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暢
寒風刮了一整夜。天空昏朦,幾朵冷云聚在一起透不出一點光。往樓下望去,繁茂的銀杏葉在一夜間落盡了。粗壯的樹干上只剩下光禿禿的干枝。我打了個哆嗦,壓抑著的情緒涌上心頭。
我關上玻璃門,回到屋里。昏暗中,六個月大的嬰孩正在妻子的懷里熟睡。我走進廚房,倒了一杯白酒,仰起頭一口喝了下去,臉上火辣辣的。
該去上班了。我步行走進地鐵,在車廂里找到站立的空間,那股酒氣沖上頭來。我抓緊冰涼的扶手,一個念頭冒出來:人應該依靠什么去活著?我渾身燥熱,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放下手時,手背上一大片汗水。
辦公室里昏暗不見一個人。我走到屋子盡頭打開窗戶。一陣冷風吹進來,身體涼爽了。我走到陽臺上,點著一根煙。早上的那股情緒又涌上來。看到墻角邊爬山虎的枯片堆,我蹲下身子,將煙頭緩緩伸進去。不一會,白煙帶著刺鼻的焦味飄出來。一片葉子點著了,火苗順勢咬住了其他葉子。一時間,一團大火撲棱棱地冒出來。我驚訝地往后退了兩步。這時,一位同事走進辦公室。我慌慌張張地朝火苗踩了幾腳。
我今天是怎么了?早上喝酒,又無緣無故點了一把火。回屋的那個剎那,我突然想到,今天的反常或許跟要見的那個人有關。
昨晚臨睡前,手機上驀地跳出一條信息:明天我們還是見一面吧?遲疑的話語里透露著一絲堅定。他又發來一句:如果不妨礙你的話。他說這樣的話,是考慮到自己的處境。我回復說,可以的。不過天氣預報說,明天有大雨。
穆老師說,沒有雨就見,有雨就不見。我本來也是來辦事順道見見你。約定好時間,我蓋上被子躺下了。迷瞪中,我聽到手機又響了一下。信息上寫著:你有可能……算了,你已經睡了吧?我翻過身回復道,還沒呢。
我有些受不了。跑了附近幾個藥房,也沒有買到。這次出門有點急。他說。
買什么藥?我問。
你知道哪里賣帕羅西汀嗎?他說。我從沒聽說過這款藥。我去網上查了查,發現這是一種抗抑郁的藥物。我看了看時間,已經十一點多了,樓下的連鎖藥房應該關門了。
你急著用嗎?我問。
有會更好。沒有也能忍著。他回復說。
可以網上買的。不過得明天一早才能送到。我說。
那些軟件,我搞不來的。他說。
我要來他的地址,幫他買藥。看到他的地址,我感到詫異。那是在郊區的一家青年旅社。我有些疑惑,又不好多問。
在軟件上找到了那款藥,我問,買兩盒?
買五盒吧。他說。
買這么多?我問。
吃著吃著就沒了。他回復,并在話語后面加了一個笑臉。
我心底里冷了一下。他對藥物的依賴已經到這種地步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著了。他是怎么變成現在這樣的?我想到他的模樣,想到他說話時的神情。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不斷浮現在眼前。
說起來,我跟穆老師的交往是從一次公務開始的。
二○一五年的夏天,我為了編一套書系,跟領導跑了一趟順城。當時,社里組織了一場閱讀活動,邀約了許多名家,穆老師也是其中之一。
我頭一次見他時,他穿著天藍色牛仔褲,裹著一件棕色皮夾克。夾克兩邊的口袋鼓鼓的,仿佛隨時能拿出一個筆記本或者一支鋼筆。他有一頭又長又黑的頭發。
活動現場,人們圍繞主題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話題。等話筒到了穆老師那里,他輕聲說,大家怎么都不說話?我們又不來學習的。臺上臺下哈哈笑起來。在逐漸熱鬧起來的氣氛中,穆老師講起早年的求學經歷,又從翻譯小說講到托爾斯泰和穆齊爾。接著,一口氣從巴門尼德講到“唯理論”。形而上學發展歷程中的種種特征如同他手心里的玩物。活動越到后面,越成了他的獨角戲。主持人在一旁,只會附和著:是是,對對。
活動過后,照例有一頓晚飯。嘉賓和主辦方都到場了,卻遲遲不見穆老師的身影。與我同去的錢主任說,這回穆老師救場了,他必須到。我一個箭步沖出去,在馬路上尋找穆老師。尋找無果后,我只好撥通名單上的電話。電話響了兩通,對方才接。我說明原委,對方冷冷地說,吃著、喝著,有什么意思啊?我愣住了。他笑笑說,我是說,我不適應那種場合。而且……我把手機貼緊耳朵。他說,而且,我要照顧家里。
回到酒桌上,我把此事告訴了錢主任。旁邊研究民俗的劉老師說,他就是這樣的。一位女詩人搓著手掌說,他是一個怪人。她的話語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她又說,他母親和妻子都病著,他家里都照顧不過來,卻偏偏將小孩送出國。
他這是心高。劉老師附和道。女詩人擺擺手說,那倒說不準。他跟我們想的不一樣。她用胳膊在桌上畫了一個大圈,想把所有人包含進去。
過了一年,因為書展的事,我跟錢主任又跑了一趟順城。
活動結束后,我們意外地接到穆老師的邀請。他說,他想約我們去海邊看看。順城雖然靠海,但是到海邊也要三個小時車程。我有些遲疑了。我問了問錢主任。錢主任想了想說,去吧,該忙的都忙完了。
翌日下午,我們坐上了穆老師的車。跟上次不同,這一次他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
上路后,他雙手握著方向盤說,我的駕照已經扣了十二分,但愿我們不會被警察攔下來。我以為他在講笑話,可是等上路后,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在一個右轉路口,他緊張地打了左轉燈。我跟錢主任面面相覷。錢主任說,要不我來開?穆老師自信地搖搖頭說,不用不用,這里的路,我很熟的。可是開了半個小時,車停在一處沒有人煙的泥路上。
借助導航,我們來到一片亂石叢生的灘涂邊。目及處的海面渾濁,散發一股濃烈的海腥氣。錢主任說,要不是導航說這是海,我還以為是江邊呢。她拍了拍包說,我還特意在市里買了件泳衣。
穆老師搖搖頭,絲毫不理會錢主任的心意。他充滿激情地說,海濱的海,只是休閑的海。不是海的本色。你看這浪,又高又渾,把魚、蝦、貝類和泥沙都給攪進去。這才是真實的大海。說著,他爬上一塊大石,朝著頭頂舉起拳頭。我用手機給他照了一張相。照片中,穆老師的身型只有黑白的輪廓。一只胳膊徒勞地朝天空使著勁兒。
回程的路上,經過一棵巨大的榕樹,穆老師猛地剎住車。他回頭豎起食指說,晚上我們就在這兒吃。在大榕樹下,吃上一桌熱乎菜,這感覺才最好。在榕樹茂密的氣根旁,我們找到一張四方桌。穆老師拿過菜單,用指頭在菜品上尋找良久。他問,你們胃口如何?一頓能吃多少?錢主任捂著嘴笑了笑。我感覺受到了冒犯,低著頭沒有回答。穆老師像是感覺到空氣中的尷尬,扶了扶眼鏡說,我就是怕浪費了。
錢主任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她說,不麻煩穆老師,我們出差都可以報銷的。穆老師皺起了眉頭。他抹起袖子說,那不行。一頓飯我還是請得起的。我看了看錢主任。錢主任朝我聳了聳肩。
一碟油炸魚皮、一盤火爆蟶子和一碗西紅柿炒雞蛋端上來。穆老師進屋要了一張發票。他將發票推給我們。錢主任愣住了,我也不知所措。穆老師說,你們拿回去,就當……那句客套話憋得他臉上發紅。他夾了一塊炸魚皮說,就是我一點心意。見我們收下了,他臉上的神情才舒展開來。
回到城里,天還沒有完全黑。穆老師提議,再找個地方坐坐。我們實在不好意思再讓他破費。錢主任臉上面露難色。穆老師說,要么就去我工作室坐坐吧?說著,他爽朗地大笑起來。我絲毫不知他為何大笑。等過了二十分鐘,來到他的工作室,我也大笑起來。他所謂的工作室其實只有五平方米。原本是學校里的一個掃把間。屋里只放得下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值得一說的是墻上掛著的牌匾,上面寫著兩個粗狂的毛筆字:枕流。我嘴里念叨著,好像在哪里見過。錢主任說,漱石枕流嘛。我這才想起日本那位曾印在鈔票上的大文學家。
我堆起兩摞書,當作兩張凳子。坐下后,穆老師泡了一壺大紅袍。我們就著苦澀的茶味,閑聊到深夜。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穆老師。
我心想,他就是這樣一個安心于書齋的人。可是不成想,從去年春天開始,他的壞消息時不時地傳來。起初,有流言說他因言論遭到學校處分。后又傳出消息說,他在某次會議上做了出格的事。而這出格的事,僅僅是因為別人舉手贊成,而他舉起的是拳頭。過了一陣子,又傳出他遭到當地報刊除名的事。他往日的好友,沒有一個站出來。出事之后,他的朋友圈經常發一張黑色的圖片。到后來,黑色的圖也不發了,仿佛這個人就此消失了。
午后兩點多鐘的樣子,外面下起了雨。沒聽到任何雷聲,只見大風帶著雨朝白墻撞去。墻壁濕透,方磚地上積了一層水。我心想,下這么大的雨,他不過來了吧?我覺得有些遺憾,不過壓在胸口的那塊大石悄悄擱下了。
坐到下班時間,黑色座機響起來。門衛說,門口有人找。我匆匆跑下樓去,看到隔開雨幕的門廊底下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拎著棕色皮包,身上穿著一件灰色毛衣。他的臉龐有些浮腫,可這浮腫似乎跟肥胖無關,更像是長期服藥的結果。原來蓬松的黑發,如今夾雜著許多白發顯得干枯。走近后,我發現他下巴上竟也長出了白胡茬。
沒有任何寒暄。穆老師帶我走進附近一家咖啡館。爬上二樓時,頭頂安裝著一排射燈。穆老師的眼睛碰到強光,用力地扭向另一邊。等爬完木樓梯,我看到他的眼睛有些發紅。
落座后,他說,我總覺得自己說過的話是錯的。我在課堂上講課,總能聽到耳邊有個聲音在反對我。他告訴我,我講的都是錯的。你知道康德的二律背反嗎?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每當有了一個觀念,就意識到它是對另一個觀念的遮蔽。如此反復下去。
我望著桌面。桌上放著一只方口長身的小瓷瓶,瓷瓶里插著一小朵火紅的康乃馨。花蕊皺縮在一起,周圍有幾片敗花。
這就很像卡夫卡。他說,在卡夫卡那里,確定的觀念都會被淘汰。世界是破碎的,是不確定的。你看,他的寫作和人生都支離破碎。
服務生走過來。我點了一杯美式。穆老師隨口說,跟你的一樣就行。服務生走后,穆老師看著我說,有時候,我覺得人文教育是有局限的。它遠沒有宗教有力量。因為不管什么環境下,宗教有自己的一套體系,能撼動它的力量是比較少見的。
我點了點,想到早上那陣痛苦。我說,像我們這樣長大的人,很難有什么信仰。有信仰,人生更有著落。但它是有前提的……穆老師笑了笑,沒有接我的話,而是質疑道:信仰是不能用利益來衡量的。如果用利益來衡量,人在選擇信仰的時候,就自行下了賭注。
這跟賭博是一回事嗎?我問。
性質是差不多的。要是抓了一手爛牌,我一分錢也不愿意押。如果是一把同花順,我則會押上所有的錢。但是信仰的不同點在于,不管你押了哪一項,你都得拿起雙手,你向桌子中央押注的是整個人生。
那我可以不選擇嗎?我說。
當然不可以。因為你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他說。你不選擇,你的人生也交付了出去。不過,我們無法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可以回避它。
怎么說呢?我問。我表現得有些迫切。
就像海德格爾講的,人應該活在現世。人要去存在,去“成為”。
兩杯美式咖啡端上來,白瓷杯里黑黢黢的。我琢磨著他的話,抿了一口咖啡。你家人都好吧?過了一會,想到他的遭遇,我問。
我孩子大了,也不用我去管他。他說。
那你還好吧?我問。
我現在每天都想打自己耳光。他突然說。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朝窗外望了一會,回過神來,又盯著那朵康乃馨。
其實,我的遭遇沒什么可說的。你知道二戰時的那張照片吧?他問。
什么照片?我問。
就是很多士兵站在那里敬禮,唯獨一個人坐在原地,雙手抱在懷里。他說。
我想起那張照片。
有時候,坐下是最難的。穆老師笑著說。
這有什么意味嗎?我問。
有什么意味呢?他說,原來有意味的東西,現在也沒有意味了。
你又沒做什么。沒有人替你說話嗎?我說。他嘆了一口氣,有些不耐煩地說,魯迅就說過的呀,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我望向窗外,路上的車輛擁堵在一起,路邊的伙計正利索地刷著木桶,行人們頂著傘在雨幕里穿行。跟屋里的氣氛相比,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生機。
我托人買過藥。過了良久,穆老師開口說。
說話時,他看了我一眼,又將眼神移向別處。
治病的藥嗎?我問。
不是,是自殺的藥。他說,我試了一次。結果劑量不對。第二天,我又醒了過來。
我驚訝地扶住了桌面。我望著他說,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前不久吧。他說。
你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我皺起眉頭。身體從脖子到腳踝打了個寒戰。你還有家人。我心里想,但是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必定考慮過這個問題。看到他憔悴的神情,我心底里大膽起來。我想到了太宰治。我追問道:你后來還試過吧?
還試過一次。藥一停的時候,我就有這念頭。他說。
我想到昨天晚上的事,背脊上出了熱汗。我想勸慰他,又覺得勸慰是徒勞的。一個旁觀者說的話,他不會去聽。我感到懊惱,意氣用事般從書本里尋找說法。我說,尼采不是崇尚生命嗎?他的思想對你沒有啟發嗎?
見我有些著急,穆老師說,你跟我講尼采,前提就錯了。
我看著他。
那是對活人有用的哲學。他說。
對我這樣一個死人而言,那就只是一些理論。他又說。
死人……我身體涼了一下。我想到故去的親人,想到許多跟死有關的事情。在那一瞬間,在記憶的最深處,我驀地想起少年時期的一個夏天。那個傍晚,我回家路上看到鄉鎮醫院一片空地上圍著許多人。我擠進去,看到碎石地上有一個嬰兒。它裹著一件帶血漬的床單,手腳還在動,不時傳出輕微的啼哭聲。旁邊的人說,他還能活,他還有溫度。另一個人說,他活不了。我轉到一側,看到嬰孩的后腦上長著碩大的膿包。當天晚上,我躲在床單里感到萬分的恐懼。那是什么?那就是死。與生同時降臨的,那就是死。死不是未來的事。
我隱藏起內心的波瀾。總歸還有辦法。我說。
總歸?總歸……他激動起來。這時,他猛烈地咳嗽,臉上頓時通紅。他抓起一張餐巾紙,擦了一下嘴角。他深吸一口氣,想要緩解突如其來的咳嗽,但是胸口的氣流不停地打結。他咳嗽得耳郭都發紅了。他扶著桌子站起身,從咳嗽的間歇里擠出一句話:我去個衛生間。
他急促地走下樓。咳嗽聲漸行漸遠。
等了一刻多鐘,還沒見他上來。我看時間不早了,于是走到收銀臺前買單。服務生擺了擺手說,不用了。剛才那位在店里押了一百塊錢。我問,什么時候的事?他說,你們來之前。他就押好了。服務生遞給我一沓鈔票說,這是五十六塊錢。麻煩你帶給他。
我在一樓等到了穆老師。他從衛生間里出來,臉上蒼白。這是怎么了?我心想。他生了什么重病嗎?他清了清喉嚨說,我要回去休息了。
你沒事吧?我扶著他的肩膀。
沒事。他說。現在我還能堅持。
我遞給他零錢。他愣了一會,接到手里,卷成一團揣進兜里。
走進辦公室,同事們都下班了。我走到陽臺上抽煙。陽臺上的大花盆里長著一株桑樹,枝頭卷著的新葉正在緩緩舒展。這里怎么會有桑樹呢?我想沒有人會把桑樹種在花盆里。看到屋頂的斑鳩,我心想,大概是鳥帶來的。鳥吃了桑樹的種子,又將糞便落在了花盆里。桑樹就是這么來的。它或許來自郊區的一片曠野,也可能是南方哪個縣城。我想到穆老師的話,世界是不確定的。我大腦清醒過來,咖啡館里發生的事一下子澄明起來。
我掏出一根玉溪,摁打火機時,一陣大風吹過來,爬山虎的葉子往墻邊飛走。我的目光跟著葉子,看到早上那片煙灰。如今,它被風吹散了,亂成一團。我走過去,用腳撥了撥,灰燼中露出一根還在燜燒的樹枝。樹枝的一多半已經成了黑炭,只剩一點還在燃燒。在風力的作用下,它燒出了火苗,緊跟著又被撲滅了。我撿起那根木炭,借著一丁點的火星點著了紙煙。
抽完一根煙,我在陽臺上站了一會。那塊木炭涼透了。我帶著它回到屋里。我心想,說不定,它可以做成擺件或是當個筆托呢。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