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這個塵世（組詩）

張世勤

奮 斗

收秋時有一株高粱忘記收了

后來忽然想起

待找到它時

見它臉兒紅紅地

已經把自己醞成了酒

麥收時有三穗小麥忘記收了

后來忽然想起

等找到它們時

有一穗已經脫粒

有一穗已經磨成了白面

還有一穗干脆把自己蒸成了饅頭

春種時有一筐種子忘記種了

后來忽然想起

待找到時

它們自己已經學會了無土栽培

不僅長成了莊稼

而且已經結出了從未見過的果實

冬藏時有一堆白菜忘記藏了

后來忽然想起

等找到時

它們一顆顆借著寒冷

搖身一變成了白菜玉

隨便拿出一顆

都能換回一萬畝白菜

我把自己給忘記了

后來忽然想起

等找到我自己時

發現我的兩手正死死地扼住

時光的喉嚨

歲月也正從我的背后

狠命地薅著我的頭發

桃樹·桃花

我認識桃樹的時候

它的根已經深深扎在

《詩經·國風》之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后來，它的花朵

從秦漢宮闕

唐宋山嶺

明清郊外

一直開到了我家的門口

《詩經》給桃花定下了調子

它與女人有關

與美好的愛情有關

與人間真情有關

崔護去城南莊尋找人面桃花

劉禹錫去玄都觀尋找

當年種桃的道士

孔尚任把桃花收進了一把折扇

汪倫把整個唐朝的桃花瓣

統統收集起來

撒進了為李白送行的千尺潭水之中

后來陶淵明開建了桃花源

陸游專門在唐婉的墓旁

種植粉紅的憂傷

回想劉關張在涿州結義

桃花命短

安撫白居易與沈括廬山爭吵

人間三月與山寺四月

自然不同

在簍蒿滿地蘆芽略短之時

東坡先生一試春江水暖

在花謝花飛花香漫天之中

黛玉紅消香斷

至于桃樹如何成為一棵故事樹

桃花如何變異為一種是非花

那都是后來的事

我喜歡看姐姐勞作時的身姿

姐姐春天扛锨夏天荷鋤

秋天揮鐮冬天舞鎬

臉蛋始終紅撲撲的

都說我姐姐長得漂亮

我最喜歡看的就是

姐姐勞動時的身姿

她的每一個動作

都充滿著詩意

這在鄉村無人可比

姐姐選擇和土地做朋友

所有的莊稼都很愿意聽她的話

姐姐讓它長得直它就直

姐姐讓它長得彎它就彎

姐姐讓它長得誠實它就誠實

姐姐讓它長得飽滿它就飽滿

在姐姐手中

土地變得跟綢緞一樣柔軟平展

一道道田壟也自覺地疏密相間

金黃的翠綠的艷紅的

什么樣顏色的莊稼都有

風一吹

便會聽見它們嘰嘰喳喳地說話

只要莊稼們開心

姐姐就很開心

坐在地頭上休息的姐姐

有時候左手會蹦上一只螞蚱

有時候右手會飛出一只蝴蝶

結婚前的姐姐

那笑容別提有多么燦爛

嫁人后的姐姐

那心思別提有多么仔細

莊稼是她的孩子

孩子也是她的莊稼

窮人家的孩子和莊稼一個樣

只要扔到地里

就一個勁地瘋長

父親和土地

像極了一對悶頭悶語的老兄弟

而姐姐和土地

那才是說不完悄悄話的姐妹

最具支撐力的石頭

先是在石頭上

鑿出一尺多深的黑洞

然后裝滿炸藥

隨著轟然的巨響

一塊塊石頭飛向空中

等它們落下來的時候

便成為了家園最結實的地基

深秋，漫山遍野全是莊稼味

父親腋下夾著一把瘦削的鐮刀

一次次出門

一次次把熟透的莊稼們放倒

父親的手握過锨把鋤頭耕犁

握過石塊牛糞和數不清的磨難

像一片粗糙而又厚實的土地

承載著豐年也承載著欠年

歷經這么些年

我也沒能長成一把瘦削的鐮刀

而只是長成了一行

脆弱蒼白仿佛毫無用處的詩

汗顏的我怯怯地跟在父親身后

走向無邊無際的原野

大片大片的紅高粱倒下來

倒在父親的臂彎里

父親一定恨不得把我也當作

一株根本不指望紅起來的高粱

撂倒在田野上

七十歲以后的父親

把自己長成了一株

最晚熟的深秋作物

躲在風中顫栗

已經年老的父親

喜歡蹲在墻角曬太陽

卻并不知道在我的心里

他要比那太陽更溫暖

父親才是陳年地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