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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起書(節選)

2022-03-31 12:30:14范偉
花城 2022年1期

范偉

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一張臉,那是一張曾經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在22歲的時候,我和那張臉分道揚鑣,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

那天晚上,我和他隔著好些人對了個眼神,然后就走散了。就在我寫下這些胡話的時候,我看到他獨自一人在天地間游蕩,他還是30年前的樣子,而我卻老了。我要講的,既是我的故事,也是他的故事。我要是懂得講故事的奧秘,就會說:不知道是我們當中的哪一個寫下了這一切。對我來說,這倒不是一句故弄玄虛的玩笑話,千真萬確,在我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他既不在場,又在場。

那是我弟弟方小亮的臉。

我依稀記得,那天晚上,同班同學馬用、杜克和我,幾個人在北大數學系師兄寧大為家打了半宿撲克,六個人,四副牌,光摸完牌就得花好幾分鐘。那時,寧大為、費羅、喬小春、袁軍等人都已經畢業,我們打的是一種名叫“夠級”的牌戲,幾個人輪番上陣,直打得天昏地暗,六親不認,一晚上很打出了幾副驚心動魄的有趣牌例。不過,牌局本身無關緊要,我真正要說的是,我弟弟方小亮就是在這個撲克之夜失蹤的。

關于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很想多談幾句,但我實在記不得了,也確實不再知道了。有人說,他是和他的同學們在山里旅游的時候突然一下子迷了路;也有人說,他是被外星人劫持了。此外還有一些其他的說法,但我確實不再知道了。我只記得,方小亮當時在清華大學讀書,是計算機專業四年級學生。

接下來的日子里發生了些什么,我不怎么清楚,也不怎么關心,因為我一邊忙著在北京城四處尋找方小亮,一邊還要費力安撫從老家石家莊趕來的父母。我父母都是中學教師,平時為人持重,現在全都慌了神。這件事,把我畢業分配也耽誤了。老實說,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沒考慮什么分配不分配,我有幾門課沒有參加考試,畢業論文也沒有寫完,學校和系里把我按肄業處理已經算是格外開恩。

我知道父母在弟弟這件事上對我有怨氣,他們覺得這個做哥哥的沒有照顧好方小亮,沒有擔負起兄長的責任,這一點用不著他們說。幾個月來,我和父母相處得小心謹慎,生怕惹他們發邪火。父親和母親都是古板的老實人,平常從來沒有什么親昵的舉動,現在,兩位老同志經常互相握著手坐在座位上,一聲不吭。真受不了他們偶爾看我時那種復雜的眼神。他們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無法理解他們的小兒子荒唐失蹤。

荒唐也罷,不荒唐也罷,自從出了這件事,我的心也空了一大半。小時候,我和方小亮總是一塊兒上學下學,一塊兒玩耍,長大后,我們又一起到北京讀大學,一起放假回家。現在可好,遇到了這種控天無路、訴地無門的倒霉事,我這只孤雁只能獨自上路,滿世界去找他了。

從那時起,我的腦袋徹底凌亂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因為這件事,我獲得了一張隱秘的面孔,在此后的歲月里,不管在外人看來我的臉有多么滄桑,這張內置的臉卻永遠不變,永遠停留在了22歲。

因為我和方小亮是雙胞胎,我這半輩子不時會在街上或某個地方看見有人突然驚疑地看著我,不用說,他們一準兒是我弟弟的同學或朋友。后來,忘了是在哪兒,一個算命的家伙告訴我,那天晚上失蹤的其實是我。

我來到南方,來到海南島,是因為父母的一個夢。起先,按照父母的指派,我在北京游蕩了兩個來月,尋找方小亮的下落。后來,父母突然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夢,夢見方小亮在海南島的一棵椰子樹上砍椰子。老兩口醒來一合計,立刻決定派我到海南島去。不用說,我對二老的親夢,深信不疑。此時,海南島剛剛建省,是一個人們趨之若鶩的熱點特區,方小亮在那里砍椰子,著實不錯。我記得復夢的時候,老兩口都非常高興。我老娘哭了,老爹也哭了。我父親擦著眼淚對我母親說,收椰子是個好工作,從月亮上看,老二可以說是地球上的吳剛。對此,我母親流著淚點頭表示贊同。關于方小亮的另外一種可能是,方小亮的腦袋出了毛病,忘了自己是誰,一時找不到回家的路。這是父母最牢固的、至死不變的看法。總之,我父母此時已經掌握了真理,看問題十分全面。

同班同學錢晨曦已經早我兩個月來到了島上。錢晨曦是我們這屆的優秀畢業生,原本分配在中央某個部委,后來情況有變,中央某部委取消了這個名額,錢晨曦一氣之下放棄了留京機會,主動要求到海南特區工作,結果被分到了海南省委宣傳部。在海南省委大院門口一見面,老錢就大聲驚呼:“我×,方小明,你怎么來了!”然后接過我的行李,“快,扔下你這堆破爛兒,一會兒就跟我下鄉去!”

老錢可說是個頭腦靈活、精力充沛的大瘋子。三年級的一天夜里,不知誰在我們住的北大32樓底下喊:“地震啦!地震啦!”大伙兒紛紛往樓下跑,樓道里擠成了人疙瘩,老錢突然大喊:“都閃開,都閃開,我看看怎么回事!”就在所有人愣神兒的工夫,他從閃開的人縫里一溜煙奔下樓去了,從此大伙兒都叫他“錢阿瞞”。當天下午,我就跟隨錢晨曦趕往海南島中部的通什。路上,老錢告訴我,他正在搞一項采風活動。這項工作是他主動向部領導申請的。因為有錢晨曦引領,對我來說,海南島像是一首律詩的第一個韻腳,因為我一上島,就覺得自己像是從北大32樓的高低鋪上起身,一伸腿就直接把腳落到了島上,中間的路途,車窗外植被的轉換、人們長相和口音的變化,都不過是一些一閃而過的幻影。到了晚上,關上房門,老錢卻突然破口大罵海南島不是人待的地方,真不該冒失前來。

“媽的,這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放之地!蘇東坡、海瑞當年不都被貶在這里嗎?咱們真是太愚蠢了,輕信了人家的鬼話,不肯用自己的腦袋瓜思考!你看看,島上來的都是一些什么人?這里就是一個文化沙漠,一個孤懸海外的集貿市場,人們全都鉆到了錢眼兒里,都在吆喝著赤裸裸地賣!我老爹老娘供我念書,不是讓我到這兒來賣的!杜甫杜子美是怎么教導我們的?文物多師古,朝廷半老儒!嘿,我他媽的腦袋一熱,負氣離開北京,趕這時髦,真該狠狠抽自己幾個大嘴巴!”

他這么大聲嚷嚷,把我嚇了一跳。論起哪里不是文化沙漠,老錢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無獨有偶,照他的意思,文化已經全面休克。

我問他:“那你打算怎么辦?”

錢晨曦壓低聲音說:“我要找個正當理由回北京去,讓學校重新分配,爭取留在北京。”然后又迅速恢復了正常語調,“真沒想到你會自投羅網,咱們都他媽太幼稚了!”他這么說,我也沒有什么可反駁的。我跟錢晨曦說了我父母關于方小亮的夢,錢晨曦聽后大笑不止,之后突然收住笑,說:“既然兩位老人家都做了夢了,那就絕不會有錯!”

此時已經是9月底,島上仍然熱得要命,我過上了這一年里的第二個夏天。錢晨曦扔給我一把椰扇,我們倆拼命對扇。老錢說:“剛來那幾天我就沒有睡過囫圇覺,腸子都悔青了!后來,心一橫,他媽的,干!”

“都打算走了,還干什么?”

“這你就不懂了,我需要一份過硬的工作鑒定!就是走,也不能給母校丟人!”我的幼稚提問引發了老錢一陣冷笑,“再說也不能白來一趟,趁工作之便,把想干的事都干了,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才算不虛此行!”我看著老錢嚴肅的小臉兒,猛然意識到:我們從同一個地方來,此時卻已經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物種,我是個體制外的流浪漢,褲兜里沒有畢業證,沒有派遣證,回北京,回老家,回哪兒都是白搭。

我和錢晨曦用他們單位的打印機偷偷打印了一疊尋人啟事,在??诮值郎纤奶帍堎N。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倆來到海邊,分別把各自制作的漂流瓶扔進了大海。老錢的瓶子里的字條上寫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總共做了十個漂流瓶,老錢說,只能扔一個,多了就不準了。我不管那一套,把所有的瓶子都投進了浪花里。

坐在礁石上,望著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我突然悲從中來,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我這一哭不要緊,害得老錢也陪著我唏噓了好一陣。

“咱們這輩子不可能就這么完了,朱老忠那話:出水才看兩腿泥!走著瞧吧!”老錢聲音哽咽,表情和口氣都狠巴巴的,整個人似乎已經瘋癲。

“咱們受的是天底下最古怪的教育,以后要做的,就是把之前裝到腦袋里的東西全部清理出去。”錢晨曦抹掉眼淚,情緒漸漸平靜下來,高屋建瓴總結道,“不過,這一趟也沒有白來,在這個充滿銅臭氣的地方上待了一段時間,我算是徹底看明白了,毫無疑問,人們已經走上了一條只講求利益和生意的愚蠢之路,從今以后,就是錢的時代,就是錢管理一切、操縱一切的群氓時代,總之就是‘錢老師’的時代!世界入口處寫著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遇錢而開’!眼下的亂象就是一個象征,宣告了理想主義的漸行漸遠,預示著一個物質主義時代的到來?!?/p>

錢晨曦是個象征迷,對一切事物都要追尋到背后的象征意義才肯罷休,他對自己的總結非常得意,等待著我的反應,但我此時還沒有達到他的思想高度,無法由衷稱許,只想起了北大中文系青年教師錢老師上課時風風火火的模樣。說起今后的打算,錢晨曦說與其在這個島上胡混,他寧愿回北京找一家文化單位,做一個潔身自好的文化人,潛下心來好好做一做學問,隨后老錢又勸慰我:“你也甭太難為自己,一切都才剛剛開始。”然后,我們倆一塊兒站起身,沖著大海尿了一泡,兩股野尿交織向前,一會兒他遠,一會兒我遠。我們倆忍不住傻呵呵地笑了一陣,然后,老錢起頭,我們倆對著大海,大聲唱起了一首歌:“小妹小妹,該去的會去,該來的會來,命運不能更改……”這是我們自習回來時經常在樓道里吼唱的一首歌,連極少唱歌的方小亮也會唱。

又過了一個多月,錢晨曦果真走了。單位里的人都來碼頭送他,我也夾在人群里跟他告別。一個當地大姐抱著“因病退回學校重新分配”的錢晨曦紅了眼圈,依依不舍地叮囑:“小錢,好好養身體,有機會一定再來我們這邊玩哦?!卞X晨曦忍著淚拼命點頭。船漸漸駛入大海,越走越遠,錢晨曦踮著腳使勁向岸上送別的人們揮手。老錢的身形越來越模糊,尺寸越來越短小,看上去既渺小又憂傷,他張合著嘴喊叫著什么,岸上的人一句也聽不清,聲音全都歸于沉寂。

我在一個廉價小旅館盤桓了一陣,在海口四處游蕩,尋找方小亮,后來錢越來越少,實在撐不下去了,就帶上鋪蓋卷住到了椰子樹下。睡在椰子樹下的遠不止我一個人,后來人越來越多。連續幾個晚上,我在一棵椰子樹底下睡覺,蚊子在耳邊嗡嗡亂響,搞得人難以入眠,到了晚上,有些情侶甚至偷偷摸摸發起情來,搞得人更加難以入眠。椰子樹是無家可歸者的天堂,現在,我已經住在了椰子樹下,可方小亮到底在哪棵椰子樹上呢?我的老同學們又都在哪里呢?

我畢業分手那天,我和同班同學馬用、杜克等人在北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喝了一夜的酒,唱了一夜的歌。馬用穿著用毛筆大書了“走起”兩個字的T恤衫,站在塔松前大聲朗讀了他新寫的幾個無韻詩句:

從此啊,好兄弟,從此我們天涯孤旅。流浪、尋找、毀滅、重生,

巫女從旋轉的水晶球里看到了一切,這是我們的成人禮……

聽著馬用瘋癡的號叫,有那么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一時忘了身邊的這些家伙都是誰人。仿佛置身于一片大水之中,耳朵里灌滿了水,周圍的聲音越來越遠,我的身體不可抑制地向下沉淪。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慢慢緩過神來。之后,我們一首接一首唱起歌來,我最喜歡的一首歌這樣唱道:

我數著那電線桿流浪,到處都有我的床,

我的職業是流浪漢,到處都是我的故鄉……

從椰子樹的縫隙里遙望深邃的夜空,我不由得想到,也許就像宿命論呆瓜雅克所說的那樣,人們在這個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都是天上寫好了的,都是天上的大石板、大卷軸里寫好了的。

我原本打算來海南島,找到方小亮后立刻帶他回家,現在一切歸于渺茫,不得不重新計議,做長期待下去的打算。

我四處登門求職,尋找工作,一時難以如愿。椰子樹底下雖好,不是久居之地,尤其老天動不動就下雨,十分可厭,再說,天氣很快就要冷起來了。赤手空拳站在島上,我兩眼一抹黑,兜里的錢越用越少,眼看就要餓肚子,心里不由得惶急起來。

臨了,還是同住椰子樹下的一個哥們兒拉了我一把,這位大學學力學的朋友悄悄告訴我,一家文化公司正在招聘圖書編輯,他因為專業不對口,沒能成功,建議我趕緊去試試。

第二天一大早,我連忙趕去應聘。招聘地點在??谫e館一個帶空調的房間,房間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閑談不超過五分鐘。房間里坐著兩個人,一個中年,一個青年。負責面試的是中年老王,年輕的那位駝背小個子只是在一旁抽煙、咳嗽、吐痰,間或皺著眉看我一眼,表情十分不耐煩,像是誰把他氣著了。老王問了我一些基本情況,然后出了個題目,讓我背誦《滕王閣序》。剛背到一半,年輕那位突然打斷我說:“得得,別啰唆了。明天就來上班吧!”他這么一說,嚇了我一跳,簡直救了我的命。我連忙跑到街上,用兜里僅剩的幾塊錢買了一把香蕉、一瓶豆奶,吞吃下去。事后我才知道,年輕的那位是這家文化公司的實際老板劉剛。

我的老板劉剛,是個一刻也閑不住的小個子,每天很晚才起床,從床上爬起來之后就一邊喝茶,一邊研究幾份中央和當地大報紙,揣摩天意和氣象,之后開始在辦公室里吐痰,擤鼻涕,把兩只腳擱到辦公桌上搖晃。他的官方身份是一家中央大報駐海南記者站站長,另外,他有意無意讓人們知道,他跟當地的一些政要都是拱豬的交情:“省長老梁最愛耍賴!書記老許還算規矩,但是牌技太差!”

劉剛名下的“萬利”公司號稱文化公司,干的多是書商的活計,公司的出版業務主要由老王負責。

劉剛每天呵斥這個,呵斥那個,給大家伙兒鼓勁兒?!拔揖褪钦胬?!世界上沒有別的真理!”“大亨正在誕生!全世界的錢都正在往這兒流!你們以后從我這兒出去,就是大亨!”這是他培訓職員的獨特方式,核心意思是讓屬下對他徹底拜服。主編老王負責業務和考勤,上班遲到罰錢,事假病假罰錢,出現錯別字罰錢,總之,一切都在錢上見。我從別人嘴里聽說,老王大學學的是哲學,來海南之前是一家文學雜志社的副主編,老王在副主編位置上坐了十幾年,伺候了好幾任流水主編,因為升遷無望,最終被劉剛挖來主管業務。老王戴著一副厚如瓶底的近視眼鏡,看人活像是在聞人、嗅人。

按照劉剛和老王的策劃,我們這些一文不名的年輕后生,開始著手編寫教人發財的書:《百萬富翁是怎樣煉成的》《一夜暴富》《日進斗金》。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我差不多看遍了古今發財經。商業兵法正在成為真正的流行時尚。

我們難得有空上街,不知從哪天開始,大街上冒出了大批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整個海島變成了一個大建筑工地。這些外來戶操著各類語言在大街上喧嘩,拿著皮尺四處丈量,準備大顯身手。一會兒有消息說,這塊地要建度假村,一會兒又有消息說,另一塊濱海的地已經被香港的某大亨買走。一個星期、一個月之后,這些地價突然飆升了五倍、十倍、百倍,還在繼續攀升,那些早早出手的賣主,只能捏著已經簽字的合同著急地干瞪眼;一些精明的家伙,賣了買、買了賣,樂此不疲。

劉剛起先很瞧不起房地產,覺得這一行沒有文化,都是土老帽兒干的,是個粗鄙的危險行業?!百I什么也不能買地,當什么也不能當地主!成本太高!”這是他最初的看法??墒茄劭粗胁簧偃撕芸扉熎饋?,劉剛終于把持不住,動了買地的念頭。一天,劉剛帶著我來到一塊有望拿下的空地,左看右看,喜不自勝。實際待買的地,既荒蕪又凄涼,地面上活著的生物,都帶有那么一股可憐巴巴的戚容,遠沒有在沙盤或地圖上那么生氣勃勃,引人遐想。劉剛瞇著眼觀望了一陣,像是在思考,又像風水家在望氣,突然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說:“他媽的,點石成金,賣什么都不如賣地強!不就是弄個批文填個表的事嗎!發這樣的財簡直是侮辱我的智商!”

“將來這里一定會像香港一樣漂亮!”這是劉剛的預言。自從決定殺進房地產行業,劉剛就立刻把自己看作海南島的總設計師,以香港的標準做比照,準備建造亞洲最高的摩天大樓。

此時,我有了固定地址,分別給朋友們寫了信,也收到了馬用、杜克、錢晨曦等人的回信。馬用分到了北京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分管料具,準備騎驢找馬,另尋出路;杜克回到原籍河南,在一個襪廠當宣傳干事;錢晨曦留北京的如意算盤落空,不得已回到了重慶,被分配到老家那個縣的計劃生育部門當了一名計生干部。錢晨曦在信里大罵系里管分配的老師不是東西,感慨當初不該貿然跑到海南島,后來更不該貿然離開,因為內地的氛圍和自由度遠遠不如海南,總之,一步錯,步步錯。不過照我看,當地的鄉親們有福了,錢晨曦很快就會把身體文化在巴蜀大地上發揚光大。

“萬利”公司的幾個同事都是30歲上下的年輕人,我們每天在主編老王的鞭打下處理稿子,老王從內地一個混賬企業家那里得到了真傳,掌握了一種名叫滿負荷工作法的利器,給大家的工作定額定量,弄得大家昏頭漲腦,好幾個人實在受不了,只好跳槽離開,余下的人工資漲了一點,工作量卻又翻了一倍。一到周末,我們幾個各懷心事的文字民工要么找老鄉聚會,要么約著去舞廳跳舞。這兩項娛樂我都沒什么興趣,空閑的時間都用來在大街上胡亂游蕩,或者在宿舍里寫信、發呆。一到發工資的日子,我就把一大半工錢給家里寄去,算是給老爹老娘報個平安。

劉剛自從搞上了地皮生意,便從出版事務里超脫出來,更加優哉游哉,神秘莫測,一天到晚吆五喝六找機會捉弄別人。某一天,他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副嶄新的撲克,開封后扔給主編老王。老王翻看了一眼,立刻皺起眉頭,大聲說:“呸,什么東西!出這種東西的人簡直不要臉!老實跟你說,劉剛,我這輩子,就認‘正派’兩個字,誰要是想用女人誘惑我,那是萬萬不可能!”原來劉剛扔給老王的是一副春宮撲克。劉剛輕聲細語對老王說:“老王,別激動,是香港那邊出的。人家送給我,是讓咱看看資本主義文化的另一面,咱是誰呀?都是受組織教育多年的老同志。”老王也覺得自己的表白有點過,解釋說:“我是見了這些臟玩意兒摟不住火。你這話說得對,咱是誰呀?我就是看,那也是批判地看,辯證地看!”

過了一會兒,劉剛帶我出去辦事,走出門沒幾步,他突然停住腳,笑嘻嘻掉頭往回走。來到門口,劉剛悄悄掏鑰匙開門,只聽屋里嘰里咕咚一陣亂響,我們進到屋里,就見老王正在紅頭漲臉收拾春宮撲克,忙亂中撲克散落了一地,眼鏡也掉在地上摔碎了。劉剛說:“要下雨了,我回來取一下傘。”老王連聲說:“好,好!”我們再次出門的時候,劉剛知心地對老王說:“沒事兒老王,慢慢看,批判地看,辯證地看?!背隽碎T,劉剛止不住地樂,然后往地上使勁啐了一口,說:“裝什么大個兒的呀,又不是沒有那話兒,必須承認,大家都是有雞巴的動物!”我不同意劉剛這么作弄老王,一來我沒有看到春宮撲克,二來因為我此時還是一個童男,對男女之事還沒有真正開竅。

海南島不是久留之地,這一點不必避諱,可我一時半會兒也離不開。我隔一段時間就到錢晨曦的原單位看看有沒有信件,信箱也總是沒有我日夜期盼的消息。只有一次,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說在某時某刻依稀在海邊看到了尋人啟事上的人。我連忙打了個三輪蹦的趕過去,越走越覺得古怪,后來才突然醒悟,那時出現在海邊的人正是我自己呀。有時我想起方小亮,思念中夾雜著一些無能為力的羞愧。蘇軾當年因為烏臺詩案被抓,原打算自殺了事,后來想到弟弟蘇子由,擔心自己死后蘇子由不能獨活,就打消了自盡的念頭。這么一想,我知道方小亮一定不會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個世界上。

“錢老師時代”有一天走在大街上,突然想起了錢晨曦的總結,覺得實在振聾發聵。我周圍的人個個都忙得不可開交,每個人都削尖腦袋拼命撈金,恨不得連眼里冒出的金星都牢牢抓住。在這些狂熱的淘金者當中,我可說是唯一一個逆行的異類。我來這兒是來尋找我弟弟的呀。除了我和父母,世人早已經把他徹底忘掉了。我老爹老娘隔段時間就寫信給我,打探消息,有時候還會隨信附上他們在夢中看見的圖景。每回接到信,我的心臟都會哆嗦一陣。我夢想有這么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或者一封電報,說你弟弟回來了,那樣我就徹底踏實了。我和我父母各懷一份希望,就相當于三份,這三份希望,加在一起非??捎^。

這之后的一天中午,我趁午休到郵局給父母匯款、寄信,匯報一段時間以來的情況,因為在剛剛收到的一封信里,父親不知根據什么,斷言說我在海口只顧自己痛快,一點正事不干,簡直是樂不思蜀的劉阿斗。他這么指責我,令我既生氣,又難過,只好立刻回一封信,詳細敘述自己近來經歷的一切。另一方面,我也正式向他請示,該不該回到老家,因為我在海南島這些時日,有關方小亮的消息一無所獲,不知還有沒有在島上待下去的必要。正是在這個當口,我認識了一個女孩,要是一個星期之后我父親在信中罵我、呵斥我,倒也不算冤枉。

這個小郵局位于海秀路街角處,里面人擠人,人挨人,又悶又熱,空氣十分污濁。排隊的時候,我突然聽到旁邊隊列里一個姑娘憤怒的聲音:“把你的臟手拿開!”說話的姑娘個頭勻稱,面容姣好,身穿一件黃色的泡泡紗連衣裙。被她呵斥的是站在她身后的一個30多歲的男子,男子漲紅著臉辯解道:“怎么能這么說話呢?”那姑娘突然轉過身,臉對臉對著那男子,右手食指指著對方的鼻子:“冤枉你了嗎?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猥瑣!不要臉!臭不要臉!”這就是她對那個男人的評價。那男子終于抵擋不住,扒拉開眾人逃了。之后,黃裙子姑娘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似的繼續排隊、辦理手續。一時間,我的視線完全被她吸引住了,真是個美得厲害的姑娘。那姑娘辦完事,昂首挺胸離開了郵局,活像一朵行走的水仙花。

從郵局回去的路上,我的胸口突然感到一陣憋悶,差點兒暈倒在大街上。大街像平時一樣人來人往,卻寂靜無聲,像是一部無聲電影。迎面走過的人神態各異,全都是陌生面孔,沒有一個是我的血親兄弟。希望他在某棵椰子樹下吧,希望他在中國香港、美國、非洲、歐洲吧,希望他在某個匪夷所思的泱泱大國或蕞爾小國吧。理應如此。按照常識,他總不能既不在這兒,又不在那兒。

就在這個周末的晚上,我參加了一個大學生聯誼會。我留神觀察在場的所有人,希望方小亮一時興起,撥冗前來。開場前,突然聽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我努力回想,試圖從記憶里搜索出這個聲音的主人,卻怎么也辦不到。我扭過頭一看,立刻認出了聲音的主人——在郵局里看見過的那個穿黃裙子的姑娘。

此時的她,換了一身衣服,穿著一件淡青色T恤衫,牛仔短褲,赤腳穿著一雙平跟兒涼鞋,很有幾分英氣。有那么一瞬,我的目光和她對上了,她沖我瞇眼一笑,大大方方地揮了揮手。

現在我想起當時的情景,依然昏頭昏腦,要想說清楚兩人認識的具體細節,更是一件難事,因為,多年以后據她說,我當時徑直走到她身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用可笑的配音腔說,認識一下好嗎?而我記得的另一種情形是,她中間出去了一趟,位子被人占了,回來時正好我旁邊有一個空位,她對我說了聲“你好”,就坐下了。她說我腦子有病,說那天她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而我卻記得她和幾個男女在一起嘻哈笑鬧。總之,事情的確切經過已經很難說清、復原。這個令我一見傾心的姑娘是湖北麻城人氏,名叫陶紅。

那天晚上,組織聯誼會的家伙們輪流上臺講話,都像是在拿著話筒喊叫。后來,承蒙陶紅出了個好主意,我們倆溜了號,跑到大街上溜達。我告訴陶紅,前一天中午在郵局寄信的時候,我見過她,她立刻揚聲大笑起來。

“你是不是看見我跟人家吵架了?”

“是?!?/p>

“我媽告訴我,跟人吵架,一定要指著對方的鼻子,那樣對方就氣餒了?!碧占t一路上一直止不住地笑,她的語速很快,一口南方普通話非常好聽?!斑@是我第一次跟人吵架,就讓你瞧見了。”她笑得總是毫無征兆,無所顧忌,一陣一陣嚇我一跳。

“你怎么愁眉苦臉的?”她突然這么說我,“曙光在前頭,要鼓起勁兒來呀,年輕人!”說完又笑了起來。

陶紅讀的是英語系,高考的時候政治考砸了,只夠上本省的一所師范學校,畢業后她不想當老師,就獨自一人跑到海南來闖世界。此時,她正在一家廣告公司做臨時工,一心想找一個正式單位落下來,對我的編輯工作很有幾分羨慕。通過陶紅,我終于體會到被丘比特的小箭射中是怎樣一種滋味,也許可以這么說,我和陶紅立刻雙雙墜入了愛河,但我們當時都不會游泳。陶紅的愛情像熱帶的花兒一樣怦然盛開,熱情洋溢,毫無保留。我跟她相處的方式主要是傾聽。我無法像她一樣興致勃勃,但我昏頭漲腦,努力跟上。

整整一個秋天,也可以說是整整一個夏天,我和陶紅差不多天天見面,時而在這里,時而在那里,時而在海邊,時而在椰林。我們急切地像是被時間追趕著似的接了第一個吻。她如同春天,走進了久處冬天的我。

第一次觸到她的蓮花樣的嘴唇,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差點暈死過去。陶紅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們在摸索中前進。這已經夠美好的了。我們都不怎么了解對方的身體。我們倆的第一次,在慌亂方面旗鼓相當?!昂冒伞凑边@是她下決心后說的話。“好吧,反正……”此后每每想起這句話,我的心就會撲通軟一下。跟陶紅在一起,我體會到了短暫的無意識的巨大快感。不管今后我的命運有多么荒唐,多么惡心,我都不能說我沒有品嘗過美好的滋味。

因為陶紅,我第一次喜歡上了海南島的熱,這份持續上升的永不枯竭的熱度正跟陶紅在我身上激起的熱情相匹配。我擁有了一個全新的自我,一個與我同名同姓的、腦袋時而清明時而糊涂的傻瓜蛋。陶紅渾身開滿花朵,手、腳、腰肢、頭頂、發梢……各處都是芳香四溢的花瓣,她的腳下像是安著彈簧,一有空就來幾個舞蹈動作,或者走起簡版模特步,一扭一轉,煞是好看。

陶紅看到我和方小亮在大學校園里的合影,又得知我弟弟是清華大學的學生,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我弟弟,她評價說,方小亮比我斯文,方小亮嚴肅、斯文的氣質讓她很喜歡,跟我弟弟一比較,我就像個一臉茫然的糊涂蟲。她這么說我很高興,也隱隱有那么一點小妒忌。

方小亮在清華讀的是計算機專業,學制五年,四年級的時候,他已經被普林斯頓大學數學所提前錄取。按照原先的時刻表,他此時應該在美國,可是依照眼下的情況,就很難說了,也許他此刻就棲居在附近的某條漁船上面,誰說得準呢。陶紅對方小亮的事并不知情,她只聽我說方小亮正在讀研究生。她希望在不久以后見到方小亮,最好是最近的一個假期……啊,兄弟,但愿你也在體會著這甜蜜的、發疼的心跳,但愿這些無所不在、欲罷不能的甜蜜煩惱也正在折磨著你。

剛剛成為特區的海南慶典格外多,不拘大節小節都要大張旗鼓慶賀一番。開場音樂播放的一律是令人振奮的鼓勁兒樂曲,不過甜膩呆傻的曲調很快就占領了天涯海角。人們在節慶上大喊大叫,大唱大跳,但大多數人此時還壯志未酬,都懷著一肚子心事,并非真心快活。

慶祝第四套人民幣發行三周年的日子,??诘慕鹑谙到y主辦了一臺晚會,陶紅手里有兩張票,帶我一起去看。路上陶紅忍著笑告訴我,票是我同屋同事李寒風送的,李寒風是南開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比我高幾年級,來海南島之前,在北方某省的團委工作,為人非常深沉。李寒風認為海南島鐵定是他的幸運之地,因為父母給他起了一個好名字,“寒風”在四季炎熱的海南島一定會受到歡迎。

我問是怎么回事,陶紅沒有回答,從隨身包里掏出一疊紙遞給我,我翻看了一下,全是李寒風送給陶紅的情詩。陶紅說,她到我宿舍見到李寒風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他的信,之后,每天都會收到李寒風瘋瘋癲癲的情書。我差點氣瘋了,怪不得李寒風最近一段時間天天皺著眉頭徘徊苦吟,原來是在背著我向陶紅獻殷勤。

陶紅說我:“瞧人家李寒風同志,只見了我一面,就寫了這么多詩,您呢?一個宿舍住過的舍友,好好找找差距吧?!闭f完又大笑了一陣。陶紅讓我把信和詩送還李寒風,告訴他別再寫了,實在受不了了。

我們倆沒有對號入座,遠遠看見李寒風轉著細長的脖子四處尋覓。李寒風送票的時候,陶紅要了兩張,跟他說晚上會帶個女伴兒一起來看演出。

“你不該這么捉弄老李同志?!?/p>

“嘁,也不撒泡尿照照,長得跟紅纓槍似的。”

晚會永遠少不了《我編斗笠送紅軍》“我愛五指山”之類的歌曲,可說是地方特色。中途一個歌手唱起了一首用流行歌曲曲調改編的“海南的風希望的風”,詞作者是寒風,也就是我的秘密情敵李寒風。演唱過程中,陶紅用胳膊肘一個勁兒拱我,讓我別傻笑。后來,我實在忍不住,只好跑出來,到外面點了根煙抽。我再回去的時候正在演一個叫《特區頌》的舞蹈,因為根本不知道特區是怎樣的,演員們只好按照樸素的想法在舞臺上模擬蓋樓、搬磚、手搭涼棚展望未來之類的動作,最后,連陶紅都看不下去了,說:“嘁,還不如直接表演數錢呢!”

這個晚會的特別之處,是在最后安排了一段自由歌會時間,人人都可以獻唱。陶紅登臺唱了一首歌,是那年很流行的一首歌,叫《跟著感覺走》。她唱得好極了,臺風瀟灑漂亮,觀眾使勁起哄要求返場,于是她又唱了一首《酒干倘賣無》,又贏得了滿堂喝彩。陶紅站在臺上真是光彩照人,裙子的褶皺如手風琴般晃動,似乎有優美的音符在里面跳躍。事后陶紅得意地告訴我,她原本要考音樂學院的,可是她老爹極力反對,決不允許她當戲子。陶紅攛掇我上臺去唱,我沒有心思唱,也不會唱,好在上場獻唱的人太多,輪不到我獻丑。中途有一個家伙死把著麥克風不放,一連唱了三四首,差點兒跟要轟他下臺的人干起仗來。

我到外面買了一束花,回來的時候發現陶紅懷里已經有了一大束花,是一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大個子送的,此人自稱是某銀行的經理,我老遠看見他躬身把花和一張名片雙手遞給了陶紅。我認出這個人就是開場時在臺上唱《我愛五指山》的家伙,這場晚會就是他們這家銀行出錢主辦的。后來,我拉著陶紅走了。陶紅有點戀戀不舍,可也不想傷害我的小自尊。那天晚上,我既高興,又悵然。

“我唱得好不好?”陶紅問我。

“湊合?!蔽艺f。

“什么叫湊合?”

“湊合是我對歌唱藝術的最高評價?!?/p>

陶紅笑了,問我:“你覺得剛才那人怎么樣?”

“挺好?!?/p>

“他跟我說可以調我到他們銀行工作,你說我去還是不去?”

“當然去了。數錢多好!”

“欸,你還別說,”陶紅在我前面一蹦一跳地得意,“我還就喜歡數錢!”

我妒忌了。陶紅看出了這一點,她挺高興。很快我就意識到,我當真遇到了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那個在銀行主事兒的老東西也真肯為陶紅辦事,我這么說其實并不公平,因為那個人此時也就30歲左右,可說是一個青年才俊。不出三天,陶紅就到那家銀行上班去了,又過了半個月,銀行家就把陶紅的戶口和檔案一股腦兒從湖北老家調了過來。

不得不說,青年才俊把他對陶紅的愛意全部落實在戶口和工作上,實在太有說服力了。我一邊為陶紅高興,一邊不由得生悶氣,第一次體會到劣勢和虛弱。那時我還不通世故,不知道權力和金錢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重要,只能用醋意和惱怒來抵擋,但這毫無用處,只能把事情搞得越來越糟。陶紅興奮得發了瘋,對我的不安很不以為然,認為銀行家是自己生命中的大貴人。

陶紅到銀行上班之后,應酬很快就多了起來,既要接待存錢到銀行的人,又要接待從銀行往外貸款的人,時間緊張得不得了。以前,我隨時都能找到她,約會從沒有落空過,現在打電話給她,她多半會為難:“不行啊,今天我們單位有聚餐呀?!被蛘?,“我們老板有應酬,非得讓我去,不參加不好哦。”對此,我有些不適應,但也毫無辦法,只能忍痛慢慢對付這種新情況。很多個夜晚,我在大街上游蕩,等待不定什么時候才能醉醺醺、興沖沖歸來的陶紅。??诖蠼稚系哪承┞范?,路燈還沒有裝上,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都如同孤魂野鬼。椰子樹底下從來沒有斷過過夜的人,他們可說是步我后塵的倒霉兄弟。

陶紅從銀行領到第一月工資,立刻花重金燙了一個當時最流行的港式鬈發。她這么一捯飭,更漂亮了,看得我既動情,又慚愧。

陶紅說:“得了,你用不著假裝慚愧,我才不指望男人呢?!碧占t一直在認真設計、規劃自己的前途,自從有了這份中意的工作,她的腳步更輕盈了,很快就跟特區的節奏合上了拍,也跟銀行家的步伐合上了拍。

我知道我不應該懷疑陶紅對我的感情,我只是突然對自己失去了信心。陶紅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我:“沒想到你這么小心眼兒。傻瓜,你不愿意看見我好啊?”

陶紅見過劉剛幾次,認為劉剛是個滿嘴謊話的大騙子,跟他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建議我換一份工作。有一天,陶紅興沖沖地告訴我,她已經跟銀行家說了,打算求他把我也調進銀行。銀行家讓我先投一份簡歷,然后再定時間到他的辦公室去面試。我一聽就急了,立刻斷然拒絕,為此陶紅的臉都氣白了,認為我不可理喻。

“真是不知好歹!別說你不去,你就是去了,人家還不一定要你呢!”

“不要正好!我怎么能讓一個色狼面試!”

“人家怎么就色狼了?”

“瞧他看你時那副色瞇瞇的樣子!”

“呵,我就不愛聽你這么說話!我調工作憑的是自己的本事?!?/p>

“本事不本事我不管,反正他不是什么好鳥。”

“你以為別人都像你呢,以貌取人。”說完這句話,陶紅自己忍不住笑了,但很快又把小臉兒繃住,“哼,終于說出心里話了!真齷齪!”

見我不高興,陶紅也沒有再堅持。但不管怎么說,自從到銀行上班后,陶紅離我越來越遠。她的身上具有云朵的氣質,同時也一點不含糊地扎根在地上,也就是說,夜里是一回事,白天是另外一回事。只要我們的身體離開一米遠,陶紅就開始給我上課,多數是生意經和發財夢。陶紅覺得我心不在焉,心有旁騖,對我越來越不滿意。

“你老是離我特別遠,為什么咱們倆的勁兒總是不能往一塊兒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這輩子究竟打算做什么?”有一天,陶紅向我發問。我不愛聽她說這些,不過也承認她說得對,她的的確確是把我們倆看作一體做通盤考慮的,而我卻沒有。當時我們倆正走在海灘上,我說,我們只要往海里這么一跳,浪頭一來,我們就消失了,像沒有出生過一樣。陶紅撇了撇嘴,嫌我答非所問,說了不該說的瘋話。

“我可不想糊里糊涂過日子?!碧占t又一次向我說起了她的家事,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境貧寒,她和弟弟從小到大沒少領受有權有勢的人,包括闊親戚們的白眼?!皨尩?,我們比誰差哪兒了?比誰都不差!我這輩子必須成功,必須發財!”

陶紅并不知道,我們兩人看似同行,其實一直走在兩條不同的道路上。她有一顆昂揚的腦袋,也有一顆昂揚的心,她走得輕快,我走得艱難,總之,我跟不上她的趟。這天,我鼓起勇氣向陶紅講述了方小亮失蹤的事。陶紅聽后大為震驚,簡直不能相信這種事居然發生在我的身上,從而部分理解了我的心事。因為這件事,我們的心更近了,同時似乎也更遠了。

“正因為這樣,才更應該打起精神,更應該不計代價多多掙錢,獲得成功!”這是陶紅的看法。有一天,陶紅不知從哪兒弄到了一個消息,攛掇我趕快注冊一個公司,專門給內地來的客商提供咨詢服務,收取傭金;另外的一天,陶紅不知在單位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建議我考研究生,回北京,她說她愿意放棄眼下的一切,跟我去北京生活,這個看上去很誘人的提議也被我拒絕了,因為一想到為此需要重新背誦書本上那些好不容易忘掉的胡話,我就想吐,再說我也根本不想再回該死的學校。

“可是你這樣晃蕩到幾時才算完呢?現在年輕還可以,將來怎么辦?怎么就不能向前看!”在陶紅看來,不管怎么說,所有的事情都正在好轉,海南的發展和機遇就是明證,必須緊緊抓住眼前的一切機會。可是我的力氣不夠,更重要的是我什么都不想抓,只想找到我兄弟的下落,這已經成為一種慣性,一種病態的執拗。

因為進入了備有空調的辦公室,現在陶紅一回到我們租住的那個靠電扇降溫的小家,就氣不打一處來,覺得我眼下這種體制外野狗般的生活不安定,沒有安全感,更沒有前途。

“得到了就不珍惜了?!碧占t頻繁抱怨,這樣的誤解簡直是在挖我的心肝,“你不在乎我也沒什么了不起,喜歡我的人有的是。”這一點她說得倒是一點不錯。

日子一長,陶紅對我漫無目的尋找方小亮的這件事,嘴上不說,心里十分憤恨,簡直把方小亮當成了隱藏在某處的一個敵人。而我,跟容光煥發、蒸蒸日上的銀行家相比,只能算個活著一半兒的蠢蛋。

現在說起銀行家,陶紅一點也不忌諱,大大方方承認:“沒錯,他是在追求我,可我并沒有答應他!你這么猜疑簡直是在侮辱我!”話雖這么說,但我發現,她的底氣已經遠不如以前那么足了。

與陶紅相比,我的確是個白癡。她這種人,像氫氣球一樣最終一定會飄到高處。她本來已經靠美貌和才藝進入了高尚社交圈子,偏偏還喜歡動手,居然在極短的時間內成了他們單位的點鈔能手,也許她在這方面確實很有天賦。

此時,出版發財經的熱度已經過去。我一時無事可做,擔心被炒魷魚,就對劉剛說,我打算到黎民中去采風,記錄當地的民歌和民謠,出一本《瓊島歌謠集》。劉剛驚訝地看著我,在他看來,我準是瘋了。最后,劉剛打發我到庫房去暫時協助發貨。不久以后我才知道,劉剛早已另組了一套秘密班子,開始了另一番事業,開辟了一個新領域。

我偶然從一個名叫解力龍的湖南人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解力龍是個自學成才的文學青年,兩三歲時得過小兒麻痹癥,走路一顛一顛,兩只手也沒有發育好,細瘦變形,寫起字來非常吃力。剛來的時候,解力龍見誰都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后來受到了劉剛的重用,經常在空調房間里代筆撰寫新聞和專題稿,終于抬起頭來了。

那天下班后,我在公司附近的水塘邊看見了這個新晉的體面人,發現他竟然獨自坐在塘邊的一塊石頭上默默流淚。突然看見我,解力龍嚇了一跳,連忙擦掉了眼角的淚滴。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不打算干了,實在受不了了。接著他半遮半掩向我吐露了他的心事,這一兩年,他一直在秘密炮制情色書稿,因為這項工作,無端加快了手指頭消乏的頻率,過不了一半天就忍不住來上一回,既疲累又自責,離自己渴望的藝術家生活越來越遠,實在扛不住了。劉剛給解力龍配了一個單獨的辦公室兼宿舍,原來除了人道主義方面的考慮,還隱藏著這么一個秘密。

“你不想干,為什么不跟他明說?”

“我也想過跟他明說,可是大哥,他是老板,他要把我開除我以后怎么活呀……我總不能又回到大街上流浪,住到椰子樹底下呀。”這個倒霉蛋考慮的倒是實打實的正經事。

解力龍說,劉剛經常這么給他鼓勁兒:“咱們正在開拓一個嶄新的領域,當然也不是全新,古已有之嘛,但是跟解放思想前相比,的確得說是一個創新。我們搞出版為了什么?老百姓的迫切需要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五塊錢一本,解決了多少窮哥們兒的性饑渴問題!對安定團結大有好處!我要把你打造成一個真正的暢銷書作家,‘夏飛’,我給你起的這個筆名多好,夏日飛翔,將來一定能出大名……”這些話聽上去很像是劉剛的口吻——劉剛和主編老王給我布置過這個選題,被我一口拒絕了。原來他們在背著我開小灶啊,王八蛋!后來,在解力龍的宿舍,我看到了幾本文字不俗的小淫書,作者署名果然是“夏飛”。

大概也就在這個時候,我萌生了離開“萬利”公司的念頭。該離開了,傻瓜!一切都徹底完結了!除了在“萬利”公司的位置越來越尷尬,我和陶紅的關系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半個月前,陶紅已經借口加班,住進了辦公室,此后,她工作越來越忙,除了回來取過一次東西,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傊?,幸福的星光黯淡了,消逝了。另外,在唱歌方面,陶紅和銀行家也已經組成了黃金搭檔,唱起了《相思風雨中》《明天你是否還愛我》之類的港臺情歌。我不能忍受陶紅離開我的視線,但她到底離開了。

真正導致我離開海南是“萬利”公司的突然垮臺。不知被什么人舉報,“萬利”公司炮制的玫瑰系列情色小冊子突然上了有關部門的辦公桌,進而又上了更高一級管理部門的辦公桌。除此之外,“萬利”公司還涉嫌利用自己的發行渠道販賣淫穢影像制品。這么說,經我手發出的貨物有不少是這類玩意兒,這下把我驚得不輕。萬萬沒有想到,“萬利”公司此時已經成了一個制黃販黃的秘密窩點。所有的淫穢制品都是辯證哲學家老王一手主抓的,怪不得老王一下子闊了起來,一向生活節儉的他居然在不久前買了一輛大皇冠當坐騎。

劉剛事先得到了消息,穩坐釣魚臺,卻苦了兢兢業業一門心思搞事業的主編老王,因為這個公司的注冊法人不是劉剛,而是老王。一天,辦案人員突然行動,在“萬利”公司抓住了倒霉的哲學家老王,其他人全都聞風而逃,只有腿腳不利落的解力龍一人當場落入了法網,他應該瘸人先跑才對呀。此時劉剛已經全副精力投入房地產生意,一時分不出身來過問這些不體面的爛事。

那天,天公作美,下起了小雨。我快要走到公司的時候,在十字路口突然遇到了紅燈,我的心里陡然生出了一個不祥的預感,感到大事不好。我像受驚的老鼠一樣當即轉頭,遠離了近在眼前的老鼠夾子。

這可以說是一次及時的轉身,一次完美的逃脫。我甚至來不及跟陶紅當面告別,因為此時陶紅人在北京。去北京之前,我和陶紅在電話里吵了一架,我告訴她,即使跟我分手,也不要跟銀行家在一起,因為銀行家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王八蛋。陶紅在電話里大罵我是神經病,因為跟誰好是她的自由,用不著我來多嘴。

現在想來,我當時真是瘋了。陶紅不知道,就在前一天,銀行家突然約我在海邊見面,那真可說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面試,銀行家帶了兩個保鏢,三個人全都戴著墨鏡,架勢跟有些港片里的情景一模一樣。銀行家沒有跟我廢話,開門見山讓我立刻從陶紅身邊消失,最好立刻離開海南島。為了補償我的情感損失,銀行家遞給我一個裝滿錢的牛皮紙袋,我恭恭敬敬接過來,然后一把將牛皮紙袋摔在銀行家臉上,之后我們就打起來了,銀行家揚起手里的大哥大砸在我的頭上,他身邊的兩個家伙一擁而上,把我打翻在地,之后一左一右把我摁住,控制了我的身體。

銀行家用大哥大指著我,罵我不識抬舉,勒令我立刻滾蛋,說以后在海南島見我一次打我一次。這出狗血劇情差點把我笑死,我真希望這幾個色厲內荏的家伙當場把我打死。這一切自然都是瞞著陶紅干的。之后陶紅就和銀行家一道,到北京參加全國點鈔大賽去了,據說陶紅是唯一一個不在第一線柜臺工作的選手。

我從陶紅單位要到了她在北京的電話,給她打了電話。

“找我干嗎?”

“我要走了?!?/p>

“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暫時要離開海南了,先回老家看看,然后再……”我突然想到,我離開海南倒遂了渾蛋銀行家的意。

陶紅在電話那頭愣了一下,然后厲聲打斷我:“那你還給我打電話干什么?!”

“就是想跟你道個別?!?/p>

“用不著!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吧!”陶紅哭著把電話掛了。

我心里一寒,眼淚瞬間流了出來。我和陶紅糾纏在一起這么久,對生活的理解比以前更加深入,也就是說,傷口更深了。

我一時不知道外面的形勢,不敢白天出發,只能等天黑之后再上船。我背著行李悄悄拐到李寒風位于五指山大廈的辦公室里,暫時躲避一下。幾個月前李寒風跳槽到一個演藝公司,當上了這家公司的藝術總監,適時躲過了眼前這場不大不小的災禍。李寒風早就看穿了劉剛,認為劉剛是一個奸詐狡獪、不學無術的大壞種。此人很有先見之明,不過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李寒風在他的單獨辦公室一見到我,就大聲嚷嚷:“嗨,兄弟,是不是給我送喜糖來了?”

“哪有那好事兒。”

“你得有點危機感,陶紅那小婊子可是個搶手貨!”

“你才婊子呢!”

“別誤會,我不是那意思?!崩詈L環顧著自己的辦公室,一邊觀察著我的反應,此時他已經梳起了油頭,穿上了大花襯衫,裝扮成了成功人士,“怎么樣,我這兒?還可以吧?按說我不該說老朋友的壞話。我早說什么了?劉剛就是個不擇手段的渾蛋衙內,一點兒底線都沒有,早晚得出事兒!這回怎么樣?他自己沒事兒,卻把所有跟著他干的兄弟全坑了!”

我有一搭無一搭地用四川話說:“劉剛同志,是一個好同志?!?/p>

李寒風注意到了我的行李:“你這是要鬧哪樣?”

我說:“沒事兒,出來轉轉。”

“不管遇到什么事兒都別想不開。昨天有一個倒霉蛋兒跳海自殺了。我幾年前在老家的時候也老想著自殺,一個字,苦悶,不知道前途何在?,F在在海南,感覺自由多了,痛快多了,當然也還遠沒到理想的程度。這地方的確沒有文化,不過這件事情得從兩方面看、辯證地看……”

聽到李寒風說“辯證地看……”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這么笑,說明你屁也不懂。下士聞道,大笑之。你太年輕、閱歷太淺,還不懂得比較,你要是在內地工作過哪怕一年,你就會有不同的認識,就會對這里贊不絕口。簡單來說,正因為這里沒有文化,才有我們這些文化人的用武之地,才是我們這些文化人的優勢所在……”

“您是文化人,我可不是?!?/p>

在我們說話的當口,不斷有人出入李寒風的辦公室,都是鶯鶯燕燕的漂亮姑娘。我坐在屋里有些礙事,打算起身告辭,李寒風一把把我摁在椅子上,說:“你踏踏實實坐著,一會兒老哥哥請你吃飯?!崩詈L一邊給姑娘們做指示,一邊在各種文件上簽字,一邊和我有一搭無一搭地胡扯。

“這些姑娘不比陶紅差吧?”

“不知道你指的什么。”

“別那么一往情深,容易受傷害。”

“你都這么成功了,怎么還沒把老婆孩子接過來?”

“離了。這回真是無家一身輕了?!崩詈L瞟了我一眼,“兄弟,別為一個女人傷心,不值得。我聽說陶紅現在傍上了一個銀行副行長,那孫子我很熟,也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媽的,一個白花花的姑娘被一頭臟豬糟蹋了?!?/p>

我起身要走,又被李寒風一把摁住了。李寒風用已經抵達彼岸的眼神打量著在苦海里撲騰的我:“怎么樣,到我這兒來干吧。我正準備著手培養一批青年作者?!?/p>

“謝謝,我寫不了順口溜?!?/p>

“什么叫順口溜?!”李寒風居高臨下地笑了兩聲,“你還太嫩,根本不懂文學的真諦!”李寒風推開窗戶,大概幻想會有一股涼風適時吹進來,結果吹進來一股大熱浪,他又趕緊把窗戶關上了。

“這是一個日新月異的城市,一塊風水寶地。一個人只要有心,一定能弄出好作品、大作品來。兄弟,聽我一句掏心窩子的話,你不是做買賣的料,我也不是,所有的牌都已經被人做過了手腳,所有的買賣都在暗中進行。”之后,李寒風轉過身看著我,“你我兄弟一個屋住了兩年,我勸你還是留下來。雖然哪兒都不自由,但這里終歸天高皇帝遠,比別處好那么一點點。”

也許李寒風這種靠販賣真假藝術致富的勾當才算得上富有人性的生活?有那么一會兒,我突然覺得李寒風跟陶紅很般配,他們都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可算是這個島上屈指可數的佼佼者。

窗外傳來一陣刺耳的警笛聲,李寒風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警覺地看了我一眼。

“兄弟,‘萬利’那個案子里沒你什么事兒吧?”

“有事沒事我怎么知道?”

聽我這么說,李寒風立刻緊張起來,不由分說拿起我的行李塞到我懷里:“抱歉了兄弟,原諒我不能再留你了,趕快走吧!你放心,警察要是問起來,我決不會透露你的行蹤!”

我知道李寒風怕被連累,一時很后悔到他這里來。李寒風一邊往外推我,一邊向我道歉:“實在對不住了,兄弟!世道險惡,不得不防!咱們后會有期!”之后,迅速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樓下晃蕩著幾個穿制服的警察,我嚇了一跳,趕緊躲到一個角落里,直到警察們走遠才敢露頭。在街角,我看見劉剛開車一閃而過。王八蛋,他倒逍遙自在!不知劉剛后來有沒有給牢房里的哲學家老王送春宮撲克解悶,這事兒他完全可以做到。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逐漸知道,劉剛是江西人,原本是個農村青年,高考恢復之初,他從老家考入當地的一所糧食管理學校,畢業后跑到北京投奔一個戰爭時期在他家養過傷的老將軍,在將軍府待了幾年,之后搖身一變變成了老將軍的義孫。海南建省后,他憑借老將軍的一張字條從一家大報社謀到了駐海南記者站站長的身份,來到海南發展。這條五短身材的好漢,多年后賺得盆滿缽滿,在北京當上了某房地產公司的總裁,整天養馬,打高爾夫球,轉核桃,收藏古董,寫微博,在電視上胡扯。

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欲望和焦慮,也可以叫作夢想和希望,這些東西其實是一回事。在一根電線桿子上,我看到我不久前張貼的尋人啟事已經被風或者被什么人扯掉了半拉。照片上的方小亮是他學生證上的大頭照。旁邊一個人也湊過來看啟事。我擔心他是個暗探,趕緊移步走開了。我的書法因為常年書寫尋人啟事,無意間已臻流利圓熟之境,成為不為人知的天下第三行書——“尋弟稿”,可謂意外得筆,下筆便到烏絲欄。

來海南旅游的人像狗尿苔一樣越來越多。我像一個土生土長的島民一樣討厭這些假模假式的旅游者。他們四處撒尿,四處照相,四處丟垃圾,好像他們有了錢就非得來這里拉尿一通不可。在那些吵吵嚷嚷的旅游者身邊,我看到一個赤腳流浪漢把身邊的垃圾歸攏起來,一點一點放進了自己破舊的軍挎包。只有四海為家的流浪漢才是真正值得敬重的規矩人。

逃離??谥?,我很想做點什么以示告別,可我實在不知道該做什么。在碼頭上,我回頭看了??谧詈笠谎?,想起陶紅,想起方小亮,一霎間心痛不已。有史以來大概沒有幾個人像我此刻這樣心碎。我真想一頭撞進海里,一了百了。

不遠處,一家新開業的商鋪正在放鞭炮慶賀。這是劉剛和銀行家們的世界。“錢老師時代”已經徹底到來。

時隔幾年,我順著原路,又坐了一天一夜的船,來到廣州。這時正值春運,火車票非常緊俏。我找到在廣州工作的大學同學董大寬,在他的單人宿舍打了個地鋪,托他買票,根本買不上。我自己連續起大早到火車站蹲了好幾天,也買不上。車站到處都是外出打工的苦命人,個個惶惶如喪家之犬,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拖家帶口,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我思鄉心切,甚至動了念頭,打算沿著京廣公路,一路搭車回北方老家。

董大寬在當地的一所海關學校當老師,每天下班回來后,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寫小說,每寫幾頁紙,就拿給我看。他的這部長篇小說名叫《你往哪兒跑》,寫的是我們大學一伙呆傻青年畢業后發生的故事,活靈活現,悲憫深沉。主人公就是馬用、杜克、他自己,還有我這些家伙,我就是一個字不看,也知道他寫得好。

我忘不掉陶紅,趁下班時間在老董的辦公室里給她打長途電話。電話一通,陶紅就劈頭蓋臉把我一通臭罵,指責我是懦夫,居然還有臉給她打電話。多年后我才知道,銀行家告訴她,說我找他談判:只要他肯付給我一筆錢,我就永遠離開海南,離開陶紅,這就是我突然離開海南的原因。不管我怎么解釋,陶紅都不肯聽,這種可笑的故事她都能相信,可見她是昏了頭。為了讓我閉嘴,她突然問我跟她分開的這段時間,有沒有對不起過她,我說沒有。她立刻對我說她有。他媽的,這是要讓我徹底死心的節奏啊。我知道在這件事上陶紅的痛苦程度不亞于我,但她分手的決心幾乎和痛苦的程度一樣大。之后,為了刺激我,陶紅向我詳盡講述了她和銀行家好上的細節。我聽后一下子哭了起來,淚水怎么也止不住,我甚至賭咒發誓對陶紅說,那個流氓要是膽敢欺負你,我一定會殺了他……“你放心吧,他對我非常好!”這就是陶紅對我說的話,說起那個人模狗樣的家伙,她居然有幾分親熱,甚至還有幾分自豪,差點兒把我活活氣死。最后我終于明白過來,在陶紅心里,我此時已經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外人。

一天,老董約了幾個大學同學到大排檔吃飯。在座的有高群、高眾兄弟。那天晚上,我們幾個人一直喝到天亮才散,誰也沒有喝醉,反倒越喝越精神,后來我們懷疑喝的是兌了水的假酒。

高眾是北大中文系另一個專業的同學,四川人,他的哥哥高群,從四川的一所地方大學退學后一度在北京游蕩,經常在我們男生宿舍里四處借宿。高眾原本分配在廣州一家賣電器的國營單位,上班不久,就因為收留了一位從北京來的通緝犯朋友,被開除公職,勞教了一年。說起分別之后各自經歷的趣事,我們幾個相對一頓傻笑。

散場的時候,看著高群、高眾兄弟倆,我觸景生情,不由得起了手足之思,一時控制不住情緒,流了眼淚。高群、高眾兄弟用四川方言交談了幾句,突然對我說,你干脆別回去了,就在這兒跟我們一塊兒干得了。我原本也沒有什么準主意,到哪兒都無所謂,于是就聽從高氏兄弟的邀請,留在了廣州。

高群高眾兄弟倆開了一家廣告公司,經過幾年熬煎,已經很具規模。高群推心置腹告訴我,他有個討厭的毛?。壕凭^敏。這個天生的缺點使他苦不堪言,同時也大大影響了公司業務的發展。我因為有酒量大的特長,正好可以幫他們的忙。高眾說,廣州這里的人不是不好酒,是酒量小,但政商圈子里總會有那么一兩個海量的家伙,而且官職與酒量成正比,似乎酒量是升職的一個必要條件。

在廣州,你會經常在飯館里看到兩個精壯漢子點一瓶啤酒,喊道:“今天兩兄弟一醉方休!”分享完這一瓶啤酒,這兩位好漢極有可能就真的醉了,只見兩兄弟互相攙扶著,說些豪氣干云的大話,晃晃悠悠步出飯館,走入人海之中。

我給老家的父母拍了電報,把我的行蹤知會了二老,照例沒有收到他們的回電。此時,他們已經很少給我回信,兩個人一塊兒迷信上了氣功,據說這種功法可以收到來自大氣層以外的信息,不啻是一種新的探索。他們走失了一個兒子,幾乎相當于失去了兩個。至于我是該回老家還是該在南方繼續游蕩下去,他們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高氏兄弟的廣告公司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天行健”。辦公室明亮、舒適,很有現代氣息,跟劉剛提供給我們的那幾間悶熱的老鼠洞完全兩樣。公司手頭正做的是一家當地保健品廣告,另一個持續項目是香港的一家大品牌洗浴廣告。我的主要工作是帶領幾個年輕人策劃文案,工作十分雜亂、繁忙。但我很快領悟到,對我們來說,專業方面不成問題,我們的主要工作是全力拿下一個又一個訂單。這件事,其實也沒有什么訣竅,用王婆老人家的話說:官人愛鈔,姐兒也愛鈔,只要肯使錢,什么都能辦到。

我把錢晨曦有關“錢老師時代”的預言說給高群高眾聽,兄弟倆笑得不行。但高群對錢晨曦的總結并不佩服,說:“別扯了,這個說法算得上俏皮,但說到底哪個時代不是這時代?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無一例外?!备弑姺瘩g道:“所有時代都是‘錢老師時代’不假,但這之前我們經歷了一個動蕩時代,所以這話聽起來還是有些不同凡響,何況這個時代比所有時代都更加瘋狂?!?/p>

廣州沒有海口那么熱,但比??跓狒[繁華得多。唱歌、摳女是我見識到的新娛樂。海口的夜生活有點鬼鬼祟祟,這里卻是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只要兜里有錢,身體頂得住,可以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因為工作原因,我們幾乎三天兩頭張羅酒局,到處上趕著陪人家喝酒、付酒錢,有時候不需要陪酒,只需要付酒錢,我們就派一個人去結賬,其他人在家里醒酒療傷。

一天,我們跟對接的一個部門的宣傳部副部長喝酒,此公是潮汕人,酒量奇大,我們設了不下三次大宴,終于把他喝倒,成了說得上話的兄弟。這家伙是個既好色又好酒的豪客,每次酒后都要到歌廳唱歌、找小姐,是一條耍得開的好漢。

這天晚上,我喝多了酒,看著眼前燈紅酒綠的一切,想起不知棲身何處的方小亮,一時黯然神傷。我對方小亮說,兄弟,你要是在這兒,就趕緊走出來吧!總這么躲著、藏著,不是個辦法,不管你遇到了什么,我都會和你一起面對,一起挺住……我一邊在廁所嘔吐,一邊對著方小亮拼命說話……豈無兄弟,不與我同行……

后來,我借來高眾的大哥大,打通了陶紅的電話,居然是銀行家接的,我那個仗勢欺人的后任聽上去老大不耐煩,捂著電話大聲說:“小紅,找你的!”他居然叫她“小紅”,簡直把我氣死。陶紅聽出是我的聲音,頓時惱怒起來,氣哼哼地說:

“這么晚了打什么電話!”

“我找你有事兒。”

“有事快說!我都睡覺了!”

“我想給你唱首歌兒?!?/p>

“你神經病???真是討厭!”

自從和我徹底分手,陶紅就變成了一個悍婦,露出了冷酷的本性,同時我也聽說她在北京的點鈔大賽中脫穎而出,獲得了“三八點鈔能手”的稱號。她只在決賽中惜敗給了一個浙江籍選手,榮獲榜眼,真讓我自豪。我想象著她一雙花手飛快點鈔的樣子,開口唱起歌來,唱的是什么,只有天知道。我唱完歌,發現陶紅早已經把電話掛了。我喘著粗氣想:愛掛不掛,反正我已經唱出去了,唱出去了也就完蛋了。

周末,我通常和高氏兄弟、老董到大學校園里跳舞、閑逛,看漂亮姑娘。有時候,順路經過,我也會下車,到某個大學校園里去轉一轉,看一看。方小亮如果在廣州,一定會是在大學校園的某處,這是我的判斷。只有在校園里,我才能聞到他的氣息。我有時候甚至會想,我的傻兄弟此時也正在滿世界昏頭昏腦找我吧!我甚至看到了他那副極度緊張又故作輕松的神態。小時候,一旦我不理他,不帶他玩兒了,他就會現出這種特別的神態。

一天,臨近中午的時候,我走進了一所大學。在一個教學樓外,我看到一個穿背帶裙、戴白框眼鏡的女孩子坐在回廊上看書。我忍不住駐足看她。她注意到有人看她,并不在意,用中指推了推滑落到鼻尖上的眼鏡,繼續埋頭看書。我走過去,向她問好,然后把方小亮的照片拿給她看,問她見沒見過這個人。她看看照片,又看看我,夸張地瞪大了眼睛,說:“開什么國際玩笑,這不就是你嗎?”她這么說,一時把我也說愣了。

“你是不是經常這樣和女生搭訕呀?貧是貧了點,還算有創意?!边@姑娘心情挺好。我沒有解釋,看了看她手里的書,是一本科學方面的英文著作,不由得贊嘆。她輕描淡寫地說,也沒有什么啦,只要記住術語,搞清定義,也就一馬平川啦。她學的是化學。她問我是哪個系的,我說我早已經畢業了。之后,她問我在哪里工作,我一時興奮,就把在“天行健”做廣告、喝大酒的故事添枝加葉地說給她聽。她的笑點很高,表情淡然地聽我講一樁樁糗事,偶爾適時地追問一句:“然后呢?”

末了,我問她在干什么,她說她在等男朋友。她指指旁邊的一座古色古香的教學樓,說她的男朋友正在里面考試,她是另一所學校的學生。

我和女孩所坐的回廊外是一叢叢寬大的芭蕉樹和夾竹桃樹,不遠處有一灣湖水。這所大學到處是大大小小的水塘,水面幾乎與岸齊平。女孩兒頭發有點潮,披散在瘦削的脖頸和肩膀上,像是剛剛出浴。

我們談起了樹。我說,北方的樹木,比如白楊樹、樺樹,樹身上都有眼睛,南方的樹木基本沒有,很像南方人的性格,悶聲發大財,對其他一概視而不見。她對我這番胡謅深表贊同。因為身上帶著方小亮的照片,剛才又談起了他,我的感覺有些古怪,因為跟這個女孩子在一起的談吐和聲音都不像平時的我,倒像是方小亮。

我注意到,這個女孩兒的眼睛非常特別,尤其是偶爾透過鏡片看人時黑白分明的眼眸似定未定的樣子。她難得地笑著告訴我,上一年的“三八”婦女節,系學生會來給她們送免費電影票,只有她一個人拒絕了,她宣稱自己不是什么婦女。我喜歡這個故事。在炎熱的南國,這位姑娘身上竟有一種冰山雪蓮的氣質。

正說著,下課鈴響了。我不由自主站起身來。女孩兒卻沒有動,仰著臉問我:“我要是看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你,怎樣才能找到你呢?”我連忙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這是公司為了開展業務方便,特別為我印制的。女孩兒接過名片看了看,迅速將名片夾在書里,放進了書包。我問了她的名字,她說她叫張英楠。一會兒工夫,一個瘦瘦高高的清秀男孩子跑過來,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拉上張英楠飛快地走了,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用上海話大聲說笑。

我的心里很是失落,呆立在原處目送一對金童玉女離去。即將拐彎的時候,張英楠突然轉頭回望了我一眼,我的心不由得窄了一下。要是說初見陶紅的瞬間是水仙花的瞬間,這一刻就是曇花的瞬間。

張英楠能跟我在一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她跟我在一起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當時,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這一定是什么人暗中幫了我的忙,否則一切不可能這么順利,又這么沒頭沒腦,也許可以說,這是一種感情之外的感情,因為和張英楠在一起的日子,我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語都似乎伴隨著古怪的回聲。

熟悉之后,我問起她的男朋友,那個瘦瘦高高的清秀男生,張英楠說她根本沒有男朋友,清秀男生是她的高中同學,因為遠離家鄉,兩個人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張英楠這么說的時候,我還有點得意,以為自己在這場情感競爭中輕而易舉取得了優勝,其實,張英楠說的是實話。對她來說,所謂男朋友,不過是個臨時伙伴罷了。

在校園偶遇一周后的一天,我正在公司和高群、高眾兄弟開會,突然有人喊我接電話,我剛對著聽筒喂了一聲,就聽電話里一個女聲說:“你要是聽得出我是誰,我就去找你,要是聽不出,就算了。”我立刻聽出了她的聲音。此時張英楠正讀大三,學分已經差不多拿夠,整天讀書聽音樂,一個人在廣州校園里和大街上游逛。

我自忖已經有了跟陶紅相愛的經驗,在愛情方面不算生手。可是面對張英楠,我卻有一種奇怪的、幾乎是羞赧的感情,她身上那種少女般的獻身精神,既鋒利又脆弱。當天晚上第一次擁抱,剛剛碰到她的嘴唇,她就哭了起來。結果什么也沒有發生,只是聊了大半個晚上。直到第二天凌晨,兩個人都困到睜不開眼睛,才糊里糊涂燃起了熱情。

這之后,她像是突然獲得了靈感,擺脫掉了一切可見不可見的緊身衣,變得既灑脫又執著,很有女科學家的探索精神。

因為這起戀愛發生在校園里,我又在大學沒談過戀愛,感覺恍如補課一般。那些日子,我一趟一趟奔赴花前月下,在張英楠那散發著青草氣息的花裙子下迷醉,尋找路徑。幾個月時間,我在隔了一層薄霧似的、涼如水的狂熱中度過,既瘋狂,又冷靜。即使在短暫的無意識的甜蜜眩暈中,我依然是清醒的。我似乎另外生出了一只眼睛,看著自己和張英楠交談、擁抱。

張英楠寫信、留字條的時候一直管我叫“老爸”,偶爾當面也會這么叫。后來我知道,在黃浦江邊長大的張英楠是一個遺腹子,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她爸爸可說是個奇人,早年畢業于南京某軍事院校俄語系,精通俄、英、德三門外語,后來被打成了蘇修特務,在獄中多次被押赴刑場陪綁,最后實在不堪折磨,用一把磨利了的牙刷刺中股動脈自殺身亡。

起先,在我的世界里,張英楠和陶紅完全重疊在一起,沒過多久,張英楠就從陶紅的影子里倔強地分離出來。我最初對她琢磨不透,后來更加琢磨不透,你永遠猜不到她下一步會做什么,任何羅盤和路線圖對她都不起作用。認識后不久,她就把她手繪的巴掌大的畫作,全部帶到我的小屋,這些小畫,恨不得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畫上只有兩種形象:貓和穿牛仔褲的大長腿天使,同時她還把一個半導體收音機和她收養的一只流浪貓帶進了我的小屋。

張英楠從不讓我到學校去找她,因為她隨時都能找到我。她喜歡主動。她痛恨大學宿舍,一刻也不想在宿舍里待著。后來我聽說,她們學校兩年前出了一件事,一個大二女生被人投毒,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卻慢慢變成了一個傻子。張英楠不動聲色地告訴我,這件事就發生在她們宿舍。二年級的時候,她們宿舍的一個姑娘突然開始發燒、嘔吐、掉頭發,后來被確診是鉈中毒,但下毒的人卻難以確定,公安部門做了幾次調查取證,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張英楠給我看過那個姑娘的照片,那是一個漂亮的北京姑娘,是張英楠最好的朋友。這就是張英楠痛恨大學宿舍的原因。有一次我開玩笑對她說,投毒者的真正目標也許是她。張英楠臉色大變,她之所以如此不安,是因為她經常做夢,夢到那件事是她干的。我漸漸對大學,包括自己讀過的大學有了全新的認識:大學里培養各種各樣的東西,包括能人、蠢材、懦夫。

對張英楠來說,自由比什么都重要,獲得一個獨立的空間比什么都重要,她受不了任何形式的束縛。很快,我租住的小屋就成了她的另一個宿舍。只要她在家,收音機永遠開著,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保持與外界的脆弱聯系。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有時候,她天天來,一連幾天待在這兒;有時候,她又幾天都不露面,電話也不打,像是突然從人間蒸發了。

轉年的春天,張英楠把畢業論文修改完成后,租了一大堆錄像帶,整天窩在沙發上看,有時候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她像貓一樣靈動不羈、行蹤不定,深陷在自己的半封閉世界里。她的任性是一個自知受寵的女孩兒的任性,包含著某種冷酷的成分,就連她的欲望似乎也是涼的。我是在愛著她,她也在愛著我嗎?我一點也拿不準。不管怎么努力,我都無法和她達到深刻的程度,這個青澀的、神經質的姑娘天生孤獨,似乎根本不想跟我、不想跟任何人長時間廝守在一起。

她喜歡貓,經常跟她收養的那只流浪貓悄悄說話,她本人大概就是一只貓轉生的吧。不用說,我愛她,用跟愛陶紅迥然不同的方式。我像是隔著鏡子看著這個貓一樣的姑娘在我的房間里出出進進。她看上去表情淡然,內心卻十分緊張,我非常擔心她身體里的某根弦會突然繃斷。

有一次在辦公室,我心里突然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連忙放下手頭的工作跑回家去,因為我擔心張英楠已經自殺。我像被什么東西催促著一樣,一路狂奔到家,直到打開門,看見她窩在沙發里一邊看書一邊洗腳,我急速跳動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種種跡象表明,這個姑娘也是一個迷路之人,這一點倒跟我十分相配。

臨近畢業,張英楠并不急于找工作,似乎一直超然物外。我偶爾問到此事,她就敷衍說,她也不知道去哪兒。我對她說我希望她留在廣州,她也不置可否。在她身上,我體會到了陶紅當年對我的情緒:她離我既近又遠,我們的勁兒并沒有使在一塊兒。一經意識到這一點,我便更羞于開口,不能說她這樣做有什么不妥。

事后想來,張英楠跟我在一起的日子純粹是一場愛情幻影,一堂裝扮成愛情的青春實驗課。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愛情,而是別的。她聽我說起過方小亮的事,但聽過立刻就忘了,因為她對外界和別人的事不感興趣,她自己的事情已經夠讓她操心的了。

大學畢業離開廣州的日子,張英楠根本沒有告訴我。那天,我預感到了什么,跑到宿舍去找她,同宿舍的女孩兒告訴我,她已經去了火車站。直到這一刻,我才突然夢醒,覺得我要徹底失去她了。出租車快到火車站的時候,車堵得厲害,天又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大聲喊叫,讓司機停了車。

我在大雨中丟了魂兒似的跑進火車站,徑直奔向站臺。就像傻瓜電影里經常出現的鏡頭一樣,我趕到時,火車恰好開動了。我在徐徐滑過的車窗里看到了她,一張白瓷一般細膩得不真實的小臉兒。她在跟來送她的大學同學們、跟她青蔥的大學歲月告別。她的眼神像往常一樣冷漠,與站臺上那些淚光閃閃的同學恰成對比??吹轿視r,張英楠顯然吃了一驚,然后勉強向我擠出了一個笑容,下意識地揮了揮手。

這一刻,我的耳邊反復播放著一首順口溜:“北京火車剛到站,看見一個小美人兒,白白的臉,紅嘴唇兒,原來是個玻璃人兒……”

我的視線模糊了?;疖嚌u漸加速,張英楠像一面彩旗一樣飄走了。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著我,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虛構,一場夢幻。

站在空蕩蕩的站臺上,我突然意識到,我和張英楠的相戀,不過是我一個人的瘋狂,不過是中了魔怔的我在瘋狂追逐一朵自由開放的花朵,也許還是一朵被嚇壞了的、倔強的花朵。

多年來我一直懷疑,這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是別人的愛情,另外的愛情,背面的愛情。后來我往張英楠的家里寫了好幾封信,她一封也沒有回過。其中有一封,我昏頭昏腦塞進了寫著杜克名字和地址的信封,同時把寫給杜克的信誤寄給了她,這件事被杜克當作笑話講了很多年,我似乎也需要用很多年時間來反芻這段情感急就章,了解這個謎一般難以參透的女孩。多年來,張英楠如同一個幻影、一個浮漂,系在我踉踉蹌蹌的腳步上。我的愛情從來沒有得到過她的真正回應和青睞。

我專門向高氏兄弟告了假,回老家石家莊看望父母。我父母在同一所中學教書,此時,都已經退休。幾年過去,我父母對我弟弟的事有了新的思路。我父親在家里用一種土法算卦,說經過測算,我弟弟現在不是在美國就是在歐洲,還有一種可能,是在非洲的一個原始部落。

“這小子是叛逃了啊,真是不忠不孝?!边@是我父親的最新結論??傊覀冊谶@件事上已經無話可談。我母親像是換了一個人,一切都圍著我父親轉,我父親說什么她就聽信什么。兩個人如今思想高度一致,不像年輕時候時不時吵架,倒也過得平安無事。

我母親有一天突然對我說,也許是在自言自語:“上大學的時候都那么好,怎么現在什么都不是了呢……”說得我無地自容。以前我母親從來不會把我和我弟弟搞錯,現在她老人家經常疑惑地盯著我分辨半天。

過了一段日子,高眾突然發電報催我速回廣州,原因是老哥哥高群鬼迷心竅,民族責任感爆棚,突然要轉型搞實業。在高群看來,搞實業才是民族企業的方向和未來。對于高群的瘋狂,我和高眾一開始并不是那么堅定,雖然覺得辦實業風險太大,各種不可控因素太多,但同時也覺得不應該嘲笑高群的理想。

然而,就因為一時糊涂,反對意見不夠強大,高群這個理想主義暴君徹底膨脹了,開始不斷地租地、買設備、簽合同、投錢,在初始階段,一切都顯得朝氣蓬勃、興旺發達,等基礎設施差不多搞好之后,形勢突然急劇變化,一切都向著預期的反面發展,勞資糾紛、與當地政府和村民的糾紛不斷升級,任憑我們怎么喝酒、怎么使錢都無濟于事,尚在襁褓之中的工廠幾乎還沒有開始運轉,就陷入了各種復雜的泥淖,成了擱淺在沙灘上的大魚。

前后不到兩年,高群就把這些年做廣告掙的錢全都賠光了,到最后落到手里的只有一些搬不走、賣不掉的設備。敗相初露的時候,銀行還肯借錢給我們,后來開始翻臉不認人,開始收盤子,先是凍結公司的資金賬號,然后沒收了高群抵押的幾套房產。

此時,轉型重搞廣告業已經為時太晚。理想家高群終于認識到,他打下的民族工業的地基只能支持空中樓閣,根本不能承擔一絲一毫的現實分量。時機遠未成熟啊。遭此變故,高群一夜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壓根兒不再管什么過敏不過敏,開始喝酒、打架、雇用黑社會討債,跟當地人搶設備,但都統統宣告無用。這年春節前夕,高群突然看透了一切,不辭而別,跑到老家四川的一個山上,綰起頭發做了道士,留下高眾和我兩個人在廣州擦屁股、歇業、關門、干瞪眼兒。

我像一頭呆鵝一樣在廣州游蕩,很想追隨高群進山。方小亮是不是早已經進山了,也難以確定。

一天晚上,高眾突然找到我,給我帶來了一個招聘消息:廣州一家水資公司招募員工,要求年齡35歲以下,學歷中專以上,戶口不限,實習期滿,可以擇優轉正。我問高眾,這個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高眾說他也不太清楚,總歸是海上的事,聽說待遇很不錯。一想到可以到大海中展開新的尋找和游蕩,我立刻激動起來,覺得這份工作簡直就是為我準備的。我問高眾去不去應聘,高眾告訴我,他打算年底遷居四川,離開廣州這塊傷心之地,回老家贍養年邁的父母。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招募處,一路上擔心競爭太激烈。所幸看到招募處并沒有什么人。真正的廣州人對出海打魚,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興趣,來應聘的多是漂在廣州的外地人。我很順利地被錄取了。我對自己說,這是典型的壞運之后的好運啊。

水資公司的主要工作是巡航、休漁,在海上稽查走私船。我被分配到辦公室,負責編寫工作簡報,一周一次,將幾頁簡報發排下去,便完事大吉。一有機會,我就隨船出海,和船員和水手們混得爛熟。

有一天,我父親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有人在廣州某個地方看見過疑似方小亮的人,催我趕快去看一看。但我現在沒那么傻了,我告訴父親,那人看見的肯定是我。我父親聞聽,立刻在電話里大喊大叫:“你是什么樣子、你弟弟是什么樣子我能不知道?人家說那人文質彬彬,你文質彬彬嗎?你讓你老子省點心吧!”說完就把電話摔了。

我后悔不迭,渾身直冒虛汗。我父親說得對,我不該這么糊涂,不該自作聰明。我立刻打車到人家說的地方去,結果還是錯過了。我肯定是來晚了呀!我和方小亮這些年大概一直都在錯過,一直都在失之交臂。

幾個月后的一天,突然有消息傳來,說水資公司要派員去遠海執行任務,至于去干什么、去多久,卻語焉不詳。入選大名單的全都是局里的骨干、老人,上面許諾所有人員都可以得到雙份工資,外加一份額外的獎金。我因為是臨時工,不算正式人員,更不是單位的骨干、老人,不在圈定的范圍之內。簡直急死個人!這樣的機會怎么能夠錯過?我分明看到我和方小亮分站在兩艘船的船舷上互相招手,我們從望遠鏡里一眼就認出了彼此。

我立刻找到領導,堅決要求出海執行任務。領導起先根本不予考慮,后來有一個水手的老婆要生孩子,跟我一起三番五次找領導央求,最后,一個不想去,一個非要去,領導終于點頭批準,破例把我收編在冊。

毫無疑問,我要是方小亮,我選擇去的地方肯定越遠越好!人跡罕至、與世隔絕就越發好、好上加好!周公旦是怎么說的?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我自忖這一回可以切實入海,做一個海客,探聽來自比海更深處的微茫消息。世界之大,宇宙之廣,哪里還有比大海更神秘、更能藏身的去處呢?大海是所有活物的故鄉。我聽見崔健和方小亮一起唱道: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因為臺風肆虐,出發的日子一拖再拖,我忐忑不安,小心掩藏起自己出海的私心,唯恐被人看出動機不純,突然被開除或者被人替換。等風稍微小了一點,我們乘坐的“夢想號”水資船終于出發,我久懸的一顆心總算落到了肚子里。這是全公司設備最先進的一艘船,重達一千噸,輕易不出海,足見上面的重視,另外還有三艘船跟我們一起出發。

“夢想號”的船長是一個令人生畏的巨人,名叫符尊虎,長得高大寬厚,簡直就是個半神。此人沒有受過什么教育,因此性格十分可敬,是個天然領袖。后來我慢慢從同伴口中得知,符尊虎是疍家后代,落生在連家船上,常年漂在海上,從不暈船,對船艦上的一切都極為熟悉,水性更是好得如同一頭會說話、能直立行走的大藍鯨。

我們的船一直冒著風浪前進,越走搖擺得越厲害,活像一片瘋狂的鋼鐵漂瓦。幾個小時后,船上的人大都變成了早期孕婦,開始此起彼伏地嘔吐。在這樣的茫茫大海上航行,不暈船幾乎是不可能的,要想適應,非得像嬰兒待在子宮里那樣無知無識,非得像莊子描述的沒有眼耳口鼻七竅的混沌那樣才行??上驳氖俏揖挂稽c嘔吐的感覺也沒有,看著平時插科打諢、笑我“書呆子”的老船員們吐得顛三倒四,心里十分快慰。

“夢想號”在海浪中扭動折疊,發出一聲聲既有節奏又十分不祥的“吱呀”聲。有時候我在艙室里實在待不住,就跟隨有經驗的水手跌跌撞撞摸到相對比較平穩的餐廳里去。這天,同屋機工劉玉球和我剛剛晃進餐廳,船身突然一陣大幅度搖晃,我們倆站立不穩,情急之下互相抱住,一同滾倒在左右傾斜的地板上。

劉玉球在搖晃中小聲對我說:“你知道嗎?另外三艘船上的人都是寫了遺書的!”

“為什么?”

“我聽說,咱們這次是去執行一項特殊任務,很可能會跟外國人打起來!”

我聽得真切,沒來由地感到高興:“哈,你小子怎么不早說!”

“我也是剛剛知道……前面領頭的那艘船其實是軍艦!”劉玉球在全船人當中年齡最小,是一個剛剛從海洋專科學校畢業的學生。

我一時腦袋有點糊涂,同時也有點興奮,不知道方小亮在未來的戰斗中屬于我方還是敵方。

“你是處男嗎?”劉玉球小聲問我,聲音忽遠忽近。

“不是……”

“可我是哦!我還沒有跟女的親過嘴……我不能就這么死了!”劉玉球帶著哭腔說。

此時船上的人們大都已經知道,我們此番是要去南海一個名叫未名礁的地方執行任務。不用說,南沙諸島的主權屬于中國,千百年來沒有爭議,現在因為海底發現了越來越值錢的油氣田,這片汪洋就變成了香餑餑,成了周邊各國覬覦、爭搶的獵物,我們這幾艘船到未名礁去,實際上就是要宣示主權,可說是一項關系重大的國家任務。

我大概是最后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船一離岸,上頭也就不忌諱什么了,反正船已開拔,無法回頭,不怕走漏消息。

因為有不暈船的天賦,船長符尊虎對我青眼有加,特別提拔我當他的臨時通信員,需要口頭通知的事情都派我去傳達。許多時候,我待在駕駛艙,等待命令。從這個位置看去,大海如同一個狂怒的潑天大水怪,對我們私闖他家的領域動了威怒,一個白浪聳立著兜頭砸過來,又一個白浪劈頭蓋臉砸過來,如此反復不已,我們的小船如同行駛在大水怪飛濺的口沫里,行駛在大水怪白森森的獠牙之間,隨時都可能被吞沒、嚼碎。

“你這個呆子——”老水手陳金佬對我不暈船十分好奇,斜著眼睛看我,“你這個呆子啊,不是黑魚精,就是鲇魚怪,不是奔波兒……灞,就是灞波兒……兒奔……”他一邊掌著舵,一邊忙著嘔吐,船一晃,他也跟著晃,手里倒一直死死地把著船舵。此人30多歲,是個捕魚圣手,一個愛說笑話的幽默家。

船航行一夜,到達一個群島,這里暗礁密布,是有名的兇險之地。恰恰就在這片海域,我們船的主機發生了故障,突然停了下來。一時間供血不足的“夢想號”像醉漢一樣在起伏不定的大海中搖晃。三管輪龍仔喊劉玉球去機艙協助搶修,劉玉球聽到召喚連忙爬起來,跟著龍仔下到了機艙。一個小時后,主機重新發動了,劉玉球卻是被龍仔背上來的,說來也是倒霉,出機艙的時候,劉玉球被一塊突然損壞的鐵板弄傷了左腳,傷口血肉模糊,幾乎露出了骨頭。

船長符尊虎派我看護受傷的劉玉球,劉玉球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擔心自己落下殘疾,變成一個沒人肯嫁的瘸子。

“丟——”傷痛中的劉玉球眼淚汪汪,“這他媽算怎么一回事啊,為什么倒霉的總是我呀……”

受傷歸受傷,劉玉球倒是個海洋方面的小專家,腦袋里奇奇怪怪的事情裝了不少。他隨身帶著一本油印的《更路簿》,原本打算沿途實地識認各個島礁,沒想到一路上只能臥床療傷。

“夢想號”尾隨著前面的“神龍號”指揮船進入南沙海域,風浪突然變得柔和起來,船也沒那么顛簸了。這天凌晨,遠方海面上出現了一條隱隱的黑線,如同凝固的波浪,有經驗的船員判斷說,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慢慢地,黑線越來越清晰,漸漸現出了環狀的輪廓。又過了一段時間,“夢想號”終于接近了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未名礁。此時我們已經航行了差不多1000海里。

船到未名礁,氣氛立刻緊張起來。遠遠看去,前面的指揮船“神龍號”放下了一艘小艇,小艇先在未名礁礁口附近巡游了一圈,之后進入礁內觀察。確定沒有可疑情況后,“神龍號”指揮船下令麾下各船依次進入未名礁。這個島礁,方圓10平方千米左右,是一個環礁,礁外水深達千米以上,礁內的潟湖,水深卻只有二三十米。礁外海水起伏涌動,礁內卻風平浪靜,像是由一位天神主宰著這里的一切。從船上向四面望去,千里一碧,萬頃茫然,風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所有人都忍不住大聲贊嘆。

現在一切都不是秘密了,果如劉玉球所言,編隊一共有四艘船,除了“神龍號”指揮船和我們的“夢想號”,其他兩艘都是工程船,這四艘船千里迢迢來到大海深處,目的就是要在未名礁礁盤上用鋼筋水泥架設高腳屋,宣示主權,實現切實存在。

“神龍號”船上的總指揮,是一位著便服的將軍。四艘船到達指定位置后,“神龍”將軍馬上號令各船同時奏國歌、升國旗。之后,兩艘施工船立刻開始動工,從盤古開天地一直沉寂到現在的礁島上第一次響起了機器的轟鳴聲。

“夢想號”的任務是擔任警戒,全天候有人值班瞭望,監測周圍海面上的一切動靜。船一停下,因為沒有對流風,氣溫立刻升了起來,人們仿佛突然進入了一個巨大的煉丹爐,所有物件都一下子成了燙手的東西。

不遠處的工地上,工人們扛著一袋袋水泥在貨艙和小船之間進出,每個人的身上都披著由水泥粉塵凝結成的灰色鎧甲,遠遠看去,活像一個個小小的移動雕塑。這些小小的活人雕塑在齊腰深的水里打樁、砌墻,下半身在海水里,上半身暴露在烈日之下,這一幕不像是現實中事,倒像是發生在實景演出的舞臺之上。

據說,在此之前,異國漁船經常在這一帶非法出沒,捕魚、炸魚,甚至在島礁上搭建各種設施,我們到未名礁后很長一段日子,海上卻沒有一點動靜,一條過往船只也沒有,更沒有發現受過特殊訓練專搞秘密活動的水鬼蛙人。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離開陸地,久處天海之間,一切都變了。毒辣的大太陽每天直接從水里出來,然后又掉回到水里。不管從哪個方向吹來的風,都像從一個大火爐里吹過來的。

這些雙生的、多生的、一模一樣的日子很快就讓人厭倦了。原本人們都以為,此行最多二十幾天就會返航,結果卻遙遙無期,更沒想到會停止航行,在一個小島礁上駐扎下來。時間一長,連這些一生下來就在水上生活的老水手也受不了了。他們雖然都是水上漂,但來到這么深、這么遠的海域,也都還是第一次。人們渾身上下仿佛都被一條法力無邊的火龍鎮住了,喉嚨、皮膚、內臟,從頭到腳每一個細胞都已熱透,成了易燃易爆的危險品。這些在陸地上慣于煲湯、喝湯的人,現在全都成了被蒸煮的東西。

“你說咱們在這兒,像不像一鍋熟螃蟹?”

“你像螃蟹!你是熟螃蟹!”說話的兩個人從螃蟹開始,說到去年單位分雞蛋,說到打小報告,說到女人,說到各種積年的矛盾、齟齬,最后終于動手,再后來好不容易被旁人拉開,不歡而散。

此時結結實實病倒,倒是一種福分。劉玉球成天擺弄自己的傷腳,一點一點不厭其煩地摳摸傷口上的老皮和新皮。有一天我看到他在床上偷偷讀一本袖珍版的《圣經》,劉玉球悄悄告訴我,他們全家都是基督徒,他自己也已經入教,但他不愿被人視為迷信落后分子,囑我一定要為他保密。

為了以防萬一,“神龍號”將軍發來指令,讓我們學習軍事,“夢想號”二號人物侯春粵和船上的幾個專職保衛人員開始教我們熟悉槍械和船上的其他武器。

“這里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是大事!”侯春粵是個轉業軍人,長得相貌堂堂,一槍在手,此人立刻把大伙兒的發愁行為上升到了歷史的高度,“表面上看,咱們在這里沒有什么可干的,大部分時間只是待在船上,但你們一定要知道,我們這是在報效祖國!不是誰都有這份光榮,這是億里挑一的運氣!”他特別告訴大伙兒,等到返航,每個人都有望獲得一枚獎章,成為一生的榮耀??傊穗x發瘋和獎章都近在咫尺。

船上沒有新報紙,只有幾張舊報紙可看,沒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有時候,你會覺得外面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長期置身于沸騰的、無邊無沿的大水鍋之中,有沒有海岸、有沒有陸地這回事,突然變得非??梢?。幾艘相距不遠的船,如同幾個孤零零的細胞、幾只缺乏聯系的眼睛、幾個可有可無的念頭。景色依然美麗得驚人,同時也美得十分凄楚、十分無情。

春節將近,不遠處施工船的工作終于結束。未名礁上豎起了一排整整齊齊的高架屋,遠處辛苦多日的兄弟們唱起了歌,歌聲隨著風飄來。

馬達和風鉆聲驟然停息,氣氛卻陡然變得非常壓抑。人們原本以為工程一結束,幾艘船就會一起返航,卻忽有消息說“夢想號”要留下來守礁,免得船隊前腳剛走,礁上新建的設施后腳就被敵對壞人破壞。此時,人們已經在大海上待了一個多月,每個人都已經到了瘋狂的邊緣,或者已經瘋了。

這天午后,隔壁三艘船吊下救生艇,把一些給養吊下來,準備送給我們,其中有一頭四蹄被捆的白毛大肥豬。大家都趴在船頭欄桿上靜靜觀看,老遠就聽到大肥豬瘆人的叫聲。救生艇上的幾個家伙興高采烈駕船向我們開來,一個家伙兩手圈在嘴巴上歡快地沖“夢想號”呼喊:“弟兄們,我們給你們送大禮來啦!”

沒有人回答。前一天的晚上,船長符尊虎已經宣布了“夢想號”留下守礁的命令,有人在會上大吵大鬧,符尊虎由著人們吵鬧,末了沉著臉對大家說:“我也想回家,可命令就是命令。各位要明白,這里一旦有風吹草動,立刻就會惹上大麻煩,所有人都會一起完蛋。”大家都知道他說得對,不是嚇唬人。

第二天,另外兩艘船果然跟隨“神龍號”指揮船返航了。分別的時候,“夢想號”上的人齊刷刷站在船頭,眼巴巴看著其他三艘船離去。

另外三艘船離開后,時間突然變慢,似乎一下子停滯下來,既像是沒臉見人,又像是故意磨蹭、拖延。人們的無名火更大了。全船的人互相嫌惡,互相回避,每個人的聲音對他人來說都是刺耳的噪聲。同屋居住的人很多天彼此一句話也不說,偶爾互相看一眼,眼神里全是厭煩和怒火。——丟他媽,多么渴望一個人待一會兒!多么渴望腳底下不晃悠!多么渴望有個姑娘!在此之前,不管多么難熬,還有另外幾艘船以及挖掘機、打樁機的轟鳴聲做伴,現在只剩下一片死寂,同時也增加了幾分莫名的恐懼。

這天,眾人正在船艙里百無聊賴地打撲克、下棋,突然聽到外面有人高喊:“來人哪!快來人哪!”大家聞聲立刻扔下手里的東西跑了出去,只見我的同屋兄弟劉玉球一個人站在艏樓甲板上,手里拿著一個報紙卷成的喇叭,慷慨激昂地大聲說著什么。

“……你們看哪,海水是紅色的,紅色的海!那都是先人的鮮血!”劉玉球聲嘶力竭地嚷嚷,“你們看不到,是因為你們愚蠢、墮落!沒有心肝!你們什么都不是,全都是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接著,他眼望天空,像是看到了什么我們看不到的東西,渾身顫抖不已,“主啊,可憐可憐我吧!帶我離開這里吧!我只想跟有靈性的東西說說話!他們不是人,他們都是人形怪物!他們全都是可憐的瘋子!”

有人小聲說:“這孩子是不是瘋了?”

陳金佬抱著肩膀思謀地說:“我看他是洪秀全附體了?!标惤鹄懈嬖V周圍的弟兄,洪秀全當年起事,也是因為發燒,做夢,聽見老天爺跟他說話。

劉玉球見人聚得越來越多,聲音也變得更加亢奮:“我們都是罪人,上帝派我們到這里來,是要我們在這里建立一個新島,未名礁島!”龍仔高聲向劉玉球求教:“兄弟,建立以后,咱們住在哪里?怎么生活?”面對這一挑戰性的質疑,劉玉球做了個果斷的手勢:“到處都是我們的領地!我們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在我們的新島,沒有戰爭、沒有屠殺、沒有爭奪、沒有傾軋!我們要用海浪造一艘大船,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得到船票……”

原本大家使用的詞匯量越來越小,只剩下“滾、操、丟、王八蛋、傻逼、弄死你”幾個解氣的詞,現在,劉玉球的奇特演講喚起了眾人的想象力,所有人都像是突然醒來,一時間毛發直豎,不知所措。

高高在上的劉玉球突然臉色一變,談到了另外一件事,眼睛里流露出特別的光彩:“你們誰也別想跑掉!我要告訴你們,你們大禍臨頭了!你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上帝的拯救!一個月以后,你們的船將會毀滅,你們將漂流在大海上,因為缺少食物,你們將會失去人性,兄弟相食……”

侯春粵見劉玉球越說越不成話,命令旁邊的人把劉玉球弄下來,但沒有人動。眼見侯春粵要對他采取不利的舉動,劉玉球先發制人,提高聲音大喊道:“看啊!”隨后向前方一指,“天地之間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你們看不見是你們的悲哀!懲罰就在眼前!龍王、夜叉、蝦兵蟹將!危險在下面、在上面、在各處,危險無處不在!”

龍仔說:“兄弟,你就簡單告訴我一句話,咱們這船上都是好人,都是好老百姓,為什么要受這樣的罪?”

人們都靜靜等著劉玉球的回答,就連侯春粵也大張著嘴巴等待下文。

劉玉球似乎想都沒想,立刻大聲回答說:“我是不會告訴你們答案的,因為你們不配知道!”劉玉球喘了一口粗氣,喉頭上下咕嚕了一聲,再次指著甲板上的人們高聲大罵,“你們都是瞎子,你們什么都看不到!人與人之間應該富(互)相愛富(護)!而不是敵對!這里是魚的世界!你們應該回到陸地上去!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縮回到自己的殼里去!”

站在高處的劉玉球此時神情高蹈,顯然已經超越了腳下的這幫俗物,如同獲得了天啟。我突然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有一個大雷應景,這個念頭剛起,果然有一道耀眼的閃電瞬間劃過,撕裂了天空,照亮了天海,隨后,一個大雷“咔”一聲,從天而降,天空、閃電、大海和甲板擠壓在了一處,這一刻,所有人都嚇壞了,只有劉玉球孤零零站在閃電之中,扯著脖子不停嘴地喊叫。

正在這時,突然又起了另一陣騷亂,“神龍號”船臨走時贈送給我們的那頭白毛大肥豬不知怎么掙脫了豬籠,尖叫著跑上了甲板,這頭通了靈的胖畜生在甲板上哼哼著轉了幾圈,紅著眼睛和眾人對峙了一會兒,像下了決心似的突然掉頭跑到護欄邊,四蹄一蹬,縱身躍入了墨綠色的大海。人們撇下艏樓上的劉玉球,全都跑到護欄邊去看,只見那頭大肥豬在電閃雷鳴的水面上上下沉浮了幾下,終于沒入大海深處,不見了蹤影。

一切都不必著急,大勢已成,只等著翻船或返航就行了。現在“夢想號”船上的人們終于明白,身處死亡之地,重要的是忍耐,任何對抗都無濟于事,只能徒增煩惱。

對魚類來說,這里是故鄉;對人類來說,這里卻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地獄。此時,在這海天之間,魚類倒像是人的看守,魚們看到,這些圓顱方趾的家伙,活動范圍只有一船之長,一船之闊,離開這個船,縱身一跳或失身一跌,就是死路一條。每向前走一步,或向后退一步,都是一次冒險,一點不錯。

因為不知還要在海上待多久,船上的淡水開始施行配給制。所有的水龍頭已經被封死,一周發兩次水,每人每次一桶,20公斤。這點水,既要飲用,還要洗漱、洗澡。為了節省淡水,人們都靠雨水洗澡。一旦天上有陰云飄來,有雨點飄落,就趕緊渾身打上香皂,期待大雨來臨,通常雨只下了幾滴,云就飄走了,消散了,天空重又回歸毫無希望的湛藍,留下一群渾身香皂沫的光屁股男人在甲板上罵娘。

人們渾身都是鹽花,只能偶爾用濕毛巾擦拭一下,每個人都患上了或重或輕的皮膚病,一船人每天都像魏晉名士一樣,一刻不停地搔癢。

為了求雨,陳金佬撈了幾條小魚,把它們供養在一個瓶子里,每天定時虔誠叨念:“小魚小魚,快把雨下,下場大雨,放你回家。”最后魚死了,雨也沒來。陳金佬十分不解,不知哪個祈禱環節出了問題。現在,陳金佬嘴里一有空就念誦幾句快板書:“打竹板,點對點,今天夸夸咱們光榮的守礁班。守礁班,它不一般,三十多條好漢光著屁股守衛在南海灣……”別人問他為什么這么高興,他就把臉一沉,一臉不高興地說:“丟!高興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边@是他老婆經常教導他的話,現在派上用場了。

“發愁有個鳥用?最后還不是上面讓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是廚師老阮頭兒的發揮。因為吃不到青菜,每天拿罐頭當菜充饑,很多人開始嘔吐、便秘,老阮頭兒決計培育豆芽,自產青菜。他把一把豆子種在沙土里,精心培育,看到豆子從沙土里一點一點發芽、長大,真讓人欣喜莫名。

侯春粵效仿“神龍號”船先前的辦法,用升旗、唱歌的辦法來收攏、振奮人心,統統宣告無用。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節奏,輪流發瘋,誰也逃不掉,也許這是老天爺安排的一種特有的海上生存方式。

至于我自己,每天在“夢想號”上出汗、做夢、讀書、搔癢,如同煉丹爐里的齊天大圣,過得十分愉快,被全船人看作神經遲鈍的怪物、傻子中的傻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這里的一切都是我命定旅程的一部分,秘密鏈條中不可缺少的一環,我此時的希望在海上,別人的希望在陸地,一念之乖,境界便謬以千里。

除夕到了。在這之前,人們都把回家過年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可是,真正到了這一天,因為回不去,也就不再那么想了。不過,氣氛總還是有點不同。沒有人張羅聚餐,也沒有人張羅娛樂。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聽到龍仔破著嗓子大聲嚷嚷:“都出來喝酒啦,唱歌啦!”人們這才有一搭無一搭來到會議室。龍仔一邊喝酒,一邊瘋瘋癲癲地說:“我現在真正想開了,要是現在陸地發生大瘟疫、大地震,發生核戰爭,咱們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保全人種就全靠咱們這些人了?!睆N師老阮嘟噥說:“別說靚女,連個丑女都沒有,保留個鬼?!比藗兡阋痪湮乙痪涞睾叮骸翱梢愿忯~、海豚搞哦,美人魚大概就是這么產生的哦?!贝藭r,人們都盼望能有一隊仙女屈尊下凡:從云朵之上,從月宮之內,從大海深處,從自己的肋骨之間。

深夜,未名礁春節聯歡晚會進行到尾聲的時候,陳金佬緩緩起身,說了一句總結性的話:“我看在這里待著也蠻不錯。每過一天,離回家就近一天,畢竟我們在這里并沒有遇到什么危險嘛?!?/p>

這話可是說早了。大年初一上午10點鐘左右,監測雷達的家伙突然大喊:“船長,有情況!有情況!”這一通喊,把大伙兒全都驚著了。緊接著,響起了急驟的哨聲,隨著哨音,大家慌忙跑到甲板上集合。

在海上,最美好的事情莫過于兩艘船相遇,互相問候,這也是我出海以來一直期待的事,但卻不是這種活要人命的相遇。船長符尊虎告訴我們,有三艘異國武裝艦艇正高速向我們駛來,離我們大約還有一個小時的行程,很顯然,來者不善!王八蛋,他們可不是拜年來的,可真會挑時候!毫無疑問,我們即將卷進一場局部戰爭,一場秘而不宣的戰爭,或許下一秒鐘就會有一顆導彈突然飛來,把我們的船擊個粉碎。

符尊虎和死神可說是“夢想號”的正副船長。符尊虎一聲令下,除了輪機長,大副、二副、三副,全都發了槍。我們站在甲板上,緊張得直發抖。此刻,身穿防彈衣、手握鋼槍的我們不是一般人,我們是戰士!按照上邊的指示,我們決不開第一槍,一旦對方開槍,我們就堅決還擊。這是當真要開戰了呀!

遠遠看到三艘艦艇——一艘登陸艦、兩艘護衛艦組成的編隊向未名礁方向駛來,我們的船立刻駛出未名礁,擋在礁外,不準它們進入警戒線。按照船長符尊虎的命令,我們站立在各自的白圈內,持槍不動,盡全力保持平衡。

三艘異國船上的人越來越清晰,有的家伙叼著煙卷,有的家伙拿著望遠鏡。這三艘艦艇的噸位都在幾千噸以上,艦艇上的一切都須仰視才見。這幾十天,好不容易見到些新鮮人物,卻是一些充滿敵意的混賬王八蛋。

我們的船喇叭響起來,里面傳出船長符尊虎緩慢的,甚至有些懶洋洋的聲音:“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水資船,正在執行公務。這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海,任何人未經允許,不得擅自進入。”接著,翻譯用英語重復了幾遍船長的話。海上頓時安靜下來,幾乎可以聽到對方船上的笑聲。對方艦艇上的這些皮膚黝黑的家伙,看上去缺少管教,喜歡滋事,對一切都滿不在乎。后來,終于有回話了,對方用發音古怪的漢語說,我們是某國的艦艇,這里是我們的領海,請你們立刻離開,不要在這里停留!

喊話的同時,幾艘船并沒有閑著。異國登陸艇一意孤行,率先向未名礁方向挺進。符尊虎見狀,親自駕船,左突右插,試圖攔截異國登陸艇,阻止它開往未名礁。另外兩艘異國護衛艦也相機行動,不斷旋轉著調整大炮位置,始終將炮口對著我們。孫子,千萬可別走火呀!

話不投機,雙方的船都不再喊話,三艘異國艦艇眼看就要接近警戒線,此時,被甩在側翼的“夢想號”突然開足馬力,向對方領頭的登陸艦航線斜插過去?!皦粝胩枴蓖蝗惶崴?,所有人都趔趄了一下,氣氛驟然間緊張起來,就連“夢想號”大船自己也緊張起來:符尊虎大人怒了,“夢想號”怒了!符尊虎大人這是要重復百十年前鄧世昌鄧大人在黃海干過的事!

此時,天突然陰了下來,有幾滴雨點落下,風中也似乎有了一點涼意。在這種情況下,我不知道到底是天晴好,還是天陰好,反正死到臨頭了,但一想到駕駛室里掌舵的是巨人符尊虎,居然讓人平添了幾分魚死網破的勇氣。

在“夢想號”高速行駛中,所有人都一動不動站在甲板上,既像戰士,又像流亡者,同時也是一群肩負重任的瘋子。我生平恨透了槍,現在倒變成了一桿一觸即發的槍。我在腦袋里向兩艘船的主腦同時發功:別撞,千萬別撞!你們還是活著回去跟你們心愛的女人做愛吧!此一刻,大海里的所有物種都靜立不動,屏氣斂息注視著海面上即將發生的一切,我的腦袋里反復回響著兩句竄改的詩句:水漫礁低初過雨,浪涌船去不離兵。啊,這天海之間愚蠢而渺小的存在!這天海之間渺小而壯烈的存在!與瘋狂的人類相比,偉大的大海值得傲慢!千倍萬倍地傲慢!我們是放大鏡焦點下爭斗的、即將燒焦的螞蟻,以理性的方式發瘋的螞蟻!我小時候經常用放大鏡圍困螞蟻,現在,在臨死之前,我向所有的螞蟻道歉——

就在兩條船即將相撞的一剎那,對方的船緊急轉彎,瞬息之間,兩條船在眾人無聲的驚呼中擦肩而過。這就對了,互相像君子一樣揖讓就對了,龜兒子們!

幾分鐘后,兩艘船又同時掉轉回頭,在相距五六十米的距離內停下,對峙。此時,異國艦艇的廣播重新響起,喊話的語氣異乎尋常地和緩下來,聲稱他們是護送各國記者前來未名礁采訪的,希望我們的船保持冷靜和克制。目睹了剛才“夢想號”的拼死一搏,異國艦艇不敢再冒險,三艘船全都在原地停泊下來。現在他們已經知道,只要眼前的“夢想號”船在,他們根本不可能通過航道登上未名礁,半小時后,對方動用了艦載直升機,滿載各國記者飛向未名礁,在空中觀察、拍攝未名礁,進行低空采訪。不用說,這是他們的預案。

至此,所有的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氣,把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些。我偷眼看了看旁邊的人,有的人像是嚴重缺覺兒,有的人則像是睡多了。龍仔站得筆直,英俊的側臉像一尊雕像;另一邊的劉玉球眉頭緊鎖,小臉繃得十分堅毅;再過去,是侯春粵,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跳:只見侯春粵臉色煞白,滿臉是汗,像是害了熱病。

從正午對峙到將近日落,三艘混賬異國艦艇終于完成了喬模喬樣的采訪,掉頭走了。天空像一只獨眼怪人,目睹了這出劍拔弩張的嚇人劇。每個人都感到害怕,要是就這么不明不白死了,實在心有不甘。眼看著異國軍艦掉頭離去,龍仔大喊了一聲:“有本事別跑啊,王八蛋!”大家也都跟著呼喊、咒罵起來。

這時突然有人驚呼:“不好啦,有人暈倒啦!”大家圍攏過去一看,只見侯春粵倒在甲板上,他所在的白圈里濕了一大片,發出陣陣臊臭。大家七手八腳把侯春粵拖到陰涼處,喂他喝水。陳金佬使勁掐他的人中,直到掐得烏紫,侯春粵才蘇醒過來。老侯睜開眼,第一句話就問:“敵人呢?”有人告訴他敵人已經走了,侯春粵突然像被針刺了一般跳起來,大喊:“×你媽,有本事別走!老子跟你們拼了!”龍仔把他攔腰抱住,他的兩手亂抓,兩條腿在空中亂踢,把龍仔的臉都抓傷了??蓱z的龍仔在跟異國船對峙中沒有受傷,倒被侯春粵弄傷了。民間科學家老阮蹲在甲板上仔細研究侯春粵的尿跡,邊看邊贊嘆,如同面對一攤神跡,他不能相信侯春粵能一次尿這么多,因為大家都整天喝不上水,不可能有這么大尿。

龍仔抱著狂亂而虛弱的侯春粵:“報告首長,快醒醒,敵人已經跑了啦!”平靜下來之后,侯春粵解釋說自己是因為精神過分集中,虛脫了。甭管害不害怕,甭管尿沒尿,甭管虛脫不虛脫吧,只要活下來就好,在這場對峙中,侯春粵比我們承載的壓力都大得多,這一點不能否認。

船長符尊虎從駕駛室里踱了出來,有人立刻提議對符尊虎來個空中拋接,符尊虎大大方方平躺到甲板上,任由大家拋他,七八個人竟無法把他抬起來。沒有人知道符尊虎駕駛“夢想號”向異國艦艇撞去的時候腦袋里在想些什么,真是個了不起的大家伙,一個了不起的非人。

此后的很多日子,異國飛機每天都不定時飛來,如同信天翁一樣,在低空繞圈、盤桓。我們能清清楚楚看到飛行員的笑臉,他們沒有再為難我們,倒給我們帶來了難得的樂趣。只要飛機一來,“夢想號”上的人們就全都齊刷刷站在船舷上,向著飛機、向著天空,向著陸地,大聲呼喊,整個未名礁就像過節一樣熱鬧。飛機上的駕駛員也很興奮,也向著我們呼喊。這些面目黧黑的家伙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可說是一群奉命行事的瘋子。此時侯春粵也已經還了魂兒,每次見到飛機盤旋飛來,比誰跳得都高,罵得都狠,笑得都歡。

現在,人人都成了快樂無畏的英勇水手,無法無天的浪里白條!愛咋咋的吧!該死球朝上!大海是我們的養魚池!大海是我們的搖搖馬!大海是我們的碰碰車!

青年先知劉玉球不再瘋瘋癲癲了,也許更加瘋癲了。有一天,我偶然走上甲板,在船尾看到劉玉球蹲在一個角落,嘴里念念有詞,他手里拿著那本油印的《更路簿》,決計要把《更路簿》上所有島礁的名字全都背誦下來。

“我這輩子準能做一番大事?!彼邼靥痤^,看著我,神情如同夢游。

“為什么呢?”

“因為我是國王。”劉玉球做了個無力的、囊括的姿勢,知心地小聲說,“因為這些島礁全都是我的?!?/p>

“你要是國王,你最終的命運就是被自己手下或者別國國王吊死。”這是我對他的忠告。

另外的一天,我正在幻想著能在海上有另一番奇遇,外面卻突然發出了山呼海嘯的聲音,來接替“夢想號”執行守礁任務的船眨眼之間開進了未名礁。他媽的,他們來得可真是時候!這一刻,船上所有的人都瘋了,因為終于見到了家里來的人,終于吃到了新鮮蔬菜,終于喝到了冰鎮的新鮮啤酒,終于痛痛快快洗了澡,所有人都歡呼雀躍,恨不得吃飽喝足立刻返航,只有我一個人不愿離開。我堅決要求轉崗到接替我們的船上,繼續執行守礁任務。我在甲板上大喊大叫,大哭大鬧,被人們視為傻子、瘋子。傻子就傻子,瘋子就瘋子,只要能讓老子留在海上,老子才不在乎你們這些獦獠說些什么!

時至今日,我再也無法說清自己是怎么從未名礁回來的。一切都如在夢中。在夢中,我被當作神經錯亂的病號關在船艙里,由青年先知劉玉球負責看護。未名礁的一切也像書頁一樣緩緩地合上了。打那之后,這個陽光炙熱、四季如火爐的小礁一點一點離我遠去,按照天然的形狀,縮成了一個小環,一個概念,一個虛無,一個空間的發瘋形式。

深海消失了,波浪凝固了,唯有記憶永遠留在了那里。大海既是墳墓,又是搖籃。只有我這個年輕的古舟子知道,我在此行中錯過了什么,丟失了什么。

不管我樂意不樂意,“夢想號”終于凱旋了,全船個個都是善于忍耐、經歷過生死考驗的英雄好漢?;貋淼穆犯裢忭槙?,達到了隨波逐流的輕快境界。天氣依然酷熱難當,貨艙里依然缺少淡水和青菜,但這幫歸心似箭的好漢卻毫無怨言。隨著汽笛一聲悲悲切切的驢叫,“夢想號”大船終于徐徐靠岸,人們走出臭氣熏天的大船,一頭扎入岸上的燈紅酒綠之中。迎接“夢想號”的領導和同事們在碼頭上抱著花兒挺激動,船上的各位好漢卻都十分平靜,因為實在沒有力氣了。

陸地已經到了春天,木棉花開了。面容姣好的姑娘們在踏青,爭相露出身體最美麗的部分。出其艙門,美女如云!跟陸地上的人一比,我們的皮膚因為浸過鹽,又黑又紅又硬,活像一批野人。我們在馬路邊閑坐的時候,龍仔緊盯著來往的姑娘們看,一個姑娘的東北男朋友挑釁地質問他:“你瞅啥呀?”龍仔好脾氣地賠笑:“對不起,沒瞅啥?!睎|北小伙子來勁了:“沒瞅啥,你瞅啥呀?”大家都認為好勇斗狠的龍仔會干仗,龍仔卻一反常態,連連道歉:“大哥,對不起啦,我給您賠罪、賠不是?!睎|北小伙子這才罷休,帶著女朋友得勝走了。大家都笑,龍仔自己也笑。大街上的人們依然渾渾噩噩,急赤白臉,而此時的龍仔卻是一個滿懷善意的新人。

上岸后,風傳局里有人提議要給劉玉球處分,人們開始以為是侯春粵搞的鬼,后來才知道是一個不在船上的家伙聽完匯報后的魯莽主意。船長符尊虎和侯春粵當場反對這個提議,說:“再待下去,我們都要頂不住了,何況這些孩子?”劉玉球的確還是個孩子啊,再說,劉玉球也沒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純屬吃飽了撐的。說來可怪,我在海上從來沒有吐過,沒想到歸回堅實穩固、一派祥和的陸地,我倒開始嘔吐了,所幸大吐特吐之后,肉體和精神都慢慢得到了復原,不再瘋癲。

我拿到了發下來的工資和一筆獎金,就再也不去上班了。事到如今,一股無邊的鄉愁突然襲上我的心頭。我住的這棟樓有個家伙養了一只鷯哥,能唱半首《一無所有》,每次唱到“你何時跟我走……”之后,就突然改換語調說:“快點回家去吧!快點吃飯去吧!”鷯哥兄弟道出了我的心聲。是啊,快點吃飯去吧,方小明!快點回家去吧,方小明!在這里,在南國,我已經到過了大海最深處,已經很難再有所作為。

臨行前,我跟龍仔他們又喝了幾頓大酒,每次都喝到大醉,直奔酒肉地獄。龍仔有一個開歌廳的好兄弟,每次都給我們找最好的姑娘陪酒。一天半夜,龍仔突然放聲大哭,那個一直陪他的姑娘把他攬在懷里好生撫慰,看得人心里很是酸楚,也不知龍仔當時想起了什么傷心事。

聽說我決計要辭職回北方,船長符尊虎特地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送了我一個漂亮的小玳瑁龜甲。符尊虎拍著我的肩膀用“粵普”“丟——丟——”地感嘆了幾聲,之后又添加了一句:“你這么沖動,早晚會吃虧的呀,兄弟。”這個大家伙的表情里有一種很溫厚的東西,弄得我心頭一熱,你很難想象這個半神竟然也是靠人間薪水和其他雜碎過日子,不過吃不吃虧,我倒毫不在乎。

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窗,我看到有人正在把“夢想號”大船改名為“先進號”。我的心里對這艘船產生了一股突如其來的柔情,它是我的籧廬,是我即將永遠失去的家。

很久以來,我一直覺得只有我一個人從未名礁回到了岸上,其他人都還在海上掙扎,要么就是相反,其他人全都漂了回來,只有我一個人還在茫茫大海上搖晃、沉浮。

好在今非昔比,我兜里揣著一筆辛苦歷險掙來的閑錢,這回可以從容上路。我高價買到了一張從廣州到北京的臥鋪票,在闊別多年之后,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北大。這一回,又像當初去海南島一樣,仿佛從??凇膹V州、從未名礁直接一邁腿就回到了北京,回到了燕園,回到了這個看得見歷史和未來的水晶球里。只是校園里再也沒有我的宿舍和床鋪。離學校越近,我心里就越難過。這么多年的游蕩,一事無成,我像是一路單腿蹦著,跌跌撞撞回來了。

一時間,我心里泛起了一陣又一陣混合著甜蜜和憂傷的刺痛。我對這個地方既愛又恨,念書的時候對一些人和事怎么也喜歡不起來,對另外一些人和事至今仍舊不以為然,它那些自相矛盾的特質、黑硬皮包裝的圖書、驕傲的師姐、羞澀的低年級女生,難以言說的苦悶和放蕩自大的青春,都在水晶球里瘋狂地旋轉。

我最后一次在北大校園里見到方小亮,是他失蹤前一個月的某一天,當時他到北大來找我,我們倆一起去31號樓女生宿舍找老鄉還是怎么的,在樓道里路過一扇半掩著的門的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一膀子把他撞進了那個女生宿舍,引發了里面女生的一片尖叫。我樂得要命,聽到他在里面故作鎮靜地說了聲“對不起”,然后看到他撅著屁股倒退著出來,臨了還沒忘幫姑娘們關上了門,然后,我們倆又順著樓道往前走了。此時此刻,我真想再撞他一膀子。

從他嘴到我耳,從一個熟人到另一個熟人,我聽說地理系同年級的老朋友孫壽彭此時正混跡在學校,立刻滿校園找他。

孫壽彭是當年在燕園第一個開學生咖啡館的家伙,四年級的時候,他還四處籌錢發行了一盒校園民謠磁帶,是一個得風氣之先的“鴨先知”。老孫畢業回原籍石家莊之后,托關系進入當地市團委工作,他原本很想好好在仕途上走上一走,后來,據他自己說,有一天他悄悄估算了一下,發現從普通科員干到有資格爬上天安門城樓向群眾揮手,難度太大,需要煎熬多年不說,還基本上沒什么可能性,于是就辭職不干了,跑回北京另謀出路。

說起石家莊的另一個地理系的老同學倪東,老孫大笑不止。老孫告訴我,前幾年他和倪東經歷了一次牢獄之災。倪東原本分配在河北省地震系統,后來調進了一家外貿公司。一次去西北出差,倪東偶然聽一個朋友說要為聯合國賑災組織搞一批毛毯,提供給非洲難民,立刻認為這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好項目,于是辭職下海,籌措資金,生產毛毯,攛掇老孫和他一起干。兩人折騰了大半年,最終卻發現這是人家精心設計的一個高價販賣淘汰設備、收取大宗定金的騙局。案發后,同為受害人的老孫和倪東卻被西北來的辦案人員不明不白抓了起來,在大西北的一個看守所蹲了整整六個月。

“這他媽的不是命又是什么?”老孫總結說,“我讀了這么多年馬恩列、蘇亞柏,倒被一幫傻逼當罪犯莫名其妙投入了大牢!”我問蘇亞柏是誰?孫壽彭說是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柏拉圖老三位。

學校里學生已經換了好幾茬兒,老面孔差不多都已經消失了。如今的學生衣食無憂,一心讀外語,一門心思考托福出國。我和老孫兩人邊喝邊聊,中途撞見了我們系一個綽號“肚子美”的東北大胖子,“肚子美”一看到我,立刻大呼小叫跑過來,加入了酒局。“肚子美”畢業后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因為多年來一直過著衣食無著的生活,此時的“肚子美”已經變成了一匹瘦干狼。他這次跑回學校是為了申請開一個講座,講述他畢業幾年領悟到的生存美學,結果遭到了校方拒絕,他演講的題目是“從理想破滅到道德淪喪——關于當代青白眼問題的美學研究”,負責接待他的人問他是誰,有什么學術背景和社會背景,“肚子美”說,我是北大非著名同學某某某,這件事在學校里一時傳為笑談,講座最終沒有辦成,把裝了一肚子真知灼見的“肚子美”氣了個半死,到處宣稱“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已經徹底完蛋,已經徹底死透。

我在北京閑待了小半年,因為沒有戶口,難以找到工作,只好拼命給報紙雜志寫文章,貼補日用,免得寅吃卯糧,坐吃山空。

一天,我收到父親的一封信,信里提到了一個新夢,這回的夢不是他和我母親一起做的,是他一個人做的,他夢見方小亮在莫斯科紅場上散步,之后,為了坐實這件事,我父親又非常審慎地請高人卜了一卦,卦里也說方小亮在西北方。這么一來,他便認為方小亮一定是在俄羅斯,而且篤定就在莫斯科。父親說,如果我能到莫斯科去,鐵定能在某個地方找到方小亮。

這時候中俄貿易方興未艾,方小亮在那里出現,正逢其時,一點也不奇怪。但這一次,我母親不同意我父親的夢,不愿意我到那么遠的異國去。而我父親的夢,倒勾起了我內心深處的一個回憶,我仿佛也做過一個同樣的夢,夢見我自己和方小亮在一個紅色大廣場上游蕩。

盡管我對老父親的夢也有幾分狐疑,但我此時已經在北京飄蕩了很久,很想開啟一番新生活,至于方小亮在不在莫斯科,誰能肯定地說沒有呢?我立刻著手探求前往俄羅斯的路徑,恨不得一個箭步跨到莫斯科去。

這之后不久的一天,孫壽彭下班后來找我,帶我去參加李小鐸召集的一個飯局。李小鐸讀的是法律系,比我和老孫低一年級,是當年燕園里的活躍人物。路上,老孫告訴我,李小鐸的老婆是一個豪門姑娘,“這孫子”一畢業就結婚,進入了金融界,之后下海搞了個貿易公司,很快發了大財。前段時間國家機關實行房改,號召職工們買房,一些畢業剛幾年的哥們兒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李小鐸發話讓認識不認識的北大老同學盡管找他來借,很解決了一些人的燃眉之急,真可算是一個豪客,一個富有遠見的燕園小孟嘗。

那天,聚會在校內的燕春園飯館舉行,來的多是經濟系、法律系學生,話題和見解全都圍繞著螺紋鋼、木材、股份制之類拉鋸、轉磨,聽起來云里霧里,深不可測。我忝列其中,一句話也插不上。

門口一桌坐著幾個留長頭發的校園詩人,其中一個認識的大聲招呼我,我走過去喝了一杯。他們此時正在討論當代詩藝在全球語境下的困局與對策,突然加入我這么一個外人,氣氛變得有點尷尬,我坐了不多一會兒就知趣地離開了,再坐下去也是活受罪。如今我思想混亂,粗鄙不堪,再也聽不得“吊詭、觀照、靈魂、擊中、頗、亦、抑或……”這些學院派詞語了,要想觀照、擊中我糊里糊涂、百毒不侵的“靈魂”,需要一套更具毀滅性的詞語。

中途,李小鐸端著酒杯來到我和孫壽彭旁邊坐下,跟我聊了幾句。聽了我的經歷,李小鐸捧腹大笑,忽然又收住笑問我現在在干什么,我說:啥也沒干,漂著。

李小鐸眼睛環視著整個酒局,有一陣似乎把對面的孫壽彭和我徹底忘了。我雖然愚鈍,卻也看出,李小鐸此人境界高妙,在眼下的世界里如魚得水,遠非我等所能企及。李小鐸突然轉回頭對我說:“你這種狀況,怎么不想辦法出國呢?”我告訴李小鐸,我正打算去俄羅斯,苦于不得其門而入。李小鐸聽了,立刻打斷我,做了個囊括一切的手勢說:“去別的國我幫不了,去這國我正好能幫。我公司有人正在那邊開拓國際貿易?!?/p>

孫壽彭只聽到了后半句,笑道:“你是說朝鮮還是柬埔寨?”李小鐸也笑:“是他們丫集體的大爺,‘老大哥’!”之后又對我說:“你好好考慮一下,要是定了去,就給我個回話。俄羅斯可是個牛逼之國,我一直想去走一趟,可是他媽的一時走不開!”李小鐸沒往下細談,塞給我一張名片,囑我改天打上面的電話,或者直接去辦公室找他。

我在李小鐸的辦公室定下了去俄羅斯的行程,之后帶著從李小鐸手里買到的俄羅斯方面的邀請信,回老家辦理護照。我父親聽說我即將按照他的意愿啟程前往莫斯科,非常高興。我父親比過去顯得年輕了,看起來很是精神。我問老娘這是怎么一回事,我老娘說:自從你答應去莫斯科之后,你爹覺得生活有了盼頭,現在天天畫畫,寫字,能吃能睡,身體明顯好多了。

我母親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她老人家一直在織毛活兒,大毛衣、小毛衣、薄毛衣、厚毛衣、薄毛褲、厚毛褲、毛線手套、毛線襪子,織了不計其數。她把織好的毛活兒大多送了親戚和鄰居,以前我在南方用不上,現在,我要去天寒地凍的莫斯科,終于派上了用場,可謂有先見之明。

看到老爹老媽這么老有所為,我很欣慰,終于放下心來,可以輕輕松松、清清爽爽到莫斯科去。

我父母把我和弟弟的房間布置得跟從前一模一樣,屋子里擺著弟弟從小到大的生活照。有一天,我打開一個箱子,發現了一個小長條布袋,里面裝的是我弟弟從小吹奏的笛子,笛子的末端有三個細如蚊足的字母“fxl”。方小亮吹笛子的時候眼睛時不時會乜斜一下,我卻永遠學不會樂器,似乎跟這些孔、洞、弦、索、鍵組成的物件相克。

在翻看方小亮讀書筆記的時候,我猛然看到了方小亮在清華園“工”字廳前的一張照片,這下糟了,我突然被他的形象緊緊包圍了,我看到他在這間屋子里,看到他在街道上,看到他在清華園,看到他在各處……我突然感到胸口憋悶,差點憋死過去。我躺在地板上喘了好大一陣,才慢慢平復下來。我很想放開喉嚨號啕大哭一場,卻怎么也哭不出來。

不管怎么說,應該為新的夢想、新的旅程叫好,用港臺方言來說,這是我此時的愿景。

我原本想和父母一起過了中秋節再走,我父親不同意,催著我趕緊上路。我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個蘇聯迷,對“老大哥”極有感情,認為方小亮遠赴莫斯科圓了他的青春夢想。我老爹的情緒感染了我,弄得我也急不可耐。我母親不知是糊涂了,還是怎么地,臨走的時候突然流著淚對我說:“聽說莫斯科亂得很,你到了那里可要自己小心啊,娘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了,千萬不能再出什么事了……”這些話本來是背著我老爹說的,結果我老爹恰好進屋,聽了個滿耳。我老爹當即大怒,對我母親大聲吼叫:“你怎么能這么說話?!你這是在說什么?!”他那副不可理喻的樣子,再多說任何一句話都只能是火上澆油。為了我老娘,我拼命忍住了,沒有跟他老人家翻臉。

我出發那天,正是農歷八月十五,我父親認為這個日子很吉利,是個好兆頭。我從北京站出發,與各色國際“倒爺”同行。在火車上,置身于羅剎人、鮮卑人、女真人、滿族人、蒙古族人中間,我又聞到了當年海南島的氣味,我身邊的這些人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從海南島連鍋端到了奔赴莫斯科的火車上。天陰著,月亮被云層遮住,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月圓之日,正是古人說的“天把良宵晦”的典型氣象,究竟是吉兆還是兇兆,一時也難以確定。

躺在床鋪上,我不由得暗想,多少同窗好友,此時都正在辦公室里加班抄寫文件,在實驗室里擺弄坩堝、試管,在臺燈下批改作業、培桃育李,總之,都待在自己的蜂房里忙這忙那,而我,作為一個風華正茂的呆子,卻又踏上了一路北去的漫漫征途。

火車行駛了六天六夜,來到莫斯科。一腳踏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異國城市,如同猛然進入了一個幻境一般讓人既興奮又惆悵。但方小亮并沒有來車站接我。方小亮在哪兒?怎樣才能找到他?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吃什么?喝什么?為什么高興?為什么生氣?為什么煩惱?一切都毫無頭緒,都是一堆待解的謎團。不管怎么說,祝自己好運才是正經。

出了車站,我循著一股肉香味走向街角,認出那里賣的是熱狗。人們一下子從四面八方冒出了很多,看樣子全都是聞著味兒來的,出于本能和習慣,我準備擁擠一下,卻沒有得逞,因為這些男男女女都像木頭人一樣,乖乖排隊,一聲不吭。我吃下兩個熱狗,喝了一杯燙嘴的熱牛奶,感覺像是消化了半個莫斯科。

一個高個兒俄羅斯小伙子和一個跟他差不多一樣高的漂亮大姑娘,突然直直地走到我身邊,姑娘碧藍的大眼睛望著我,跟我說了句什么,見我沒明白,又伸出兩只紅潤修長、指甲鉸得光禿禿的手指做了個手勢。我當時正在抽煙,恍然大悟,我連忙掏出煙盒,遞給他們,并攏著手幫他們倆一一點著了火。兩個人深吸了一口煙,微微一笑,小伙子向我晃晃他手里的扁平金屬酒壺,假裝仰頭喝了一口,然后擰開壺蓋遞給我。我嘗了嘗,然后學樣兒仰頭喝下了一大口,一股蒸騰的大火苗躥進了我的喉嚨,十分狂野,十分夠勁兒。兩個人欣賞完我酒后的反應,開心地笑了笑,邁開長腿勾肩搭背走掉了。

我剛一轉身,一個滿臉胡子的老頭兒又迎面走了過來,此人手里拿著一副撲克牌,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之后,像拉手風琴一樣在我面前“唰啦啦”地拉伸了一遍撲克牌,撲克里面的俊男美女們迅速地交合了一遍,這位街頭魔術家總共拉伸了三次撲克,圖片很有誘惑力,只是他的手法太快,讓人根本來不及辯證地細看。

見我無心購買撲克,或者沒有流露出更深入的興味,大胡子老頭兒聳聳肩離開了。必須承認,酒和魔術都具有創造的性質,像夢一樣,像愛情一樣,我斷定,只要再喝下一杯濃烈的伏特加,再辯證地看上一遍春宮撲克,我就能擁有整個莫斯科,總之,距離我的目標只有一步之遙。

這陌生的天空、人群、語言!這陌生的大胡子,陌生的大長腿!他們是卡拉馬佐夫兄弟、聶赫留朵夫、保爾、冬妮婭們的后代。不過,這一切都是表皮,我對這里的一切并不感到特別陌生,甚至覺得有幾分熟悉,因為從我所來的地方和這里的果核幾乎是一樣的,簡直比孿生兄弟還要相像。雖然語言暫時不通,我卻不感覺自己是生客,就像上輩子在這里住過一樣,一切都真真切切,十分親近。

我在紅場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辦了入住手續,之后放下行李,立刻出發到大街上去。人世間的事最初一刻永遠是最重要的,說什么也不能錯過,說不定方小亮同學此時正從這家旅館門口經過也未可知。

冷風撲面,我神清氣爽。舉步走進紅場,腳下一處不規則的磚縫兒冷不丁絆了我一個狗吃屎,這可是我沒有想到的,除了這個不期而至的狗吃屎,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著實令我激動:塔尖閃爍著寶石紅星的克里姆林宮雖然沒有給我任何宏偉的感覺,但我知道它是宏偉的;遠處巴西里教堂金色的圓頂、翠綠的窗格,看上去活像一個巨大的色彩艷麗的糖果盒;我不斷提醒自己,這就是紅場,這就是紅場——要知道,這個凹凸不平的磚石大廣場上發生過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啊。從世界范圍來看,每個國家都需要一個大廣場,這是群居的標志,正如此地的一位詩人所說,這片區域是個人和國家的相會之地,廣場連著街道,槍口對著胸口,存在于各自的歷史之中。

我隨時向遇到的人打聽方小亮的消息,以期把機會最大化,同時鍛煉我的俄語聽說能力,來莫斯科之前,我早已把要緊的幾句話全都背熟了,多數被問到的家伙跟當年張英楠的反應一樣,看看照片,又看看我,攤手聳肩表示不解。人類的理解力實在堪憂。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跟在一群人后面走著。后來我走累了,就向街邊的一家熱騰騰的酒吧走去。我無所謂方向,隨便去哪兒都行,這在概率上機會是一樣的。我端起第一杯真正的伏特加酒,并沒有一飲而盡,而是故意慢慢下咽,希望火焰般的烈酒走得慢一點,多滯留一會兒。按照我的經驗,你到每一個城市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下這里的第一等烈酒,這是認識一個城市、在一個城市待下來的最佳路徑。

按照事先做好的計劃,來到莫斯科的最初一段日子,我走遍了各個大學和科研機構,把俄文版的尋人啟事張貼到所能想到的各個角落,然后,像撒好網的漁夫一樣,靜等佳音。

冬日烈烈,飄風發發,凍死個人的莫斯科!現在想來,我的父親很有想象力,他先是把我派到熱得袒胸露乳的海南島,然后又把我派到冷得點頭哈腰的莫斯科。我再次陷入了漫長的尋找和等待之中。在北緯55度的高寒之地,我如同一只虛飄的風箏,在存在的上空游蕩。來的時候,似乎一下子就能和方小亮撞個滿懷,真正來到這座龐大的異國城市,卻根本無所措手足,只能把一切托付給杳渺神秘的天意。

我在莫斯科慢慢溜達,跳動,像松鼠一樣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再從這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不必著急,但又不能不急。早先我父輩叫他們蘇修,真沒冤枉他們,現在他們是真正的蘇修,可惜蘇聯沒有了,這個恰如其分的名稱也就不存在了??梢钥隙?,跟我擦肩而過的北極熊們在對付親人失蹤方面都更有心得,可是現在說起往事他們的反應都非常淡漠,因為那已經是上兩三代人的事了。不過他們并沒有真正忘卻,這些幸存者和幸存者的后代為人類積攢了足夠多的經驗,最可貴的一條是,不能聽從假造天意的人們的話過日子,不能把任何人奉為神,也不能容忍任何人自封為神,因為站在權力塔尖上不受監督,最終必然會被反力所吞噬

天寒地凍,長路漫漫,我走在大街上觀看來來往往的行人。年輕女孩兒和上了年紀的女人完全是不同的物種。大多數女人少女時代窈窕鮮嫩,一過歲數就迅速發胖、走形,如同莊稼一樣,昨天還青蔥秀潤,第二天就進入了收割期,秀色不再了。她們的身上深刻體現著變化的原理,就像我的老家有一年提出的城市發展口號:“三年大變樣!”這口號對她們倒是挺合適。你不可能想象一個二十左右的女人年輕時的樣子,也不能想象一個女孩老去后的模樣。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男人都有活在當下的特殊本領,絕不可能弄錯。不用多說,女孩子們都十分好看。

有一天在莫斯科街頭,我突然領悟到,我尋找的范圍也許過于狹隘了:多年來我腦袋里的方小亮沒有成長,還是22歲的書呆子模樣,這種想法大錯而特錯,十分經不起推敲。真是見鬼,怎么能用多年前的老眼光看待方小亮!他這樣的書呆子一旦進入社會,很容易陷入癲狂。以他和我這樣的年紀,在搞黑科技之余,最樂意去的地方會是哪里呢?我坐在落滿樹葉的長椅上,總算糊里糊涂開了竅。

我循著方小亮的可能足跡,調整了找尋方向,來到了此前從未涉足的地方。不用說,娛樂場所十分令人驚艷,但我不喜歡過分裸露的表演,盡管誘人,卻缺乏余韻。只有芭蕾舞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如同生命本身一樣,一旋一躍,轉瞬即逝。

賭場是另外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這樣的所在,是公開的游樂地、銷金窟。主持賭局的姑娘,個個目光流轉,手指纖巧,牌張從她們手里飄落,準確無誤,這本身就是一個美妙的表演,就值得買票觀看,值得唱贊美詩,唱頌歌。

一連幾天,我在不同的Casino里流連。我感覺到方小亮時刻都在我的身邊。如果碰巧發到一把上好的牌張,莊家又強勢,我就悄聲向隱在身邊的方小亮問計:跟還是不跟?這可說是我們兄弟倆多年后的最新合作。但我更鐘情于輪盤賭,在花花綠綠的漂亮大輪子面前,悠悠萬事都毫無意義。我們共同決定撲哪個區,象牙小球終究會停在一個命定的區域,有時中,有時不中,但一切結局都不是最終的結局,一局結束,大輪盤很快又會重新開始轉動??傊?,在我們兄弟倆這場不關輸贏的賭場夢里,晨昏顛倒,萬物繽紛。

一天凌晨,我輸掉了所能承受的最后份額,回頭張望時,發現方小亮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消失不見了。我在休息區領了一盒免費香煙,決定徹底離開莫名其妙的大輪盤,重回大街。一霎間,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我分明看到了黑暗中方小亮漸漸遠去的背影。這不是一場追逐,又是一場追逐,不是一場限時的游戲,又是一場限時的游戲。但我怎么能到這種地方來尋找方小亮呢?我簡直是瘋了。不過,來過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在廁所撒尿的時候,一個侍應生幫我拿毛巾擦手,然后盯著我看,我以為他有什么事,后來意識到此人是在等小費,以前有錢的時候,我根本沒有留意過他們,現在,我只能送給他一張小面額的盧布。對不起了兄弟!

離開之前,我站在賭場門口扯著嗓門大罵了一句:“×你們大爺!”黑暗里傳來似有似無的回聲:“——你們大爺——們大爺——大爺——爺!”門口的一個大個子保安對我揮了揮拳頭,不自量力地威脅我。渾蛋,我怎么會跟你一般見識?你根本就不知道老子在說什么!我轉身離開,走進了異國大輪盤般的茫茫風雪之中。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到處人頭攢動,鬼影幢幢。

說來十分古怪,我人在莫斯科,眼里看到的是莫斯科,心里想到的卻總是北京,連俄語也似曾相識,沒過多久,我就能聽懂俄語了,也能磕磕絆絆說了。我突然意識到,不同的語言,并沒有什么神秘之處,也許正像圣經里所明示的,語言是上帝的一個策略性設計,同樣是口舌發出的相似的聲響,卻表達不同的意義,這是一種來自上天的懲罰,是人類不自量力建造通天巴別塔帶來的惡劣后果。

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來到莫斯科不久,我就住到了帶房東的俄羅斯人家。一個在街上碰到的同車來的家伙說,因為盧布對美元匯率暴跌,通過火車帶貨早已經不掙錢,這次,他打算在莫斯科待下來,找一個俄羅斯媳婦,也算是個幫手。通過他的指點,我隔幾天去一次中國倒爺扎堆兒的地方,挑選一些貨物,然后到各處市場去零賣,既擴大了活動范圍,又有了進項,一舉而兩得,不至于坐吃山空。

我來時按照當時的匯率,帶了足夠半年用度的盤纏。現在,又做上了小買賣,終于在莫斯科穩住了腳跟。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一輩子過去了,有關方小亮的事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消息,聽到的只有大街上永不停歇的嗡嗡聲。我的父母在家里過得究竟怎么樣,我也不確切知道,只能橫著一條心在異國他鄉繼續飄蕩,同時,一步也不敢離開莫斯科,唯恐一著不慎,與方小亮失之交臂,導致前功盡棄。

隨著春天的來臨,莫斯科像是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座城市,和風吹拂,鮮花怒放。

有一天,我正在一個住宅小區里穿行,突然被一個腦后梳著小辮兒的俄羅斯小伙子攔住,我冷不丁吃了一驚,以為他要找碴兒滋事,后來發現他并沒有什么惡意。小伙子問我是不是中國人,我回答說是,小伙子聞聽,立刻拽上我就走,生怕我跑了似的。我問他要我干什么,他說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俄羅斯小伙兒帶我來到不遠處的一個體育館,里面正在進行一場乒乓球比賽。他大概誤以為所有的中國人都是乒乓球高手,不過這回他算是找對了人。我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打這種白色小球。攔住我的小伙子名叫尤里,他們一撥人正在跟幾個德國留學生打比賽,氣氛十分緊張。

德國人的球技不錯,差不多相當于中國小學校隊的水平,但跟我相比還要差一個級別。我打中國傳統的直板正膠,正手攻和反手推擋是我的強項,因為沒有自己的球板,我只好借尤里他們的橫板一用。即便沒有稱手的武器,我也贏了和德國人的所有比賽,尤里等人大為高興,不由分說,立刻聘請我做他們的教練。尤里和我約好,每星期抽三個下午,到這里教他們打球。

好吧,乒乓球。這是我運動方面的最愛,多年不打,我都快要把這件事忘掉了。我和方小亮小學時進過業余體校,參加過一段時間的正規訓練。這是因為我父親是個狂熱的乒乓球迷。按照我父親的意思,我和方小亮本來是要吃乒乓球這碗飯的,他很希望我們能用這個小白球為祖國爭光。我弟弟是一個以防守見長的家伙,我們倆都是左撇子,本來我父親讓他打右手,這樣我們雙打的時候一左一右,配合起來比較方便,但他說什么也不肯,只好由我改打右手,因此在乒乓球方面我是個假右手。

不管怎么樣,你要快速移動身體,讓來球始終在你的控制范圍之內,這樣你就很容易發力擊中它,保證命中率,這是訣竅。來吧,左一板、右一板,前一板、后一板,一個小小的賽璐珞球讓我獲得了新天地,甚至得到了一份賴以糊口、在異鄉立足的工作。這些英俊的小伙子、漂亮的大姑娘對這項技巧性極高的運動很著迷,他們既是瓦爾德內爾的鐵桿球迷,也是我的,我設法讓他們相信,最終起作用的不是力量、技巧,而是靈感。

我對其中一個生性嚴肅的姑娘產生了不可遏制的好感,她的五官柔和,具有東方色彩,不像其他姑娘那樣美得那么突兀。一天,我正在給尤里、謝廖沙、弗拉基米爾、娜塔莎們喂多球,走過來一個東方面孔、衣服口袋里裝著一大卷報紙和雜志的姑娘,她一過來就問我:“你好,斥了嗎?”因為發音部位的原因,她的中文說得有點洋腔洋調。我回答說:“吃了?!彼晕医榻B說她叫安娜,祖籍是哈爾濱,我立刻如同見了親人一般跟安娜攀談起來。

我說話的時候,安娜一直沉靜地盯著我看,像是在傾聽,又像是不知從何說起,我很快弄明白,她其實只會說有限的幾句中文。安娜不怎么會打球,姿勢很業余,打球的時候身體直直的,步伐一前一后移動,左手始終放在胸前,每次球到眼前才突然發動,像是被嚇了一跳??墒撬虻煤苷J真。

因為打小白球技術高超,語言又沒什么障礙,可以英語、俄語花插著交談,這伙兒俄羅斯青年把我看成正常人,不覺得我的腦袋有什么毛病,這對我是個很大的慰藉。尤其幾位姑娘,個個蓬勃怒放,別有風姿,嘴里時不時發出長長的顫音,要多迷人有多迷人。除了打球,她們幾個還組建了一個女子樂隊,安娜是這個樂隊的主腦。有時她們也邀請我去觀看她們的排練和演出。

安娜要我推薦一首中文歌供她們排練。我推薦了老崔健的《一無所有》,她們很喜歡,但覺得還不夠勁兒,我又推薦了《假行僧》和《最后一槍》,這下她們高興了,激動了,覺得找到了異國的親兄弟。她們很快根據這幾首歌創作了一首新歌,名叫《兄弟,你在何方》:

我們都是大地上流浪的茨岡人

擁有一顆不羈的心靈

你呀,踽踽獨行的漂泊者

你是我的兄弟

我們生來就是為了呼喚你的名字

自由,兄弟

鬼使神差,我立刻向安娜講述了我來莫斯科的故事。安娜兩只眼睛嚴肅地一眨不眨,她年紀輕輕,什么都懂,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安娜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她的爺爺老安德烈原本姓李,早年是東北抗聯戰士,如今住在莫斯科。安娜的父母從年輕時候起就一直在基輔工作,蘇聯解體之后,安娜的父母都成了烏克蘭人,因為在莫斯科跟著爺爺生活,安娜獲得了俄羅斯國籍,這樣,一家人便分屬了兩個國家。

安娜大學學的是歷史和語言學,在莫斯科大學取得了碩士學位。她對泛泛的聊天沒有興趣,一切談話都必須迅速深入,就連我們之間的感情也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立刻進入了靈與肉交融的實質階段。認識安娜后不久,我就搬出了帶房東的家,到安娜家的一處空房去住。有了安娜,我算是真正接近了俄羅斯,接近了莫斯科。

從安娜身上我感覺到,這個看上去粗蠻、喜歡喝大酒的苦難族群和他們的外表很不一樣,他們很愿意刨根問底,究其一生都致力于弄明白人為什么活著、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從另一方面說,這也許正是他們喜歡喝大酒的原因。

我第一次到安娜家去,爺爺老安德烈張開雙臂歡迎我:“哈拉紹,朋友!很高興再次見到你!”老安德烈跟我說話時一口東北口音,中間夾雜著幾句俄語。安娜告訴我,爺爺耳朵全聾了,見到任何一個中國面孔都這么打招呼。老安德烈看了我一會兒,臉上突然綻開了一個夢幻般的微笑,然后知心地說:“我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一向樂觀豪放!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說完這套話,他好像突然就把在場的人全都忘掉了,之后回轉身緩緩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我慢慢知道,老安德烈在抗聯的時候,一直追隨一位小個子傳奇英雄。小個子英雄戰死后,他跟著一伙弟兄跑到蘇聯境內,繼續從事抗日活動,后來被編入蘇聯紅軍的中國旅。1945年,老安德烈作為翻譯隨蘇聯紅軍打入東北。原本他打算留在國內,然后把蘇聯妻子和孩子們接回來,但突然有抗聯時期的舊人指控他和幾個老戰友曾經被捕,存在尚未搞清的歷史問題,所在部隊不由分說把他們關押了起來。后來,他們幾個趁亂逃脫了關押,一路從滿洲里逃到了蘇聯,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東北老家。

安娜是一個外表冷靜的美國迷,雖然學歷高,卻和大多數俄羅斯人一樣,是一個被崩潰的經濟掏光了口袋的窮姑娘。她此時最大的愿望就是移民到美國去,她這份狂熱不亞于任何一個中國校園里的大學生。不過,她并不想馬上離開,因為她不想把老安德烈一個人丟在莫斯科,她決計要給爺爺養老送終。在安娜看來,我這么在世界上四處亂走,毫無意義,她希望我有朝一日和她一起到美國去,重拾學業。

安娜的身邊有不少發了大財的同學、朋友,這些人大都是蘇聯時代的權貴子弟,其中一個家伙靠販賣石油和軍火發了大財,眼下正在向媒體界進軍,正在建立一個龐大的傳媒帝國,安娜畢業后就一直在這個人的手下工作。有一天,安娜說起她的老板正在籌劃跟中國做生意,用一批重工業物資換取中國的輕工產品,如果我愿意幫她,她能把這個項目爭取過來,由她全權負責。我答應了。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我和安娜在俄羅斯和中國之間往來穿梭,談判,訂立合同,組織貨源,聯系運輸,忙得不可開交,整個過程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其中的曲折與甘苦,也難以盡述。簡單說吧,在又一個冬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我和安娜終于完成了這單生意,掙到了一大筆美金。

在國內工作期間,我抽空回了一次家,沒想到我父親對我跑來跑去做生意大為生氣,認為我干的這件事十分荒唐:“你弟弟現在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受罪,你不趕緊把他找回來,倒有心思做什么鬼生意!”

我告訴他,這單生意成功之后,能夠拿到一個普通人幾輩子的工資之數,從此不必再為錢的事操心,我父親聞聽大怒:“錢算個屁!你掙這些臭錢有什么用,說不定什么時候這些錢就是一堆廢紙!俄羅斯人手里的錢現在不都成了廢紙了嗎?!”老父親罵得我莫名羞愧,他老人家的境界我這輩子恐怕也難以企及。

面對這一次商業上的成功,我和安娜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氐侥箍?,安娜問我有沒有興趣繼續做生意,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除了因為遭受到了我父親的呵斥外,做生意也的確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本以為聽我這么說安娜會感到失望,沒想到她對我的回答十分滿意,她認為貿易的事雖然很有誘惑力,但對我們兩人來說都不合適,而且我們從這單生意里掙到的錢已經遠遠超出了預期,不必再在金錢上浪費時間。

“跟我到美國去吧,方小明,也許再等上一兩年,或者幾年,到時候我們帶上你的父母,你應該讓他們換換環境。你這么有天賦,語言一學就會,你應該做更有價值的事。我們很多俄羅斯人在恐怖年代之所以能活下來,沒有崩潰,都是因為不曾放棄對個人幸福的追求,找到了在嚴酷環境下的平衡點,寄情于詩、酒和笑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你現在的狀況很不好,我也不好,你需要改變,我也需要改變。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也知道安娜說出了我長期以來面臨的關鍵問題,但我能說些什么呢?我無言以對。美麗的安娜,親愛的安娜,我何嘗不想跟你走,可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時還無法分身,一句話,我不甘心,我還沒有死心。愛思考的安娜,對生命意義有著不懈追問的安娜,我顛三倒四對你說不清楚,但我心里明白,在尋找弟弟的同時,我也在不懈地尋找生活的底部和邊界,尋找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轉年的春天,老安德烈爺爺在生日當天進入了天國。那天,安娜、尤里和樂隊的姑娘們來到家里,用歌聲祝賀老安德烈的生日,這可說是送給一個老聾子的最好的禮物。老安德烈非常高興。有那么一刻,老安德烈令人驚奇地清醒了一會兒,對安娜和我,也不專門對誰說,哪疙瘩黃土不埋人,哪疙瘩米飯不活人?他老人家說得對。

之后的某一天,我給家里打電話,怎么也打不通,只好把電話打到鄰居家,鄰居像報告火情似的告訴我,你快回來吧,你爸爸的身體不太好,我老娘在接電話的時候再次通報了這個情況。我急忙買了機票火速回家。我在俄羅斯也許待了一秒鐘,也許待了一輩子,也許只是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而幾個月后,安娜也要到美國去了。安娜的申請材料很快得到了回復,一所美國研究機構接納了她。太快了!為此,我幾乎恨上了美國佬,他們工作效率這么高,簡直是在棒打鴛鴦。

回國的前一天,我一個人在苦行廣場的普希金雕像下坐了許久。此人剛剛度過200周年誕辰紀念日。如果能像他一樣唱出一首憂傷的歌,一輩子也就足夠了。這位黑臉尖鼻子的大詩人說過: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都會變成糟糕的回憶……在這方面,我和普希金可說是隔代知音,很可以坐下來好好喝上幾杯。

離開那天,我堅決不讓安娜到機場去送我。出門的時候,我們對視了最后一眼,兩人都擠出了一個笑容。人類會笑,多半是因為憂愁太重,恐懼太多,痛苦太深,實在扛不住,只能靠笑或假笑來緩解一時半刻。

安娜,你這個理性的姑娘,實心眼兒的姑娘,跟我的中國臉型貌相近的姐妹!我們各有打算,愛情并不牢固,容易斷裂。她不想跟我來中國,我也不想跟她去美國。我這可笑的混賬中的混賬?,F在,想起安娜,我僅能想到她溫潤的皮膚、嚴肅的眼神、沉靜的面容??傊?,愛情就是煩惱。各自咀嚼自己的痛苦吧。

我父母在新世紀開始后的這一年突然衰老了。從莫斯科回來,我雖然掙了不少錢,卻沒有完成既定的任務,可說是一次失敗之旅。

我父母在65歲那年雙雙去世了,他們兩人去世相距不到六個月。我父親因為感冒引起了肺部感染,在醫院重癥監護室治療了將近一個月,很快耗盡了他和我母親兩人一輩子的積蓄,多虧我在俄羅斯掙了一些錢,僥幸能夠頂住。

父親死后,我母親的精神徹底坍塌,緊接著也離世了。母親臨終的時候,我一直摸著她老人家的脈搏,直到她的最后一下心跳結束。奇怪的是,我父母死后,我這個不肖之子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我一向只把他們視為父母,現在他們卻突然莫名其妙死去,成了作古的人,實在令人難以理解,難以接受。

按照父母定下的遺囑,全賴我的老朋友鄭仁芳幫忙張羅,我把他們二老合葬在了一起。鄭仁芳是我和方小亮的中學同桌。老鄭考上了我們本地的一所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政府部門工作,是一個市面上混得開的成功人士,辦各種紅白喜事很有經驗。

辦完這些事,我覺出我父母在黑暗中長長松了一口氣,我自己也長出了一口氣。這一回,四個人捆綁在一塊兒的旅程終于徹底結束了,也可以說以新的方式重新開始了。現在,家里只有我和小烏龜了。這只小烏龜是方小亮讀初中時養的,已經在我家生活了很多年。

我知道方小亮在我心中的分量減弱了,有時候,我想重拾對他的思念之情,但是力度明顯減弱了。也許是因為時間?也許是因為空間?如今,對我來說,他已是另外一種存在:一道若隱若現的目光,一個漸漸遠去的背影,一聲越來越微弱的呼喊。找與不找,已不再重要。找與不找,他都在那里。

另外一件事很值得一提。我剛回到老家的某一天,我和孫壽彭、倪東喝了一晚上酒。孫壽彭在北京實在活不下去,不得已回到了老家,打算在老家開辦一個電腦公司,勸說我投資和他一起干。我對開辦公司沒有興趣,答應借給他一筆開辦費。老孫大喜過望,立刻委任我為公司股東之一,允諾掙錢后每年送我一筆公司的紅利。

第二天清晨回家的時候,我發現隔一條馬路那邊的一座樓房被炸得七零八落。全市爆炸點不止一處,總共有三處,一共死了108口人。這個天殺星,單憑他一人之力就殺死了兩副撲克牌之數,殺掉了天罡、地煞總體之數。一夜之間死一百多人,這是多么聳動人心的事情!這是多么巨大的災禍!全城的人都趕到出事地點看熱鬧。我在人群里看到了我父親。災禍可真能給人提神啊,人群里的我父親目光灼灼,意猶未盡。我和我父親對視了一眼,他沖我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墒?,他并沒有認出我,把我當成了陌生人。

孬種!渾蛋!炸錯了地方!為什么不炸流氓惡棍?怎么倒有本事炸窮老百姓?王八蛋!這是我父親在家里和大街上發表的意見。當天晚上,我父親發起了高燒,說起了胡話。嚇得我母親趕緊把門窗關了個嚴嚴實實,唯恐被人聽見。

我得立刻承認,爆炸案發生之后,我心里非常緊張,擔心被警察當嫌疑犯抓走。我有作案時間啊,動機不動機很不好說。再說,動機和證據全由人定,只要進去就說不清了,很有可能會犯糊涂,胡亂招供,給法律抹黑。那段日子,我惶惶不安。要是有人趁你睡覺的時候,把你旁邊的樓炸了,你可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倒霉蛋,同時也是最大的幸存者。不管是倒霉蛋,還是幸存者,必須馬上離開。

我把家里的東西著手收拾了一番,把可留的東西全部打包寄給了畢業后分配在北京工作的馬用,請他暫時保管,然后把房子以低于市面的價格匆匆賣掉了。我決定到北京生活。多年來我的道路由父母的夢境開辟,現在我再也得不到父母的指引了,只能自己做主,自己摸索。

世事變遷,一切都變了。說來奇怪,就在我去北京前一個禮拜,小烏龜死了??磥硭呀浕畹脤嵲诓荒蜔?,不打算跟著我這個二手主人重新適應新生活了。這個沉思默想、慣于爬行的小家伙適時帶走了我所有的青春歲月和青春記憶。

我有時會突然想,我和方小亮要是此時在大街上走個碰頭,將會怎樣?不過感覺已經十分淡漠了。相忘于江湖吧,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里游蕩吧。從宇宙和小烏龜的尺度來看,世界上從來不缺乏悲劇和荒唐事,也從來不缺乏喜劇和歡笑,誰能不迷失,誰能不瘋癲,誰又能不死翹翹呢?對眼下的我來說,青春已逝,父母已故,正好從頭再來。

(此為節選版,全書共18萬字)

責任編輯 安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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