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茱萸·新韭

◎ 葉春雷

故鄉荊州，在江漢平原腹地，是楚文化的發祥地。一馬平川，水網密集，恰如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所寫，“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是著名的“魚米之鄉”。梁朝宗懔的《荊楚歲時記》，就是記載我家鄉民俗文化的一部重要著作。從小在鄉下長大的我，對節俗文化中飄逸的草木清香，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據《荊楚歲時記》載：“五月五日，謂之浴蘭節。荊楚人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戲。采艾以為人形，懸門戶上，以禳毒氣。”可見，端午懸艾于門楣的習俗，是為了祛除毒氣，保衛家人健康。又言：“今人以艾為虎形，或剪采為小虎，粘艾葉以戴之。”這就是所謂“艾虎”。《紅樓夢》中描繪端午，有“蒲艾簪門，虎符系臂”，這系在臂上的虎符，當是“艾虎”無疑了。

艾草除了懸于門楣，以其自然的清香，祛除毒氣，還可以點燃，以其煙霧驅除蚊蟲。民間以為五月是五毒（蝎、蛇、蜈蚣、壁虎、蟾蜍）開始出沒的時節，點燃艾葉，以其富有刺激性的氣味熏一下，這些毒蟲就會逃遁。我讀沈從文先生的《邊城》，里面就寫到用艾草驅蚊：“兩人吃完飯坐在屋里，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地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蚊子。”這大約就是最早的蚊香了。

茱萸是重陽節的主角。《荊楚歲時記》載重陽節俗曰：“佩茱萸，食餌，飲菊花酒，云令人長壽。”重陽為何要佩戴茱萸，《荊楚歲時記》引《續齊諧記》中的故事做了解釋。說的是，汝南有個叫桓景的人，跟著費長房游學，費長房有一天對他說：“九月九日這一天，汝南有大災難。你趕快與家人縫制布囊，將茱萸裝進去，戴在臂上，登山飲菊花酒，禍患就可以消除。”桓景聽從了，到九月初九這一天，全家登山飲酒，佩戴茱萸。晚上回來時，發現家里的雞犬牛羊全死了。費長房聽說了，對桓景說：“這些動物代替你和家人死去，你們一家平安了。”從此以后，相沿成習，重九登高飲酒，婦女佩戴茱萸。

王維有首很有名的詩歌《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寫的就是重九登高的習俗。其中有：“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可見在唐代，重九有插茱萸的習俗。臂戴茱萸，或者頭插茱萸，其最初的動機，和戴虎符一樣，都是為了祛毒辟邪，是功利的。周處在《風土記》中說：“九月九日律中無射而數九，俗以此日茱萸氣烈成熟，尚此日折茱萸房以插頭，言辟惡氣而御初寒。”頭插茱萸，就是為了避寒避惡氣，為了身體健康。不過到了北宋，京師婦女則剪彩繒為茱萸，以相饋贈。這就不是實用的目的，而是裝飾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別是婦女。想來彩繒制作的茱萸插在頭上，也和婦女頭上的步搖一樣，隨著主人輕移蓮步而迎風招展，煞是美麗。宋人愛美，不分性別，別說女人愛在頭上插花呀草呀翡翠呀什么的，男人也愛簪花。

元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所謂“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元日里一個重要的節目，就是嘗五辛。所謂“五辛”，就是五種含有辛辣味道的植物：大蒜、小蒜（大約就是蔥吧）、韭菜、云苔、胡荽。《荊楚歲時記》載元日節俗，就有：“進屠蘇酒，膠牙餳。下五辛盤。”為何元日要嘗五辛？《荊楚歲時記》引莊子言，“莊子所謂春正月飲酒茹蔥，以通五臟也”，那自然也是為了健康。

我愛吃韭菜，特別是奶奶做的韭菜炒螺螄肉，配上點紅

辣椒，端上桌，色彩斑斕，清香四溢，是我的最愛。中年之后，我想到我們的古人，在元日嘗五辛，也未嘗沒有一點象征的味道。元日是一年之始，在這一天，嘗遍各種辛辣的味道，實在有很好的教育意義。苦辣酸甜都嘗過了，這一年，遇到大事小事，也一定會變得從容，不會慌手慌腳的，這和打預防針，意義一樣。

提到韭菜，不得不想起杜甫的那首《贈衛八處士》，其中有一名聯：“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這是真正的布衣之交，不雜任何功利的成分。衛八家中餐桌上那盤清炒韭菜，看似寒素，實則飽含著深情。亂離中那份可貴的人情，從剛上桌的韭菜冒出的裊裊熱氣中，看得分明。

民俗的力量是巨大的。通過民俗，我們知道我們從哪里來，要到哪兒去；也知道我們為什么會這樣言，這樣行。民俗塑造著我們，也滋養著我們。在艾草、茱萸、新韭的清香里，我仿佛看到愛美而深于情的先民，那衣袂飄飄的秀美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