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布雷特·巴克倫(著);殷海峰(譯)
收稿日期:2021-11-16
作者簡介:克里斯托弗·布雷特·巴克倫(Kristofer Bret Bucklen),馬里蘭大學犯罪學和刑事司法學博士,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懲教署規劃和統計研究中心主任。
①殷海峰,男,華東政法大學刑事法學院碩士研究生。
在一個以數據驅動和結果為中心的環境中,刑事司法部門越來越依賴標準化的判斷依據,以確定過去或將來刑事司法干預制度的影響,并檢視行為人個體行為的變化。現在,許多政策制定者和刑事司法系統的工作人員都很熟練地運用“再犯可能性”來評估這一影響。甚至政客和一些公眾也知道“再犯”這個詞。然而,最近,將再犯作為評價刑事司法工作的核心指標的做法卻受到了批評,已有學者注意到計算再犯相關數據過程中存在的問題(1)Klingele, C. M. (2019). Measuring change: From rates of recidivism to markers of desistance. Journal of Criminal Law and Criminology, 109(4), 769—817.。異議者認為,再犯作為一種評價標準,功能是有限的,因為它關注的是犯罪治理的失敗,而不是成功,并且它一般是一種二元的失敗評估標準(2)Butts, J., & Schiraldi, V. (2018). Recidivism reconsidered: Preserving the community justice mission of community corrections. Cambridge, MA: Harvard Kennedy School, Program in Criminal Justice Policy and Management.。提出異議的學者指出,使用再犯數據來專門評估司法干預的成功程度,就像使用輟學率來專門評估教師的成功程度一樣。此外,再犯的犯罪事件與刑事司法系統的運作之間存在聯系,也就是說,再犯可能性所評估的司法干預的成功程度決定于行為人自身變化與司法干預活動之間的組合影響。同時也意味著,當使用像再犯可能性這樣的指標評估司法工作效能時,需要把握行為人自身變化力與刑事司法作用力之間的關系,而這種區分較為模糊,不易剝離辨析。
不少犯罪學學者呼吁把犯罪退出作為刑事司法系統工作效能的判斷標準,即以司法干預措施的成功程度為標準評估工作效能。犯罪退出理論的焦點在于:1.對大多數公眾來說,犯罪退出概念遠不如再犯更熟悉;2.犯罪退出是從成功角度出發而不是以失敗程度來評估工作效能。它的目的是合理評價那些以前參與過犯罪行為的人選擇退出不法行為或結束犯罪生涯的過程。犯罪退出行為表明在犯罪過程中,個人行為的性質相比于持續存在的不法行為發生了變化,其研究結果首先解釋了著手從事犯罪行為的風險因素,并指出犯罪退出關注的是行為人是否遠離、改變以前的犯罪行為。導致行為人犯罪的因素的變化不一定是使其放棄、遠離犯罪行為的因素。
除了由于犯罪退出是一個相對較新的刑事司法概念外,一些爭議點也妨礙了實務工作中以犯罪退出作為評估司法干預措施的評估標準。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到目前為止,犯罪退出的判斷主要是理論上的。學界有許多關于犯罪退出的文章,但其討論的主要是針對行為過程中,行為人犯罪意思變化而放棄繼續犯罪行為的理論。事實上,學界對于如何定義或判斷犯罪退出,并沒有達成廣泛的共識。用最簡單的術語來說,有些人可能會認為犯罪退出只是再犯的純粹對立面。有學者指出,這樣并不能完全準確把握犯罪退出的概念,因為它指的是從未變化的過程,而不是一個純粹的二元概念。這是指犯罪行為的持續消失過程而不是行為本身的存在與否,這也使得對犯罪退出的判斷和把握更加困難。盡管針對犯罪退出的理論研究十分重要,但為了使其成為司法工作中評估刑事司法干預措施的有效概念,必須從以理論驅動的基礎研究轉向投入更多的應用研究。司法工作者不僅需要了解如何以合理的方式判斷和把握行為的犯罪退出,還應關注如何將產生于理論的犯罪退出概念運用到司法實踐中。
當前,學界越來越多的理論和實證研究闡述了犯罪退出機制是如何發揮作用的,通說認為,大多數重要的犯罪退出理論都可以按照“行為人中心”或者“社會一般人中心”的標準作區分。換句話說,這些理論均傾向于關注因個體而生的內在因素(行為人中心),或者因社會而發的外在因素(一般人中心)。
內部因素可能是心理上的或生理上的,這里可以引入心理學中的認知轉換理論(3)Giordano, P. C., Cernkovich, S. A., & Rudolph, J. L. (2002). Gender, crime, and desistance: Toward a theory of cognitive transformation.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07(4), 990—1064.。在這一理論下,行為人的犯罪意思退出形成時,其心理活動機制會從反社會或積極犯罪的思維模式轉向親社會的思維模式。認知轉化是心理治療的主要手段,例如認知行為治療法的原理就是行為人內在思想、態度和信念的變化可以驅動外部行為的變化。大多數心理學理論認為,犯罪退出的動機首先形成于行為人內心,再通過認知轉化作用,驅動外在行為向犯罪退出轉變。
部分行為人中心的犯罪退出理論背后更多依賴生理性機制。例如,一些針對成熟性大腦發育的研究表明,人的大腦直到20歲左右才完全發育(4)Johnson, S. B., Blum, R. W., & Giedd, J. N. (2009). Adolescent maturity and the brain: Te promise and pitfalls of neuroscience research in adolescent health policy. Journal of Adolescent Health, 45(3), 216—221.。已有研究表明,大腦的前額葉皮層區域負責調節沖動干預,而行為的沖動性是與犯罪行為相關的主要風險因素(5)Loeber, R., Menting, B., Lynam, D., Moftt, T., Stouthamer-Loeber, M., Stallings, R., Farrington, D., & Pardini, D. (2012). Findings from the Pittsburgh Youth Study: Cognitive impulsivity and intelligence as predictors of the agecrime curv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Child & Adolescent Psychiatry, 51(11), 1136—1149.。與此同時,長期的研究歷史已經確定,犯罪行為在十幾歲到二十歲出頭的人群中最為普遍。此后年齡層中,犯罪行為的數量開始急劇下降——這種統計模式通常被稱為“年齡-犯罪曲線”(6)Hirschi, T., & Gottfredson, M. (1983). Age and the explanation of crim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89(3), 552—584.。這可能是由于大腦逐漸發育成熟,從而導致了人能夠更好地調節行為上的沖動性,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犯罪發生率在十幾歲到二十歲出頭的人群中達到頂峰,然后開始下降。這只是生物學上的犯罪退出理論的其中一個例子。
闡釋犯罪退出作用的社會性機制理論,更加側重于來自行為人個體之外的或者更體現社會結構性的環境因素。這些外部的變化通常被稱為“轉折點”。一項被稱為生命歷程犯罪學的研究關注人一生中行為的長遠性連續變化,同時也關注識別一些重要的“轉折點”。社會性樣態的轉折點主要包括婚姻、獲得穩定的工作、為人父母,或自身所處生活社區和社交網絡的變化。上述因素統稱為非傳統的社會干預機制。
一個重要理論(7)Laub, J. H., & Sampson, R. J. (2003). Shared beginnings, divergent lives: Delinquent boys to age 70.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指出,導致犯罪退出的轉折點通常有以下四個共同因素:均“斬斷”與既往的聯系;均提供了干預和支持;均導致了習慣的改變;均引起了身份的轉換。
以婚姻因素舉例說明這種社會性理論:一個人結婚后組成了新的家庭,隨即有了新的義務和來自家庭的支持,并開始經營新的日常生活,逐步從“單身漢”的身份轉變為“家庭男人”。這些因素對犯罪行為產生了一種干預機理,是以一種非傳統的方式(因此是“非傳統的社會干預”)發揮作用,而不是像傳統刑事司法系統中的干預機制。
這一領域的通說理論認為,社會性理論的因素中存在著因果關系鏈,其作用順序與犯罪退出的心理性理論相反。應認識到,在犯罪退出的心理性理論中,內部變化要先于外部變化。而在以社會影響為主導的社會性犯罪退出機制下,外部變化(即行為的“轉折點”)要先于內部變化。外部情勢發生改變后再發生內在變化,或者甚至根本沒有發生行為的內化(這種情況下稱為“假性犯罪退出”)。
在社會性理論中包括一類帶有社會性標志的犯罪退出機制,標簽理論就是一個例子(8)Braithwaite, J. (1989). Crime, shame, and reintegration. Cambridge, Englan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根據標簽理論,參與犯罪行為的個人的行為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其本身已經存在的社會性標簽。換句話說,他們的行動是由其他人對他們的看法及對待他們的方式反向決定的。消除這些標簽的污名可以幫助實現并保持犯罪退出的過程。這種標簽“退化”過程,可以看作是一個“救贖”的過程,這將在本文后面進行討論。
另一個概念是“人的能動性”,它指的是人們主動實施行為的能力和意愿。換句話說,行為人不只是被動地受到外部因素或他們無法左右的外在因素的困擾,他們在一定程度上擁有主導自己行為方向的能力,包括參與或退出犯罪行為,而行為人的這種主觀能動性發揮作用的程度是爭論的一個主要議題。
人的能動性在人的行為選擇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這與刑事司法制裁作為積極的社會治理手段并能阻止犯罪行為的觀點密切相關。雖然對犯罪退出理論和司法震懾學說的關系還沒有展開深入的討論,但后者確實與犯罪退出密切相關。值得注意的是,以震懾為基礎的刑事司法方法的行為方式與非傳統的社會干預機制大致相同,如婚姻和工作。這種激勵機制的作用原理來自于一種社會性認同及由此種認同引起的抑制力,從而使行為人具備行為改變的可能性,而不需要改變內部動機。基于震懾目的的司法政策的一般導向是打擊煽動、參與犯罪的人,直到他們生理性退出不法行為(如衰老),或者不具備再犯可能性。學界存在一種聲音,認為這種懲教不法行為的方式只是使得行為人喪失對不法行為利益的興趣,或者反復受到刑事制裁迫使他們抑制實施不法的意愿。這種犯罪退出機制可能導致決定性的行為改變,類似于非傳統社會干預理論中的“推定犯罪退出”概念。實證研究表明,非傳統的社會干預比傳統的社會干預(例如,刑事制裁)更有效。然而,正如稍后將討論的,近期圍繞司法震懾政策的評估重新表明,如果合理運用這一手段,傳統刑事制裁會展示其積極效能。
如前所述,如何定義和適用犯罪退出的標準是研究過程中發現的問題之一。例如,犯罪退出行為應當理解為犯罪過程中的一個階段而不是一個具體時點,我們應當如何判斷犯罪退出這一階段性行為何時發生,以及需要采用什么樣的隨訪行為來保證犯罪退出狀態的持續?如果犯罪退出發生的時間較短,個人可能會在隨訪期后復歸犯罪行為,從而被錯誤地貼上犯罪退出的標簽(“虛假的犯罪退出”)。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正確對待犯罪行為的間歇性停止,因為不法行為人在其犯罪進程中往往會曲線性地進出犯罪領域。重要的是要形成可操作適用的犯罪退出機制,以采取以犯罪退出為中心的司法干預政策。
當判斷犯罪退出行為時,研究人員和司法工作者必須決定重點考察哪些表現。犯罪退出是否僅指嚴格的犯罪退出行為,或者也適用于退出非犯罪性的違法行為,如濫用藥物或違反社區矯正的規則(緩刑或假釋過程中)?取得穩定的就業、積極深刻的反省和遵守社區矯正規則是否可以被視為犯罪退出,或者它們只是接近犯罪退出的標志(嚴格的犯罪退出行為)?
有學者指出,取得穩定的就業與住房與犯罪退出密切相關,但對以此作為司法治理效果的再犯可能性評估標準表示擔憂,因為我們應該更多地關注這些非刑事司法治理的結果,并將其作為犯罪退出的表現形式(9)Butts, J., & Schiraldi, V. (2018). Recidivism reconsidered: Preserving the community justice mission of community corrections. Cambridge, MA: Harvard Kennedy School, Program in Criminal Justice Policy and Management.。就業率等因素可能更接近科學的評估結果,而且比再犯可能性表更能有效反映司法治理的效能,盡管犯罪退出和再犯可能性是兩個相反的評估角度。無論如何,如果要合理認識犯罪意思和行為的變化,那么考察因素與犯罪之間一定要存在高度的因果關系才能將其視為犯罪退出的表現形式。
一方面,大部分研究表明非司法治理的結果與犯罪行為選擇的結果都是密切相關的,但只是表現為結果上的關聯性,要想證明兩者之間的因果關系鏈十分困難。一個勤勞的家庭型男人很難被想象成一個從犯罪過程中反省、退出的人,這似乎是社會學上的悖論,但這種思考方式忽視了退出過程中存在發揮作用的多種機制。本文一再指出,犯罪退出是一個階段性過程而不是一個事件,它關注的是治理的成功而不是失敗。因此,將其作為評估犯罪退出的效能更合理,這些結果更注重司法治理對社會治理的積極影響,從而更接近犯罪退出的判斷標志(它們甚至可能被視為是犯罪退出本身)。
另一方面,假設兩者之間僅存在結果上的關聯性,但并未完全建立甚至不存在因果關系鏈,此時,如果行為人的行為向著積極的非司法性治理結果發展,而犯罪行為卻沒有積極轉化,那么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呢?因為再犯可能性仍然高企,而且沒有降低的勢頭,所以人們將更多地轉向對非司法性治理的研究。同時,這些非司法性的干預結果在某種意義上也更容易改變。換句話說,刑事司法機構將很難證明傳統的再犯干預措施的成功,但他們可以對非司法性治理結果進行分析總結,并將其發揮作用后產生的犯罪退出現象作為傳統措施發揮作用的表現,這樣他們可以被認為取得了更大的成功。
即使非司法性治理結果被用來闡釋或作為犯罪退出的標志,犯罪行為的減少應該仍是犯罪退出的焦點。這些結果必須與犯罪退出行為存在因果關系鏈,而不應獨立存在。即使再犯可能性有其局限性,但研究人員和司法工作者也不應放棄將其作為考察犯罪治理效能的標準或組成部分。困難在于將再犯可能性和犯罪退出結果相結合作為刑事司法干預的補充評價標準。到目前為止,有關這方面的研究還很少(10)Bushway, S., Brame, R., & Paternoster, R. (2004). Connecting desistance and recidivism: Measuring changes in criminality over the lifespan. In S. Maruna & R. Immarigeon (eds.). Afer crime and punishment: Pathways to exofender reintegration. Cullompton, Devon, England: Willan Publishing.。
適用犯罪退出理論的另一個挑戰是確定評價犯罪行為的最佳依據。評價犯罪行為的信息主要來自:(1)個體性調查或訪談中自我報告的行為;(2)警方記載的數據;(3)逮捕情況;(4)法庭定罪數據以及所實施的刑事制裁的數據,如監禁。每個信息源在評價犯罪行為過程中都有自己的優點和局限性。自我報告最接近受評估行為,較少受到司法系統中慣例做法的影響,但它們在報告的準確性或不進行自我報告的動機方面受到質疑。官方的刑事司法治理數據更可靠,一般也更容易獲取,但它們可能會低估實際的犯罪行為,并會受到犯罪行為和系統慣例相互作用的影響。
另一個考察因素是時間范圍。許多現有的犯罪退出研究依賴于對行為人長期表現的監測研究。如果制定一種措施來評估司法干預對犯罪退出的影響,那么實際問題就變成了:個人在退出犯罪后應該被監測多長時間?研究結果傾向于監測行為人受到司法干預后3年或更短隨訪期內的再犯可能性。而且如果將犯罪退出視為基本不會再犯,短隨訪期也是不夠的。
再犯可能性往往在三年內急劇下降,但仍有相當大比例的人在三年后仍會再次犯罪,這就需要更長的隨訪期。因為行為人在隨訪期結束后便不再接受嚴格的監管,其可能再次產生犯罪意思,進而導致犯罪退出的失敗。但刑事政策的制定者不會安于在等待更長的隨訪期之后才得到關于干預措施的反饋。
關于救贖判斷基準的研究幫助確定了隨訪期的足夠標準(11)Blumstein, A., & Nakamura, K. (2009). Redemption in the presence of widespread criminal background checks. Criminology, 47, 2.。現有的救贖研究試圖實證分析出行為人從不法行為中抽離并使再犯可能性達到可接受程度的最低門檻。其想法是,再犯的風險不需要達到零,相反,它在達到某種低水平后即可接受,研究人員稱之為“救贖點”。在這個點上,一個既往犯罪行為人的被逮捕風險與社會公眾可能在同一低水平(這一社會公眾標準應包括全部有無犯罪記錄的所有人的一般水平)。此外,在救贖理論研究中,有人提出更為嚴格的“救贖點”,即既往犯罪行為人被逮捕的風險和社會公眾中從未參與犯罪行為的人被逮捕的風險一樣低。研究表明,要達到這一嚴格的救贖基準,至少需要7年的無再犯時間(12)Blumstein, A., & Nakamura, K. (2009). Redemption in the presence of widespread criminal background checks. Criminology, 47, 2.。救贖基準同樣可以被視為犯罪退出的判斷標準,而且有助于確定合理的隨訪期。
另一個展示犯罪退出標志的模型是基于勞動經濟學領域的信號理論提出的(13)Bushway, S., & Apel, R. (2012). A signaling perspective on employment-based reentry programming. Criminology & Public Policy, 11(1), 21-50.,其內容是,由于內心犯罪意思變化而退出犯罪的行為人,往往會發出某種體現內心變化的“信號”(例如,在懲教項目完成或完成社會適應后)。這些信號不需要與后來的行為選擇具有因果關系,但它們很大程度上可以預測后續行為的變化。
該信號模型理論解決了其他理論隨訪期過長的問題,因為它不依賴于長時間的隨訪來監測行為人再犯可能,其認為再犯的行為發生前一般已經發出某種信號。不一定需要等待隨訪期結束后再認定犯罪退出,一種發自內心的行為改變意愿也可能意味著存在退出犯罪的可能,并可能預示著行為人提前退出犯罪。然而,這種預測方法也存在錯誤的可能,因為這一信號的出現是概率性的,不是每一個退出犯罪的行為人都會發出內心的信號,而且由于行為人內心活動本身的多變性以及早期信號與行為選擇結果的弱相關性,運用這種理論評估和預測隨訪期后行為人再犯可能存在一定誤差。
懲教部門的許多工作人員已經熟悉刑事風險評估工具——一種通過表現出的某種信號來識別犯罪退出的方式。風險評估是風險需求響應性(RNR)模型的基本組成部分,RNR模型又是懲教部門中通行的犯罪識別范式(14)Bonta, D. A., & Andrews, J. (2017). Te psychology of criminal conduct, 6th edition. New York: Routledge.。風險原則指出,有限的懲教資源應集中在高風險的行為人身上,因為對于低風險個體即使不進行司法干預,再犯可能性也較低。風險評估工具可以用來評估實際存在的風險,許多通行的風險評估工具在預測再犯可能方面是相當有效的。司法工作者可以運用風險評估工具對個體進行評分,以確定退出犯罪意愿較強的行為人(再犯風險較低的個體),而無須在長時間的隨訪期結束后再作出判定。風險評估工具可以認為是將犯罪退出機制納入懲教工作的一個重要實踐。
1.行為減速
行為減速是通過減緩犯罪的速率而不是直接實現犯罪退出來阻止它。早期的犯罪生涯研究將個人犯罪頻率的評估方法稱為“蘭姆達函數”(數學上用希臘字母λ表示)(16)Blumstein, A., Cohen, J., Roth, J., & Visher, C. (eds.). (1986). Criminal careers and “career criminals.” Washington, DC: Te National Academies Press.,可以通過計算行為人在司法干預前后每個時間段被逮捕的平均次數(例如,每月被逮捕次數或每年被逮捕次數)來評估行為減速的程度。例如,當把司法干預手段中的監禁作為研究對象時,需要將監禁前幾年每年的平均逮捕數與釋放后幾年每年的平均逮捕數作對比,進而得出這一情形下的“減速”情況。同時,這一過程中也有幾個考慮因素需要注意。首先,在評估中應該只包括“自由時間”的范圍,即刪除被監禁的時間。在大多數情況下,當把逮捕率作為評估對象時,由于一個人在被監禁期間不存在被重復逮捕的可能,如果被監禁的時間也被計算在其中,平均逮捕人數看起來將會更低(17)個體雖然可以在監獄服刑期間犯罪,但通常這些犯罪可能性將由于受到密切監視或喪失行動可能而有所限制。此外,這些罪行往往不會出現在犯罪逮捕記錄中。因此,將它們納入行為減速評估中有一定困難。。比如下面這一案例:一個行為人在一年內被逮捕五次,在地方監獄待了四年,然后被轉移到州立監獄。假設這個人從州立監獄釋放后,平均每年被逮捕一次,如果我們將關押至州立監獄前的幾年直接計算,不考慮其中四年在地方監獄的情況,看起來同一個人在此之前也是平均每年被逮捕一次。因此,通過這一標準進行計算,該行為人從州立監獄釋放后沒有任何犯罪退出的跡象。但如果將關押至州立監獄前在地方監獄執行的四年刑期扣除,這個人實際上平均每年逮捕五次,從州立監獄釋放后平均每年逮捕一次,這意味著退出犯罪。
這種行為減速的評估結果可以作為犯罪退出的判斷標志,但它無法直接將刑事司法干預的影響與犯罪退出聯系起來,因為它無法排除年齡階段這一變量的影響。在上面的例子中,讓我們假設這個人在州立監獄里待了10年,當他進州立監獄時只有25歲。我們已經看到,在考慮到沒有混淆的時間后,這個人從進監獄前平均每年被逮捕五次降低到釋放后的平均每年被逮捕一次。然而,這并不能證明監獄懲教本身導致了個體的犯罪退出。這個人在第一次被關押時才20歲,第一次釋放時25歲,隨即又被逮捕入獄10年。第二次從監獄釋放五年后,他已經40歲。根據對年齡和犯罪之間關系的了解,20歲的個體再犯可能性本身要高于40歲的個體,而不僅僅是監禁懲教對其改造的影響。將年齡階段性的影響與司法干預的效能評估割裂開是不現實也不合理的,應該將個體年齡加以考慮。
此外,使用逮捕數據作為行為減速的評估標準意味著實際犯罪行為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漏報。行為人所犯下的某些罪行可能不會引起執法部門的注意,而且有的行為即使被披露,也不一定會導致其被逮捕。而且,有理由相信司法干預前后的犯罪行為漏報比率也不同。
2.行為降階
行為降階的表現內容是將犯罪行為嚴重性的降級作為一種犯罪退出的標志。例如,行為人從為了吸食毒品而重復盜竊轉變為僅因持有或吸食毒品被逮捕,那么其可能正處于犯罪退出的過程中。要想適用這一評估方式,就需要建立一個描述犯罪嚴重程度的分類體系。在美國一些州,量刑指南使用了嚴重性評分標準(OGS),用犯罪代碼對每項罪名進行評分,以此表明特定犯罪的嚴重性。例如,賓夕法尼亞州將在該州實施的每項罪名的OGS大致分布在1到15之間,其中1表示最不嚴重,15表示最嚴重。如果某個司法管轄區沒有與犯罪相關的OGS,那么就可以使用聯邦犯罪報告中的嚴重性等級制度。
一旦建立了嚴重等級體系,就可以運用這一體系評估司法干預前犯罪行為(如逮捕指控)的平均嚴重性評分(如干預后的平均OGS得分)。使用上面的例子,假設個體在關押至州立監獄之前一直都是因盜竊被逮捕,平均OGS得分為8分。進一步假設,在被釋放后都是因持有毒品被逮捕,平均OGS得分為6分。OGS平均分數的降低兩分可以作為證明犯罪退出的指標。然而,行為降階與行為減速方式有相同的局限性,都可能會受到個體所處年齡階段這一因素的影響,進而導致可能低估犯罪行為的實際嚴重性程度。
3.行為上限
行為上限是一種限制性的犯罪退出評估模式,因為它試圖考察犯罪行為何時實現完全退出。簡單來說,這種退出形式本質上是再犯的對立面。例如,如果行為人在司法干預結束后的五年隨訪期內沒有任何可以被逮捕的行為,這表明其已經達到了再犯可能性的“天花板”,可以被認定為完全的犯罪退出。
但這種評估方式也存在局限性,因為它受到隨訪期長短的影響,如果在五年的隨訪期內評估再犯可能性,而其直到第六年才再次進行犯罪,這將導致犯罪退出的錯誤認定。這再次強調選擇適當的隨訪期的重要性。先前樣本的經驗數據可以用于幫助選擇較長的隨訪期。根據所使用的累犯措施,這種方法也可能低估實際的犯罪行為。
一份來自賓夕法尼亞州懲教署(PADOC)即將發布的再犯研究報告(18)Pennsylvania Department of Corrections. (forthcoming). Recidivism Report 2020.將三種犯罪退出的形式相結合進行評估。該報告的一部分內容介紹了基于行為減速、行為降階和行為上限三種形式的犯罪退出評估方式。按照被懲教署釋放后15年隨訪期的嚴格年限標準,只有20%的個體在被釋放后可以被評估為犯罪退出。另一方面,從賓夕法尼亞州懲教署釋放的個體中有90%滿足了包括行為減速和行為降階在內的犯罪退出形式中的一種或多種。其他司法管轄區懲教機構可以采用這一報告中的研究數據來評估犯罪退出的審查和實施情況。

表1 以需求為中心的干預措施示例
本節討論了應被視為重點的司法干預措施。換句話說,這里的司法政策、實踐或項目可以與上文的一個或多個退出機制理論聯系起來。表1歸納了下文即將闡述的各類措施,并體現了每種措施與犯罪退出理論之間的聯系。此外,《美國司法部的批評解決方案》也提供了大多數干預措施的有效性數據。
第一種成功的司法干預措施是認知行為療法(CBT)。CBT源于犯罪退出的認知轉變理論,專注于改變對于不法行為的認知扭曲,進而發展親社會性的應對思維和解決問題的策略。CBT有許多不同的具體操作方式,其中一個應用特別廣泛的方式叫作“思考轉換”,它受到國家懲教署的青睞。包括一些系統性論述綜述在內的大量研究表明,CBT有效降低了再犯可能性(19)Lipsey, M., Landenberger, N., & Wilson, S. (2007). Efects of cognitive-behavioral programs for criminal ofenders. Campbell Systematic Reviews, 3(1), 1—27.。此外,華盛頓州公共政策研究所(WSIPP)對司法干預措施的成本效益進行分析后發現,CBT方案下,每花費1美元就能獲得6.31美元的收益(20)Washington State Institute for Public Policy. (2019). Benefit-cost results report. https://www.wsipp.wa.gov/ BenefitCost/WsippBenefitCost_AllPrograms.。然而,CBT治療在不同環境和不同人群中仍然存在一些普遍性問題,例如,在國家司法研究所最近的一項調查中,25%的CBT項目評估后顯示對被判犯罪的青少年有效,但只有十分之一的項目評估后顯示對被判犯罪的成年人有效。CBT項目也被發現在性犯罪人群中最有效,但在被判家庭暴力的人中最無效果(21)Feucht, T., & Holt, T. (2016). Does 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work in criminal justice? A new analysis from CrimeSolutions. https://nij.ojp.gov/topics/articles/does-cognitive-behavioral-therapy-work-criminal-justice-newanalysis-crimesolutions.。
另一種基于認知的、以犯罪退出為中心的干預措施被稱為動機交互式訪談(MI)。其目的是勸告個體作出行為改變,并催生其內部動機發生改變的因素。它是由階段變化的跨理論模型吸收而來的(22)Prochaska, J. O., & DiClemente, C. C. (1983). Stages and processes of self-change of smoking: Toward an integrative model of change. Journal of Consulting and Clinical Psychology, 51(2), 390—395.,有證據表明它是一種降低再犯可能性的成功干預措施(23)Smedslund, G., Berg, R. C., Hammerstrom, K., Steiro, A., Leiknes, K., Dahl, H. M., & Karlsen, K. (2011). Motivational interviewing for substance abuse. Campbell Systematic Reviews, 6.。
部分司法干預是建立在犯罪退出的社會性理論上的,同時也離不開對非傳統性干預的依賴。例如,為監獄服刑人員提供探視在一定程度上建立在社會性理論之上,即維持重要的社會關系并將其轉化為出獄后獲取社會支持的重要來源,這反過來也促進了個體犯罪退出的實現。除了現場探視和電話探視形式外,許多懲教部門正在試點新技術來支持探視的實現,如視頻探視。同時,還為服刑人員提供獲得其他形式交流的機會,如寄送信件和代發電子郵件,這是另一種加強個體社會聯系的方式,同樣利于犯罪退出的實現。初步研究表明,刑期內的探視措施與釋放后再犯可能性的降低有關。但迄今為止的研究尚未確定監獄探視降低再犯可能性的因果關系鏈(24)Bales, W. D., & Mears, D. P. (2008). Inmate social ties and the transition to society: Does visitation reduce recidivism? Journal of Research in Crime and Delinquency, 45, 287—321.。
為了幫助維護重要的社會關系,懲教部門可以提供兩種形式的人際及婚姻關系咨詢和育兒咨詢。其中一種形式是為有婚姻等人際關系或已經是父母的個體提供咨詢和實際技能指導,以幫助維護這些關系。另一種創新形式是讓配偶、伴侶或孩子與處于司法控制下的個人一起參與矯正項目。雖然一些懲教部門已經嘗試了這種類型的關系疏導項目,但幾乎沒有評估研究來確定其有效性。另一種形式的咨詢關注那些還沒有戀愛、結婚或沒有孩子,但又想獲得這些關系的個體,其目的是主動提供溝通交往的技能,幫助個體在未來成功獲得這些關系。
先前的研究發現,就業和受教育狀況作為非傳統社會干預的兩種特殊機制,也會引導行為人犯罪退出。許多懲教部門已經向服刑者提供就業培訓和教育培訓服務。一項被廣泛引證的研究指出,有證據表明,監獄內開展的職業和教育培訓項目與降低再犯可能性相關。但證明二者存在緊密因果關系鏈的模型尚未建立(25)Davis, L. M., Bozick, R., Steele, J., Saunders, J., & Miles, J. N. V. (2013). Evaluating the efectiveness of correctional education: A meta-analysis of programs that provide education to incarcerated adults. Santa Monica, CA: RAND Corporation.。現有的研究也可能因這些項目開展過程中受到個體選擇影響而陷入局限性。
有一種理論化的犯罪退出機制認為生存環境和社會條件的變化可能強化犯罪行為。從家庭角度看,盡管服刑者出獄后回歸家庭生活可能會得到某種程度的親社會支持,但由于每個家庭的特殊性,也可能意味著回歸到一個不利于犯罪退出的環境。一些研究表明,釋放后被重新安置的人比那些返回家鄉的人的再犯率更低(26)Kirk, D. (2015). A natural experiment of the consequences of concentrating former prisoners in the same neighborhood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12(22), 6943—6948.。顯然,干預措施應該是個性化的,因為雖然一些人適合回歸原本的家庭狀態中,而也有個體最好通過遷居的方式,重新安置到新的生活環境中。
賓夕法尼亞州的一項最新研究指出,部分個體在釋放后自愿選擇被送往重返社會訓練所(27)Nakamura, K. (2018). Residential relocation and recidivism. Final report submitted to the Pennsylvania Commission on Crime and Delinquency. College Park, MD: University of Maryland, Department of Criminology and Criminal Justice.。那些被隨機分配到離家遠的重返社會訓練所的人的再犯率略低于分配到離家近的重返社會訓練所的人。正如之前關于信號理論的研究所述,被重新安置的意愿本身也可能是一種行為改變和犯罪退出的動機信號。司法部門應該創造性地思考如何支持那些自愿并可能從中受益的人重新安置。
懲教系統可以提供宗教節目來鼓勵犯罪退出。宗教皈依是一種轉折點,它與婚姻和就業等其他轉折點有著共同的特性。顯然,參與基于宗教的項目必須嚴格按照自愿的而不是強制的原則進行,但這些類型的項目可能會促進導致犯罪退出的轉折點轉換類型。迄今為止,對監獄內宗教節目的復雜性的研究并不充分,而對因果關系的研究也相當薄弱。考慮到參與宗教項目的志愿者性質,幾乎可以肯定會有很強的自我選擇缺陷。
生理上正式干預措施也可以促進犯罪退出。例如,一般認為大腦的發育會持續到一個人的20歲左右,懲教部門可能會考慮專門為年輕個體提供單獨監舍和針對他們的大腦發育制定矯正項目。康涅狄格州就有這樣一個“初心”項目(28)Chammah, M. (2018). Te Connecticut experiment. Te Marshall Project. https://www.themarshallproject. org/2018/05/08/the-connecticut-experiment.,該項目將被判有罪的年輕人按照相似年齡段分組,以制定不同的生活技能、教育培訓和家庭援助措施。
改善藥物輔助治療方案也越來越多地用于解決藥物濫用情況(29)Substance Abuse and Mental Health Services Administration. (2019). Use of medication-assisted treatment for opioid use disorder in criminal justice settings. Rockville, MD: U.S. Department of Health and Human Services, Substance Abuse and Mental Health Services Administration.。藥物濫用可能影響或限制決定個體行為能力的生理機制,藥物輔助治療方案可能會從生理上消除犯罪退出的主要障礙。另一方面,一些研究表明,一部分人在退出犯罪后仍可能繼續使用藥物(30)Laub, J. H., & Sampson, R. J. (2003). Shared beginnings, divergent lives: Delinquent boys to age 70.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心理健康也可能限制犯罪退出。對精神疾病的醫學和生理治療措施有助于減弱這些阻礙犯罪退出的因素。有分析人士指出,根據《精神障礙診斷和統計手冊》第5版的分類規定,藥物濫用也是一種精神疾病。改善心理健康一般有助于個體作出更好的行為選擇,而這又反過來引導個體走向犯罪退出的道路。
在加強行為監管和矯正的同時,懲教部門也應創造性地思考如何讓被監禁個體積極地作出正確的行為選擇,從而全面加強他們對自我選擇能力的自信。那些認為自己無法作出正確行為選擇的個體在服刑期間,可能會受益于一些對能動性建立產生積極影響的矯正項目。例如,懲教部門會考慮容許服刑者與監管機構或者獄友之間的互動,從而幫助其樹立正確意識。許多其他的日常行為習慣的建立也可能會加強能動性。具有更強的能動性(相信能夠干預自己的命運)的個體更易于退出犯罪。懲教部門目前在這一領域所做的實證研究相對較少。
監獄是一個整體可控的環境,在獄內不允許出現重大的行為失誤。在監獄中模擬獄外環境,這有助于服刑者被釋放后更好地融入新的生活,并在自主選擇下體驗生活的成功與失敗。這通常被稱為“應變管理策略”。懲教部門可以采用創新的方式管理干預,使被監禁的人因良好行為獲得獎勵,因不良行為收到懲罰。這在實踐中有很多可能性,重點是要建立起個體的能動性以及加強其親社會行為,這兩者都與犯罪退出有關。目前針對這一領域的懲教研究相對較少,有很大的研究空間。
一種基于震懾心理并被稱為“快速、確定、公平”管理的方法,可以被歸類為一個被動的應變管理策略(SCF)。SCF管理通過對不遵守或者違反管理規定的個體立即施加持續但適度的制裁,迫使其外部行為達到合規。從理論上講,這種方法是通過固化個體行為模式,從而轉化為長期的犯罪退出,并不考慮其是否有內化的改變。它與上文中犯罪退出的加速機制相關,并導致個體“假性犯罪退出”的產生。SCF管理項目已經在社區矯正和監獄中實施,并取得了一些成效(31)Hawken, A., & Kleiman, M. (2009). Managing drug involved probationers with swif and certain sanctions: Evaluating Hawaii’s HOPE. Washington, DC: U.S. Department of Justice, National Institute of Justice. NCJ 229023.。在藥物輔助治療方法中,這一形式被稱為“被迫的意愿消除”。
SCF管理中的“公平”要素與另一種遵從“程序正義”的犯罪退出理論相關(32)Tyler, T. (2003). Procedural justice, legitimacy, and the efective rule of law. Crime and Justice, 30, 283—357.。一方面,“程序正義”理論下的犯罪退出認為,個人所受到的司法干預應以程序正義的方式進行,這樣干預行為才更易接受、更為有效。因此,程序正義會增加犯罪退出的可能性。同樣,司法部門應該創造性地思考如何加強程序正義和合法性,并投入更多的精力和資源來保障個體被公正、合法地對待。另外,懲教部門應建立一個程序機制,允許服刑者報告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另一方面,為了增加程序公正,司法部門還應努力減少因程序缺陷而造成的不公平做法。例如,在許多懲教部門中,假釋批準的作出都面臨著眾多程序性阻礙,使得已經達到假釋標準的個體受阻于這些程序,因而導致實際獲準假釋的時間相對于實際應當被釋放的時間大大延遲。這些延遲可能不利于個體順利進入社區矯正環節,從而影響犯罪退出。除了完善假釋和釋放處理程序外,懲教部門還應建立公平的程序來審查和處理對有關機構不當行為的指控。程序正義對司法系統的許多方面都有影響,而這種影響也會反作用于犯罪退出。
最后,司法干預措施應該關注消除阻礙犯罪退出的各種標簽,實現個體的救贖應當消除其被貼上的各種污名化的標簽。例如,一些部門已經通過了立法,允許在行為人保持一段時間無犯罪記錄后刪除或密封其既往犯罪記錄(33)賓夕法尼亞州最近頒布的“清白”法案。。另外,還應消除個體復歸正常生活的障礙,如許可障礙,這也可能進一步實現去污名化的目標。一些司法管轄區已經嘗試建立“復歸法庭”制度,即個人在釋放后受到較為嚴格的監督,當他們滿足監管中的某些標準時,法院就會通過社會公示性的“復歸儀式”來承認他們的犯罪退出。但目前的研究還沒有發現這種方法可以降低再犯可能性(34)Lindquist, C., Hassoun Ayoub, L., & Carey, S. M. (2018). Te National Institute of Justice’s evaluation of Second Chance Act adult reentry courts: Lessons learned about reentry program implementation and sustainability. Final report to the National Institute of Justice, award number 2010-RY-BX-0001, NCJ 251495.。
本節將簡要介紹司法部門在實施犯罪退出機制的實踐過程中可能面臨的困難與挑戰,以及解決這些問題的建議。
不考慮連任的話,司法政策的制定者任期有限,他們往往希望政策實施后馬上就有結果,但如前所述,犯罪退出的評估通常需要很長的時間跨度,因此導致司法政策反饋時間的短性需求和犯罪退出評估時間的長性需要之間存在一定的沖突。政策制定者不愿意等待多年或更長時間才能收到相關干預措施效能的評估結果,激勵性項目或政策對尋求直接、快速結果的決策者和政客來說并不值得。在此情形下,風險評估工具、再犯評估措施和快速循環實驗仍是將犯罪退出原則適用于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風險評估工具使用概率預測法,涉及對與犯罪退出為中心的相關機制的分析,并判斷哪些人可能已經犯罪退出或正處于犯罪退出的路上,同時也不需要等待很長時間來觀察實際結果。推定主義標準在快速評估過程中具有重要價值,它們可以在更短的隨訪期內進行預測。最后,這些數據在無須等待很長的隨訪期里就能進行快速驗證(35)Bucklen, K. B. (2020). Conducting 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s in state prisons. Washington, DC: U.S. Department of Justice, National Institute of Justice. https://www.ojp.gov/pdfles1/nij/254767.pdf. NCJ 254767.。
司法部門的預算驅動性對工作開展也是一項挑戰,決策者必須決定如何科學分配資金,他們難以給出超預算的資金決策。同樣,退出機制也關注非司法干預措施的實施效果,并承諾這些措施最終將影響今后對犯罪行為的治理。政策制定者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些措施的意義遠不僅僅限于其本身的結果,而是為了提高公共安全這一關鍵目標。非司法性措施的目的一般在于改善個人生活,但司法干預措施的目的應該是公共安全,除非個體目標與社會效益高度融合,二者才存在共同處于上位利益的可能。
一些受固化模式影響的政策制定者在管理緊縮的預算時存在一個錯誤觀念,即認為做得更多,干預結果就一定更好,因此,大量資金被用于與犯罪退出相關的項目、政策和活動。然而,投入多并不總是意味著收益也多,事實上,低投入可能也會帶來高回報。換句話說就是,一些干預措施不僅沒有發揮作用,反而產生了負面影響。關注一些已經被證明有效的項目比廣撒網實施項目更好。重要的是,在預算制定時,必須批判性地評估以犯罪退出為中心的干預措施,考察其與犯罪退出是否具有因果關系,如果沒有導向犯罪退出的可能,應及時修訂或放棄這一干預措施。這具有一定困難,因為干預措施與犯罪退出之間的因果關系往往是不好準確證成的。此外,如果發現干預措施本質上無效,但外在上又體現出一定積極價值,政策制定者很難直接放棄這些措施。
由于上述原因,隨機對照試驗(RCTs)和成本效益分析成為評估以犯罪退出為中心的司法干預措施的兩個關鍵指標。一方面,對以犯罪退出為中心的干預措施需要進行更多的隨機對照試驗評估,以幫助建立強相關性的因果關系鏈,使決策者有信心為這些干預措施分配資源。正如在整個研究中多次指出的,許多現有的以犯罪退出為中心的干預措施的合理性、有效性基礎很薄弱,研究人員必須更加關注評估的質量,從而在干預措施與犯罪退出之間建立起因果關系鏈。另一方面,干預措施的評估應當包括成本效益分析。目前,針對犯罪退出或再犯可能性降低干預措施的評估中,成本效益分析的項目太少,但華盛頓州公共政策研究所(WSIPP)是個例外。它定期更新各種司法干預措施的收益—成本比率(36)Washington State Institute for Public Policy. (2019). Benefit-cost results report. https://www.wsipp.wa.gov/ BenefitCost/WsippBenefitCost_AllPrograms.,決策者不僅需要知道干預措施的效果,還需要知道它的投入回報率。一些干預措施可能會產生顯著的良好結果,但其代價超過了取得這一結果可被接受的成本。其他干預措施也許改善效果較小,但實施成本也較低,這樣就具備投入價值。
司法政策制定者因其主要負責公共安全保障任務,可能忽視非司法干預措施的價值(如就業和住房機會),除非這些措施同時與犯罪退出之間有明確聯系。例如,州懲教部門可能不會認為確保從監獄釋放的人有機會獲得工作和有穩定的住房是他們的責任,除非他們相信這將導致未來犯罪行為的減少。
經常有懲教部門發布再犯率的統計數據,為了突出其他干預結果和犯罪退出之間的聯系,懲教機構可以在常規的再犯率報告中納入一個關于非司法結果的部分。例如,再犯報告可以包括關于釋放后的就業率、藥物依賴率、撫養遵守率、健康狀況和獲得穩定住所的措施的章節。一份結合這些非司法結果的報告將能夠較充分地顯示再犯可能性是如何與其他干預結果共同變化(或不變化)的。然而,獲取這些分析所需的數據可能會遇到一定困難,因為政府機構彼此之間往往不會共享數據。這項建議的核心是建立跨部門的數據聯系,簽訂部門間的數據共享協議,從而支持全面的干預措施評估。
懲教部門還可以對重新返回社區的個體進行定期隨訪,調查他們自我報告的再犯率和幫助他們總結成功退出犯罪的因素(或相反,詢問阻礙他們退出犯罪的因素)。“成功組”可以包括那些刑滿釋放后已經有一段時間的人,為了便于比較,“失敗組”可以包括那些重新被羈押的人(例如,違反假釋規定的人)。賓夕法尼亞州立懲戒署對違反假釋規定的人和那些遵守假釋條款的人進行了這樣的對比調查(37)Bucklen, K. B., & Zajac, G. (2009). But some of them don’t come back (to prison!): Resource deprivation and thinking errors as determinants of parole success and failure. Te Prison Journal, 89(3).。
犯罪退出是一個較為復雜的概念。政治家和政策制定者傾向于那些很容易理解和解釋的概念。本文闡述了犯罪退出理論實踐過程中的挑戰,以及可能難以理解、解釋和適用的概念、機制和措施,如間歇性結束和犯罪退出理論,并指出犯罪退出應是一個階段性過程而不是一個獨立的事件。因此,我們應制定更便捷高效的干預措施來促進犯罪退出,并更好地解釋犯罪退出原則。
司法部門可能受益于工作人員將犯罪退出原則轉化為政策語言,并將政策關切重新置入以犯罪退出為中心的司法理念當中,這被稱為“轉化犯罪學”(38)National Institute of Justice. (2011). What is translational criminology? https://nij.ojp.gov/topics/articles/what-translational-criminology.。各部門可以通過聘請至少一名擁有高學位(碩士或博士學位)并與學術研究密切相關的全職研究人員來促進司法政策的轉化研究。同時,作為全職研究人員,其應當投入大量時間研究部門運作環境,從而更好地理解政策和實踐情況。該研究人員還應該為司法工作者提供一些概念的常識性解釋。無法聘請全職研究人員的司法機構也可以與學術組織或機構建立合作關系。國家司法政策研究所過去也曾與學術機構建立過這種伙伴關系。
犯罪退出是犯罪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但在刑事政策和司法干預領域對它的研究一直較為滯后。本文重點討論了犯罪退出理論如何發揮作用,以及建立犯罪退出機制的一些挑戰和問題解決思路,同時還針對不同模式提出了一些可操作的指導建議。在短時期內,將犯罪退出的理論研究成果用于司法實踐還有困難,也具有挑戰性。但為了完善刑事政策的實施,提升司法干預措施的效能,這一研究值得繼續努力并投入更多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