打退了。他們下手沒有輕重,卻也并不認真地對待暴力,更多的是種精力過剩后的戲謔,仍然踩著拳擊手似的步伐,全無陰霾地嬉笑著跑遠。林年與過去幾乎完全不一樣了,他的臉曬得黑了一些,輪廓逐漸明顯,像普通高中生泯然眾人矣,只是莫名給人以內心纖細的印象。

我們一起走過長長的堤壩。林年幾乎一言不發,我對他說些什么,他只是以嗯啊一類的語氣詞應答。我們經過了一處失火的枯草叢,火焰在空氣中獵獵作響。干燥的季節,堤壩上經常發生小型火災。消防車遠遠地呼嘯而來。我忽然覺得沒有了說話的必要,我們就那樣沉默著,饒有興致地路過這場野火。林年將碎了半邊的眼鏡朝河流中央擲去,我看到他的眼神仍然明亮,但變得更黑,更深了。那之后,他沒有再戴新眼鏡。

我邀請林年玩我和莊旋發明的偵探游戲。第一天的謎題是林年找到的。死去多時的黑貓尸體。它身上沒有致命的外傷,嘴角的毛發被嘔吐物粘成幾綹。我猜想是有人給它喂食了某種毒藥。林年說我的偵探游戲是種女孩子幼稚的游戲。我害怕林年最終會變得和我父親越來越相似,他們吝惜對我的愛和贊美,用那雙沒有表情的手從事勞作,有一點麻木,有一點狡黠。但林年仍然幫我剖開黑貓的腹部,將內臟取出來洗凈。我們在舊行政樓外堆積的建材里找到生石灰,填進了黑貓體內。我們做得很慢,很細致。這是我幻想中古埃及制作木乃伊的方法,如果有可能,我希望生前不為人所愛的枉死的黑貓,會進入壁畫中連綿的筵席,接受人們的崇拜與供養,永遠熠熠生輝。

第二天我終于說出了我真正想知道的謎底。

我對林年說,我們去找楊美玲吧。

我總是想當然。我想,如果楊美玲回來了,我熟悉的莊旋也會回來。

林年說,警察已經找了三天了。如果他們找不到的話,我們怎么會找到呢。

我說,林年,你是在哪里找到黑貓的?

林年說,我記得……是圍墻外面,靠近長寧橋的那一邊。

學校圍墻外的草叢里經常有很多流浪貓經過,它們吃了學生投喂的牛奶、餅干和貓糧,有時又要遭附近居民的驅逐,變得又胖又丑,毛發稀疏黯淡??偸锹冻黾闰湴劣煮@恐的模樣,不知道下一個來的人是要給它食物還是要打它。沒有人在乎它們變成什么樣子。它們就像一群畸形的小鬼游蕩在路上,既可憎又可憐。

我又來到了長寧橋。

這里對我來說非常遙遠,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住進那種帶小花園的房子??墒且磺杏侄际悄敲词煜?,清涼山上飄下來的霧氣,薔薇花的味道。莊老師說薔薇是沒有香味的,但我總能辨別出那種微妙的草味,混雜著腥甜,似乎更接近于一種臭味。我們經過了莊旋家。我見到莊旋坐在房間窗邊練琴,彈車爾尼練習曲。在學校里,我經常走到放學后的音樂教室,看莊旋練那本薄薄的紅褐色封面的琴譜。節拍器以奇異的節奏在我面前晃蕩,我總是故意把它撥動得亂七八糟。后來莊建安走進房間,坐在床邊和她說了些什么。莊旋在笑。我知道她一向喜歡她沉穩平和的父親,而不是控制欲強烈的楊美玲。

林年帶我去的地方是長寧橋的背面,狹窄灰暗。這里什么也沒有。林年說得對。只有不愿從天橋上經過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在僅容兩人通行的路上靈活地滑過,像早已習慣在縫隙容身的爬行動物。路邊貼著尋找楊美玲的尋人啟事,上面有兩張彩色的生活照。我看著楊美玲那張被生活弄得疲倦的臉,在手機的美顏鏡頭下,皺紋和斑點都銷聲匿跡,只剩下由標準參數框定的平滑笑容。然而我記得她腰間的贅肉凸顯在貼身連衣裙的曲線下。那是種更驚心的美,好比海棠微焦,美玉上乍現裂紋。

天橋另一邊矗立著高大漂亮的新教堂。每次我送莊旋回家時,都會看見大片鳥群在暮色中掠過鮮紅的十字架。今天是禮拜天,贊美詩的聲音如煙飄散。林年在遠處朝我大叫。他的聲音被突如其來的大風吹散。我望向天邊升起的陰云,預感到一場暴雨的來臨。我朝他跑過去,見到一大群褐色眼蝶正聚集在水泥地的裂縫上,吸食滲出的水漬。蝶翅分叉的尾狀附器在陽光下閃爍著奇詭的天鵝絨藍。

林年說,你知道眼蝶喜歡吃尸體嗎?我找到黑貓的時候也是這樣。

這種景象令我心生厭惡。我從小害怕蝴蝶,害怕它們異常斑斕的顏色,以及覆蓋著羽毛和鱗粉的翅膀。小時候,我不小心碰到了蝴蝶翅膀上掉下的粉末,皮膚瞬間發紅,長出一串小水泡般的皰疹。那天大人們都不在家,我躺在閣樓的地板上流淚,懷疑自己得了蝴蝶帶來的絕癥,會就此死掉。莊旋有一條藍閃蝶項鏈,這是唯一不讓我恐懼的蝴蝶。它是銀子做的,翅膀上鑲嵌著小粒藍色鉆石,散發出淡淡溫暖的光。莊旋知道我的蝴蝶恐懼癥,因此總是把它戴在藏青毛衣底下,而不像有的人那樣故意把撕碎的蝴蝶碎片塞進我手里。他們想看看我的反應。于是我學會了如何假裝若無其事,讓別人看不出你的恐懼。

警察在長寧橋的化糞池里找到了楊美玲。此時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面容疲倦的美麗女人,而是許多塊形狀參差的肉。我和林年站在呼嘯而至的警車旁邊,心里仍然在想蝴蝶的事。年幼的我并沒有死去,這件事成了鄰里的笑談。爸爸說,蝴蝶是種美麗的昆蟲。他騙我去春游,卻帶我來到了C鎮的蝴蝶養殖場。后來那所淡綠色溫室經常出現在我的噩夢中。爸爸得意地說這是一場科普之旅。他是對的。小孩子對世界的認知總是由不連貫的經驗所構成。我曾經以為人去了廟里拜佛是會死的。因為鄰居家的婆婆去世后,人們都說她那天去廟里拜佛,走到池塘邊時就落水死了。如果沒有這場科普之旅,或許我會始終認為蝴蝶是種致命的妖邪之物。

小李警官是個木訥而好心的人。他給我們看證件,他的名字叫李峻峰。他讓我們坐到車里,給我一塊暖和的臟毯子,才開始問我們楊美玲的事。但這是夏天,我覺得熱得幾乎要融化。我沒有告訴他偵探游戲和蝴蝶養殖場的事。我說,我想找莊旋出去玩,我們是好朋友。出乎意料的是,在我面前很沉默的林年其實口才很好,他和小李警官聊天的時候像個出社會了的人,甚至差點討到了一根利群牌香煙。小李警官想起林年是未成年人,他說,小子,你現在不能學,但等你高中畢業了,你一定要學會。

我不知道人們如何看待畢業。畢業了,就可以戀愛,抽煙,獨自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仿佛我們可以在一夜之間變成大人。一只碩大的眼蝶撲到車窗上,我想到它剛剛吸食過楊美玲身體里的一部分。我不再去看它,閉起眼睛靠在林年身邊。他身上傳來汗的味道,還有衣服被太陽曬過的味道。這讓我感到安全。我久違地想起,我們將來或許會結婚,會這樣靠在沙發上看綜藝節目,然后一輩子就過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問林年,你是不是想成為馬小偉那樣的人?

林年點點頭。

我說,我不喜歡馬小偉。

馬小偉是男生們的領袖,而我是女生們的領袖,王不見王。我們平時互相視而不見,矛盾點燃時則勢如水火。有一次我帶女同學闖進男廁所,抗議以馬小偉為首的男生小團體霸占體育課的足球場。馬小偉真高,他打籃球,胸前的肌肉會跳動,但我不怕他。我想,如果馬小偉出生在亂世,或許是曹操一樣的人物。在馬小偉統治的陽剛帝國中,瘦弱的林年成為了被驅逐和打擊的目標。盡管如此,林年并不痛恨他,相反地,甚至有點崇拜他。我隱約感覺到,當我將他從樹上放下來的時候,他對我是心有怒氣的?;蛟S對他來說,那是一種加入馬小偉聯盟的游戲。

走到即將與林年分別的地方,我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回望清涼山邊逐漸點亮的星星燈火。對于莊旋來說,這必定是個兵荒馬亂的夜晚。即使有徹夜不息的贊美詩,也不能洗去縈繞在長寧橋的血腥與孤獨。

林年破天荒地說,陳鯉,我送你回家吧。

后來我在學校辦公室再次見到了小李警官。

在他到來前,長寧橋碎尸案已經在S城傳得人心惶惶。聽說,楊美玲整個身體被分為幾十余塊,拋到了各處,法醫勘驗結果初步表明,她死于三天前,生前曾服用大量鎮靜藥物,食道內有嘔吐物,為扼頸窒息死亡,死后遭銳器分尸。一個清潔工在長寧橋附近的垃圾桶里找到了混雜在生活垃圾里的一塊碎尸。

嫌疑人有三個。首先是莊建安,他昨天已經被警察帶走。

莊建安曾說,他第二天醒來時,發現楊美玲已經消失不見。在過去的三天中,偵查人員已查看了附近所有監控,確認楊美玲失蹤當夜與次日均未離開長寧橋。他們查驗了當夜楊美玲家的用水量,竟達兩噸之多。那天的警車原本就是為了檢查下水管道與化糞池而來。我與林年的偵探游戲只是一個偶然。

第二個嫌疑人是目前下落不明的小偷阿青。警方調取監控時發現,當晚曾有人通過一樓客廳的窗戶潛入莊旋家。李峻峰認出他是經常在這一帶出沒的慣犯方木青。他沒有固定住處,到處流竄,至今尚未找到他的行蹤。他的逗留時間大約十余分鐘,并沒有充足的作案時間,但無疑是重要的目擊證人。

而另一個離奇的口供來自黃佳晨的媽媽梁芳瑩。兩天前梁芳瑩因公司事務而到國外出差,今日才收到消息接受警察詢問。她說當夜八點左右她被隔壁的爭吵聲驚動,于是開窗查看。從她的窗口,剛好能見到莊旋的房間。楊美玲與莊旋在屋內發生了激烈爭吵,楊美玲打了莊旋一耳光。梁芳瑩見楊美玲注意到了她,便關上窗去不再理會。接下來,她聽到莊旋哭喊。莊旋說,楊美玲,我要殺了你。那之后便沒了聲音。她從窗簾后見到楊美玲已不見,留下莊旋獨自在房間里看書,以為爭端已經結束。

幸好,根據楊美玲的死亡時間,莊旋得以洗清嫌疑。楊美玲死于當夜12點到1點之間,被肢解的地點在一樓廚房。而那時梁芳瑩剛好打算關窗休息,她見到莊旋正戴著耳機,靠在窗邊發呆。

我從到教室起就頭暈得很,幾乎上吐下瀉,根本無心聽同學講碎尸案的七七八八。莊旋沒有來上課。黃佳晨和魏微躲開了眾人,她們都與莊旋住在同一排房子里,對于長寧橋上空籠罩的陰云避而不談。林年說我中了暑,拿白瓷勺蘸水給我刮痧。當張素梅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和林年一起坐在紫藤長廊的陰影里,馥郁濃綠的枝葉在我們頭頂閃閃發光,仿佛高處有看不見的天使在庇蔭著我們。我疼得齜牙咧嘴,背后浮起大片大片紫紅色的痧氣。非常神秘的,我終于不再想嘔吐了。

要是那時我知道莊旋的處境,或許我不會告訴小李警官太多關于楊美玲的事。可是,為什么不告訴呢?我問自己。難道我竟也有過對莊旋隱秘的懷疑?她不和我一起回家,她不跟我說話,她忘記了我們之間秘密的游戲。我在心里列舉她的罪狀,卻始終無法宣判她的罪名。因為她是莊旋啊。她是學校里第一個和我做朋友的人。從她向我伸出手的那天起,我就暗自發誓要和她做一輩子的朋友,永遠不改變。

誠然,莊旋和楊美玲的關系非常差。她們有時幾乎像仇人。莊建安早出晚歸,忙于教學和交游,學校打算明年提拔他當副校長,事務更為繁忙。家里成了莊旋和楊美玲的戰場。楊美玲是那么希望莊旋成為優秀而完美的人。盡管在我心里,莊旋就是優秀而完美的。這個心愿把她弄得神經緊張。極少數我和楊美玲獨處的時候,她無意識地轉著手指上的婚戒,反復告訴我,莊旋快要把她折磨瘋了。

我想,她確實有點瘋了。

有一次,我提議莊旋將花盆里的薔薇移栽到地里。我們確實這樣做了。楊美玲在陽臺上見到這一幕,她趿拉著拖鞋飛奔下樓,死死拽住莊旋的手腕,把她拖到水管下洗手。她又氣惱,又傷心,幾乎要哭起來。

她說,旋旋,泥巴里有多少臟東西啊,多少的細菌,你不知道。不對,你知道,你就是要讓我心急,讓我傷心。等我瘋了,你們就好過了。

過了一會,楊美玲冷靜下來,關掉了水龍頭,將莊旋的手指捧起來。她在眾多聲音中找到屬于母親的那種,柔情蜜意。她說,旋旋,你看你的手,多漂亮,是要彈鋼琴的手。你不要碰那些土。

莊旋濕淋淋地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像暴雨時人們站在屋檐底下,等待風暴過去,既是無可奈何,又是漫不經心。

莊旋對我說,別理她,她總這樣。

莊旋是個極倔強的人。她總有各種辦法與楊美玲周旋抗爭,打響一場場無聲的戰爭。在我們翻出楊美玲的舊物那天,楊美玲照例氣瘋了,她將莊旋鎖進了家門,也將我請出花園。錄音機里仍響著風兒輕輕吹的旋律。我見到楊美玲跪在地上將舊東西逐一收進懷里,后來她忽然失去了力氣,頹喪地坐在她曾說有很多臟東西的泥土上。我聞到薔薇垂死的氣味。我覺得她看上去有些可憐,可是莊旋正在從二樓陽臺上向我揮手送別,我的心又浮出了水面。春風,夕陽,莊旋臉上的笑容明艷而帶著小小惡劣,是我對于那天最后的印象。

莊旋確實曾對我說過她想殺了楊美玲這樣的話。但那更像是種用于表達情感的修辭。莊旋總是看外國小說。我相信那些書里的人也是這樣說話的。她說,我愛楊美玲,我要殺了楊美玲。這樣我才能真正變成我自己,我才能繼續愛她。我想她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要成為大人,我們不得不在心中完成一次精神弒母。

臨走前,我告訴小李警官,莊旋絕對不會殺人。我看到旁邊的警官皺了皺眉。我想這句話甚至不會出現在口供記錄中,但我知道我必須要這樣說。

那天晚上我又去了莊旋家樓下?,F在,空蕩蕩的家里只有她一個人了。長寧橋仍然是那樣悠長而寂靜,不像我家樓下,有徹夜嘈雜的夜宵攤和呼嘯作響的改裝摩托。我想敲響那扇紅木大門,走進去對她說,莊旋,我又來找你玩了。然后她會赤腳從回旋的樓梯上跑下來,帶我去客廳玩游戲機,《地獄廚房》還是《舞力全開》?但是我沒有走近。我見到她打開藥瓶,倒出小粒白色藥片,用水送進了口中。我知道那是安眠藥。我媽媽有睡不好的老毛病,她每天睡前會掰半片來吃。我一直以為那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會吃的。我想我不應該打擾她,在那個睡眠的世界里,煩惱的事情都會消失不見,像一場小小的死亡。我帶走了門口的半袋垃圾,我怕里面的水果核會滲出汁水,吸引蟲子圍著它打轉。在那只半透明的白色塑料袋里,我見到幾個空藥瓶和藥片的鋁箔包裝。我把它們放進口袋里,而后離開了長寧橋。

當莊旋終于回到一中上課,她已經成為了同學們避而遠之的兇手。

人們相信莊老師是在為心愛的小女兒莊旋替罪。所有人都知道莊建安愛他的妻子,他們的婚姻故事曾經登在S城日報上。莊建安經常在課堂上提起楊美玲的逸事,他給楊美玲寫滿紙情話的信,他們出門時總是肩并肩,手牽手,陌生人看見了都以為他們是剛熱戀的情侶。多美滿,如同一場紅紙金字的神話。才子佳人,舉案齊眉,課本里不就是這樣寫的嗎。楊美玲失蹤以后,莊建安照舊上課,他在課上教元稹的《遣悲懷》。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他念著念著悲戚起來。不知為什么,我覺得教室里好像忽然下起了雨,莊建安濕淋淋地站在講臺上,像一個雨中忘記帶傘的人。女同學都為他難過。黃佳晨抱怨她校外的男朋友時說,要是世界上的男生都像莊老師那樣就好了。我對莊老師的好感來自于對莊旋的友誼,他曾經帶我們去過很多地方,旋轉餐廳,游泳館,桑葚采摘園。我希望他們一家永遠那么好,永遠生活在帶小花園的房子和S城日報里,像照相館門口的全家福那樣定格。

所有的事情紛繁而至,可是我不關心。重要的是,我終于再次見到莊旋了。我們約定在舊行政樓的天臺上見面。

我問她是不是在吃藥。莊旋沒有回答,她說,你怎么知道?

從莊旋家回來的晚上,我把垃圾袋里藥瓶上的名字搜了一遍,都是安眠藥和抗抑郁的藥物??墒乔f旋的語氣很冷,我忍不住賭氣。我說,我就是知道。

莊旋從天臺邊緣轉過身來。我才發現她瘦了,皮膚下透露出更多玉石似的青色。她一定已經聽到了同學間蔓延的傳聞。我發現人與蝴蝶一樣,天性喜愛食腐,總是靈敏地追逐著悲劇的氣味,好像在等你徹底斷了氣,然后一擁而上。

莊旋現在就是這樣。悲劇正在腹中醞釀一個死孩子。我不想看見她墜落下去??墒俏衣犚娗f旋說,陳鯉,你好好準備高考吧,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我說,你記得我們去水庫的那天嗎?

莊旋說,我不記得了,所以你也忘了吧。

我不知道這是我們所見的最后一面。第二天,張素梅告訴我們,莊旋身體不好,已經退學回家休養了。我總是不知道很多事?;蛟S是我讓她失望了,我后悔我向她所說的每句話。

我要田野在她的筆記本里加上我的結束語。

如果生命如游戲,只要我做出了某個正確選擇,就能通往幸福的結局就好了。可是我又害怕我們根本沒有選擇,向左是懸崖,向右是絕路。

親愛的莊旋,如果你在這里,你會說就是這樣嗎?

S城是世界上最無聊的縣城。

我討厭長寧橋。這里住著S城最有權勢和財富的人們。凡是他們能想到的元素,都被加在建筑物上。古希臘時期的廊柱,中世紀建筑的穹隆,地中海式的鑄鐵花飾,蘇州園林的照壁和游廊。人類建筑史上曾出現過的種種智慧成果,經過拙劣地化用糅合成假模假式的高雅格調,令人厭惡。而我卻不得不居住在這里,飾演學校里的好學生,楊美玲的好女兒,假裝我們生活在一套講述家庭生活的庸俗連續劇中:相親相愛,仙壽恒昌,鮮花必定飽蘸露水,最終迎來悲喜交加而歸于圓滿的結局。

我知道我無法成為讓楊美玲滿意的人。如果朝著這個目標前進的話,就像愚蠢的驢子永遠吃不到近在咫尺的蘋果一樣。更何況楊美玲的眼界又能看到多遠的地方,她一輩子都在圍著客廳和廚房打轉,我不相信她真的了解我們置身其中的世界。她唯一念叨的東西只有:競爭、競爭、向上流動。而事實上我們只是不停地圍著自己打轉。

我已經厭倦了這場跳不完的圓舞?,F在我待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沒有人再闖進我的房間,催促我去做什么,只有沒完沒了的寂靜。我感到我從很遠的地方趕了回來,但無法再回到我的身體里,只能在虛空中望著我自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吃藥的副作用。阿青用一些來路不明的精神藥物來我這里換錢。我的零花錢不多,但已經足夠阿青用了,他只要能吃上明天的飯就可以活下去。后來他換了一套新衣服,頭發燙成煙花,像街上體面的年輕人。我家并不富裕,只是大人們總想可憐地支撐門面而已,仿佛只要住進這里,就可以變成上流人物。只有廣告詞里才會發生這樣的事。

自我休學開始,家里陸續來了一些人。首先是一個叫田野的陌生女人。她說她是楊美玲的朋友,也是一個小說家。我從未聽楊美玲提起過她。她站在玄關的地毯上,低頭看上面俗氣的花紋。我說,你該不會要把這塊地毯寫進小說里去吧。

田野笑了。她說,這像是你媽媽會喜歡的圖案。

我說,是啊,家里的裝修都是楊美玲弄的。她就是這座房子的女王,我和爸爸只要走進這里,就得聽她的。

我問她,你想知道什么?

她說,我只是想來看看你。我想知道她的女兒會是什么樣子的。你知道嗎,你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又不太一樣。

我邀請她進屋。她坐在地板上換鞋,低頭時似乎有眼淚要落下來。我想,原來楊美玲也有朋友。楊美玲不知道,她那些親熱的朋友們并不喜歡她,她買不起昂貴的馬術課,不懂英文,她的女兒讀不起國際中學,家里也沒有無邊際泳池。

桌子上的花瓶里插著從花園里剪下的紅薔薇,是幾天前楊美玲換上的,如今已枯萎了。枝葉上長了綠色霉斑,無數小蟲繞著它飛舞。沒有人想到要把它扔掉。我開始想念有楊美玲在的家。

田野是個奇怪的人,她沒有問兇殺案的事,只是記錄了我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說那是思想。如果我有思想,它必定像一團邪惡的奶油,或者兇狠的棉花糖,把所有珍貴的廉價的東西黏糊糊地攪成一團。她臨走前無端地告訴我她不打算成家,大概不會有孩子,如果她成為有名的小說家,將來就可以給我留筆遺產。不過,她又想到這本來應該是個驚喜。比如,當我在未來機械化的賽博朋克社會里從事高強度工作時,某天接到一筆意外之財,足夠我去太平洋的小島上安度余生。多像一個電子游戲的開場。因此她有些懊喪。我勸她不要想太遠的事。她卻說自己并非夢想家,只是幻想里的世界更好而已。

我們剛聊完諸如此類的玩笑話,另一個不速之客已經來了。李峻峰是來逮捕我的。他們找到了新證據。他們追蹤到了導致楊美玲昏迷嘔吐的藥物GHB的來源,這是種中樞神經抑制劑,官方已把它劃分為毒品。這是經由阿青輾轉到我手上的。我早該知道會這樣。當我把那東西加到楊美玲的牛奶杯里時,我就應該預料到這一刻。

再見了,長寧橋上的丑房子們。我真想這樣喊,讓所有鄰居都聽到。田野一臉不安地看著我走向警車。我想起她說遺產的事,覺得這里面有種幽默的成分,于是朝她露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

可是田野的臉忽然變成了死去的楊美玲。

楊美玲看著我,她和生前一模一樣,只是更蒼白了。我尖叫,讓楊美玲滾出我的腦子。李峻峰和另一個警察不得不將我重重壓住。楊美玲沒有來救我。我看到她戴著我送她的項鏈,但是鏈子上的紫蝴蝶吊墜卻不見了。那是她去年生日時,我送她的生日禮物。項鏈是成對的,我把紫蝴蝶送給她,藍蝴蝶留給自己。我真不甘心。我想,我這么愛楊美玲,她卻恨我。張老師說,世界上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想事實是沒有孩子不愛自己的父母。這種愛是毫無選擇余地的。我只有長寧橋上的家,只有種著我討厭的紅薔薇的花園,只有楊美玲。我只能愛著這一切。我想像電影里的超級英雄一樣保護楊美玲,讓她住比長寧橋更好的房子,擺闊的時候比所有人都風光??墒菞蠲懒嵴f,我快要把她折磨瘋了。楊美玲走到我面前,她變成了更年輕的模樣。她說,莊旋,都怪你。你以為我想當你的母親嗎?你以為我喜歡長寧橋和花園?你錯了。都是因為你,我才在這里過這種瘋狂的日子。我原本是要當吉卜賽女郎的。

我不知道楊美玲是何時離開的。

當我醒來時,我在一間純白色的病房里。我感到自己已經睡得太久了。我弄不清楚這中間有多少時間流逝了。我想起床,但是動彈不得,束縛帶將我的身體緊緊固定在床上。到了下午,李峻峰來看我。他說我似乎得了暫時性失憶,但他又說,這也算是好事一件。可是我很快就從醫生那里聽說了。醫生的聲音像一臺舊電視,正在播放本地新聞。他說。莊旋在被逮捕后已經交待了所有犯罪事實。7月7日,她和母親楊美玲因為家庭瑣事發生激烈爭吵。楊美玲有睡前喝牛奶的習慣,因此莊旋偷偷將催眠藥放進廚房冰箱的牛奶里。為了掩人耳目,莊旋還偷換了父親莊建安的安眠藥,讓他昏睡了整晚。等楊美玲陷入昏迷后,莊旋用枕頭蒙住她的口鼻將她悶死。然后,用廚房的刀具和切割機將楊美玲分尸,并在接下來的三天里,把尸塊用塑料袋包裝丟棄在上學途中。莊旋在審訊過程中數次失控,一直與楊美玲的幻象對話。她對楊美玲說,媽媽,我想讓你不再為我痛苦,你要去做你自己,再也不要成為我的媽媽了。經司法鑒定,莊旋長期患有精神分裂癥,且一直沒有得到有效治療,無法辨認與控制自己的行為,加上楊美玲家屬的諒解,她將被送往S城第四人民醫院強制接受治療。

我從電視屏幕里見到我自己正在對著空氣說,媽媽,我想讓你不再為我痛苦。我想轉臺。不管怎么按遙控器,屏幕上都是我的影像。幸好護士小姐關掉了電視機,她來給我們送藥。我不想總是看自己的臉,這張臉繼承了楊美玲所有不完美的地方,過多的眼白,外擴的顴骨輪廓,一顆尖銳的犬齒。護士小姐離開后,隔壁床的女人湊到我面前。我以為她想與我做朋友,因此很高興。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朋友了。我想起陳鯉蜂蜜一樣的臉,她此刻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她為什么不來看我。這些問題,我一個都想不出答案。如果陳鯉在我面前,我會對她說,只有你知道我內心壞掉的部分,你是我唯一美麗聰明的朋友。我已經不能離開了,所以你替我離開這里吧。我不想死在無聊又俗氣的S城,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處,那么S城和世界上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區別呢。只要我想,我甚至可以死在月球上。

女人帶我走到醫院的草坪上,那里有一些老人正在打太極。她在我耳邊小聲說,他們在和宇宙中的能量交換信息。地球上發生著什么,我們此刻腦子里在想什么,他們都知道。要是我們不阻止這一切,地球會被章魚一樣的怪物毀滅。

她狂熱地貼近我。毛茸茸的聲音像無數螞蟻鉆進我的耳朵。

她說,莊旋,你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你是特別的人。他們都在欺騙你,用眼睛看得到的東西欺騙你,讓你相信自己是個殺人兇手,這就是他們毀掉你的方式。你是要相信他們的故事,還是相信我的故事,這會決定你的命運。

我盯著她玻璃珠一樣無機質的眼睛。我曾聽見她的家人談論。她有偏執型人格障礙。

于是我對她說,你病了,你腦子里的東西不是真的。

藍山咖啡店的冷氣開得很足,旁邊的客人正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足球比賽。只過了短短半個月,長寧橋碎尸案在S城已經銷聲匿跡,無人提起。黃佳晨和魏微坐在我對面的軟皮沙發上。我將菜單遞給她們。

十幾天以來,我在S城到處走了走,多少這也算是趟旅行?;乩霞乙娏烁改负陀H戚。又去了以前和楊美玲玩耍的竹林,真懷念。我記得那盤盜版磁帶,記得那首輕聲吟唱的歌。春天的花是顆小蓓蕾,夏季里艷紅的更嬌美,秋天它花瓣兒處處飛,冬季里心碎是為了誰。我想我要把楊美玲的故事寫下來。

現在村里建了公墓,山間的野墳盡數遷移了過去。我見到處是精神文明建設的宣傳欄,充斥魑魅魍魎的蠻荒時代已然消逝,從此不再有見到死去親人的傳聞出現。楊美玲和我誰也不會回到這里了。莊建安在S城最大的墓園將楊美玲下葬。自始至終,我還是沒有去見他。這樣也好。我們所認識的楊美玲并不是同一個人。

回到縣城后,陳鯉不再回復我的消息,對我避之不及。于是我用請咖啡的名義把黃佳晨和魏微叫了出來。

現在的高中生和我那時相比完全不同了。魏微打扮張揚,臉上化著妝,她讓我想起古代戲曲里驕橫而天真的富家小姐,并不令人討厭。她說話間沒有猶豫,不害怕別人的反應,我想她是受家人寵愛的孩子。黃佳晨則內斂許多,用蒼白又帶點嬰兒肥的手捏著玻璃吸管,有一口沒一口地喝檸檬蘇打水。我看到她隨身帶著一本《西方哲學史》。我猜測她是那種偏好沉思默想的女生。不過她手上戴的表亦是價值不菲。

我問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問題。我問,你們為什么會和陳鯉做朋友?

魏微說,不太記得了,好像是莊旋把她帶進我們當中的。

黃佳晨說,以前莊旋不是這樣的。她在女生里很受歡迎。我們都想和莊旋做最要好的朋友。

魏微歪著頭想了想。她說,是啊,事情是怎么變成這樣的呢。

黃佳晨說,你記得去年暑假我們去水庫露營嗎?從那里回來后,陳鯉就變了。以前她不愛說話,從不和同學一起玩,好像有點自卑的樣子。教數學的吳老師叫她回家開小賣店去。

那個老師真惡心。魏微插話道。

黃佳晨說,當時陳鯉只是搖搖頭,她說她想去表姐工作的飯店,可以賺更多錢。

她們所說的水庫,位于靠近C鎮的深山,人煙稀少,風景秀麗。魏微父母在山中建了一處度假別墅。她們就是在那里度過了上一個暑假的短途旅行。

陳鯉剛從C鎮來到S城讀書時,穿著媽媽買的帶有水鉆圖案的白色上衣。衣服是在C鎮最繁華的大街買的,亮晶晶的假鉆石點綴著胸前孔雀的圖案,是陳鯉媽媽眼中最漂亮的款式。在一中,它的華麗顯得有點尷尬。不過只有陳鯉自己知道這份尷尬。大多數時候同學們都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外套。沒有人喜歡穿運動款校褲,但外套卻很受歡迎,可以遮風擋雨,又不怕弄臟。教室里每個人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除非你有心觀察,才能看出陳鯉的水鉆上衣,魏微的名牌運動鞋,黃佳晨的新手表。

這份尷尬讓陳鯉總是把自己裹在外套里,將所有人遠遠隔開。她的成績同樣不起眼。老師教訓她時,她總顯得軟弱,避開爭端。沒關系。她早已打算好了,讀完高中就去飯店打工,每個月可以攢一筆錢給爸爸媽媽,他們可以做一塊新的招牌。他們越來越老了。媽媽想多賺一點錢,做起了水果生意。爸爸去進貨,總是半夜才回來。生鮮容易損耗,陳鯉吃了很多泛著發酵酸味的西瓜。爸爸媽媽提起了林年,說他也來縣城讀書了。陳鯉想去找他。他們曾經那么好,在閣樓里扮新郎新娘。如果要在S城,她就要和林年結婚。

在陳鯉的記憶中,遇見莊旋這件事像一把抽刀斷水的利刃,將她的人生割裂成了截然不同的兩截。她們是在某次教室換座位后認識的。自從學校教學改革后,教室的座位每隔一個月就要打亂重新組合?;蛟S是為了防止同學之間來往過密。每張課桌都像一座孤島,定時漂浮在教室內。在大量隨機的排列組合后,莊旋成了陳鯉的同桌。盡管如此,陳鯉從未設想過莊旋會和她的人生有所交集。在陳鯉的印象中,莊旋是完美的。她的成績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她在學校里辦電影社,她打算出國讀藝術史,她的頭發總是香的。人們都愛她,簇擁她,如同眾星捧月。這樣的莊旋卻對她伸出了手。莊旋說,陳鯉,我看到你給學校運動會拍的照片了,你要不要加入電影社?

陳鯉記起來了。運動會的時候,班長鼓勵大家給校報投稿報道和照片,如果被采用了,可以給班級加分。陳鯉不知道那張用翻蓋手機拍的照片會登上校報。更不知道莊旋會從那上面看出某種似是而非的藝術天賦。陳鯉從未覺得自己是個有天賦的人。那之后,她們一起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

很多事陳鯉從未想過。比如說,為了逃脫窒息的封閉式管理,到學校外面吃晚飯,學生們想了很多方法各顯神通:翻墻,假裝生病,偽造請假條和老師簽名。陳鯉從不參與。她遵守校規,留標準的齊耳短發,不想在學校里惹出任何麻煩。然而莊旋帶陳鯉從秘密小路逃出了學校。她們小心翼翼走在一根巨大的鋼鐵管道上,像走在地獄邊緣一樣興奮。正是腳下那條渾濁的河流將S城一中和外面的世界隔開。莊旋的離經叛道是組成她魅力的一部分,連老師也未曾因此對她發過脾氣。

陳鯉站在學校外自由的陽光下,忽然就看不清自己的未來了。原本很篤定的東西,比如表姐所在的飯店,小賣店的新招牌,和林年的婚禮,都變得很模糊。只有莊旋的頭發在不斷散發出馥郁的花香。她站在等待紅綠燈的路口,臉上有著陳鯉不熟悉的信心與決絕??吹侥欠N神情,陳鯉總會覺得命運似乎有無數種可能,她不再把學校里發生的所有事告訴爸爸媽媽。她知道,自己變得貪心了。媽媽總是說,像陳鯉這樣普普通通的就好,太有出息的孩子是留不住的。

暑假將至,魏微邀請莊旋和黃佳晨去水庫度假,這件事已經計劃了小半個學期,只是時間一直湊不上。出發前夜,莊旋提出要邀請陳鯉同去。她說陳鯉是C鎮本地人,可以帶她們在城鎮附近走走。魏微勸莊旋放棄這念頭,她不記得陳鯉是什么樣子,只想起那是個陰沉的女同學。黃佳晨倒是很興奮,她一向喜歡探究人心的微妙之處。她說,魏微,你不覺得內向的人就像盲盒一樣嗎,你不知道打開她們以后會是什么東西。

度假進行了三天。山中遠離鬧市,別有清涼自在的滋味。魏微和黃佳晨都和陳鯉變得熟絡了。她們發現,原來陳鯉并不總是一個面無表情的人,她笑起來的時候同樣很生動,她知道星星的方位和燈芯草的妙用。她們在樹林中野營,雪白的燈芯草浸在燈油里,發出微弱而令人驚奇的光。最后一天的夜晚,她們在水庫中游泳?;厝サ穆飞?,每個人都沉浸在田園將蕪的愜意與蕭疏之感中。陳鯉提議要在這里玩捉小鬼的童年游戲。捉小鬼是捉迷藏的變種,扮演小鬼的人蒙上眼睛,去抓周圍的玩伴,被抓到的人要繼續扮演下一個小鬼,周而復始。輪到陳鯉了。魏微和黃佳晨踮著腳圍在她身邊,偶爾從左邊碰一下她的肩膀,又跑向右邊。陳鯉很機敏,她的臉上蒙著紅領巾,迅捷地踏出步子時卻如履平地,差點抓住了黃佳晨的衣角。后來,她們都跑遠了。魏微見到陳鯉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在荒野的夜霧中獨行,像即將遇到三女巫的麥克白。她和黃佳晨回到度假別墅。夜色圍攏時,疲倦的鳥雀回到巢中,她們才見到陳鯉和莊旋從遠處笑鬧著走回來。莊旋在一塊尖石頭上磕破了腳踝,但興致很高,在客廳里調酒給大家喝。然而當莊旋回房間接了一個電話之后,她就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與狂躁。魏微記得,事情變得很沒勁。原本她們還打算去C鎮上逛逛,陳鯉說那里在舉辦每年兩次的集市,有美女蛇和花瓶姑娘。水庫之旅因為莊旋的失常而匆匆結束了。

隨之結束的還有電影社。魏微說不清莊旋是什么時候不和她們說話的,陳鯉代替了莊旋在她們之中的位置,她變得健談,積極,想到什么事就去做,并且總能做成。她仍穿著媽媽的舊衣服,只是不再低著頭裹緊校服外套。黃佳晨說她早就覺得陳鯉并非軟弱之人。而昔日的莊旋不見了,她在準備出國留學,只是不再參加多余的活動,將自己隱藏在人群中,行色匆匆。只有陳鯉還能經常和莊旋獨處。她們經常在空曠時的操場上一圈圈地散步。

青春期的變幻如同夏季詭譎的暴雨,有時遽然而至,有時又忽然地停了。友誼也是這樣,今天和誰要好,明天或許又變了。誰都說不出其中微妙的心緒。冗長的回憶綿延到最后,化成咖啡杯上止不住滑落的水滴。窗外劃過了一道閃電。魏微攪著殘留在杯底的冰拿鐵,她忽然問我,莊旋真的殺人了嗎?

雷聲這時才打響。我問自己,是啊,莊旋真的殺人了嗎?

我不知道。此案疑點甚多,莊旋在回憶起作案過程后失去了記憶,偵查亦隨之告一段落。醫生說這是一種自我保護。人們會忘記創傷和慘痛的經歷,這樣才能繼續活下去。陳鯉呢,她是否也是為了忘記這一切,而不再和我見面。不管怎么說,楊美玲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在柜臺結賬時,我見到店員正在扔掉過期的員工值班表。我見到方木青的照片,他有張陰郁寡味的臉,鼻梁很高,人們說這種面相命中帶煞。他的職位是學徒。老板說阿青去年在這里學做咖啡,是親戚介紹過來的,不過很快就走了。警察來這里找過他幾次,沒人知道他的下落。過去有幾次,阿青跑回咖啡館偷錢,還偷咖啡機去賣,老板報警抓過幾次,便也不再來了。最后一次見到阿青,他穿得很體面,不再像個放棄了人生的孬種。

不過,那種人就是體面了才奇怪吧。老板說。

離開咖啡館后,我叫了一輛出租車,送魏微和黃佳晨離開。而我走上橫穿縣城的堤壩,懶散地朝酒店的方向走去。堤壩的盡頭,是教堂的紅十字架,長寧橋整潔的白色屋頂,一切都籠罩在無聊而雋永的微光之下。要是我的視線可以穿透層層阻礙,就能看見S城一中的教學樓矗立在后面。我在半路上碰到了林年。林年和馬小偉正在打架。馬小偉逐漸落了下風。林年騎在馬小偉身上狠狠地揍他,揍到后來,他的拳頭也血肉模糊,不知道是誰更痛一些。

我請林年喝可樂。林年把額前汗濕的頭發撥到了腦后,露出輪廓逐漸成熟的額頭。他說他已經不再崇拜馬小偉了,也不再怕他。我看到馬小偉晃蕩在流滿鼻血的寬大襯衫里,朝我們比著中指,一瘸一拐地向后走去。他遍布青紫瘀血的臉上浮現出明朗笑容,很像是傳聞中心無芥蒂的校園霸主,曾建立起一座暴戾而純粹的男孩帝國。此刻,帝國迎來落霞,畢業將至,他倒沒有落魄的模樣,好像會在黃昏的寶座上永生。

我和林年坐在面朝河水的石頭階梯上。后來,天色變暗了,河水變亮了,雨還是沒有落下來。我問林年,你知道嗎,陳鯉一直想和你結婚。

林年說,沒這回事,那只是小孩子的游戲。我打算去上海讀大學。而且陳鯉不應該和我結婚,她還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做。

我又問,陳鯉最近還好嗎?

林年有些茫然,說,我很久沒見到她了。她經常去找莊建安,我想他們是在說莊旋的事。有一天,我放學后去找她,看見她上了莊建安的雅閣汽車。

我笑,林年,你也想開汽車嗎?

林年搖頭。

我想我們總是誤會很多事。林年真正想要的是一輛可以在午夜呼嘯街頭的摩托車。那天之后,林年媽媽終于答應了。她送給林年一臺女士電動車,車頭帶著儲物籃,對早晨去菜市場買菜的婦女而言很方便。這是她在超市促銷活動上抽到的二等獎。她頭一次中這么大的獎,胸前戴著紅花站在超市門口的領獎臺上,真風光。后來,我在街上看見林年騎著電動車呼嘯而過,輕快得幾乎要乘風飛去。

林年與我告別。悶悶的雷聲滾滾而來。我想起行政樓天臺上的黑貓,不知道它此刻有沒有庇蔭,是否能抵擋得住即將來臨的傾盆大雨。我想,我要一一與S城的人事告別。所以我又走上了這里。黑貓仍然躺在白色塑料布上,它變得皺巴巴的,僵硬而干癟,似乎真有種供人膜拜的肅穆之感。陳鯉或許不會再來了。我想將它抱進來。當我這樣做的時候,我發現黑貓肚子里掉出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是一塊紫蝴蝶吊墜,散發著神秘高貴的冷光。

我記得莊旋說過,那是她送給楊美玲的項鏈。

在陰云密布的天空下,我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踩在楊美玲家門口的提花地毯上,站在楊美玲下葬那天的墓園門外,那些時刻沒有落下的眼淚,現在都像厭倦我的身體一樣逃離而去。它們早就厭倦我的驕矜和審慎,厭倦了我總是以記錄者的身份高高在上?,F在悲傷把我變得很渺小,很卑鄙。隆重的雨幕驟然在我眼前落下,它倒是知情識趣,我卻恨它來得太遲。在沒有瓦片的S城,再也沒有屋檐可以讓我等到倦回的燕子。我知道,這場雨結束后,三伏天就要到來了。

不久后,我聽說小偷阿青終于被抓住了。他是在一次偷竊中被人發現的。事主是個住在孝義坊的老頭,年事已高,不知道阿青是警方的通緝犯,用家里的一根牛繩把阿青綁到了派出所門口。孝義坊由很多座老舊的平房組成,蜿蜒曲折,城市規劃變遷數次也無法扭動它的筋骨,里面住的大多是老得快要融化了的老人,外面的人很少進去,里面的人也很少出來。阿青不知在孝義坊里躲了多久,他偷門口竹筐里的蔬菜,屋檐下掛的臘肉,就這樣,像游魂飄蕩在縣城中心的這片幽冥之地。沒有智能手機,身份證早就換成了八百元現金,在偌大嚴密的人口管理系統中,方木青是一個近乎不存在的人。

阿青已經神志不清,他總是吃藥吃得忘乎所以。李峻峰要是晚一點找到他,或許只能找到一具倒在路邊的無名尸體。此前,李峻峰在很多監控錄像里看到阿青的身影。阿青經常出沒在莊旋家附近,是個可疑的跟蹤狂。阿青承認了,他說他確實迷戀莊旋,有時候他會帶走莊旋家門口的垃圾袋,有時候他會溜進去,帶走某樣他認為有紀念意義的物品。碎尸案事發當夜,他再次潛入莊旋家。當時是晚上11點,阿青見到楊美玲躺在廚房的地上,陷入半昏迷狀態,被自己的嘔吐物嗆得淚流不已。她朝阿青伸出手,似乎在向阿青求助。此時樓上傳來腳步聲,阿青躲在沙發后,看到莊建安走下樓梯。

阿青說,莊建安掐住了楊美玲的脖子,他斯文的臉變得血紅,神色卻很冷靜,阿青覺得他一定早就想那么做了。一開始,楊美玲還在微弱掙扎,后來,她不再動了,臉色白得可怕。阿青見過,那是死人臉上才會有的白。莊建安將死去的楊美玲拖進了衛生間,阿青聽到里面傳來可怕的吱吱嘎嘎的聲音。鮮血漫溢在潔白的瓷磚上。莊建安是如此醉心于他的工作,以至于并未發覺阿青的存在。阿青趁機逃走了。

李峻峰沒有采信阿青的說法,因為阿青只在莊旋家停留了十幾分鐘,他斷然不可能聽到碎尸聲,也不可能看到鮮血流淌。至于莊旋家廚房的地板,實際上是青色馬賽克鋪成的。他們在下水道里找到了作為兇器的廚刀,就是這把用于剔骨分肉的利器,割開了楊美玲的頭。在刀上,他們檢出了莊旋的指紋。

阿青說,黑貓知道兇手是誰。

沒有人知道黑貓是什么貓。李峻峰接受了這個荒唐的任務。他在S城各處尋找黑色的貓。在此之前,他從未發現街道上的流浪貓是如此之多。李峻峰喜歡那些親昵的雜種貓,橘色的,白色的,但是幾乎沒有黑色。這個任務唯一的收獲,是他帶回一只待產的母貓,安置在家里細心照顧,同事說他終于懂得了點生活樂趣。

阿青的供詞顛倒錯亂,有時他自己推翻了自己,說并未看到碎尸現場,但他相信莊旋不會殺人。他并未能提供新的證據,只是增添了更多疑云,加上他對莊旋的狂熱情愫,更令人生疑。如果說,莊旋下了藥,又用枕頭致使楊美玲昏迷,卻并未真正殺死楊美玲,而阿青所說樓梯上的腳步聲確實屬于莊建安……李峻峰心中已有了一個恐怖的推論。他去一中拜訪了莊建安。此時,莊建安已就任副校長,他正在教室里上最后一堂語文課。他清瘦了許多,臉上有尚未褪去的悲色。莊建安在給學生們念蘇軾的《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詞是首好詞,只是悲傷了一點。教室里冷氣開得太大,一時間陰惻惻的。莊建安在新辦公室接待李峻峰。他們喝清明雨前的龍井,現在已經不算新茶了,茶杯里浮起梅雨季節常有的霉味。

李峻峰見到莊建安手腕上仍戴著葬禮時紅白棉線搓成的繩子。這是本地葬儀。親人過世后,要在手上纏紅繩,七七四十九天后方可取下,大概是做辟邪之用。如今已沒那么講究,大多數人在葬禮結束后就摘掉了。他問,莊老師,怎么還戴著這個?

莊建安說,我還沒忘記楊美玲。

李峻峰說,你是不敢忘記,還是害怕想起來。

莊建安察覺到李峻峰話里帶刺,他說,小李警官,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蛟S你會覺得,現在我什么都有了,可是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李峻峰說,我找到了新的證人,指證是你殺了楊美玲。

莊建安說,如果你有證據,恐怕我已經身在監獄了。不過,我在哪里并不重要,即使要我立刻死了也無所謂。只是莊旋還在醫院里,我只能繼續活著。

離開時,李峻峰在門口遇見了陳鯉。她穿著白色碎花連衣裙,半長的頭發披散在肩上,抱著作業本靠在門邊,似乎已經等了好一會兒。李峻峰記得那是莊旋的好朋友,只是他總覺得她有哪里不一樣了。

李峻峰問,陳鯉,你聽說過黑貓嗎?我們找到方木青了,他老是念叨著什么黑貓。

陳鯉搖頭。

李峻峰覺得她像是有什么心事,不過年輕人都是有很多心事的。于是他留給她一張名片,他說,上面有我的手機號,要是你需要幫助,就給我打電話。

陳鯉隨手將李峻峰的名片夾進課本,眼睛也不眨一下,走進了莊建安的辦公室。

李峻峰覺得天氣越來越悶熱了,教學樓內不允許抽煙,現在只有暴雨可以暫時洗去他心頭的煩躁。阿青前往戒毒所那天正值酷暑,李峻峰帶他上車,在烈日下走了一小段路,已經汗流滿面。阿青走到車門口,又回過頭,再次堅定地對李峻峰說,黑貓知道兇手是誰。

黑貓知道兇手是誰。當我跑出那所房子時,我才想起黑貓沒有和我一起出來。后來,我在后巷見到它的尸體,黏在水泥地面上,形成一小灘黑色污跡。我想它一定看到了什么。我沒有給它收尸,也不知道將來有沒有人給我收尸。

都是賤命一條。

我爸是怎么說的來著?沒出息的廢物。他也是個沒出息的廢物,成天從村東頭晃到村西頭,喝了二兩黃的就開始到處撒野尿。后來不知怎么有了賭博的惡習,加上亂搞男女關系,最后給人家老公在鎮上的春風旅館抓住了。不可否認,春風旅館是個很適合偷情的地方。它很便宜,一間房一晚上只要六十塊錢。它也很臟,看上去像是八九十年代的招待所。那天我爸被一伙人打得滿地噴尿。后來他常常受到一點驚嚇就尿失禁。即使如此,他揍我的時候仍然威風凜凜。

他最像一個父親的時候,是他送我離開村子那天。當時我高中輟學,每天躺在房子里看三級片。我爸舍不得接網絡電視,家里有臺壞掉很久的DVD,我把它修好了,又從音像店里買了很多盜版光碟。早就沒人看碟片了,都是論斤賣。表舅介紹我去縣城咖啡店當學徒,當時城里還不流行喝咖啡,不像現在,星巴克里成天都是人。表舅說餐飲業有前途,學門手藝去哪里都餓不死。我不怕餓死。但表舅是我們家族最有頭有臉的人物,他說的話總是對的。我爸把我送到村口,他第一次舍得在我身上花錢,給我買了幾十只土雞蛋和兩只土鴨。他說,你拿去,到時候送給你師傅。你好好學手藝,學好了就別他媽再回來了。

我轉手就把我爸送我的玩意在馬路邊賣給路過的城里人,他們最喜歡土東西。我在藍山咖啡店做了一年多,手藝沒學到多少,別的把戲倒是什么都會。當學徒前六個月沒有錢,轉正后工資千把來塊,我都花在買小藥水上了。小藥水就是咳嗽藥水,喝了以后世界上的一切都會變成彩色的。后來,我開始倒賣鎮痛劑之類的東西。我沒有賺錢的心思,但我的工資總是不夠花,別人說是我不老實,可我難道就不配在酒吧里消遣一晚上嗎?努力工作根本沒有意義,我開始越來越理解我爸爸。有時,我害怕變成他那樣,有時,我又夢到我們坐在同一張桌子的兩端。我說,爸爸,我學不好了,所以我又回來了。

現在這個夢快要成真了。我坐在前往戒毒所的車子里,腦子里盡是些神仙鬼怪。我記得以前我的幻覺都是很美的,金色的星星,銀色的馬車,比基尼小姐在天堂金碧輝煌的大門前跳舞。后來我見到的東西變得越來越丑陋,難以用語言將其描述。盡管只剩下痛苦,我卻無法停止,因為現實更丑。現在我終于從難以言喻的噩夢中醒來,慢慢想起了很多事情。

認識莊旋以后,我終于很鄭重地想到了死這件事。以前,我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現在我覺得這樣不行了。我看到鏡子里的我穿著我爸的破夾克,眼神呆滯,皮膚粗糙,臉上布滿瘡疤。我腦子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告訴我人不能這樣活。但第二天我又忘光了,有錢的時候就吃藥,清醒了又去小偷小摸。我經常走著走著就來到莊旋家附近,不是故意的,等我有意識時我就發現我站在那里。我知道,這是因為她愛我。我跑進花園里,把莊旋丟在地上的薔薇花重新種進了土里。那天莊旋發現了我,但沒有報警。她看我的眼神很溫柔。我知道她愛我。上一次警察抓住我的時候,說這是我的幻覺。我不信。如果這是幻覺,我可以喝很多藥水把它留住,它總會變得和天堂大門一樣真實。在等待莊旋出現在窗邊的時間里,我和一只黑貓做起了朋友。我經常喂它點什么東西打發時間,后來它就總是跟在我的褲管后面,連我闖空門時也一起跟著進去。它比我矯健多了,能飛檐走壁,是個更高明的小偷。

莊旋和媽媽楊美玲經常吵架。有一天她差點離家出走。楊美玲穿著睡裙跑出來拉住了她的行李箱。不知她們說了什么傷心的話,到了最后又抱在一起哭泣,像是和好了。楊美玲牽著莊旋的手走回家去,莊旋貼近楊美玲的絲綢睡裙,看起來既幸福又小心翼翼。有莊建安在的時候,莊旋顯得開心許多。莊建安不會大吼大叫,往往是很斯文的,也不會逼莊旋練琴學功課,經常帶她在花園里觀察昆蟲和植物。

我不喜歡莊建安。我一向不喜歡這種人,他從頭到腳都讓我倒胃口,我討厭他身上永遠是白色的襯衫,也討厭他嘴角弧度向下的皺紋。有一次我見到他帶女學生走進了一個春風旅館那樣的酒店。當然,要更高檔一些。我沒有告訴莊旋。我怕她受不了這些事。就像我也不想見到我爸被人打出尿滿地亂爬的樣子。那樣子總歸不像個正經人類。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崇拜我父親了,想起他只讓我有點犯惡心。

可莊旋還是變得越來越憔悴了。有一天,她問我能不能弄到一些抗抑郁藥。她說她病了,幾乎要瘋了,可楊美玲不帶她去看病。我給她帶了我能弄到的藥。她吃了。有些可以讓她平靜一會,有些又讓她變得很狂躁,有時幾乎要打人。我不在乎她打我,只要她不弄傷自己。我懷疑莊建安知道這些事,他知道,但他什么也不做。他本來就是那種漠不關心的人。

我毫不懷疑他會若無其事地殺死楊美玲。誰也受不了家里有這樣的女人,神經過敏,令人生厭,她要家里每樣東西的位置都在她的控制之下。即使是好脾氣的莊老師也受不了。我猜他早就想這樣做了,只是沒有機會。我確實看見了莊建安掐死楊美玲的那一幕。我沒說謊。他是個雜種。漫天神鬼又來纏住我了,小鬼要把我的腿扯下來放進油鍋里,像炸一鍋香噴噴的黃金雞翅,只是沒有裹面包糠。我知道這些畫面來自哪里。我媽媽死掉的時候,躺在草席下,我坐在她身邊,看見墻壁上掛著道士帶來的地獄圖。這么多年過去了,它們還是追著我跑。我跑出了那所罪惡的房子。

我告訴戒毒所的工作人員,我叫方木青,朋友都叫我方阿青。世界上大部分事情是我的幻覺,但有兩樣是真的,我的爸爸恨我,以及莊旋愛我。

最近我的病好多了。

至少,我不再見到楊美玲了。我想起楊美玲的樣子。我想,她為什么不戴我送她的紫蝴蝶。我記得那天我們又為留學的事吵了一架,有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告訴我,把透明藥水放進楊美玲的牛奶里,可以讓她睡得更久一點。于是我這樣做了。但她沒有睡著,臉卻變得扭曲可怕。我用枕頭蓋住了她的臉,直到她不再動彈為止。我清楚地記得,當時那塊紫蝴蝶吊墜還好好地掛在銀鏈子上,將她失去血色的嘴唇映襯得更為冰冷。然后我忽然意識到,原來她是楊美玲,是我唯一的最好的媽媽。我將她的頭枕在我的膝蓋上,為她撫平絲質睡袍上的褶皺,如同倒錯的圣母憐子。她的額發黏在汗水密布的臉上,我仔細地把它梳攏到腦后。這些事情是如此徒勞,而我不得不去做。

我說了謊。不,那并非謊言,至少不是有意識的謊言。爸爸為了保護我而認罪,可是事情敗露了,來自黑暗中的聲音又告訴我,我們之中必須有人要活下去,如果不是我,那么就應該是爸爸。我的頭腦是如此善于欺騙,它將我也騙了。它篡改了那個夜晚真實的記憶。

——爸爸是這時候進來的。當我的手指擦拭楊美玲臉上已凝固發冷的汗,從此那種黏膩之感永遠留在了我的指紋上。

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會等待著我。我想就此憑空消失,漂浮在半空中乘著透明泡沫消失。可是擁抱落在了我身上。爸爸仍然像過去那樣把我抱在懷里,像我每次犯了錯之后,他總是笑著原諒我。爸爸說,別害怕,旋旋,爸爸會幫你解決這件事,為了媽媽,你要繼續活下去。然后他抱著楊美玲走下樓去。我在房間里抱著自己。我聽巴赫的賦格曲,它并不能使我的心恢復平靜,可我需要點什么聲音,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爸爸回來了,他戴著散發出不祥意味的橡膠手套,那上面濕乎乎地滴著水。他說,旋旋,你來幫幫我好嗎,很快就會沒事了。他的嗓音像某種溫潤的琥珀,將我完全包裹起來,我感到我是即將死去的昆蟲,在這種聲音里獲得恒久的安慰。

那之后,我耳邊只剩下海水的回音。

紫蝴蝶是那時候不見的。當我看見楊美玲的時候,它已經飛走了,像是隱喻著生命的消逝。為什么我會這樣說?我做閱讀理解題一向是最優秀的。可是太多事情我讀不懂?,F在我又忍不住總是想起它紫色神秘的光澤,它究竟去了哪里?這個念頭反復地折磨著我。

最近,醫生開始允許人們來探望我。我以為我會見到爸爸,或者我的朋友陳鯉,哪怕是無可救藥的小偷阿青呢。可是在會客室,我見到了媽媽的老同事。她信了主,送給我一串玫瑰念珠,給我講耶穌在馬槽里出生的故事。她說她每天都在為我祈禱。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越來越瘋了,每個人都要為了我的罪惡而原諒我。這些原諒比譴責更深地弄壞了我的腦子。大家認識的莊旋從來不說臟話??墒悄翘煳艺f,滾蛋。隔壁床的女人說得對,我根本不知道世界的真相。

后來,李峻峰警官也來了。不知為何,他說起了消失的紫蝴蝶。他告訴我陳美玲是被掐死的。他將光禿禿的銀鏈子懸在我眼前,叫我回憶上一次看見它的時候。李峻峰看見我的表情,他說,莊旋,你想起來了。可是我微笑,我說我什么也不記得。李峻峰說,我想幫你,你要相信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我不再見他。我終于弄清了那個折磨我的念頭。在殺死楊美玲這件事上,我沒有成功,可是爸爸成功了。楊美玲是被掐死的,楊美玲的紫蝴蝶吊墜不見了,她一定掙扎過,她有沒有祈求過有誰救救她,可是我卻在聽,天吶,聽半死不活的賦格曲。崇高和虛假原來只相差一線。爸爸騙了我,讓我相信自己是殺人兇手,讓我不得不成為他的同謀。那天我們手上都沾著同樣的血,我卻以為是我把爸爸的手弄臟了。世界上有誰和我站在同一邊,我已經到了河岸的另一邊,是截然不同的由黑暗統治的國度。

楊美玲說她原本為我取名莊璇,璇是美玉,偏偏登記時漏掉了玉字偏旁。于是楊美玲查了字典,她說旋是歸來的意思。可我既非美玉,也無法回返。

隔壁床的女人又來了。我們站在濃蔭下躲避外星來客的電波,她的眼睛像兩個空空的洞,反射不出太陽的光芒。她說,現在你相信我了?我知道你總會明白的,現在我要給你講另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是從楊美玲的學生時代開始的。她和莊建安老師戀愛了。她把秘密告訴親近的女同學,后來所有人都得知了風聲。他們說,楊美玲真厲害,要知道,她可不是那種很漂亮的女生。楊美玲聽說了,臉上有暗暗的得意。這個幻夢幾乎持續了她的小半個人生。她和莊建安約定了,等她讀完??茖W?;氐絊城,他們就結婚?;橐錾钇鸪跏敲倒迳?,莊建安去學校上課,楊美玲在家里等他下班,她把時間用于挑選地毯和桌布,坐在漆成淺綠的梳妝臺前畫眉毛,將荒蕪的庭院打理成人人稱羨的花園。

莊旋出世之際,楊美玲曾滿懷期待地翻閱育兒書,期待她像胖乎乎的天使一樣長大。楊美玲幾乎要把心割下來給她,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希望她的人生完美無缺,連一?;覊m都不應該進入屬于她的花園內。越是這樣,楊美玲越發現莊旋與她所期望的相差甚遠。比如,莊旋并不像洋娃娃,可以坐在屋里一整天,她會跑,會跳,甚至會摔倒,磕破皮膚,留下消不去的傷疤。莊旋還不懂得哪些是可以吃的食物,她會把眼前能抓到的東西都放進嘴里咀嚼。

楊美玲想,莊旋不是天使,而幾乎像個怪物。

莊建安沒法給楊美玲任何幫助,他在學校里宣講素質教育,回家后則對她說,不要對小孩太苛刻。莊旋親近他。當他們在花園里無憂無慮地玩耍,楊美玲正在為莊旋落到第二名的考試分數焦慮不安。楊美玲搖搖欲墜地站在窗臺,她想,是他們一起把她變成了獨裁家和瘋女人。

后來她開始恨莊建安。如今她不再是十六歲的女孩子了,她發現原來老師只是普通人,并沒有任何光環圍繞。那時她卻以為和老師在一起是種何其榮耀的幸運。她沒這樣說,可她心里狠狠地想,是莊建安欺騙了她。當她年少懵懂的時候,沒有人因此保護她,只有人因此欺哄她,她也就這樣長大了。每當莊建安又獲得了什么先進頭銜,或是受到來自社會的贊美,楊美玲都忍不住冷嘲熱諷。他們的關系變得卑鄙。家庭是組成莊建安名望的一部分,而莊建安的名望可以換成錢,換成這個家的生計。楊美玲仍然和他扮演完美的丈夫和妻子,她逃不走,所以她用這種惡心的戲劇報復別人,也報復自己。莊建安對她日益厭煩,覺得她像是房子里舊了壞了的大件家具。他從不罵她,不打她,只是用冷漠和殘忍對付她,用和莊旋的親昵刺痛她,平靜而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歇斯底里坐在地上痛哭的模樣。

這讓楊美玲逐漸走向了瘋狂,她所能控制的只剩下這間房子,在這里誰也不能違抗她的意志。當楊美玲聽說莊旋正在申請出國讀藝術史,她打電話到魏微家的別墅,斷然打消了莊旋的念頭。楊美玲不允許莊旋離開她的視線太遠。只有女兒是真正屬于她的,真正攫取了她所有的愛,所有珍貴的念頭。莊旋必須回應她。

世界上最毀滅人的愛就是來自母親的愛。它的殘酷是和它的慈悲同時滋長的。

我躲在盛夏的陰影里瑟瑟發抖,隔壁床的女人強行牽著我的手躲開護士的視線。她把一根手指豎在唇上。她說,別吃他們的藥。你要是吃了,你就會忘記世界的真相。這就是宇宙當中最大的陰謀。

醫生們找到我的時候,女人不見了。我看見圍繞醫院草坪的鐵絲網底部有一個不起眼的狗洞,我不知道女人是逃走了,還是從未存在過。他們告訴我,莊建安來看我了。

我坐在莊建安對面。現在我想我的表情和他一樣,嘴角邊兩道向下的皺紋,仿佛玩味著一種冷酷的笑意。

我說,爸爸,莊老師,現在你終于擺脫我們了。你開心嗎?

莊建安嘆息,反復摩挲著手腕上的紅繩。他說,旋旋,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你太聰明了,所以生病了。好好聽醫生的話,要知道你是我為之驕傲的女兒。

我流著眼淚,我不害怕莊建安,可是我又想起了我們在花園辨認三葉草的下午。我的爸爸是個性情溫柔的好人,他濃云似的頭發被風吹亂,我跳起來,替他去撫平那些亂發。我不停地掉眼淚,似乎想要在模糊中回望那天的風景??墒窃谖颐媲暗闹挥星f建安。

我說,已經不是了。你別想讓我動搖。我會從這里出去,我還要告訴所有人是你殺了楊美玲。

莊建安面無波瀾,他按住我的肩膀,替我揩掉臉頰上的淚水。他說,我想你還不太適應接觸其他人,今天就到這里吧。最近陳鯉經常和我見面,我們去了游樂場和桑葚園,你記得嗎,以前我經常帶你們去那里玩。我們說了很多關于你的事情。旋旋,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會幫你繼續照顧她。

莊建安提起陳鯉的語氣讓我渾身發冷,我越過桌子朝他尖叫,莊建安,你不要碰我的朋友,你為什么要接近陳鯉。后來我失去了力氣,變得軟弱,央求他道,我不再和她是朋友了……

護士們跑過來將我按在座位上。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莊建安下陷的眼眶中掉出淚水,沿著嶙峋的面頰滑落。他捧起我被憎恨扭曲的臉,朝我輕聲細語。

旋旋,我們在一起是為了紀念你。我們去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你的影子。

陽光是亮的,我卻像奔跑在暗室中。

隔著圍欄細密的網眼,我見到莊建安離開醫院,走向停在路邊的汽車。陳鯉在路邊等他,那無疑是陳鯉,她的嘴唇涂著唇膏,亮晶晶的,在夏天的空氣中近乎透明。風吹來石楠樹葉難聞的氣味。

趁無人注意,我從狗洞里鉆出去,在荒蕪的郊野上不要命地奔跑起來。白茅草以細薄的葉子劃開了我小腿的皮膚,傳來陣陣新鮮的疼痛,原來這就是自由。我就那樣一直跑著。遠處的湖水明晃晃如鏡,我聽見了冥冥的呼喚聲從那里傳來,悠長,縹緲,從老人們太極服的衣角,一直傳到銀河中神秘莫測的飛船間。

我一直希望田野寫寫我的故事。

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乏善可陳,可是我希望她寫一寫那個神秘的夜晚。綿延的群山包圍著C鎮,有很多隱士的軼事和神仙的傳說留在縣志上。每到夏天,就會有鎮外的人驅車來山間水庫,避暑,游泳,野營,度過苦夏的日子。我們白天待在魏微的別墅里,臨近傍晚,才懶洋洋地到水庫邊散步。那天我和莊旋有些小爭執。C鎮讓我回憶起林年,我告訴莊旋我隱秘的夢想,我說到要和林年結婚的事,說到媽媽的水果生意。莊旋卻覺得那些不值一提,她說,她不想生活在這里,更不想死在這里。她還說我應該當攝影師,記錄下人類悲歡的瞬間,我們要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她講到人類和命運的時候我覺得有點好笑,因為她總說這類字眼,而且是非常認真地那樣說。那天我真有些生氣了。因為她是莊旋,她當然可以這樣說。可是我至今還是那個喜歡在閣樓上看瓦片的女孩。

唉。

我知道有更大的世界,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所以我不關心它是否存在。我一邊抱怨她,一邊又忍不住想,要是她說的是真的,那怎么辦呢,要是我真的有除了在表姐的飯館工作以外的才能呢。我想了很多,但不想被她發現,于是假裝在樹林里尋找燈芯草,剝出它柔嫩的芯子。

傍晚我們玩捉迷藏的游戲。我扮小鬼,在眼前蒙上了紅領巾。開始,我還聽得見魏微和黃佳晨的呼吸,后來我尋覓莊旋的腳步聲往前走,走著走著,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消失了視覺后的世界很奇妙,所有聲音都匯聚成細細的河流,在我的耳邊流淌。這里面有一種聲音是屬于莊旋的。你相信人身上有不同的旋律嗎?我爸爸的聲音是呼嚕呼嚕的,他的啤酒肚像一個破瓦罐,總是傳來雷鳴般的動靜。我媽媽的聲音是哎呀哎呀的,她生性樂觀,那些從不吐露的嘆息聲就埋在了她的身體里。莊旋的呼吸是輕輕的,但我知道她像獵豹潛伏在草叢中,她朝我吹小小的口哨,又從我手邊掠過。既溫柔又暴烈。最后我環抱著一幼樹,捉住了躲在樹背后的莊旋。她解開我臉上的紅領巾。她說,陳鯉,你抓住我了,你以后也會抓住自己的命運。

樹林昏暗,覆盆子在深邃的山澗中紅得妖異。我叫莊旋仔細分辨,有種野莓是蛇爬過的,我們千萬不能去采它。我想起有人迷失在山中,回到家鄉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千年。那個夜晚,當我和莊旋牽著手在樹林中往回走時,我以為我們就是這個故事中的人,會遇見隨夜霧變幻的山妖海怪。我忘記了暑假作業,忘記了雜貨店,山下的人事都離我們很遠。

那天之后,我真的開始做起了春秋大夢。我發現那不是夢。以前我害怕上體育課,老師叫我們練三步上籃,我總是避開人群,分組游戲的時候誰也不選我。后來我終于拋出了那個球,原來它真的會落進籃里。我不再害怕失敗。當我反駁某人的觀點時,對方竟也真的猶疑起來。我開始領悟到某種訣竅,雖然很簡單,但在此之前我卻從未想過,那就是一件事情只有在我去做了以后才有成功的可能。

與此同時,告訴我這個訣竅的莊旋卻日益消沉了下去。我隱約知道是因為楊美玲和莊旋曠日持久的斗爭,莊旋感到疲倦了,她用另一種自我消磨的方式對抗楊美玲。她向我炫耀她用煙頭在手腕上燙的疤,她說,折磨自己就是折磨楊美玲。

當時我尚未察覺到莊旋正在不停地向下墜落。對于很多事情,我都要在過去很久后,才恍悟哪里是開端,哪里是結束。我以為我們都會越來越好。像張素梅老師在晨間講話時說的那樣,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稍瓉砑倨谝呀浥R近尾聲。

高二時我申請到了學校出國當交換生的項目,我請莊旋到我家來做客。我們擠在二樓臥室,聽冰塊在碳酸汽水里碎裂,后來我靠著她睡著了。我夢到我們在山中玩捉迷藏的場景。夢中光怪陸離,我變成了莊旋,莊旋變成了我。我沒有抓住我的命運,而莊旋將她的命運遞到了我手上。命運在夢中是一只發光的藍閃蝶。我合攏了手掌,從此不敢再打開。醒來時我隱約覺得愧疚,我對莊旋的事無能為力。屬于我們的時間很少,絕大多數是放學后,沒有老師,沒有家長,空曠的街道是我們的客廳。

我想快點變成大人,買一輛便宜的越野車,帶莊旋到處去旅游,還有魏微和黃佳晨。我們可以一路開下去,直到沒有傷心也沒有恐懼的地方。

現在我似乎長大了許多。

我開始意識到,即使我真的有了越野車,我們四個人也未必會走在同一條道路上。藍白相間的校服抹去了我們的差別,當我們脫掉這身衣服以后,我們的命運大多數時候已經被身世和童年早早固定。不過我已經清醒多了,也堅定多了,不再盲目追逐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之道。

我越來越明白我要去做什么。以前我沒找到我出生在世界上的任務到底是什么,當我在孝義坊找到阿青的時候,我就找到了。阿青認出我是陳鯉,他告訴我他親眼看見莊建安掐死了楊美玲,黑貓也看見了。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在黑貓肚子里找到了紫蝴蝶吊墜。我和阿青躲在陌生的屋子里,拼湊關于殺人之夜的真相。黑貓是唯一試圖拯救楊美玲的人??墒撬鼪]有咬開莊建安的手,只吞下了楊美玲的紫蝴蝶。莊建安厭惡看見他殺人的黑貓,給它喂了足以致死的安眠藥。

離開前,我告訴阿青,我已經將黑貓的尸體清洗干凈了。阿青說,以后你也會為我收尸嗎?我說,你不會死的,阿青,你的人生還很長。說完,我朝屋里扔了塊石頭,然后跑到屋外關上門,直到看見老頭撥了報警的號碼,才悄悄離開。

學蘇軾的《江城子》時,大家都為傷逝之情感動,魏微卻說,這些人總是在妻子過世以后才寫懷念的詩,你說這有什么意義呢,人要是死了,當然也就沒有恩怨了,誰都會懷念死人的。莊建安走后,黃佳晨拉了拉我的領子。我湊過去。她臉色蒼白,低聲問我,陳鯉,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其他人。我看見莊老師和隔壁班的女生一起去了酒店。你說,是我想的那樣嗎?

我沒有告訴其他人,而是走進了莊建安的辦公室。我將頭發披散下來,讓他看不清我的眼神。我說,莊老師,你能帶我去我們以前經常去的地方嗎,我想問你一些關于莊旋的事。

我們去了很多地方。他告訴我莊旋在醫院的近況,她常與幻覺對話,或者整天在閱覽室看探索宇宙奧秘的書。我們回憶過去與莊旋的相處,莊旋的存在將我們聯結在一起,逐漸變得親密。后來,莊建安不再談論莊旋了,他說起有家好吃的餐廳。直到某一天,我覺得時間已經到了。我已經給田野寫了一封信,又給林年發了一條短信。我從副駕駛座上貼近莊建安,我說,我們去你家好不好,我喜歡那里。

我踩在熟悉的提花地毯上,薔薇干枯后散發出灰塵般的氣息,讓我覺得很溫暖。客廳的地板上擺著幾個紙箱子,楊美玲的遺物零零碎碎擺在里面。莊建安進廚房給我倒水。我問是否可以再聽聽那臺錄音機,沒有等他回答,我已輕車熟路地將磁帶塞進卡槽里,按下了播放鍵。莊建安將水杯放在桌面上,從背后抱住我,他說,我真想念莊旋,我知道你也想念莊旋。

我說,是啊,真懷念啊。

我想起捉迷藏的夢,于是將手心攤開,我似乎見到透明的藍蝴蝶展翅飛去。我知道,現在我終于可以將這份命運還給莊旋了。

李峻峰聽說莊旋從第四人民醫院逃走的消息后,立刻從修車店里拖出他的破車趕過去。

原本他覺得這玩意還能撐一時半刻,誰知道拋錨在醫院門外。真他媽的晦氣。李峻峰朝樹林跑去,此時他見到林年騎著女士電動車遠遠駛來。

感謝林年媽媽的好運氣。

李峻峰和林年就是坐著這輛電動車及時趕到湖邊,救起了投湖的莊旋。莊旋趴在李峻峰懷里,像個水鬼。她問林年,陳鯉在哪里。林年說,她說叫我以后有空要常來看看你。林年正說著,他看見飛鳥的影子從莊旋眼中閃過,忽然有種悲傷的預感。

田野扔掉了即將出發的車票,她在S城的車流中汗如雨下,終于攔到了出租車前往長寧橋。沉悶的午后,司機聽著調頻廣播里無聊的笑話。他問田野,嘿,瞎子碰到了聾子,你說幽默不?

田野想到了初到S城的那天,所有人都對她說同一句話,你來遲了。她感到這句讖言將會伴隨她終生,于是她告訴司機,確實挺幽默的。

暑假要結束了。工作日的長寧橋寂寥無人,只有最后的蟬鳴統治了這條街道。透過花園,穿過濃綠的花叢,可以看見莊旋家的客廳里,微風正在吹動窗紗。

衛生間里亮著暖色燈光。莊建安終于抱住了陳鯉的腰,將她放在洗手臺上。他還沒來得及將自己的頸項纏上陳鯉的。陳鯉已經用客廳的新廚刀捅進了他的脖子。

鮮血流轉在綠色的花磚上,隨著花灑劇烈的水流,絲絲縷縷落進了下水道口。

今天仍然是個好天氣,錄音機里播放著陳鯉和莊旋最愛聽的那首歌。

……風兒你要輕輕地吹,

莫要吹落了我的紅薔薇。

【責任編輯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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