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04 年才在語文界稍露頭角的。那一年,我發表了《丑小鴨》和《斑羚飛渡》兩個課例。《丑小鴨》課例交給范?美忠兄,發表在《教師之友》,美忠兄和玉?龍兄都給予極高的評價,認為隱隱間開?拓著一條新的語文道路; 《斑羚飛渡》課?例是應《人民教育》之邀,作為新課程改革的一堂樣課而刊出的。
后來遇到許多與語文教育有關的教授,居然對我的認識都是從《斑羚飛渡》這堂課開始的。確實,這堂課是針對當時以人文主題組織單元而設計的,但價值卻在課堂思辨上。我在哲學上的偏愛,在那堂課里初現端倪。
但我一直懷疑“人文主題”是否足以支撐起整個語文教學的組織框架,也一直在探索活的語文知識的可能性。直到幾年之后,我在《景陽岡》《少年王冕》等課例中,才實現了這一探索的目的:清晰地呈現出語文知識的力量,讓語文知識服務于文本靈魂,也就是人文主題。我把這一探索,稱為“徑由思,抵達詩”。
《景陽岡》里一根哨棒的妙用, 《少年王冕》對詳寫、略寫的處理,加上咬文嚼字等傳統語文功夫,我確實上出了超越《斑羚飛渡》的語文課,純正的語文課。
而《三打白骨精》《巨人的花園》《春江花月夜》等,則是我解讀文本的代表作。借由這些課例,我知道自己在文本解讀上已經站在了一個不必仰視任何名家的位置,而且這種解讀通過精心設計,?是能夠轉化為課堂教學的最珍貴的資源的。
就這樣,我一邊主持著“新教育實驗”諸多課程和后來的“全人之美課程”, 一邊在“深度語文”這一老本行里樂此不疲。
直到統編教材的出現,我也正好暫停了“全人之美課程”的探索。身心與精力無處安頓,最后決定一心一意回到語文教材,做一回“貨真價實”的備課組長。
早在2005年,我就通過發表《從知識單元到主題單元》等文章,提出了語文知識如何在人文主題單元中落實這一難題。人文與知識的“兩難”由來已久,統編教材可以視為最新的解決方案。但是無論多好的方案,最后能否真正解決,還得看一線語文教師,他們才是決定所有改革成敗的“最后一公里”。
細讀教材(包括教參),發現有些難題甚至同樣困擾著教材編寫者,更別說繁忙的一線語文教師了。
敘事文的閱讀和寫作,是小學語文最重要的目標之一。而“起因、經過、結果”這一非常傳統的語文知識,顯然有著不可替代、無法取消的核心地位。四年級上冊第四單元“神話單元”和第五單元“習作單元”,都是以這一知識點為核心而設計的。但在聽評課中我屢次發現,?一線教師對“起因、經過、結果”基本上無知無覺,它仿佛只是一個類似段落劃分的簡單工具,被用來做最淺層的課文分析。
老師們可能不知道,因果關系是人類分析事物的最核心的先天能力。它比時間和空間的先天能力還要重要———康德和叔本華的哲學,主要討論的就是這一能力。
老師們可能不知道,識別一件事情,就是能夠清楚地辨識出它的起因和結果。比如,《精衛填海》被誤讀,就是因為人們沒法識別出這個故事的起因和結果,誤以為起因是精衛被大海溺死,結果是精衛的復仇。但是早期神話的本質是先有結果,然后從結果想象原因(這才是真正的想象力)。所以,結果應該是作為炎黃子孫的中國人圍海造田的生活方式,起因則是作為炎帝之女在海邊的“游戲”———如果我們能夠合理想象出當時她的游戲只是模仿耕種的話。
老師們可能不知道,事情可以是重疊和關聯的,所以因果也可以是多重的。比如《普羅米修斯》其實有兩個故事,一個是創世故事:起因———沒有火的人類悲慘生活,經過——英雄盜火,結果——人類擁有了火;另一個是反映人類社會深層結構的故事:起因———“兒子”盜火, 經過———懲罰與不屈,結果———拯救與和解。
老師們可能不知道,故事中最日常、最核心的起因就是“動機”,許多故事找不到起因,不能用“起因、經過、結果”分析,就是因為故事的主角在最初是被動的,沒有清晰的“動機”,所以就出現了比較低劣的敘事順序。比如第五單元《爬天都峰》,教材說成“爬山前、爬山中、爬山后”的順序,其實,換回主角敘事模式,它本應該是:起因———爬山前的猶豫膽怯,經過———爬山中的相互提攜,結果———爬山后的豁然開朗。
老師們可能不知道,故事的張力,或者來自起因中蘊含的動機太偉大,如盤古開天辟地、女媧創造人類,或者來自作為起因的動機里就包含有“沖突”。如第五單元《麻雀》,它的起因從獵狗方面講, 就是想吃掉下來的小麻雀;從老麻雀方面講,就是想拯救掉下來的小麻雀。故事從一開始就已經充滿了張力,這樣的文章,怎能不動人?
問題當然遠遠不止于此。“神話單元”還是“中國神話單元”? 人文主題是“想象”還是“中國神話中的根本精神”?
凡此種種,主要是如何備好課、上好課。
我自封為“備課組長”,就是想把這些講給老師們聽一聽,這是第一步。
然后,每一個單元,每一篇課文,既完成深度解讀,又完成和語文核心素養的有機結合,讓知識學習成為理解課文、通達作者之心的最佳道路。
當然,這是就經典文本而言的。
如果是典型文本,那就是把課文作為樣例,把某一知識點清晰地呈現出來。
如果只是材料,那么重點就不是放在課文上,而是放在能力訓練上———如果是寫作單元,或某種語文能力的訓練單元,那些單元中的課文大多只是材料,目的就是借它們來訓練具體的某項能力。
這將會是一個浩大的工程,不亞于新教育實驗或全人之美課程的工程。不過有更浩大的統編教材以及教參作為基礎,這個工程就不會是無本之木、無根之花,而將會是對一線教師們的雪中送炭和錦上添花。
研究教材,研究備課,絕不可淺嘗輒止,而應力求通達通透。
(干國祥,全人之美課程研究院。)84E41CEF-ADC8-4038-8787-4E90955EC07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