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林 下
江面白亮,無人
似乎這個星球的人類
忘記了他
墻邊綠陰尚濃
秋風(fēng)吹來
在廚房,煮的是秋葵
摘來時如稚兒嫩牙
如今松弛而多筋
上升的蒸汽里
他像一個被浮光牽入塵世的人
窗外石頭上
鴿子在打瞌睡
過些天,會有更多落葉
會有更多野鴿子
停在清苦的枝條上
會有人劃船
在江心撒網(wǎng)
他會買下剛出水的白鰷
通體青澀,光滑
又一次,他想起少年時的女友
在暮色中
在暮色中,我用噴霧器
噴灑植物的枝葉
大江沒有灰鷗和白鷺
依然是大江
想起一個同學(xué)
死去快一年
因為很少會想到他
所以他依然清晰
他死時就是這樣的冬天
距我?guī)装倜椎?/p>
公寓里。這一年
發(fā)生很多事
他都不用去知道了
我的梔子花死了三株
分盆的萬年青
長得很好。這些事
如果他活著
我也不會告訴他
他活著時
我就很少遇到他
動物園
四十年了,我見過的故人和動物
多已不在人世
動物園剩下一只灰鵝
幾只猴子和鳥雀
灰鵝在鐵籠,伸直脖頸不停叫喚
像要叫出自己的眼淚
三只孔雀關(guān)在三個籠子里
分別體會孤獨
一個婦女展開她的藏青圍巾
試圖讓它們開屏
最終換來冷笑
最后一只鹿,關(guān)在最高的籠子里
籠外標注“梅花鹿”
它的梅花,已隨寂寞落盡
它油褐色的毛發(fā)
散發(fā)出抑郁和迷茫的氣味
動物園沒什么動物
但氣味沒有改變
太多的空牢籠
太孤單的動物
無法語言的高亢和沉默
同樣令人心酸
在李家塔公交站
公交頂著山風(fēng)
沉悶駛來,穿過
深山的露水和松針
山村剩下老人
和正在變老的人
枯黃的草木
山野沉默的句子
想起我的朋友
貼白色馬賽克的房子
閉門很多年
他說,沒有住了
都是灰塵,很臟——
那不是灰塵,是時間
因為太寂靜
除了死亡
這里沒有其它重要的事
十幾年過去了
橋下背一捆竹梢的老人
從沒有放下過
冬日的暖陽照著她
讓她對生活
能夠忍受更久一些
在圖書館
多年沒有走的街巷
進行著自我修復(fù)
按照它們自己認為的樣子
一個老人過世以后
他在院子里種下的細竹
已經(jīng)生出更多
桌上一盞枇杷
來自窗外。抬頭可看到
世間因果,有能夠測量的距離
我在樹下拍過一張照
背靠圍墻。那時枇杷樹沒有枇杷
我穿一件白襯衣
所有書塞在書架上
蒙著灰塵。無人閱讀時
它們閱讀自己,直到自己發(fā)脆變黃
它們是它們唯一的讀者
我快老了。我知道天黑下來時
頭上的白發(fā)還是白的
我已不讀那些書了
看一看書名,就知道要講什么
我沉默寡言
盡量讓自己顯得無害
像窗外的枇杷樹,按著自己認為的樣子
生出果子,又掉下果子
車 站
在小鎮(zhèn)
夜晚的薄霧里
廢棄的車站
不再有拖泥帶水的離別
不再有心碎
它在人們
遺忘的最底層
在頭上星月
和破碎的水泥路面之間
帶著解脫
和獨處世間的滿足
不必有燈光
訴說故事
在這里,我醒得
比任何時候都早
看山區(qū)公路
從谷口高地順坡而下
在白色晨光中
逐漸向我靠近
栗子樹
秋風(fēng)從山后吹來
帶來薄涼之氣
高低山上,睡了很多故人
他們永遠都在今日
只有我們,離開今日
永遠不再回來
山下栗子樹
很容易就找到了
我種下它,三十年以后
長成了大樹
它始終在一個地方
秋露白如玉
落在它閃光的
深綠葉片上
所有昨日,是投射于
山坡的深沉陰影
而明日在枝條上
晃動年輕多毛的果子
包裹著它末年的
大笑和狂喜
舊 屋
舊屋習(xí)慣無人走動
而沙發(fā)習(xí)慣了無人的凹陷
和屋后池塘比
它更像一個深淵
樓梯轉(zhuǎn)角有一幅木片粘貼畫
那是一個秋天
天地玄黃
淺褐的流水在灰塵下
發(fā)出水聲。孤雁從兩山間飛來
卻永遠不會到達
這一切我太熟悉了
我相信自己曾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