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凱應
虎村位于大別山深處,本是世外桃源,日軍侵華后,虎村也受了影響,村里人心惶惶。幸好附近有新四軍活動,還算太平。
這天,虎子正在自家院中汲水,忽然來了位不速之客。那人三十歲左右,微胖,五短身材,面色烏青,神情十分萎靡,捂著肚子靠在院門口,沙啞著嗓子說:“小兄弟,我進山訪友迷了路,誤食野果,肚子疼得厲害,求小兄弟給口熱水喝。”
聽那人說話口音有點兒怪,虎子心生警惕,心說:咋突然冒出個生人來?我家在半山腰,獨門獨戶,離村子又遠,現在父母不在,我是小孩力氣小,萬一是個壞人咋辦?
見虎子不開腔,那人拿出一塊金表說:“小兄弟,求你救救我,這塊表不成敬意,給你做酬勞吧!”
虎子見他可憐,心一軟,說道:“叔叔,我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啥酬勞不酬勞的,快進來吧!”說完放下吊桶,過去攙扶那人。
虎子將那人扶到堂屋坐下,又端了碗開水給他。那人邊喝水邊告訴虎子,他叫杜兵,去于家寨訪友迷了路,在深山里轉了幾天,帶來的干糧吃完了只好吃野果,昨天遇到一片紅彤彤的果子,便一口氣吃了十幾個,哪知第二天便脹肚拉稀,肚子痛得厲害,他這才知道大事不好。可這深山老林哪里找得到人?他像無頭的蒼蠅般四處亂竄,無意中來到虎子家門口。
“虎子兄弟,你家有藥不?”杜兵問。
“你吃的那種果子是不是長在藤上?”虎子問。
“對!我當時還奇怪呢。”
“你吃的那野果子,叫魔鬼蛋,是一種發作慢毒性強的野果,不太好治。”
“那你家到底有沒有藥啊?”杜兵一聽更急了。
“沒有。要不我去村里找找?”
“最近外面不太平,村里人知道進了外人得攆我走。算了,我歇一會兒自己上山采草藥。”
“你認識草藥?”虎子好奇地問。
“認識一些。”
虎子想了想說,他小時候也誤吃過魔鬼蛋,被爸爸用東淚土治好了,說不定可以試試。
杜兵忙說,他也聽說中國有這古方,東壁土克五毒,想必東淚土是東壁土精華,他催虎子快去采!
虎子找來根竹篾和木升子(量糧食的容器,十升為一斗),背著竹梯帶杜兵來到東邊山墻下。虎子指著山墻上雨水沖刷出的燭淚狀墻土說,這就是東淚土。隨后,他拿起工具爬上竹梯小心翼翼地刮起來。
杜兵扶著梯子,仰頭說道:“虎子兄弟,古書上有東壁土治病的記載。你爸爸真厲害,連這都懂!”
聽杜兵夸獎爸爸,虎子不由得意起來,忙接口說:“這里是李時珍的故鄉,人人都懂醫術!我爺爺活著時是遠近聞名的郎中呢!”
杜兵十分高興,嘴里夸個不停,說虎父無犬子啥的,把虎子高興壞了。
很快,他們采了半升淚土。
虎子忙生火燒水,水燒開便抓了把淚土放在鍋里,煮了半個時辰后舀到大海碗里,等水沉淀至透明才端給杜兵喝。之后如法炮制,讓杜兵早晚各喝半碗。才過三天,杜兵肚子就不痛了,人也變得精神起來。他白天幫虎子干活,晚上講故事和外面的見聞給虎子聽。杜兵見多識廣,虎子對他十分崇拜。
這天夜里,虎子起床撒尿,發現杜兵沒在屋里。虎子隱隱感到有些不安。
第二天晚上,虎子早早上床假裝睡覺。到了下半夜,他聽到杜兵悄無聲息地出門去了,虎子忙穿衣起床,遠遠跟在后面,跟到樹林邊就不見了人影。虎子悄悄尋找,找了好久也沒找到,正準備回家時,突然聽到滴滴聲從不遠處傳來。他順著聲音找到小時候躲貓貓的虎嘴洞口,悄悄躲在洞口偷望:洞中橫拉著一條細線,線上吊著個發光的雞蛋,勉強可以看清山洞里的情景。杜兵坐在一個長著兩根長長觸須的方形匣子前,右手有節奏地敲擊著,每敲一下便發出滴的一聲響。虎子正看得出神,突然一只老鼠從他腳上跑過去,嚇得他身子一哆嗦,碰落了一塊石頭。聽到聲響,杜兵一激靈,迅速起身望著洞口低聲喝道:“誰?”
虎子忙捏著鼻子學貓頭鷹叫,又學老鼠的吱吱叫聲,杜兵這才猶豫著坐下。又敲了幾下,杜兵開始收那兩根長觸須,虎子猜他干完活了,忙偷偷先溜回了家。
這一天,杜兵照常說笑,虎子卻有些心神不寧。見杜兵去了茅廁,虎子忙溜進杜兵的屋子里翻找起來,果然從杜兵上衣口袋里找到一個黑色小本子。封面上有五個金色大字,虎子只認識“支那”兩個漢字,不知道另外三個“豆芽”字是啥。他快速翻看,見都是些線條組成的圖形,大部分標記是漢字,如虎村、于家寨、金礦、銀礦、油田等,小部分是“豆芽”字。
正翻著,門外突然傳來杜兵粗重的腳步聲,虎子慌忙把小本子放回原處。一回頭,見杜兵陰沉著臉站在門口,手里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你在干啥?不想活了?”
“杜叔叔,我只是好奇,您別多心!”虎子帶著哭腔說。
“說,你昨天夜里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我睡覺呢!”虎子低聲辯解。
“哼……想騙我?你還嫩了點兒!你鞋子上的露水是咋回事?”
見謊言被戳穿,虎子嚇得渾身發抖。
杜兵陰陽怪氣地說:“反正你活不過今天,告訴你也不妨。我是大日本帝國情報工作者,真名叫渡邊雄一。這次進山除了尋找礦藏外,順便尋找新四軍抗日游擊隊下落。說!誰叫你跟蹤我?”
見虎子不開口,渡邊揮舞著匕首刺來,虎子忙閃身躲過。
渡邊原本只是嚇唬虎子,見他麻利地躲過,頓時惡向膽邊生,又揮舞著匕首一陣狂刺。虎子左躲右閃,一不小心被刺傷手臂,鮮血直流。
見虎子疼得直咧嘴,動作也慢了下來,渡邊獰笑著朝他胸口扎去。眼見躲閃不及,虎子眼睛一閉,心說:完了!
卻突然聽得“當”的一聲脆響,虎子睜開眼,見匕首掉落在地,而渡邊捂著肚子蜷成一團,嘴里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一邊呻吟一邊求救:“哎喲……小兄弟,我剛才跟你鬧著玩呢,快救救我!”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虎子頓時明白:渡邊舊毒復發了!他撿起匕首想殺了渡邊,但怕他使詐———哪怕他只剩三分力氣也能置自己于死地。
虎子知道只能智取,便怯生生地說:“你這是連續熬夜受涼導致舊毒復發,喝點淚土湯就好了,我這就煮。”
見渡邊點了點頭,虎子忙找了根布條包扎好手臂,然后背著梯子來到山墻下。渡邊沉著臉跟在后面,見虎子走到西邊山墻,就指著東邊陰沉著臉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壞!為啥不用東墻土?”
虎子把梯子靠在墻上,帶渡邊到東墻邊,指著上面不慌不忙地說:“你看,這里的淚土已經采完了,只好用西墻的。俗話說東淚克五毒、西淚消百毒,說明西淚土比東淚土好。不信我試給你看!”
渡邊哼了一聲,說:“算你聰明,這話我倒真聽說過!”
虎子忙拿著工具爬上梯子,不大一會兒便采了大半升淚土。
一落地,虎子就解開手臂上的布條,抓起一把淚土按在傷口上,沖渡邊抬抬手臂說,“你看,我沒騙你吧?”
見渡邊微微點頭,虎子忙把手臂重新包扎好。
很快,淚土湯煮好了,未等澄清渡邊便迫不及待地盛了一碗,一邊吹氣一邊喝,喝得滿頭大汗。很快,淚土湯發生效力,渡邊的肚子不痛了。病已好轉,渡邊又來了精神,再次拔出匕首指向虎子。
卻見虎子笑嘻嘻地說:“渡邊,你聽說過農夫和蛇的故事吧,但你聽說過有被蛇咬過兩次的農夫嗎?您信不信,我讓你三步倒地!”
渡邊哪里肯信,舉起匕首哇哇大叫著沖向虎子。虎子后退一步,高聲說:“倒!”
渡邊果然應聲倒在地上,隨即渾身抽搐起來。他哆嗦著問:“這到底是咋回事?”
虎子說:“渡邊,見你第一眼的時候我就對你起了疑心,知道你是哪里漏出破綻了嗎?”
見渡邊搖頭,虎子接著說:“第一,你的漢語說得太生硬,不像中國話。第二,當我說去村里找藥時,你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說明你心虛。第三,你無意中會冒出‘你們中國’這四個字,這說明你沒把自己當中國人。第四,金表上的文字暴露了你的身份。我記得私塾先生說過,日文有一大半是漢字。第五,我父親是新四軍的交通員,我見過新四軍走路,你走路跟他們差不多,所以我猜你也是軍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親口把自己出賣了!”
“什么意思?”渡邊滿臉疑惑地問,“我怎么會出賣自己呢?”
“你前天晚上做噩夢,大吼大叫的那些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原來如此!”渡邊垂頭喪氣地說,“為什么同樣是淚土,東淚土解毒,而西淚土用在你身上是治傷,用在我身上卻是毒藥?”
“呵呵……東淚解五毒、西淚效百毒。我知道你聽過這句話,我也知道你分不清效和消的差別,所以才敢對你使詐。告訴你吧,東淚土解五種毒,而西淚土正好相反,其毒性是世上最厲害的!”
“不都是同一座房子上的土嗎?”
虎子撓撓頭,眼珠一轉說:“我家世代行醫,幼時常跟祖父采藥,雖只跟祖父學了點皮毛,但還能解釋這個問題。”
原來,大別山區地理環境特殊,冬天像冰窟,夏天像火爐,氣候、生活習慣都跟別處不同。這里春夏季起東南風,多雨;秋冬季起西北風,多霜雪。山里人在房子東面種花草、瓜果,在西面圍牛羊圈和豬屋。春夏兩季正是降雨季節,雨水被東南風吹落在墻上形成東淚土,受上午灼熱陽光的照射,所以東淚土性溫,又融入花果香氣,適合治療吐瀉煩悶、藥物中毒等寒性病。
秋冬是結霜下雪季節,此時起西北風,霜雪融化后被西北風吹到墻上形成西淚土。霜雪、西北風都是寒氣,所以西淚土性極寒。寒則近毒,極寒極毒。又混入牲畜糞便濁氣,故僅治療少量幾種熱性疾病,如刀槍等硬傷。渡邊舊毒未除,喝西淚土湯自然是雪上加霜。
渡邊這才恍然大悟。
虎子見渡邊裝可憐,想起之前他的兇殘樣,心里有氣,走過去猛地踢了他一腳,嘴里罵道:“呵呵……狗日的日本鬼子,差點害死我!你們這些禽獸,學了我們中國的東西不思報恩,反跑來禍害中國,欺師滅祖的壞蛋!要學就學精呀,你要是分得清效和消的差別,咋會著了我的道?我叫你不好好學中國話!”
虎子罵完又笑著說:“呵呵……幸虧你沒學精,不然我可就慘了!不過你們這般人面獸心的東西,哪學得好我們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
渡邊見虎子沒那么生氣了,忙捂著肚子求饒:“虎子兄弟,我錯了,求你救救我!”
虎子說,“嗯,救你不難,稍等片刻!”說完,他去堂屋鼓搗一陣,端來一碗紅湯,喂渡邊喝下。
渡邊喝完立刻七竅流血,臨死前翻著白眼問:“這是啥毒,咋是甜的?”
虎子義正詞嚴地說:“這是我們大別山特產的魔鬼果葉子,毒性與魔鬼果不相上下,專為你們魔鬼準備的,上路去吧!”渡邊一聲哀嘆,聲音沒等徹底消失呢,人就咽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