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莫之
老姚夢見自己在淘碟。一大堆爵士尖貨,那些偉大的鼓吹藝術家,深藏不露的自由斗士,黑皮膚與金色的英文字母放聲高歌——然后他醒了。還行,沒有變形,他躺在那張本色的藤椅里,還尿顫似的抖了一下。眼角怎么濕了,手摸上去,又是雨珠一顆,仿佛逃逸的樂符。窗外,一支隱形的樂團正在天上大發神經。

嘎吱嘎吱,是門外的木質樓梯在響。這是一棟老式的石庫門建筑,為老姚以及數千張唱片提供住宿的是二樓。老姚玩黑膠比較早,十幾年前花二三十塊錢淘的二手貨現在基本上都能賣到三位數,他將自己的大部分收藏向公眾開放,門上掛著“無伴奏”的店招,那三個醉醺醺的漢字是由本市的搖滾明星陸晨題寫的。此刻,門口來了一個陌生人,他的目光剛剛離開那幅字,正要往屋里進發——滿眼的黑膠唱片,使得那把原本握著的折傘迫不及待地要往門沿上靠。雨珠順著絳紅色的傘布往下滴,拖泥帶水的黑皮鞋正在入侵。
“是賣黑膠的無伴奏嗎?”陌生人欣喜地亮了一嗓子。
“你搞錯了,這里不賣黑膠。”老姚低著腦袋對那雙黑皮鞋說,仿佛那是什么尖貨。
“我看這里寫著無伴奏。”
“地方沒錯,但是功能不對。”在老姚的堅持之下,一陣清風將“無伴奏”定義為私人的音樂沙龍。
“對外開放嗎?”陌生人隨口問起。從他進屋以來,參觀的步伐還沒有停過。挺正氣的屋子,有20多平方米,多數墻面都被唱片架覆蓋了,只在靠窗的位置留了一些民居的跡象,掛著空調,擺了一套音響。藤椅、折疊椅、茶幾啊、辦公桌什么的,全都失去了家具應有的味道,倒像是柔道館的道具,隨心所欲地填充、搖擺著。
“只對朋友開放,”老姚挪來一把椅子,“不過我們可以坐下來先聊聊?!?/p>
陌生人東張張,西望望,還像野獸覓食似的,最后是幾排電影原聲的專輯讓他靜了一會兒。他搬了幾句從朋友那里聽來的話,老姚認為,這些關于“無伴奏”的介紹純屬謠言?!氨R恪約我來的,他應該快到了吧?!蹦吧瞬贿^是回頭這么一說,老姚不響了。盧恪這個名字在他身上起了一些波浪,好比在海淘的過程中遇到了心儀的目標。水面不斷上漲,已然淹沒了他的嘴唇。
“據說這里的唱片都是純音樂,沒有歌詞?!?/p>
“沒有歌詞是我收碟的原則,”老姚又活了過來,“別看我們這里有許多古典唱片,但是沒有一張是歌劇,連彌撒都沒有?!?/p>
可是,在功放的上面明明擺著一個例外。
“那是貢品?!崩弦θ绱私忉?。
“怎么沒拆啊!”
“開玩笑,給觀音供一個啃過的水果???”老姚笑了。誤會啊,純屬誤會,一切的誤會要等到盧恪來了才能解開??珊薜谋R恪,那個前著名記者,現在淪落到和老姚一起開網約車的中年糨糊桶,他現身之后還預警似的把大門當木魚敲,倚墻而站,笑得那么淫邪。他把鞋子脫了,問題是,“無伴奏”并不提供拖鞋。
兩天后,“無伴奏”迎來了周六的例行派對。盧恪冷不丁地起了一個高調:“我事先跟他打過招呼,他倒好,對人家不冷不熱,就像大閘蟹吐泡泡,一副死腔?!贝蠹乙矊W大閘蟹,把笑聲當泡泡那樣吐出來?!昂煤煤?,”老姚起身招呼,“大閘蟹幫你們買啤酒去?!?/p>
在座的都是老姚的朋友,多數都穿著鞋,有幾位對他的毛病比較熟悉,有時還像自來水似的在圈內編他的段子。譬如那句:“請你尊重我,就像尊重人有信仰?!贝钆渌恼掌龀杀砬榘?。他的信仰就是“無伴奏”不歡迎歌詞,仿佛一切基于文字的編織都是革命的叛徒。從實體唱片的層面,肅清的工作被他貫徹得極為徹底,即便有漏網,也是從新朋友的手機里剛剛逃脫,屆時,老姚必定會禮貌地迎上去:“麻煩出去接電話?!彼麖膩聿话杨櫩彤斏系?。他的另一句金句是:“這里沒有上帝,只有規矩?!贝蠹殷@恐地聯想到上帝已死,隨后無不表示理解。畢竟,這里是老姚的地盤,大家吃他的,喝他的,聽他的唱片,一切似乎變得習慣而自然。如果誰的手機鈴聲不巧是一首歌,那么在踏入“無伴奏”的領土之前,會像進劇場那樣,識相地先把手機調至靜音。
“再帶包花生米上來。”盧恪向窗外新出現的老姚打手勢。梧桐樹厚密的葉子遮不住正在橫穿G路的老姚,他進了斜對面的煙雜店,因為回頭答話時帶了脾氣,差點絆了一跤。他不喜歡花生米的叫法,讓他想起白茅嶺、提籃橋之類的地方。這個男人固守著某種傳統,跟煙雜店的老板說:“拿包長生果?!睂Ψ叫念I神會,好比情報員接頭。還有500毫升的罐裝啤酒,不點名,只報數字,像今晚這等規模的派對,一般會提兩大塑料袋回來。對此,朋友們頗有微詞。有一次,同住G路、在76號開書店的那位仁兄忍不住開了口,他建議老姚網購啤酒,非但省錢,還省力。老姚拒絕了。76號為此蹺了兩個大拇哥,贊美老姚不像上海人。76號今晚缺席,在五角場擺書攤。整條G路是由老弄堂、老洋房構成的,東躲西藏了七家獨立書店,主題不同,店主清一色都是滬漂。他們自組了某個江湖聯盟,加上各路外援,每月選一個周末,與那些賞識他們的機構合辦各種名目的文藝市集。老姚和“無伴奏”一直都在受邀之列,始終拒絕參與。
“聲音別太響?!闭f話時老姚剛回到“無伴奏”,他先是掩上房門,再指揮盧恪拉攏窗簾,只差把音響關了,全部藏進柜子里用棉被捂得緊緊的。朋友們笑他電視劇看多了。他們與老姚雖然都是舊相識,在“無伴奏”卻是新客。
“太響樓下的老太會報警的。”老姚把酒飲和小食交給盧恪,請他幫著分發。三年前的故事也有分享的必要。當時“無伴奏”應該說是試營業,也是今晚這樣的聚會,沒放音樂都驚動了派出所。一開始大家完全蒙了,老姚說,屋里安靜得就像冷庫,一大堆黃魚帶魚鯧魚,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在是虛驚一場?!袄吓伞彪x開時沒留下半句話,后來卻使出一記回馬槍,連珠炮似的報地址,多少號后門幾零幾,反復確認是后門嗎?因為這一帶的門牌號有前后之分。
“地址對的,”老姚說,“啥情況啊,警察先生?”
“有人投訴你們擾民?!?/p>
聽故事的基本上啞了。
“后來他一看我供的這張黑膠,”老姚禁不住拍了大腿一下,得意地指指功放,“馬上逢兇化吉。”
“開啥國際玩笑?!?/p>
“千真萬確啊,”老姚拉響了易拉罐,“人家講了,也是她的歌迷,就差對她鞠一躬了?!?/p>
眾人議論,或者說是調查,有誰不是她的歌迷。
“老姚,你進點她的黑膠賣賣蠻好?!?/p>
“開啥國際玩笑!”老姚喝口啤酒壓壓驚,仿佛是神靈遭到褻瀆。
“最近是不是生意特別好啊,我看架子上空掉不少。”
“不談了!不談了!再下去就要碟荒了。今天早上又收到傳票,叫我去機場補稅。”老姚抱怨道。他所謂的機場位于迎賓八路,是一個令“海淘客”膽寒的相關部門,通常貨物被扣下了,就會收到一封“告客戶書”:
尊敬的客戶:
一、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法》第46、47規定……
“我不曉得你們怎么看我,”老姚訥訥起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做代購的?!崩碛墒沁@些海淘來的唱片無一例外會被他拆了把玩,短則幾周,長則數月,才考慮是否擺進“無伴奏”。在判決之前,新進的唱片全都關押在隔壁的臥室。
“他們是一手代購,你是二手代購?!?/p>
整間屋子為了這句話而爭鳴。F女士,掌管著一家只賣外版畫冊的民營書店,她吃花生必要將外面那層紅衣剝干凈?!叭ツ晡覀兊昀镆才鲋^的,”她嚷嚷道,“講接到投訴,懷疑我們賣淫穢出版物?!辈鑾撞恢涝趺吹米锪怂?,被她擂得砰砰響?!拔揖湍眠M貨的單子還有發票給他們看,全部都是‘中圖’正規渠道?!本瘓蠼獬?。“無非是兩種情況,要么得罪過人,要么就是生意太好,同行眼紅了。”女士把店里的生意渲染得極慘。她思來想去,想起了那個因為手腳不干凈而被她辭退的小青年。
“那你們的書到底有問題不啦?”
“攝影集呀,你們懂的。”
“生意太好的確是個問題,藍木頭你們還記得嗎?”
“那個聽死亡金屬的?”
“對的,大自鳴鐘搬掉之前他就在淘寶賣原版CD,老朋友里,他算是混得比較好的。我跟他也有五六年沒碰頭了,上個禮拜看演出的時候碰著了,聽他講起被淘寶封店的事情?!?/p>
“他的店也被封掉了?”老姚插了一嘴,“我記得他有證的呀?!?/p>
“淘寶講他的證是假的,五年哦,過了五年才講有問題,但是人家有本事呀,又辦了一張?!?/p>
“怎么搞定的?”
“不曉得,他不肯講。”
大家揣測這張證該怎么辦,似乎總得先開一家公司,然后以法人的名義去有關部門申報。這個謎一般的話題持續發酵了十幾分鐘,最后得出了一個臭烘烘的結論——藍木頭的證是假的,或者說是在外地辦的。有人為藍木頭預設了一種可能,就像盧恪的前妻那樣,后者呢,幾年前因為一場官司進了松江的女子監獄。
“還可以,前兩日剛剛去看過?!北R恪感謝大家的關心。照他的意思,等前妻刑滿釋放了,便是他倆復婚的好日子。
這是一個需要勇氣的話題,壓得大家埋頭喝啤酒、剝花生,零食還挺受歡迎的。盧恪后來下樓是因為酒不夠喝了,他自己也是想換口氣。當晚的聚會持續到凌晨,“無伴奏”沒有因此多賣出一張唱片,反倒收進了一堆文物。那位捐贈者將近散局才如釋重負?!八徒o我也沒用啊?!崩弦亟^道,卻還是挑了一張打開:帶缺口的碟片離開基座,光線照亮了內圈的編碼。大家忘了老姚還有這手絕活,但凡正版CD,他瞄一眼IFPI之后的那串編碼就能判斷這張CD出自哪條生產線。
“L043,”老姚默念道,“百代公司MFG的老美版啊?!?/p>
“我還以為你在看有沒有打到歌呢。”捐贈者笑笑說。二十多年前,他還是窮學生,這些被美帝國主義當毒垃圾處理到中國的打口CD都是他從伙食費里摳出來的?!皫蛶兔Γ彼@然心意已決,“擺在我家里只有積灰,在你店里也許還有意義?!?/p>
“我家里也有一些老古董,下趟帶給你。”
“好了,拿我此地當垃圾桶了?!痹谧尣街?,老姚覺得有些話雖然不中聽,但必須講。他送大家下樓。一伙人全像做賊似的,因為老姚說了,底樓的老太容易驚醒。只有樓梯全然不給面子,嘎吱嘎吱地唱反調,路越往下走越是烏漆麻黑,還有人踢到了鐵鍋。這一下子,倒像是踩了地雷,浪花般的笑聲將他們推到馬路上。
夜已深,幾只野貓忙著叫春,好些手指正在劃手機。有人提議同樣是叫網約車,這個錢應該讓盧恪和老姚來賺。盧恪今夜是騎共享單車來的,因為來“無伴奏”怎么可能不喝酒?!熬退汩_了也沒用啊?!彼f現在的系統不像以前,以前司機可以挑三揀四,現在是系統派單。
“哦,對的,老酒吃過了?!?/p>
“好了,”老姚領導似的招招手,“大家早點回去,早點休息吧。”此話一出,就連說的人自己都不信。回去之后,還要清掃,還要洗澡,老姚明白,還有一大堆的煩心事正等著他呢。
G路一年四季都是那么幽雅。它是混血的,仿佛東方女性在美國成家,海歸之后卻習慣蒙著黑紗。這條路又瘦又短,樹枝似的斜著往上長,機動車和非機動車都只有一條單車道,或許是因為先天不足,公交車全都對它視而不見。街邊的人氣還行,開了不少平價的西餐廳、咖啡館以及面包房,到了周末,老外最喜歡過來吃早午餐,把桌椅都挪到了店門之外。
在一個晴暖的周日,陽光透過枝葉,撞上了老姚臥室的窗簾。整整一天,“無伴奏”的主人都在為海淘的未來而煩惱,除了吃飯就沒有出過家門,要等到次日的上午,等早高峰有所緩和,他才專程駕車去機場贖那個新近被扣的包裹。其實只是四張黑膠,金額和體積應該說是毫不起眼,要說特別,就是承擔了一定的演習功能,看看當商品數量降到個位數、消費金額控制在100美金以內,海關是否會給他換一盞綠燈。
老姚想起五年前,當時整箱整箱地訂購也沒見到被扣啊。當然,那時的中美關系要比現在緩和得多。美金對人民幣的匯率一度跌到六出頭那么一丁點兒,亞馬遜美國為了拓展市場,突然化身圣誕老人,推出兩美金起步、三天直達中國內地的試水政策。還有一個域名里有三匹駱駝的價格追蹤器,給老姚在亞馬遜美國淘特價黑膠提供了大量情報。那段日子何其瀟灑啊,風風火火了幾個月,然后呢,他掛職的報社解散了,亞馬遜的新政突然叫停。他用遣散費換了一輛帕薩特,加入了網約車的隊伍?!盁o伴奏”就是那時期在他的腦海里逐步構建起來的——偌大的上海灘,不該連一家像樣的唱片店都沒有。
好花不常開啊——老姚突然很想聽鄧麗君。趁著吃紅燈,他在手機上選播了那首歌,整個人被開場暖意滿滿的弦樂包裹起來。每周,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時間他是在駕駛座上度過的,在“無伴奏”以外的區域,他不會再為音樂設置任何門檻,歌詞也不再忌諱,他最喜歡的還是爵士和古典,偶爾也聽中亞、西亞、地中海沿岸國家的民族音樂,這類唱片在“無伴奏”設有專柜,是大家眼里的新絲綢之路。
時間成本太高,今天甚至連一個搭順風車的都沒撈到,老姚估算這半天停工的損失,足夠等下交稅金了。他被一種無力感攫住了,苦于沒有更好的進貨渠道。要知道,“無伴奏”可是最講規矩的地方,它的門檻太高了,能進來的音樂,國內基本上不會引進,換言之,過于依賴進口。國內偶爾也會發行幾張能讓老姚抬一下眼皮子的專輯,幾乎都是CD,而CD現在毫無人氣。在上周六之前,他已經很久沒碰過CD了。
車子停在迎賓八路。鼓足勇氣,老姚邁過那扇大門,在咨詢臺取申報單,筆卻遠在另一頭。還好老姚自帶了黑色水筆,填單子的當口,腿腳還惦記著搶號,不光是他,這簡直成了老江湖的通病。等待補稅的隊伍綿延不絕,讓人想起某些三甲醫院。老姚翻了翻手中的號碼,決定先找個座位。墻上掛著許多LED屏幕,提醒叫到號的可以去相關的窗口預檢,還用“歡迎光臨”四個紅字安撫他們的神經。抱怨的聲音大多集中在會被征多少稅,還要等多久。有些人自稱是從周邊省市來的。補稅為什么要挪到這鬼地方?“遠得要死”。說上海話的大多懷念以前在武定路的日子。
“朋友,”坐在隔壁的把腦袋伸過來,“你是不是做代購的啊?”這位男青年見老姚裝聾作啞,補充道:“上次也碰到你,真巧?!边€問老姚是不是也在淘寶上開店?!皼]有,我開專車的。”老姚說,扭頭想結束這段攀扯?!艾F在代購不好做啊,”男青年突發感想,“哎,開專車怎么樣?”他打聽具體的收入,似乎想改行?!斑€可以,最近有點補貼——”老姚正說著,一位女士推著載滿包裹的小車經過。另一邊,繳完稅等待領件的幾乎是全體起立。有人扯了嗓子叫喚:“麻煩,那只箱子是我的,對的,對的,就是那只,輕點,輕點?!?/p>
老姚清了清喉嚨,一口濃痰吐在紙巾里。
“你試過網上申報嗎?”男青年又問。
“每單多收50塊,還不一定成功?!崩弦φf。
“你看我們干脆開個公司吧,專門幫大家申報,再送件上門?!蹦星嗄晗裆酚薪槭碌靥嶙h。這完全是一種倒退啊,老姚心里的火氣快要炸了,這種事情以前只是轉運公司業務范圍的一小塊,根本不值一提。那時候,老姚經常在北美的網站下單,通常買滿99美金就能享受北美地區的包郵,貨物免費寄到老姚選用的轉運公司,封箱再從美國發往上海。轉運要比平價的直郵貴,但是老姚寧愿兜圈子,因為黑膠太嬌嫩,外面多包一個紙板箱,就像給開摩托車的加了一身護具。天曉得啊,那些轉運公司從上個月起統統跳票,打電話給老姚,說以后包裹入境將由顧客自行報關。簡直是晴天霹靂。老姚一想到自己未來要在G路以及機場之間來回折騰,嚇得改用直郵。他以為這樣,最不濟,包裹應該不會被扣??裳巯逻@單不僅被扣了,所有黑膠,光是封套就有不同程度的折損。雞飛蛋打已經不足以形容老姚此刻的灰暗心情。整個歸途,車上仿佛坐著四個傷骨科病人,容不下其他乘客,好幾次吃紅燈,老姚拍方向盤,痛下決心,要與海淘劃清界限。
下午休息是老姚的臨時決定。車子停在離G路不算近的小區。他抱著四位傷殘人士,回家的路如此沉重,經過常光顧的那家面館,他打算先回家安置妥當,再考慮果腹的問題。在淘碟的圈子,像他這樣力求完美、對唱片品相吹毛求疵的也被稱為“品相王子”。有一次,盧恪忍不住將了他一軍:“看你那么寶貝,怎么舍得讓別人翻來翻去。”“有啥辦法呢?”老姚反問,“平常朋友過來玩,總歸要翻要聽的,所以每張黑膠要套自封袋,再多備幾包濕紙巾嘍?!闭f完,他抽出一張濕紙巾讓盧恪擦手。他們剛剛吃過糖炒栗子。
還有別的進貨渠道嗎?難道以后真要因噎廢食?那天下午,老姚身陷藤椅,為這個外交級的難題犯愁。大約3點出頭,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隨后是房門,吱呀呀被一位秀麗的女子推開。比起老姚,新進來的林辰更像是剛睡醒的模樣。她搬一把椅子坐下。“拉窗簾的時候看到你氣呼呼地回來?!弊志渚拖褚魂嚐煟瑥乃淖炖镉朴粕㈤_,仿佛她新掏的那支煙已經點燃?!坝滞ㄏ??”老姚轉過頭來問。見她不吭聲,改口道:“稿子寫完了?”他一連發射了兩枚空炮,決定緩一緩,從地上的塑料袋里翻出一罐啤酒,舉到林辰的面前。林辰搖搖頭,吐口煙,許久之后思忖道:“樓下的提拉米蘇不新鮮,大概是昨天賣剩下的?!辈鑾咨嫌幸槐静咛m的詩集,她隨手翻幾頁?!?8號的,”老姚叨了一句,“昨天喝醉了,想要自殺,說把心愛的詩人托付給我了?!蹦枪奁【坪髞砼c黑封皮的詩集靠得很近。老姚呆呆地望著碟架上的空位;林辰轉向窗外,兩棵梧桐樹,一前一后,就像綠灰相間的馬賽克,模糊了她的家。
那是一年前,林辰從浦東的公寓搬到對面的那戶單間。她和G路的絕大多數文化從業者一樣沒有正職。幾家雜志社聯合供養她。作為一個“90后”自由撰稿人,她雖然經常拖稿,但對待工作極為熱忱,每月總有一兩篇文章送印,都是特稿,短的五六千字,長的萬余字。或許是因為這項技能,G路的書店聯盟賞識她,換句話說,在好些店主的內心,她與“無伴奏”同屬G路的文化圈。有人戲稱她為“圈花”。他們將她視作自己人還有一個原因,她時常會去各家書店借煙,一次只借四支,多了不要,說是戒煙。很多店主對這種親昵的行為有自己的理解。她借了一次,又一次,后來,店主們無不表露出某種遺憾,倒不是遺憾對方煙癮久經考驗,而是一些更抽象的情緒,誠如98號的詩人所言:“搞了半天,她也問你們借啊!”
受此打擊,詩人不禁吟誦起來:
七天的煙你問七個人借
白日的情意留待深夜抽
皮鞭無情,蠟燭翻臉
無伴奏的冰塊愛聽迪斯科
那次大會在“無伴奏”可以說是隆重召開。挨批的老姚對于迪斯科的闖入表示抗議,因為電子舞曲的唱片在“無伴奏”所占的比例極小,他也不記得自己為林辰放過這種玩意兒。“修辭,就是一個修辭?!痹娙巳氯碌溃踔弊雍绕【啤*q如在講壇上,他振臂一呼:“你不覺得她特別冷艷嗎?就是那種會在迪廳像塊冰一樣坐著的怪物?!崩弦Σ豁憽H罕姳憷^續提審,因為“無伴奏”明明只有酒,而滴酒不沾的林辰卻很喜歡過來坐坐。“因為她想戒煙吧,”老姚笑著給出解釋,“你們那么熱情,她去你們店里待久了,一根接一根嘛,更加戒不掉了?!比罕娪X得,此話雖然牽強,卻不失智慧,老姚的態度還是值得肯定的。他們猜不透林辰的心思,仿佛那是一組氣象萬千的朦朧詩。大會勝利閉幕,全票通過:林辰是一位真誠的戒煙斗士,證據便是她不挑煙,再爛的牌子都借。據有幸去過她家的詩人透露,在她的書桌上,筆記本電腦旁邊的煙灰缸里,躺著許多只抽了幾口的香煙,仿佛燒了一半的尸體。
想到這兒,老姚將視線迫降在林辰的臉上。那是他愿意花幾個小時去描摹的景物,以至于他最近對畫家這個職業有一點嫉妒。女模特兒的煙就快抽完了。老姚覺得自己有必要創造一個話題,便抱怨起新來的黑膠。那些受了外傷的唱片有幸得到林辰的檢閱。她看中那套《黑暗騎士》的電影原聲,要試聽。老姚讓她稍等,起身去找剪刀。
真是一門手藝:先用刀尖戳唱片塑封的右下角,將那層透明的薄膜頂起,輕輕地,一點點,順勢,往上劃,通常,劃到黑膠能夠取出就行了,具有防護功能的塑封并不剝離。就在老姚開啟這個具有考古趣味的發現之旅的當口,林辰的手機響了,接聽之后主要是被電話那頭訓斥。起初,老姚還會停下手來觀察她的臉部變化,等他把新到的四張唱片像廚師對付河豚那樣料理干凈,用加厚款的自封袋逐一套好,那通電話還在咆哮。其間,林辰也據理力爭,態度卻很謙和。
“又被罵了?!睊鞌嚯娫捄笏绱俗猿啊?/p>
“稿子沒給人家確認過吧。”老姚說。
“這個案子我整整跟了兩個月,一開始我很同情受害者的家屬,后來去了被告家里,慢慢地,怎么說呢,很多想法就變了。”
“正常的,當記者注定就要挨罵,不管你是揭露還是掩蓋,以前盧恪就是啊,總是挨罵?!?/p>
“他比較特別。”林辰糾正道。
“是啊,他比較特別,他根本不在乎?!?/p>
林辰不響。
“要不要試試巴黎水兌橙汁?”老姚提議。他見林辰沒有拒絕,便去隔壁的冰箱取。只穿了棉襪的腳丫子在門口鉆進一雙灰撲撲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消失了。那個下午后來給林辰的回憶是淡淡的橙色,泛著氣泡,峰巒疊嶂的弦樂與電子音波。沒有唱機的她執意要買下那套電影原聲。像她這樣買了也不聽的顧客如今是層出不窮,經常搞得老姚沒有興趣賺錢。他總覺得朋友們的這種行為包含了對他的接濟,結果呢,把一件原本可以留住指紋的寶物降格到只能吸引目光。這種意識形態的沖突同樣在他和G路的書店聯盟之間涌動。聯盟的高調讓老姚有一種陽光在屋內顫抖的感覺。“無伴奏”的朝向不好,天氣不論多么明媚,也只有一兩個小時的日照。那些光束穿過疏密不定的樹葉,被斑駁的木頭地板斜斜地拉長,有時候,復雜的光影現象會爬上靠窗的碟架,仿佛是要占領、填塞那一大片的空白。
先停一陣子吧。中美貿易戰尚且打打停停呢,老姚覺得等貿易戰翻篇了,海淘的春天也會重現。他抱著這樣的信念守護著“無伴奏”,遲遲不見春天,倒是氣象學的春天,還有黑膠的春天,跑過來敲門,從“無伴奏”帶走了許多黑膠,留下更多的CD。把不要的CD捐給老姚儼然成了朋友圈的一種時髦,就像黑膠回潮。還有人給“無伴奏”搬來了DVD、VCD、LD、錄像帶,諸如此類,老姚的態度是一律拒收。他只收留正版音樂,經過嚴格的審查與分類,CD里的那些良民成了空碟架的臨時填充物,其余的統統堆在門口,日積月累,蓬頭垢面,幾乎每天都會招人白眼:“什么情況?”
“等待被領養的貓貓狗狗,免費的?!崩弦酚谡埓蠹姨籼艨?,等愛心人士挑完,不論結果,他都會獻上一張濕紙巾。
“不行啦,有點暈。”今晚的這位仁兄挑完之后用手背搓揉額頭。他不要濕紙巾,改問洗手間在哪里。老姚指了方向。于是,男士退到門外,順著逼仄、昏暗的過道,吱呀呀推開一扇小門。里面不足4平方米,臺盆跟抽水馬桶擠得很緊,旁邊是浴缸,堆了一些潔具。出衛生間,瞄到右邊的房門漏出一扇光,男士尋過去,仿佛進入了另一個“無伴奏”,唱片和書構成了空間的主體,單人床靠墻,周圍貼滿了泛黃的樂隊海報。
“好懷舊啊?!蹦惺炕貋砗笈c老姚說起早年去曲阜路淘碟,通常就是蹲在地上挑,一晃20多年。他留意到那位新結識的女記者聽得相當投入,便歡喜地改說普通話:“剛才翻到U2的那張Pop,我還特地把內頁抽出來驗了一下,水貨就是這點好?!?/p>
“你不說我都忘了。”說話時老姚找來一支黑色的記號筆,隨后便是斬草除根。林辰看不懂了,好端端的唱片內頁,外國人已經在上面打了一道口子,現在中國人還要涂掉一行字。男士愿意給出答案。在解答的過程中,他忍不住要向身后的DJ抱怨:“你放的什么啊,那么吵?!?/p>
“別理他,”林辰說,“他這是老毛病犯了,他放那張噪音說明我們聊的他不想聽。”
“什么?噪音?這張Machine Gun可是德國自由爵士的名盤。”
“明明就是噪音,小妹妹,你說對不對?”男士打趣道。偏偏老姚糾纏不清,要將爵士樂的真諦一辯到底,還埋怨林辰怎么今天晚上話那么多。氣氛火爆,客人們沒有留意到盧恪來了,直到老姚跟后者打招呼。
店主笑瞇瞇地幫著介紹:盧恪以及他前妻的事跡基本上屬于一點就通;男士以前在靜安別墅開過一家搖滾樂主題的咖啡館?!熬醚霭??!蹦惺孔沸撬频南虮R恪伸出右手,還問了好些不該問的。基本上,那些知道盧恪而不認識他的人,第一次見到本尊都會問那些事情。盧恪并不介意,只是不太能夠接受那個盛傳于江湖的殉道者形象。他對自己的近況還比較滿意:像愛跑健身房的人那樣每天在私家汽車里開滿八個小時,夜里來“無伴奏”喝酒;聽一些拒絕交響的古典音樂;讀又臭又長的翻譯小說。他明言自己已經徹底報廢,說時指著林辰:“這才是希望啊?!比缓髲睦弦κ掷锝舆^一聽啤酒,開環后往自己的喉嚨里灌。“對我來講,”他改說上海話,“此地就是酒吧呀。”老姚冷冷地接了一句:“真要是酒吧倒好了?!蹦惺扛胶偷溃骸斑€是黑膠主題的特色酒吧?!?/p>
“最大的特色就是躲在防空洞里面?!?/p>
老姚被盧恪逗得開懷大笑。男士卻是萬千感慨流入他那家枉死了多年的咖啡館。他說:“要不是靜安別墅被一鍋端了,里面八九十家店,也是一個很好的社區活化標本?!?/p>
“太高調了。”老姚像是在自言自語。
“老姚只打游擊,看到我們這種在正面戰場的,心里恨啊!”
“胡說八道。我恨啥?這條馬路上那么多急先鋒,我啥時候講過他們?倒是他們,三天兩頭要幫我汰腦子?!?/p>
“那是人家喜歡熱鬧呀,”男士笑了笑,轉而對林辰說,“開店就是這樣,就是要熱鬧,像我那家咖啡館就超級成功,至少成就了三對夫妻?!?/p>
林辰哦了一聲:“還有這種操作啊?”
最初是E來咖啡館玩,偶遇老姚的學妹F,半年以后兩位大齡文青結婚了。“還有兩對老姚應該不認識。”男士說。老姚沒想到F的婚事是這樣促成的?!皟蓚€人開心啊,”男士笑盈盈地接過話匣子,“第二次碰頭就眉來眼去,第三次就好上了,后來求婚還是在我店里,眾目睽睽,單膝下跪,大捧玫瑰花,一克拉的鉆戒?!?/p>
“然后呢?”林辰問。
“通宵開party,隔壁老阿姨打110?!?/p>
“太高調了?!?/p>
“最熱鬧的還是世博那年,我記得是秋天,一開始《申江服務導報》來找我,我有一個朋友在里面當記者,要做靜安別墅的專題,然后全上海的報紙雜志集體出動,”男士掰手指數了起來,“還有‘星尚’頻道的幾檔美食節目,統統都來采訪過,我好比是靜安別墅的公關經理,專門負責接待媒體。”
“罪魁禍首啊?!崩弦φf。
“明明是義工,”男士糾正道,“沒有一家媒體是我請來的?!苯又麊柋R恪,是否接受委約創作。
“我都是暗中調查?!北R恪說。
“你聽聽?!蹦惺考拥剞D向老姚,討要說法。沒有說法。于是,他隨即變臉:“不過我還是非常佩服老姚的?!彼f認識老姚已經20多年了,當初吃唱片這碗飯的人多如牛毛,老姚是極少數還在堅守的?!昂喼本拖瘛沁z’傳人一樣。”不過,讓男士納悶的是,為什么老姚時至今日還是單身,他說完又補了一句:“照道理,你店里應該也有不少桃花運吧?”
老姚不響。盧恪挺身而出,與其說是提油救火,倒不如說是點燃了迎親的鞭炮。男士呢,捧著更多的禮花加入,一桶一桶的猛料如同小時候玩的“高升”,捏在手里燃放,要將“無伴奏”的房頂炸穿。
“之前覺得你長得像日本人,原來你是新疆人啊?!绷殖竭@樣調侃老姚,還一本正經地宣布,要為他寫一篇特稿。
“去去去,”老姚嗆說了一句,“添什么亂啊!”
可是,那輛載滿往事的綠皮火車已經失控了,正從夜幕下的上海站奔赴激情燃燒的阿克蘇地區。盧恪還學鐵道游擊隊搞突襲,引得男士發出“什么”“還有這種事情”的驚呼。他們聊到深夜,中間,盧恪問林辰喝不喝啤酒,林辰一反常態地干掉了兩罐。
次日并非周末。老姚下午開工之前還挺不放心的,多瞄了幾眼林辰家的窗戶,只看見花格子的窗簾微微抖動。大概是晚上7點,老姚在常去的面館吃飯,雙澆蔥油拌面配牛肉湯,后來,手機突然抽風似的吵個不停。
——寫了個小樣,請你過目。
微信的對話框里,林辰接著傳過來一個word文件,題為“朋克異鄉人”。老姚遲疑之后才敢點開:
老姚是我的鄰居,直到昨天夜里我才知道他其實還是我的學長,比我大二十一屆的上古人物。他那屆出了不少精英,在市府、報業集團以及電視臺擔任要職。再往上一屆,最有名的莫過于J先生。J先生現在我們管他叫大亨,他是老姚的音樂啟蒙人,某種程度上,后者會有今天,他多少要負一些責任。
碟販子?做代購的?網約車司機?我不知道如何界定老姚的身份!這種模模糊糊的生活狀態他已經習慣了。1988年,他從阿克蘇地區考到上海。在同學眼里,他是異鄉漂泊的“新疆人”,正如他父親在新疆的時候,總是頂著“上海人”的帽子。他父親生于民國,中學畢業后被派往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據說,從1963年至1966年,援疆的上海知青不止十萬人,70年代末,得益于返鄉政策,他們之中有一萬多人如愿回家。
可是他父親一直沒回來。他深受父親的影響,考到上海以后就沒怎么回過新疆。家啊,故鄉啊,一切盡在似是而非的氣氛中崩塌,到他的爺爺奶奶過世以后,上海與他的血緣關系基本上就算斷了,后來是父母過世,涉及新疆的那一頁自此翻篇。只有一個弟弟,在北疆當官的弟弟,過年才想到通電話,總念著讓老姚過去住一陣子,要殺羊娃子招待。
“你弟弟也會說上海話嗎?”
“應該還聽得懂吧。我爸在家里喜歡說上海話,但是我們一般都開普通話。”
“你為什么講得那么好?”
“我啊,我是在‘中圖’弄堂里混出來的?!?/p>
老姚所說的“中圖”即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當時位于延安中路茂名北路口,屬于盧灣區,不過,街對面便是靜安區,離他爺爺家很近。每到周六,他會回爺爺家住一個晚上。
他成為一個狂熱的樂迷純屬巧合。入校之初,他的英語水平拖在班里的末尾,只是為了學好外語,他預備買一臺隨身聽。母校以前的中央食堂,門口那條路有50多米長,兩邊都是海報欄,貼滿了各種信息。某日,他見到一條小廣告,轉讓二手的愛華隨身聽,要價50元,下面寫明宿舍號碼。他和J師兄由此結緣,師兄見他買大件居然不還價,送給他一盤磁帶——達明一派的《石頭記》。專輯是用上海牌的空白磁帶翻錄
的,黑白復印的封面,不含歌詞,時稱
“拷帶”,而倒賣者被稱為“拷兄”。
退出文檔,老姚回到對話框,也許是第一次對林辰動了肝火。
——知道不好辦,我還特地換了文體,真不行嗎?
林辰加了一個討饒的表情。她保證文章未經許可絕不發布。
——謝謝。
——我喜歡這個選題,希望有一天能發表。
老姚的手停在手機上。屏幕里,“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一再閃爍。碗里的拌面還有不少,油膩膩地僵成一團,像高溫處理后的黑膠粒料,等候壓成唱片。他的人生何嘗不是如此。長期以來,他對學歷、工作這些隱私是含糊處理的。
隔天傍晚,林辰在“無伴奏”逮到了獨處的老姚,甜蜜蜜地改了稱呼:“學長,我們聊聊?”
老姚只有一個條件——禁止錄音或攝像。
“學長,那我做點筆記總可以吧。”她急著在屋內尋找紙和筆,另一邊,藤椅里的老姚已經駛上了回憶的高速公路:“拷兄我沒做過,主要是當時沒那個條件,一臺夏普三七的雙卡機器要兩千多呢,而我當時一個月的生活費才40塊錢……”
盛夏的窗外,埋伏著茂密的樹梢。門窗全都關攏了,一匹半的掛壁式空調嗚嗚嗚地連續工作。這樣的封閉式閑聊,在短暫的一周內接連發生,可實際能聊的時間并不多。盧恪除外,一旦混入閑雜人等,連通老姚記憶的那個開關就會啪嗒一下跳閘。而林辰也很識相,裝模作樣地再坐幾分鐘,隨后回家,繼續編寫老姚的傳奇故事。最初就像是在寫日記,隨著林辰真正意識到發表的巨大難度,它變成了周記,再后來,一個月都未必能夠成篇。它們全都以隨筆的形式保存在她的MacBook。每一次完稿,她都會迫不及待地傳給老姚,后者呢,懷著激動的心情,在“第一個讀者”還是“唯一的讀者”這道單選題里自尋煩惱。
以下是隨筆中的一篇:
大學的第一個暑假快到了。老姚打算留在上海。他在長途電話里表達了笨鳥先飛的強烈決心,要把英語的聽說能力往上提。他的父親,勉勉強強地接受了這個理由,還是非常擔心。社會上那么亂,對于父母的叮囑,他滿口答應了,基本上也在貫徹執行。
凡事都有例外。某天晚上,J師兄愣生生地摸到老姚爺爺的家里,神色略顯慌張,手里捧著一箱拷帶——這些東西后來在床底下躲了幾個月。事情的起因發生在幾小時之前,拷兄A在老姚的眼皮子底下被抓了。老姚運氣特別好,只是碰巧撞見了這一幕。他像往常那樣敲門,替他開門的卻換了模樣。“來聽音樂的。”老姚滿不在乎地這樣應對。屋內,一把手銬讓拷兄A的臉有點扭曲,絮絮叨叨地討要說法,還有那雙眼睛,蒼蠅似的盯著老姚。
怎么說呢,老姚此行的確是來聽音樂的,買幾盤拷帶,尤其是那些外國的搖滾樂隊,能夠改善他的英文水平。還有就是《驛動的心》。市面上的姜育恒專輯獨缺這個品種,但是J師兄手上有一盤;“拷兄”A有達明一派的新專輯《意難平》,據說是當海員的親戚剛從香港代購的。資源互換,一開始是這樣設想的,現在鐵定是黃了。
兩周后,老姚出門幫爺爺打八兩加飯酒,心里實在癢癢,繞路走到“中圖”附近,發現“拷兄”A正在弄堂里舉著啤酒瓶“吹喇叭”呢。進去一趟還是有效果的,知道收斂了,沒有再大鳴大放地擺地攤,磁帶全都藏在黑色挎包里面。
“他們拿出兩盤磁帶,別的統統不管,就盯牢這兩盤問,問哪里搞來的,是不是從小方那里流出來?”“拷兄”A吹噓道,“我講不曉得,時間久了,真的想不起來了……我們這種人啊,硬當得要死,千錯萬錯,對不起朋友的事情不做。”
可是小方仍舊被判了兩年。當年,涉案的“拷兄”有好幾十人,絕大多數都進去過,但是出于人性化操作,降低社會不良影響,最后坐牢的只有兩個人,他們不巧都是單身漢。
應該歌頌婚姻,老姚有時候會在心底默念,盡管時至今日他還是一個單身漢?;橐鰺o疑是神的賜福,是一次救贖——講這話的時候,最好別讓盧恪聽見。“去死?!狈駝t他會這樣回應。敢作敢當是這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貫的作風,他總是說:“有什么事情應該沖著我來?!笨墒?,因為他不幸已婚,在仇人眼里,就多了發揮的余地。
“叫我渣男吧?!庇心敲匆欢螘r間,這簡直成了盧恪的口頭禪。自從前妻鋃鐺入獄,他就把自己活成了“無伴奏”的一件展品,一張藍調唱片,足以代表長三角Blues的領先水平。他失業了,更憋屈的是,下一份工作遙遙無期。除了在“無伴奏”陪陪酒,聽一些唱片,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老姚做點什么。
“開始你的演奏。”他漸漸學會了起哄。那次,他和老姚喝嗨了,在一陣次中音薩克斯的咆哮聲中,老姚嘲諷起了菲利普·拉金。老姚說詩人拉金徒有爵士樂鑒賞家的美名,其實并不怎么懂爵士——拉金不愿去現場看演出,只聽唱片,就像是一只鴕鳥,一頭扎進舞曲(swing),無視爵士樂現代化已是大勢所趨……老姚越吹越起勁,甚至戲仿起了拉金的名言:“對我們這些中國樂迷來說,能幸存下來的西洋音樂——實事求是地講——只是一些唱片?!弊罱?,老姚時常會想起這句酒后狂言,責備自己膚淺、盲目樂觀,因為幸存的問題并不單單是針對西洋音樂。越來越多的年輕朋友為此而憂傷:他們喜歡的華語歌手從流量媒體平臺走失了,他們向“無伴奏”求助,仿佛這里不光可以貼尋人啟事,還賣還魂丹。
怎么可能?要知道,“無伴奏”可是最講規矩的地方。
可也不能只是因為違規,就把他們全都轟走吧?老姚心軟了,驚訝于自己的轉變。也許是被進貨的重重阻礙給嚇的,對顧客的態度怎么也硬不起來。像是昨天那位,一口氣從“無伴奏”卷走了20多張70年代的西德版ECM。老姚歷來就討厭這種人,好像真把這里當成唱片店了。你為什么要買那么多?你不喝酒嗎?就不能多坐一會兒嗎?咱們好好聊聊——這一大堆訴求相互撞車,堵了老姚的嘴,最后隨著咕嚕一聲,化為喉結的一組動作。
曙光總會有的。不過那是上周的事情,需要把鏡頭往回推。首先出現的是L先生,正喝著啤酒用普通話跟老姚閑扯。L先生是“無伴奏”的???,每個月至少來一回,他在市圖書館工作,音樂口味與老姚背道而馳,但是在海淘黑膠這塊,彼此有不少共同語言?!班]寄沒問題啊,我就是寄丟過幾次?!彼麩o法理解老姚的煩惱。老姚冷笑道:“問題大了,現在不光是經常被扣,清關好像還動用了什么秘密武器?!闭f完從手機翻出幾條喊冤抱屈的朋友圈請L先生過目,是外地碟友遇到的靈異事件,黑膠從美國寄到中國,就像一份紙盒裝的比薩從開了高火的微波爐里走了一遭,封套看著完好無損,拆開嚇死老百姓,碟彎了,兩面的音軌全部融化了?!澳懵牐崩弦Π岩曨l的音量調大,“上機之后只剩下這吱吱的聲音?!?/p>
“哎,磁帶消音不就是這樣嗎?”
“現在圈子里都很擔心,就怕是被專門針對了。”
“謠言吧,”L先生說,“我以前也遇到過碟是彎的?!?/p>
“彎是因為冷卻時間不足,是挺常見的,可即使是彎的,聽還是可以聽的,你有見過這種被消音的黑膠嗎?”
L先生不響,喝啤酒。
“最早發聲音的是武漢朋友,損失雖然很大,人還比較冷靜,一開始懷疑是生產瑕疵,但是瑕疵這種事情就像買彩票中獎,不同廠牌不同年份的貨,不可能每一張都中獎啊。想來想去,只能往那個方向去想?!?/p>
“偶發事件還是不要輕易下結論?!?/p>
“不是偶發事件,后來廣州、成都、天津也有人中招的?,F在的情況就是忽好忽壞,搞得大家非常糾結。要是每單都中招反倒好辦了,那就干脆把海淘停了,你說呢?”
“我覺得是誤傷,也許是什么新的檢測設備,用到微波之類的。”
“天曉得,”老姚說,“好在上海還沒發生,上海就是扣得厲害,一扣嘛就要去機場補稅了,遠得要死?!?/p>
“嘿,我怎么從來沒被扣過啊?”細想之后,L先生哦了一聲,“大概我們單位屬于綠色通道吧。”隨后,正如古人所言,達則兼濟天下,奈何明月照溝渠。老姚推辭說要避風頭,還說自己下單時比螞蟻搬家還要恐怖,就怕到時候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你什么時候想通了,隨時跟我說,我不怕麻煩的。”
“那么仗義?。俊?/p>
“廢話,要不是把你當兄弟,我哪有臉過來???老盧,你說是不是?”L先生將喝干了的易拉罐捏成異形,使之成為茶幾上的一座新建筑。盧恪仍舊不響,光顧著對老姚傻笑。L先生不理解笑點在哪里,他低下頭,從塑料袋里又取了一罐啤酒?!拔艺f的都是大實話,”他告訴老姚,“這里雖然沒有我聽的東西,但我是真喜歡這里,所以有壓力,總不能老是白吃白喝吧?!?/p>
“我懂,”老姚微笑道,“不止你一個人這樣講過,說喜歡這里,但是不好意思常來。”他提這事兒可沒打算向那些臉皮薄的人妥協。他只是覺得年紀大了,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昂孟裎覀冇只罨剡^去了,真的,我最近經常夢到30年前。”他發出一陣冷笑。隨后問L先生:“你說我們會不會又回到只能聽盜版的時代?”他最近時常在與朋友的談話中突發喟嘆,說想起以前困難的日子,還在夢里遇見了一些久未謀面的師友?;赝汃さ臍q月,他躲不開一束光,他從舞臺的邊角走向中央。那個舞臺是他在大二時參加的由某音樂雜志辦的歌迷會。
那時,他的英文水平已經大為精進。歌迷會有內部印行的小冊子,上面登的樂壇動態主要是從國外雜志上扒的,他有幸參與到這方面的工作。D編輯賞識他,又給他在正刊謀了一個專欄,為歐美的搖滾巨星編譯小傳。絕大多數的傳主以今日的眼光來看都是最不需要介紹的,但在當時,他們完全超出了老姚的聆聽經驗,是一種夢游仙境的文字幻想。他明白,當他盲人摸象那般譯介的時候,整個國家的搖滾樂迷都在引頸企盼。他如同高空跳水選手那樣一頭扎了進去,稿費還在其次——稿費后來都被他兌換成了空白磁帶——他慶幸自己躋身了特權階級,可以借助編輯部接觸到港臺報紙和外國雜志。有些音樂雜志,如果不是編輯部去“中圖”點了名要訂閱,日后也不會出現在可供訂閱的名單之列。譬如美國的《滾石》《公告牌》,這兩本奢侈品他之前只是托J師兄的福開過一次洋葷。J師兄有一個在聯誼大廈上班的親戚,極偶然的機會,J師兄去大廈串門,發現樓道的垃圾桶里藏著寶貝。先是看到《華爾街日報》,那一刻真是眼冒綠光。然后翻出《紐約客》《朝日新聞》。順藤摸瓜,把大廈28個樓層的垃圾桶都過濾了一遍,濾下來的收獲足夠在周日的文廟書市擺書報攤了。不僅是外刊,還有各種繁體字印的報紙。細想一下不難解釋,因為聯誼大廈是上海對外開放后的第一幢現代化辦公樓,自1985年落成以來吸引了大量的外商來此開設駐滬或者駐華的辦事處。有老外落腳的地方就會抖落洋垃圾,正如上海那些涉外的高級賓館,保潔員打掃房間的時候也能理出不少游客丟棄的、外面買不到的讀物,有些后來流入了文廟的二手市場,像《東方日報》《明報》還能拆分了賣,老姚經?;ㄒ幻X收報紙的文娛版。加上聯誼大廈的渠道,老姚感覺自己在眺望外國音樂資訊的時候不那么痛苦了,可還是一個有什么吃什么的被動狀態,要等到進了編輯部,才有那個待遇去飯店點菜。
“還有啥好的雜志,你開單子,我托人去訂?!?/p>
老姚總也忘不了D編輯對他講的這句話,講的時候笑容可掬。也只有D編輯還愿意這樣同他說話。編輯部的其他人很快就被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人得罪光了。像他這樣的年輕人,編輯部每天都要接待一大堆,每一位都像朝圣似的摸進位于徐匯區的這棟老洋房,言必稱忠實讀者,兜里揣著幾盤進口的空白磁帶,看到叫得出名字的老師就貼上去,表達敬意,然后要求拷點什么,一邊講一邊往臉上擠出點笑容,因為老師都說了:“太忙?!泵鲾[著是托詞,被拒絕的還要把磁帶留下。老姚倒不至于那么猥瑣,他是不卑不亢地把一大盒(每盒10盤)空白磁帶擺在老師面前,盒里夾著一張條子,就像給廚師開的菜單。“拜托了,拜托了?!比缓笙袢毡救四菢由钌罹弦还?。老師們恨不得也向他回禮:“太忙了,太忙了?!比思掖_實很忙,忙得不禁要問:“懂音樂、英語好的人并不缺啊,為什么非要找這個家伙?”不久之后,老姚可以說是如愿以償,他被調去了一個經常要拷帶子的地方。D編輯有一個朋友在一檔介紹歐美流行音樂的廣播節目里擔任DJ,他倒是缺一個實習生,幫忙拷拷帶子,翻譯一些資料。
“我特別珍惜在雜志社實習的日子,”老姚告訴林辰,“就是時間太短了?!彼援斔I建“無伴奏”的時候,他試圖還原當年編輯部的那一抹夜色。當年的編輯部主任留著不太長、但是比頭發長的胡子,不愛搭理老姚,卻被老姚視為媒體偶像。偶像不愛回家,下班之后喜歡開電話會議,與外地作者聊選題,聊到公交車停運了,便在單位打地鋪。久而久之,編輯部等同于第二個家,而偶像在文藝界、媒體圈的朋友們,加上D編輯的大學同學(不少是詩人、小說家),經常又把這個臨時住宅改造成鬧哄哄的音樂沙龍。這樣的聚會,老姚只參與過一回,那是1990年的夏天,放肆的談笑聲如同黑膠唱片的紋路被鐫刻了下來,與此同時,還有大家喝的那些冰啤酒。
當年一起實習的還有一位陸姓青年,本科念心理學,最大特點是能忍,一直沒有離開媒體圈,現在是某個擁有百萬粉絲的公眾號的創始人。老姚是真沒想到,昨天夜里居然接到他的電話,說要來“無伴奏”取取經?!瓣懣傄獊砺锟倸w是歡迎的。”老姚調侃道。電話那頭說把老盧也叫上,他與盧恪在報業集團共過事,也是許久不見。
老友在“無伴奏”重聚,陸總說起初遇老姚時的情景,感嘆30年就這樣沒了,而老姚在這30年里居然寸步沒有離開唱片業,這種邊防戰士的固守精神讓他無比敬佩?!坝謳臀掖鞲呙弊?,”老姚說,“30年太夸張了,我真正開始賣唱片是畢業以后了,這你應該曉得的。”陸總說不知道。老姚只好把前天跟林辰講的內容再說一遍。
那是1992年,有人贊助路費,請老姚當參謀,去廣東的沿海村落批發打口磁帶。金主原本在老姚的母校里就是擺攤賣這個的,對老姚的業務水平絕對放心,認定這次下去一定能挑出大量的尖貨。那哥們兒當時急著賺一筆錢,然后去西藏。長頭發的他,喜歡穿皮衣皮褲,加上3527的軍靴,這身打扮擺在當年的校園里很快就能對號入座,但是真到了下面,情況就不一樣了。
“打口磁帶有嗎?”金主堅定地以為,目標是可以靠嘴巴來達成的。他問的時候,右手化身為一把殘暴的電鋸,仿佛空氣里彌漫著磁帶,正在遭受酷刑。老姚搖搖頭,跟在后面。在一個料廠模樣的垃圾站附近,心儀的答案帶他們走進一棟破房子,上到二樓,屋內還挺亂的,擺滿了各種女性內衣。
“你們坐一會兒?!钡昙疫f了一個眼色。
然后來了七個大塊頭。
“你們今天不要走了,你們不是要這個嗎?”店家惡狠狠地比畫起某個下流手勢,“你們就是要黃色的東西嘛。”還恐嚇老姚。“你可以試試看,我是地頭蛇,你們走不出去的?!?/p>
當年的老姚血氣比較足。他估摸著,這意思應該是要放點血啊。大不了買點內衣再走。但是他不是金主,身上沒什么錢,隨身只帶了一只黑色皮包,里面有一把別致、小巧的水果刀。他擺出一副義無反顧、要從包里掏家伙的姿勢,還說:“來呀,我們外面還有人?!?/p>
“我這樣一喊嘛,那個老兄也起哄了,”老姚為陸總模仿北方口音,“‘對,我們還有人。’人家一看苗頭不對,開始放軟話。”
“了不起啊,所以我一直講嘛,你是上海灘的打口泰斗。”
“泰斗都出來了,要么巧克力哈斗。”
“即便是哈斗也是凱司令的哈斗,司令一級的?!?/p>
老姚不響。
“想想也是,”陸總接著說,“當年淮海路、福州路、文廟、音樂學院門口到處都是賣打口的地攤,馬路上的音像店比書店還多,現在呢,眼睛一眨,只剩老姚你一個人了?!?/p>
老姚不響。一旁正在吃蛋糕的盧恪笑得直咳嗽。就這樣聊了大半個小時,陸總終于切入正題,說打算開一家書店?!白钣憛挄炅??!崩弦ν耆涣羟槊?。他說現在上海的書店是越開越多,越來越假。他質問陸總:“為啥現在一提到書店就特別來勁,好像是精神文明建設的重中之重,那么唱片店呢?”被問的人也急了:“你這個脾氣啊,一點也沒改?!比缓鬄樽约恨q護,說自己話還沒講完呢,說這叫曲線救國?!皶曛皇亲鲎鰳幼?,其實是個唱片店?!币驗椴还苁菂^政府,還是房地產開發商,現在都給書店開了綠色通道?!胺孔庋a貼你懂的呀?!标懣傆媱澃岩魳窌觊_在虹口區,因為那里有一個音樂谷,各種優惠政策。他還知道,書店如果替街道啊社區啊多承擔一些宣傳任務,還有其他好處。
“這跟我有啥關系?。俊崩弦θ滩蛔〔辶艘痪?。
“我想,等唱片店開了,請你來當店長?!?/p>
“那你打算賣點啥?”
“現在中唱上海,還有廣州的星外星都開始出黑膠了,我們可以代銷呀,再擺一點國內的引進版CD?!?/p>
“然后呢?”
“國內出的音樂類圖書,還有就是賣咖啡,賣蛋糕,不就是這點套路——”
老姚伸手打斷,說自己自由散漫慣了,這種正經書店哪像家里可以隨便一躺,腳一蹺,啤酒喝喝,與大家吹吹牛。他倒是更在意為什么自己會被選中?
“我聽人家講,你這里快開不下去了。”
“胡說八道,完全是胡說八道?!崩弦Φ穆曇舳甲兊谜J不出了。許久之后,他承認進貨上確實碰到點困難。說完,一陣酸楚涌了上來?!爸x謝你,”他改叫對方老陸,“真的,心領了?!?/p>
老陸在“無伴奏”坐了不足一小時。來之前,他還訂了一個方形蛋糕——四人份的藍莓拿破侖,比客人晚到了一刻鐘。這加重了老姚的挫敗感,因為他提議晚上一道吃飯被老陸以還有公事為由拒絕了。茶幾上,蛋糕剩下一半,后來進了冰箱。老姚和盧恪一致決定,要把這道不太甜的點心留給林辰。
想象她坐在掛簾子的窗前,桌上有一臺打開的筆記本電腦。
盧恪又多坐了一會兒,離開時說晚上不過來了。老姚沒有意見,起身放了一張巴赫的無伴奏組曲。音量調得比平時要響,大提琴把整間屋子幾乎烘出了松香的氣味。12寸的唱片封套像娃娃似的貼在他的懷里,他舒服地躺在藤椅里,腳擱在茶幾上。未來的幾個月內,他對這種姿勢、這種生活方式的依賴會更強烈。
“無伴奏”今天晚上大概會比較冷清。書店聯盟本周末在靜安區要辦一個市集,好像是他們“介入”系列的第二十三次活動。活動越來越頻密,花樣不斷翻新,據說今晚有一場特別的秀,詩人和某旅滬的德國聲音藝術家合演一個行為作品。G路的書店老板們從中午就忙著搬箱子。照例,當日營業額最高的攤主要給大家送上福利。無非是喝酒啊吃夜宵什么的,老姚尋思。
他后來去老地方吃了一碗面?;爻?,習慣性地走進煙雜店,出來時提著幾罐啤酒。方才他用支付寶付款,微信卻生猛地跳了出來,一連好幾條,讓他迷了神,過馬路,在弄堂口的梧桐樹旁邊,踩到什么東西,滑了一大跤。劈叉的姿勢如果在空中絕對是一記高難度的飛腿動作,挨踢的不是空氣,而是又粗又壯的樹根。易拉罐叮叮咚咚地在一旁圍觀。有路人過來關心?!斑€可以。”他試著轉轉腳踝,酸痛極了。總算連人帶啤酒跳回了“無伴奏”。啤酒全部破相,手機居然沒事。又過了十幾分鐘,他疼得站不直了。他沒有林辰的手機號碼,只好在微信上求助。
——在家嗎,我腳好像骨折了,能送我去醫院嗎?
——什么情況?
——摔了一跤,就是被你害的,你趕緊過來,我在叫車。
——叫老盧了嗎?
過了一會兒,林辰又加了一句。
——我可扶不動你,你先別叫車,我正通知他呢。
急診的骨傷科意外地擠滿了人。有的剛打完石膏,有的一瘸一拐地拿著X光報告回來復診,有的胳膊吊著,看到門外的LED屏幕跳出自己的名字,理所當然地擠了進來。老姚坐在還算潔白的病床上,無奈地充當觀眾,他在等一條寬松褲,也許是一條七分褲,或者平角褲。據醫生介紹,在醫院的斜對面有一家提供相關服務的小店。今天真是不巧,老姚不巧穿了一條修身的長褲,不巧碰到一個左臂打著繃帶的值班醫生。那個胖乎乎的年輕人,老姚甚至有點同情他,因為就在自己坐的地方,旁邊還擺著一盒吃了一半的麥當勞漢堡。
“你這條褲子還挺好的,你確定要剪掉?”胖醫生舉著剪刀問老姚。老姚不理解為什么非得剪掉,等到他的意識和智商突然戰勝了疼痛,恢復正常,林辰和盧恪全都搶著要去對面跑一趟。最后留守看護的是林辰,在她身上,一種職業病縱容她玩忽職守。她簡直是在采訪啊——那位UPS的快遞員,常年跑樓梯,他的右腳拇指有陳舊性的骨裂;那對開餐飲店的夫妻,老公感嘆請小工的錢是沒法省了,回去之后打算老婆改當收銀;還有一位老阿姨,傷得可一點都不比老姚輕,她與知青時代的“插兄插妹”在淀山湖的農家樂吃“六月黃”,腳在湖邊別了一下,居然能忍到現在。
“好吧,她比我硬氣?!崩弦Ψ塑?。靠著一對可伸縮的鋁合金拐杖,然后是盧恪的車,他終于離開了醫院。發生在那天晚上的故事,刨除林辰的隨筆,后來他需要不斷地與過來探視的朋友復述,就像偶爾乘一趟地鐵,結果在換乘的過道被警察攔住,要求出示身份證。
三個人狼狽不堪地回到了“無伴奏”。都九點半了,那半個蛋糕仍舊在冰箱里守著。林辰說她不想吃,要回去趕稿子?!罢f不定你寫著寫著就有胃口了?!崩弦ㄗh她把蛋糕帶走。林辰想起今天忙得都忘了借煙,當務之急是先買一包煙?!翱隙ㄓ忠就ㄏ恕!彼聵乔斑€回身關照老姚,有情況隨時發微信?!澳銓懩愕母?。”盧恪讓她放心,有他在。老姚不響,慘兮兮地癱在藤椅里,把目光從門口移到碟架上的那些空位。他長嘆一聲,差使老盧趕緊遞一罐啤酒。掰開拉環,煩心事一件件就像氣泡那樣涌上來。他當著盧恪的面發牢騷。盧恪安撫道:“要不我去跟他談談?!睘榇藥Я巳蝿障聵?。煙雜店的老板一聽說老姚的傷勢還挺關切的,可等他搞清楚盧恪的來意,竟不高興了?!奥犖抑v。”當即摸出手機為盧恪示范。原來這家煙雜店早就入駐了某訂餐平臺?!澳阕屛宜停€不如叫騎手幫幫忙。”就這樣,頑固派老姚不改變也不行了。
騎手們多么希望每個客戶都像老姚這樣,從取件到派件,中間只是過條馬路,爬爬樓梯。也許是太輕松了,他們把樓梯登出很大的動靜,好像都在參加東方明珠的元旦登高比賽?!奥闊┙o個好評?!庇行T手會提這樣的請求。老姚哦一聲:“對了,麻煩你,下樓的時候幫我把這兩包垃圾丟了?!彼麙暝才采碜?,那條上了石膏的傷腿還倔強地蹺著呢?!斑@包是干垃圾,那包是濕垃圾?!彼P照騎手不要搞錯了。天曉得他們是否照辦?他知道自己已經無力去核實,就像他已經失去了海淘的資格,除非海關啊、郵遞員啊愿意給他另開一條殘疾人通道。當然,這一切只是暫時的,真要是山窮水盡了,他會去找L先生的麻煩,試試圖書館的所謂綠色通道。老姚暫時還不想這樣,更不愿意往盧恪的那輛小破車里再添任何負擔了。他現在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擺脫那個重度依賴,那個此刻正睡在他旁邊、忙著打呼嚕的中年男子——最近開始打兩份工(上午和晚上的私家護工,下午的快車司機),收入卻比以前減少了。
“你真的打算住過來啊?”
“不歡迎?。俊?/p>
頭一夜,他們倆在“無伴奏”打地鋪。遵照老姚的指示,家具全部堆到一邊,地板和竹席已經抹過三遍了。有幾只蚊子,比寵物還要黏人,原先到了這種時候全靠老姚在喂養,現在多出一個爸爸疼愛。啪——盧恪給自己的左耳來了一巴掌。
“要么空調再打低一點?”老姚對天花板說。
“遙控器呢?”盧恪問。重新躺下之后,他說起若干年前,那次真是喝醉了,被老姚伺候著,躺進了一張折疊床。
“想老婆啦?”老姚說,左手搭在盧恪的胸口。
“當心腳。”
這日子,網約車肯定是沒法開了。老姚的帕薩特還停在相熟的地方,盧恪已經找門衛張師傅談過了,預支了三個月的停車費,就連盧恪自己的車子最近也來照顧張師傅的生意。朋友們聽了,都挺不是滋味,都說這樣一個意外簡直是要砸老姚的飯碗啊。他們也沒有別的表示,也沒有買什么鮮花啊、水果籃子啊、各種保健品啊,基本上全是空手而來,在“無伴奏”可以說是大吃大喝,回去的時候還要帶走一些黑膠唱片。
“你又沒唱機的,你買它做啥?”老姚就很生氣,罵他們這是要砸了“無伴奏”的招牌啊。
“唱機總歸會有的,唱片先買起來?!闭f話時就像八國聯軍瓜分紫禁城。
“好了,好了,幫我留一點,好了,少買兩張。”老姚拖著傷腿無力阻擋,眼睜睜地看著暴行一再發生。罪過啊。罪過啊。賓主雙方坐得時間久了都快成冤家了。老姚感念朋友們聚在一起,在訂餐平臺叫了許多外賣。大家極為驚訝,原來老姚是可以變通的。消息就此傳開,圈內人士紛紛來“無伴奏”參觀,就像去上海動物園看大猩猩玩搖滾樂。也正是那段日子,讓老姚痛下決心,延長海淘唱片的禁期,最起碼要等到他康復為止。他可不愿意再讓那些慈善家破費了。
G路的書店聯盟也有所表示。他們希望“介入”系列能為老姚做點什么。他們為下一期的市集擬的主題是“聲音”,布展方面借鑒了CD的形狀,儼然是兩個同心圓。大圓由書店聯盟組成,鼓勵多帶一些點題的書去賣;小圓是這次特別增設的唱片環節,預計會邀請一些本地樂迷過來擺攤,免攤位費,免成交費。76號的書店老板為此約了98號的詩人,來“無伴奏”做老姚的思想工作?!拔疫€是算了?!崩弦φf完猛夸了一通他們的創意,希望他們不是一時的頭腦發熱,要在堅持中不斷深化。他還說,“無伴奏”現階段的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黑膠唱片需要和進貨難之間的矛盾?!澳阒牢椰F在最怕什么?”他問詩人,“我現在就怕不要我的腳還沒好,這一屋子的唱片架全都空了?!?/p>
“那你作為精神領袖出席吧。”76號說在展區的圓心安排一個佳座,老姚哪怕是亮個相也好啊。
“你們還是饒了我吧,我這腿還在固定期啊。”老姚央求的時候,能聽到樓下有一臺鋼琴坑坑洼洼地正在演奏,周而復始地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
原來是街道要舉辦居民文藝晚會,樓下的阿婆在籌備節目。這倒是提醒了盧恪,幫老姚也搞一場生日派對。老姚的生日是10月3號。預產期是1號。他父親為此擬了“國慶”的名字。可惜天不遂人愿,1號眼看快要過去了,他父親想,如果明天生,就叫“世慶”,全世界都為之慶祝。2號眼看也要過去了,他父親想,如果明天生,就叫“宇慶”,全宇宙都為之慶祝。3號的夜晚,就在老爺子犯愁再沒有結果,名字該怎么辦的時候,老姚出生了。
全宇宙都為之慶祝,盧恪不知道該如何拿捏那個度。他私底下跟76號打過招呼,3號夜里借你家的小花園用用。他把詳細計劃講給店主聽,后者頗為遺憾地同意了。要不是書店聯盟當天要在長寧區辦市集,他倒是很愿意幫盧恪完成,并且見證這個裝置作品。他管盧恪的計劃叫裝置作品,但是對老姚來說,當他拄著拐杖由林辰攙扶著走進這個重新布置過的花園,他只當自己是來看露天電影的?!澳徊寄??”他嘴里流露出受騙的意思。
盧恪指著旁邊那棟三層樓高的老洋房,確切地說,是那棟建筑的房山墻,正對著花園。不算平整的拉毛外墻,在夕陽下就像一塊巨大的米黃色幕布?!氨壤粚Π。绷殖脚?,“這房子應該旋轉90度?!眱蓚€大男人不響。有一只白蝴蝶,悠悠地飛進種植著花草、晾曬了衣物的放映廳,聞聞投影設備,又對影碟機產生了興趣,這些器材,包括今晚的創意,都是盧恪問朋友借的。先前那幾個小時,他像園丁一樣在花園里忙著調試,長桌、折椅什么的都是書店聯盟在76號露天擺攤用的。沒有市集的周日下午,天公作美的話,聯盟會在這個花園里模仿文廟書市做一點小生意,經常會有路過的老外闖進來,舉著單反相機記錄下他們眼里的風景,或者把自己變成風景的一部分。此刻闖入的卻是一位外賣騎手,為生日派對送來幾大包西式的餐飲?!跋瘸燥?,”盧恪笑著說,“等天徹底暗了,電影才能放出效果。”后來,林辰發現所謂的效果其實指的是默片。當然,從鄰里和諧的角度,這是值得提倡的,問題是,他們當晚看的還不是劇情片,而是1990年Roger Waters的“柏林迷墻”演唱會。
就連字幕也沒有。倒是有許多世界級的搖滾明星,在一堵墻上為了另一堵墻的倒塌而無聲歌唱。觀眾的歡呼、現場的躁動,全都付之闕如。只是對老姚而言,那些歌實在是太熟了,他內心有一個巨大的聲場,似乎緊追著投在墻上的畫面,就像那架憑空出現的直升機。
“怎么還有飛機啊?”林辰說。
那個佩戴墨鏡的飛行員,面目猙獰,對著鏡頭正說些什么。
盧恪笑著給出答案:“老姚,這是外國友人的生日祝福啊,祝你早日康復?!?/p>
那應該是他們三個人共同度過的最美的一段時光。三個人經常聚攏在餐桌上,或者圍著“無伴奏”的茶幾喝點啤酒。林辰喜歡把桌邊的見聞寫成文學片段,就像斗蟋蟀用的草穗,逗老姚開心。偶爾也會見效,讓老姚在保持安靜的坐躺姿勢之余,嘴角的某一邊奇異地上揚。經常瞞著盧恪,悄悄地在微信上傳給她假想的傳主。
林辰新近交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好運。與她長期合作的廣東編輯在例會之后用微信給她透了一點口風,說雜志社決定招特派記者了,負責長三角地區的突發事件報道。
“那以后就是短平快了,”老姚了解后這樣說,“關注度會更大,困難也是?!?/p>
“我是更愿意一個月寫一兩篇特稿的,”林辰的話里帶了委屈,“但是有一個身份還挺重要的。”
“那就沒啥好猶豫的?!?/p>
說話時“無伴奏”只見他們兩人。周一的傍晚,盧恪因為接了一個跑虹橋機場的大單,目前人和車子還堵在回程的高架橋上。老姚以為林辰是特地為了工作的事情來找他商量,給完意見,便壯著膽子多講了幾句,結果把氣氛搞僵了。
“就當我什么都沒有說過?!崩弦δ_上的石膏說。
“沒事的,我們還和以前一樣。”林辰為他拿了一罐啤酒。
老姚還有幾句話要講。他說自己在來上海讀書之前,特地去學校與體育老師道別。那位劉老師是上海知青,跟他講了一番話,算是贈言吧,他此刻很想與林辰分享?!八麊栁遥骸阒牢覟槭裁茨敲聪矚g體育嗎?’我說:‘因為體育是最殘酷最貼近人生的。所有的體育比賽,只有一個冠軍,其余的可以說都是失敗者。有的人失敗是預賽就被淘汰了,有的進了半決賽,或者決賽?!f:‘我不指望你能夠在人生的比賽中奪得冠軍,但是我希望你能夠走得更遠,多挺過一輪是一輪?!?/p>
往后的半個多月,林辰在G路就像是消失了。江浙兩省的出差任務相當繁重,光在無錫就住了四天。她的入職流程還沒走完呢,就遇上了轟動全國的橋梁側翻事故,緊接著,當地的小吃店又發生了燃氣爆炸事件。再加上申城的一起特大車禍。一個月之后,大家簡直都不敢轉她的文章了,可是,除了轉文章,在微信上為她點贊、留言,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能夠不露痕跡地寄上思念。G路的書店老板相互串門,抽煙的時候經常假正經地問上一句:
“對了,林辰最近有跟你借煙嗎?”
“沒有?!?/p>
悲痛得仿佛書店聯盟快要解散了。與此同時,另一個更松散的聯盟卻在微信上悄然成立了。沒有誓師大會,沒有聚餐,僅僅只是某個暴雨將收的午后,老姚獨自對著窗戶發呆,水滴落在樓下西餐廳的雨棚上,撲咚,撲咚,然后手機響了。林辰把他和盧恪拉進了一個新建的群,里面總共三個人。群的名字剛剛被她修改了,叫“三重奏”。
冬天來了,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兩位男士,拄著拐杖的那位喜歡離醫院的人堆遠一點,把掛號、取報告這些事情全都交給他的伙伴。上了歲數的醫生把眼鏡推高一些,看完他的X光片,說:“蠻好,蠻好,養得不錯,再過半個月就好拆石膏了。”這倒是給了老姚一個缺席的理由,他隨后在“三重奏”宣布,周六下午的活動他就不去了,但是晚上的火鍋還可以吃。林辰沒有意見,不像幾天前,為了聚會地點的問題與盧恪爭得像個非得去迪士尼玩的小公主。她反正就兩條理由:這是為我補辦入職派對,我是主角;我沒有去過盧恪家里,我想去瞧瞧。
到了那個下午,林辰穿了一件云雀黃的風衣,騎著共享單車去赴約。從G路到盧恪的家,搭公交車只有兩站路,特別方便,更何況,這個季節的上海并不適宜騎車。她當然明白,只是特別想體驗一下,在那些寂寞而幽深的夜晚,當盧恪喝了酒之后,這樣騎車回家是什么感覺。聽了這個解釋,盧恪為女客人泡了一杯熱紅茶,在客廳兼書房兼臥室的那間屋子。他說這地方他也是租的。前妻入獄以后,他賣掉了原先住的婚房,在房價的最高點套現,回頭看看,當年的一系列操作,也只有賣房這件事情還算明智。
“等她出來了,你們還住這里嗎?”
“應該會再買一套房子?!闭f完,他就變成了一只悶鴿子。
她照舊打量屋內的陳設,仿佛在尋找什么東西?!翱梢猿闊焼??”她問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他不介意。“我沒見過你抽煙?!彼f,從坤包里掏出一個金屬煙盒,然后是打火機。盒身的中央印有紅唇,周圍好像是什么英文口號,打開之后,里面只有三支煙。
“我以前抽,”他說,“寫稿的時候抽。”
“我也是,”她含著煙嘴,將另一頭點燃,“寫不下去了就想抽,心里煩?!?/p>
“要不我陪你抽一支吧?!彼嶙h。于是,在靠窗的位置,兩人面對面站著。一個茶杯,方才還在廚房里待得好好的,此刻盛了一點水,被他握在手里冒充煙灰缸,又像是鐘擺,一會兒離她近一點,一會兒離他近一些。“對了,”他深吸一口,“老姚的采訪你還在做嗎?”
“停了,停了蠻久了,”她彈掉一截煙灰,“還是要做的,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是最應該合作的,哪怕你已經封筆了,還是可以接受我的采訪?!?/p>
“聊他???也行,你知道他喜歡你嗎?”
“你這人真沒勁,會不會聊天???”她嬌嗔起來,“你說的這個我知道,他跟我說過?!?/p>
“說過?”他驚訝道,“什么時候的事情?”
“去無錫之前,那天你不在?!?/p>
“怎么說的?”他急著問。
“他說,他會像愛唱片那樣愛我?!?/p>
“最高級別的承諾啊,然后呢?”
“然后我告訴他,我喜歡老盧。”
他彈掉一長截煙灰,然后是更長的一段沉默。
“我知道,”她把話說得比較輕松,“我們之間絕無可能,但是喜歡一個人不一定非得開花結果吧?就像現在,我們這樣抽煙,就讓我覺得特別幸福?!?/p>
他把煙滅了。
當天晚上,“三重奏”全員聚餐,吃的是銅鍋涮肉。這家館子的熱氣羊肉很不錯,但是令它聲名鵲起的卻是一樁一氧化碳集體中毒事件。銅鍋噼啪作響,火焰周圍的空氣受熱之后產生了微妙的光學扭曲。呈現在老姚視線里的林辰,是一個躍動的、不斷變化的形象。她說下午和盧恪達成了戰略伙伴關系,要一起攻克老姚的那個選題。“別胡說啊,”盧恪辯駁道,“我可沒答應過。”
“那我現在補采一下,”她把長柄的漏勺當作話筒湊近老姚,“中美關系如果繼續惡化,會不會你進貨就更困難了?”
“這樣說吧,”老姚像在接受國外媒體的采訪,“符合我個人口味的唱片都需要進口,主要是從美國,因為現代爵士樂的源頭在那里。以前海淘比較順,那時候訂一張新唱片,收到的時候真的就是新唱片,十幾年前,當我收到這樣的唱片時我是非常感慨的,好像中國的樂迷真的跟世界接軌了?!?/p>
火鍋吃完了,林辰突然提議:“老姚,我們還沒有一起抽過煙吧?!苯Y完賬,三個人挪到火鍋店的戶外等候區,慢悠悠地一起抽煙。馬路上,能看到一閃一閃的警車,穿制服的人正在查酒駕。
半月之后,某個陰郁的下午,一輛失控的轎車撞翻了幾輛助動車,然后斜著沖進了人行道。車禍在得到主流媒體的證實之前,相關的視頻已經傳開了。老姚看到后的第一反應是林辰估計正在趕往現場的路上。盧恪正在駕車,看到手機上跳出林辰的名字,猶豫一下還是接了。藍牙耳機突然響起一個粗重的男聲,說普通話:“喂,你是盧恪嗎?”等他趕到醫院,林辰還在搶救。根據路人向警察提供、匯總的信息,小姑娘當時走在人行道上,一邊走一邊低著頭用手機,接著扭頭往回走,像是要趕什么急事——然后那個送外賣的騎手駕著助動車從弄堂口殺了出來。兩方面都存在一定的視覺盲區,更要命的是,騎手當時也在看手機。林辰的不幸在于她被車龍頭帶倒之后,腦部先著地,馬路牙子上嘭的一記悶響。
隨后趕到醫院的是老姚。林辰的父母接完電話第一時間訂了高鐵票。焦躁的等待還在持續。一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林辰還是昏迷不醒。這期間,書店聯盟為她辦了一場義賣會,老姚積極參與了,幾乎把“無伴奏”的碟架都清空了。賣剩的幾百張黑膠就像戰役結束之后的傷兵殘將,回營時,老姚順手把門外掛著的店招摘了,“無伴奏”三個字后來一直躺在音箱底下。
盧恪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有陣子沒來老姚這里喝酒了。他今天過來是因為老姚有事情要跟他商量。在G路的咖啡館,老姚點了兩杯拿鐵外賣,擼了一會兒貓。那只短毛波斯貓是店老板養的,以往林辰每次路過都要跟這個長著大餅臉、圓眼睛的小家伙打打招呼,雙手托著它肥嘟嘟的下巴。
看見盧恪經過,老姚叫住他,遞上咖啡,兩人閑步回到30弄4號后門的二樓。房門推開,老姚說:“有樣東西要給你?!彼噶酥腹Ψ派厦娴哪莻€U盤,里面藏著一些秘密,原本只屬于他和林辰。接著,他從空蕩蕩的碟架上取出一套黑膠——原本供在功放上面的鎮店之寶。他拆掉塑封,里面的唱片,第一次露出它黑色的軀體,隨后在唱機里按照每分鐘33轉的速度旋轉。
嘹亮的女聲就像一把火,將屋子點燃了。
老姚說自己要睡個午覺,就在藤椅上瞇一會兒。說完,他的腳慵懶地蹺到茶幾上,驚醒了旁邊的一包軟殼香煙。詩人昨天喝醉了,想自殺,說把這包煙留給林辰。
紅色的軟殼裝有四支香煙、一個塑料打火機,后來,它們被盧恪握緊了帶到窗前。天氣不錯,冬日把梧桐樹修剪得利于俯瞰。馬路中間,年輕人騎著一輛藍色的共享單車,英姿勃發地追著太陽,把某輛載著一大塊一大塊廢玻璃的黃魚車拋在腦后。樹枝和陽光在傾斜的鏡面里隨著黃魚車的運行而抖動,還有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正倚著窗臺,顫巍巍地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