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信息顧問：歐美文化界的新角色

李靜

網飛熱門劇《布里奇頓》第二季在3月下旬開播了，人們逐漸習慣并接受了片中曾引起爭議的設定：在19世紀早期的英國倫敦，黑人群體出現在當時的英國貴族上流社會，男主角黑斯廷斯公爵西蒙由黑人扮演，甚至劇中的夏洛特女王，也是一名黑人。去年年底，新版音樂劇《美女與野獸》，女主角貝爾公主由一名黑人大碼女演員飾演。

近些年，在西方各種平權爭論中，伴隨著“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的盛行，避免一切“偏見”似乎逐漸成為一種行為準則。在這個視角下，所有的種族、民族、體型、性別、性向……都必須被看見。作為人們傳遞價值最直接方式的文學與藝術，無疑成為被“清潔”、被“多樣化”的中心。于是，一個新的角色產生了——敏感信息顧問（sensitivity reader）。

在專為作家服務的英國在線出版平臺Reedsy提供給《中國新聞周刊》的一份說明中這樣描述他們：敏感信息顧問是測試版讀者（Beta Reader）中的一類，他們在完成的手稿出版前對其進行審核，尋找其中是否存在文化誤解、表達不準確、偏見或刻板印象;軟件行業中，程序員會發布新程序的“測試版”，并挑選一組用戶進行測試。這樣，任何問題都可以在向公眾開放之前解決。在出版方面，概念是一樣的，只是被測試的產品是一本書，而希望的結果是，在出版之前可以預測到潛在的讀者負面反應。

但敏感信息顧問又與測試版讀者不同，他們并非志愿者，而是收取一定報酬，最關鍵的是，他們往往具有“少數群體”的身份，因此對于作品中可能出現的偏見，更加敏感。

今年2月，英國作家凱特·克蘭西在推特上一篇名為《敏感信息顧問如何腐蝕文學》的推文上了當天熱門。敏感信息顧問給她將要出版的回憶錄提出很多修改建議，她對這些建議非常不解以及不滿。例如，不能形容一處景觀好像“毀容”，因為這可能傷害到臉上長了痤瘡或是癤子的人。她當中學老師時關心一個同性戀學生的部分也被認為不妥，因為這部分內容有將自己比喻為“白人異性戀救星”的嫌疑。她還不應該說中產階級的孩子比工薪階層的孩子上大學的更多、胎兒酒精綜合征會影響兒童發育、緊身長裙限制人們的活動……通篇的修改，讓凱特·克蘭西感到崩潰，她說：“他們為了自己的目的試圖扭曲作者的經歷。”隨后，網友和出版界迅速站為兩隊，爭論敏感信息顧問到底有沒有必要。

這不是敏感信息顧問第一次成為焦點，第一次在8年前。2016年，作家凱拉·德雷克的奇幻小說處女作《大陸》已經印好了精裝本，將要在8周內上架之時，提前流出的內容被認為有“種族主義”，例如書中被描繪為“野蠻”和“原始”的兩種文明，有明顯的印第安文化和日本文化符號。隨后，德雷克和出版商銷毀了已經印好的精裝版，并聘請了解相關背景的人作為敏感信息顧問，在他們的幫助下徹底重寫這本書，2年后才正式上架。在那之后，越來越多的出版商和作家開始雇傭敏感信息顧問，敏感信息的檢查開始在文化出版界興起。

帕特里斯·威廉姆斯·馬克斯（Patrice Williams Marks）是一名生活在美國加州的作家，她也擔任敏感信息顧問，由于具備一定資歷和經驗，現在還開設擔任敏感信息顧問培訓課程。馬克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敏感信息檢查主要針對文藝內容中出現少數群體時，有沒有錯誤陳述、偏見、種族主義言論、不平等，或是不符合少數群體經驗的描述以及無意的刻板印象。

這個少數群體的范圍非常廣，包括各種少數族裔、殘障人士、印第安人、退伍軍人、心理疾病者、無家可歸者、貧困社區、穆斯林、肥胖、非異性戀、跨性別者、小個子人群等等。

對于這些少數人群的刻板印象和污蔑性稱呼，有時候不容易被作者察覺到。對此，敏感信息顧問界最出名的一個案例要數近200年前的《霧都孤兒》。狄更斯筆下的盜竊頭子費金是猶太人，在最初版本，狄更斯除了在個別直接引語中使用了費金這個名字外，在其他地方一直都稱他為“猶太人”。后來，在他一位猶太裔朋友的建議下，狄更斯于1867～1868年出版《霧都孤兒》統一修訂版時，進行了全面修改。盡管當時壓根沒有敏感信息顧問的概念，但狄更斯的這位朋友，可以說是敏感信息顧問的鼻祖。

J.K.羅琳由于曾經的一條推特冒犯了跨性別群體，在一些場合中“被取消”。圖/視覺中國

“‘不會吧，我怎么沒注意到？’‘我沒遇到這種情況，所以應該不是真的。’當有色人種告訴我們他們遭遇的種族歧視經歷時，我們中的許多人就是這樣的反應。”白人作家詹姆斯·蒂爾頓撰文說。這是他支持聘請敏感信息顧問的原因，他認為只有具有少數人群背景的人，才能看出問題所在，以確保對這部分人的描述既準確又尊重。

作為黑人女性，馬克斯感覺很長一段時間文藝作品中的黑人形象都是一個樣子：用很“街頭”或是“俚語”的方式說話;來自破碎的家庭或是母親很年輕就懷孕了;生活在貧民窟;吸毒或者交易毒品;身份是輟學者、幫派成員、妓女……“并不是說永遠不能給黑人安排這些類型的角色，但當所有角色都屬于這一類時，就有問題了。”馬克斯表示。

曾睿寧來自馬來西亞，在從事編輯和寫作工作的同時，也做敏感信息顧問。她的審查領域主要包括海外華人文化與社會問題、東亞及東南亞歷史文化、“酷兒”關系等。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敏感信息顧問的生活經歷作為一種參考是有用和有效的，除了盡量避免給少數人群帶來傷害，也給作者提供歷史和背景支持，幫助他們故事的細節盡可能真實。簡而言之，就是避免作家以讓人感覺不真實或不知情的方式描繪他們不熟悉的人群。

知名敏感信息顧問尼爾·克萊頓曾多次講述她遇到的一個案例：故事的主角是一個愛好在國家公園露營的黑人女孩，但在作家描寫的那個年代，黑人根本不被允許進入國家公園。于是，她建議作家修改，要么寫出這個黑人女孩能夠在國家公園露營的合理情節來解釋，要么干脆把女孩變成一個白人，不然，情節就不真實。

敏感信息檢查離不開一個重要背景——愈演愈烈的“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這個當下歐美社會的高頻詞，是一種社會輿論壓力，旨在對那些發表明顯不當言論或者做出出格行為（不限時間）的人或企業（大多為名人和知名企業）進行全方位的抵制和封殺。

最初，“cancel”作為一個“梗”來自1991年的電影《萬惡城市》，其中一對男女分手，男方怒道：“我取消這個女人！”這句惱羞成怒的俏皮話“梗”化之后，含義逐漸穩定為：不支持某人/物。在2017年，“取消”開始被用于“話題運動”（hashtag movement）并逐漸與文化連在一起。之后的幾年，取消文化在反對各種歧視的運動中，逐漸顯露強大作用，繼而橫掃歐美。

在所有的“取消”事件中，影響最大的要數“哈利·波特”之母J.K.羅琳的“被取消”。去年11月底，《哈利·波特》20周年重聚節目《回到霍格沃茨》中，與電影哈利·波特有關的所有主創人員幾乎都受邀了，唯獨這個魔法世界的創造者沒有出現。一切起源于羅琳的一條推特冒犯了當今歐美社會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弱勢群體——跨性別群體。盡管隨后羅琳發布多條平和且理性的推文解釋，自己了解并且也愛跨性別的人，只是反對抹去性別的概念。然而，她還是未能逃脫更多更激烈的抨擊，哈利·波特一眾成員，也許迫于“政治正確”的壓力，也許出于自覺，紛紛與她割裂，最終華納電影公司也不得不發表對跨性別人群的支持聲明和對羅琳的指責。

“羅琳事件”映射出近兩年聲勢浩大的取消文化的清晰投影——持有不同文化觀念的人，已經丟掉求同存異，永遠處于對立之中，絕不會向另一種觀點靠近。

而與取消文化息息相關的“政治正確”本不是新現象，始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民權運動時期。起初是指在公共場合不得負面評價少數族裔、女性、同性戀和持不同信仰者這四大群體，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演變，已滲透到美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總體是避免冒犯及歧視社會弱勢群體。

“政治正確”在推動美國社會保護少數人權利方面曾取得相當進步，正如政治學教授劉擎所說：“政治正確”意識中蘊含著文明的底線，與現代自由平等尊重的進步主義事業密不可分……但在追求“政治正確”的過程中需把握住分寸感。

當“政治正確”與“取消文化”捆綁在一起，幾乎變成一種新的“道德綁架”，隨后又有演變成激進虛偽且制造對立的網暴手段之嫌。畢竟在“取消文化”興起后，諸多歷史人物和經典作品都被清算。

2020年12月，位于美國國會大廈的美國南北戰爭期間南方軍首領羅伯特·李將軍的雕像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著名黑人維權人士芭芭拉·瓊斯女士的雕像。同年6月，《亂世佳人》被下架，重新注釋其是“時代產物”，刻畫了“種族歧視”后才又上架。《老友記》的聯合制作人公開為該劇缺乏種族多樣性道歉。越來越多的品牌開始雇傭大碼模特，影視劇主角由黑人演員飾演，哪怕是“小美人魚”“美女與野獸”這種動畫形象已經深入人心的作品，哪怕演員形象與原本的動畫相去甚遠。

截至2021年12月，美國有超過千處地名和紀念碑面臨被更名或拆除，比如科羅拉多州政府正考慮給包括紅石公園和內格羅臺地在內的20多處自然景觀改名，因為紅皮膚是對北美印第安人的蔑稱，內格羅則與“黑鬼”一詞重名。

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艾倫·德肖維茨在他的最新著作《取消文化》一書中，將取消文化比作新麥卡錫主義，一旦被貼上各種標簽，個人或企業都將面臨職業或行業生涯的終結。

如此背景下，敏感信息顧問的產生就不足為奇。文藝作品的作者需要這樣的顧問來幫助檢查作品，以免引起爭議，因為爭議的下一步可能就是被“取消”。

一部分作家支持敏感信息顧問作為出版流程的一部分，例如英國知名的跨性別作家朱諾·道森在《衛報》發表文章，認為這種審核能幫助作者突破自身固有的思維模式，并消除滲透其中的刻板印象，更能減小圖書出版后可能面臨的爭議和風險。她認為，敏感信息顧問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出版行業未能實現真正的多元化。

值得一提的是，朱諾·道森2014年的一部小說，因為其中的色情內容被一些讀者批評并要求公共圖書館下架，她當時的回應是：這一事件突顯了“人們的心胸狹窄和仇恨仍有待克服”。

所以，一些內容如果令人感到不適，到底是因為心胸狹窄還是內容確實有所冒犯有待修改？這一問題某種程度似乎完全看個人感受。正如凱特·克蘭西在她的推文中所說：“他們的修改在向我暗示，寫作要反映世界應該是什么樣子，而不是本來是什么樣子。”

愛爾蘭小說家約翰·博因等人支持凱特·克蘭西，他們擔心，這會迫使文學變得更安全和溫和，從而扼殺作家的創造力。敏感信息顧問們認為，人們的擔憂源于他們并不真正了解這個工種，其實是過慮了。曾睿寧在她的個人主頁上公布了整個工作流程：需要至少一周進行敏感內容審讀。完成審讀后，她將出具詳細報告，勾勒出作品的重大問題并提出可行的反饋建議，并在手稿上的字里行間進行改動，再回答一輪作者的后續提問。她還會就特定主題進行研究，就進一步需要參考的材料提出建議，以及根據要求提供定制咨詢服務。

作家們在描繪他們不太熟悉的文化或群體時尋求顧問建議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例如寫歷史題材要咨詢歷史顧問，寫醫療題材則需要醫療顧問。曾睿寧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敏感信息顧問做的是一樣的事情，只是如今顧問領域更加細分了而已。這種服務不僅適用于出版，也適用于任何類型的創意媒體，包括游戲、電影、電視、漫畫書……

敏感信息顧問多為自由職業者，根據“美國編輯自由職業者協會”的數據，敏感信息顧問的平均費用是每小時31～35美元，或每字0.01～0.19美元，相當于平均長度小說的稿酬在1000～1900美元左右，略低于平均校對服務費用。

能否提出切實且合適的建議，取決于一個敏感信息顧問的水平高低。馬克斯介紹，對于敏感信息顧問，目前還沒有形成特別明確的行業標準，但能夠從事這一工作的人，通常本身就是作家或編輯，具有相當水平的編輯、寫作能力，同時具有少數群體的身份。

《中國新聞周刊》在查閱了一些敏感信息顧問組織及出版服務網站的信息后發現，敏感信息顧問通常有一套詳細的簡歷，其中介紹自己的背景、經驗、擅長審查的領域以及編輯、出版過的書籍。具體選擇和誰合作，需要作家或出版人自己來甄別，最終選擇符合需求的。這也是馬克斯開辦培訓課程的原因，她希望行業內能有更多合格的敏感信息顧問。她還建議作家同時聘請幾位顧問，兼聽則明。

如果顧問們提出的建議與作家想法相左，曾睿寧與馬克斯均表示，沒有人被強迫雇傭一個敏感信息顧問，顧問提供的解決方案也僅僅是建議，最終到底要不要修改，做多少修改，決定權在作家自己。

而經過了敏感信息顧問的檢查，是否就一定可以幫助作者免受“取消文化”的波及，仍是一個沒人能下包票的未知數。“也可以也不可以。”馬克斯這樣回答，“因為我們也是普通人，只是從自己的角度審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