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欣
(澳門城市大學)
中國山水畫是以河流、山川、樹木等自然景觀為主要的描寫對象,但人們經(jīng)常在一些山水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亭臺樓閣,有的作為山水畫中的點景,有的則是畫面的主要描繪對象。建筑的存在不僅凸顯自然風景的秀麗多姿,更重要的是它成為寄托了畫者精神訴求的多樣意象。《芥子園畫傳》中提及:凡山水畫中之有堂戶,猶人之有眉目也……大而數(shù)丈之畫,小而盈寸之紙,其安置人居,只得一處兩處,山水有人居,則情生。北宋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山水畫中要有“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境,他認為“畫凡至此,皆如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之為得”。由此可以看出,在傳統(tǒng)的山水畫中“可游可居”是最常見的情節(jié),而建筑亦成為山水畫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本文從宋元山水畫卷入手,以宋代張擇端、郭忠恕、李成,元代倪瓚、黃公望等畫家的部分作品為實例,從建筑在山水畫中的表現(xiàn)方式、空間形態(tài)的構建等方面分析宋元山水畫中的建筑因時代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差異。
宋代山水畫中描繪的建筑大多雄偉精致,總的來看主要有兩種特點:一種是組群為主的造型組合方式,另一種是嚴謹精致的造型表達。
北宋畫家李成的作品《晴巒蕭寺圖》(見圖1)為冬日山谷寒林景色,建筑作為點景為畫面增添了生活氣息。畫中群峰矗立,瀑布傾瀉而下,水榭茅屋,橋梁寺塔人物使畫面充滿動態(tài)感。山峰高聳立于畫面中心,下藏深溝壑。透過樹叢隱隱約約可看到寺塔樓閣,蕭寺下右側(cè)的三四座小山,樹生其上,畫下處泉水流出,木橋其上,山腳之下兩座水榭樓臺清晰可見,與幾間建筑相映成趣,二者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組建筑群。

圖1 李成《晴巒蕭寺圖》
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雖不是山水畫,但構圖形式受到山水畫的影響,是該時期的傳世名作。全圖規(guī)模宏大結構嚴謹,采用全景式構圖,用橫向排列布局方法和組群的造型組合方式,描繪了北宋末年都城汴梁城中汴河兩岸宏大的生產(chǎn)生活景象。從建筑角度來看,畫面中出現(xiàn)了大量農(nóng)舍、店鋪、橋梁、城樓、商業(yè)街等各種形式的建筑組群,其中住宅以硬山式屋頂?shù)钠椒繛樽疃啵嘤行绞交蛘邞疑绞轿蓓敚碛性S多墻身較為低矮的茅屋,總體較為簡陋,偶爾能見到幾座高聳的層樓,展現(xiàn)了居民在北宋時期普遍的居住形式。畫面對不同尺度的建筑把握非常精準,取舍合理,畫面嚴謹細致、刻畫精確、真實自然,運用散點透視的方法組織畫面,是畫建筑、舟車最杰出的典范,通過它足以看到當時建筑畫的水平。
宋代山水畫中的建筑造型多數(shù)是以組群為主的造型組合方式出現(xiàn),無論是住宅、城樓或是隱于山林間的寺廟塔樓,都有多座建筑相互組合形成組群的繪制模式,直到北宋后期南宋初期,才在少量的文人山水畫作品中出現(xiàn)單一的建筑體。
宋代嚴謹精致的建筑造型表達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皇室宮殿建筑,宮殿通常都是規(guī)模龐大、氣勢宏偉,突出君王至高無上的觀念。一般來說,繪畫中所描繪的宮殿建筑在畫面中占據(jù)很大的空間,宮殿整體使用方整對稱的平面布局,營造出一種莊重嚴肅的畫面效果。正殿通常放置在整個畫面的中軸上,而城門樓、配殿、角門、邊門、廊廡等設置在兩側(cè)對稱分布,以突出嚴肅性和重要性。同時,山水、樹石在宮殿的周圍進行圍繞式布局起到襯托的作用。
例如,在郭忠恕的繪畫作品《明皇避暑宮圖》(見圖2)中,對宮廷皇室的建筑進行了細致的描繪。畫面之中唐明皇的避暑宮殿倚靠連綿不絕的山脈而建,規(guī)模恢弘。迎面江水而立,景色壯麗。宮殿華麗而又不失莊嚴之感,描繪細致、結構精密,下筆嚴謹,建筑群規(guī)整有序,軸線布局、建筑群組整體呈現(xiàn)著縱向延伸的畫面布局,有遠有近,有高有低,錯落有致,整體在營造宮殿建筑群方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突出了其空間關系,烘托出了建筑群的尊貴。由此可見,在宋代山水畫之中,對于宮殿建筑的描繪大多都十分細致華麗,對于細節(jié)與局部的刻畫精細嚴謹,無論是對于宮殿還是自然風光都表現(xiàn)出了現(xiàn)實中應有的氣勢與氛圍,描繪得十分到位。畫家運用精湛的繪畫手法用以表現(xiàn)宮殿的富麗堂皇,使得整幅畫面產(chǎn)生了仿佛置身于景色之中的感覺,十分震撼。

圖2 郭忠恕《明皇避暑宮圖》
由于元代社會政治上的深層次變動,使得政治減少了對藝術的影響,畫家的心態(tài)由此發(fā)生了變化,令元代的藝術氛圍相對寬松,能夠盡情地表達自己,尋求新的繪畫方式。由此,元代山水畫風得以轉(zhuǎn)變發(fā)展,同時,山水畫中建筑的造型表現(xiàn)形式亦隨之變化。在這一時期,建筑在山水畫中的表現(xiàn)形式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畫者不再局限于山水畫中對建筑嚴謹精致的描繪,轉(zhuǎn)而重視筆墨的形式風格和審美的價值,追求筆墨逸趣,總體而言,建筑開始被符號化,這也是風格變化的基礎。畫者運用寥寥幾筆勾勒出建筑造型,甚至出現(xiàn)不同畫家的不同作品中出現(xiàn)了表達形式幾乎相同的建筑,由此亦表明建筑已不能再作為山水畫作品識別的特征。
元代趙孟頫把書法引入繪畫,其作品《鵲華秋色圖卷》被譽為初步確立清遠高逸自然山水畫基本格調(diào)的開山之作。畫面中的中景、近景展現(xiàn)出一片廣闊蒼茫的景象。平川沙渚,三三兩兩的樹木環(huán)繞著房舍,彼此遮掩,互相襯托,屋外有羊群散步,長汀層疊,漁舟出沒,諸多景物安排得疏朗有序,錯落有致,富有層次感和節(jié)奏感,表現(xiàn)出了濃郁的人文和田園氣息。房舍和舟車線條簡練,書寫性強,僅交代基本外形,并沒有精細描繪,而更多是運用顏色。房舍和舟車用赭石渲染,設色明麗清淡,風格古雅俊秀。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是“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描繪了富春山一帶秀麗的自然風光,畫中溪流村舍掩于層巒疊嶂的山峰之中,茅屋亭臺、小橋流水在畫面中表現(xiàn)得生動適度。從畫中可以看出,建筑造型的畫法大都是單線勾勒而成,墨色濃淡干濕并用,變化豐富,樹木屋舍布置疏密得當,把連綿浩瀚的江南水鄉(xiāng)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許多屋頂和圍墻的細節(jié)描繪比宋代的作品更簡潔,寥寥幾筆而又不致突兀,是對物象的高度提煉,是極具個性化的表達,有著強烈的個人特色,以及展現(xiàn)了畫者簡遠的意境。
錢選的《浮玉山居圖》(見圖3)描繪的是湖北浮玉山的風景。畫面墨色淡雅、意境悠謐。山勢峻峭,湖面霧蒙蒙,白云綺繞,幾座亭屋掩映于山間密林之中,用纖細明朗的線條勾勒而出。整體畫面布局呈現(xiàn)平列式的展現(xiàn),沒有明顯的遠近空間關系。細細查看,不難發(fā)現(xiàn)畫中的樹木房屋與山體的比例不協(xié)調(diào),有魏晉時期建筑造型的表現(xiàn)特點,而這些不合比例的建筑在畫面中所占的空間也較小,但是這些建筑卻使得這幅畫意境優(yōu)美,寂靜空靈,由此顯現(xiàn)了畫者繼承前代又獨具個性化的美學特征。

圖3 錢選《浮玉山居圖》局部
倪瓚“一江兩岸”的山水畫構圖模式和“神韻悠閑”的山水畫境界廣受推崇,畫面通透輕盈,筆觸柔和,他常常把寥寥幾筆勾勒的亭子形象置于山水畫中,作為他情感表達的符號,折射他的精神追求與世界觀。倪瓚的《容膝齋圖》中亭子造型單純樸素,僅用幾條墨線勾勒而出,蕭疏簡淡,空靈有致,體現(xiàn)了孤傲忘世、超塵脫俗的心境,但這樣的畫法在宋代多出現(xiàn)在畫面的極遠處。如“北宋三大家”之一的董源在《瀟湘奇觀圖》中描繪得零零落落、筆法簡潔的房屋僅出現(xiàn)在中部的樹林里,是畫面中的點綴。同時,在元代亦出現(xiàn)了與其他畫家表現(xiàn)形式幾乎相同的建筑造型,如趙孟頫的《重江疊嶂圖》和黃公望的《天地石壁圖》中的山間房亭,倪瓚的《秋亭嘉樹圖》(見圖4)和曹知白的《松亭圖》(見圖5)中的“茅草空亭”都非常形似。

圖4 倪瓚《秋亭嘉樹圖》局部

圖5 曹知白《松亭圖》局部
總體而言,元代繪畫主體是反寫實的,整個元代繪畫也表現(xiàn)出與宋代山水畫中建筑造型的嚴謹精致的不同之處,形成了筆墨語言符號化的特點。宋代山水畫中城樓、寺塔以及壯麗的宮殿逐漸減少,被元代筆墨寥寥而又以筆墨取勝的草舍樓閣所替代。元代繼承了宋代用線勾線描加渲染或著色的方法表現(xiàn)建筑的傳統(tǒng),并且在墨線白描的表現(xiàn)方面有了巨大的發(fā)展。
《寶繪錄》記載 :北宋時期崇尚“法”,南宋時期崇尚“體”,元代文人崇尚“意”。在這種大環(huán)境變化下的宋元山水畫中的建筑造型必然是有所不同的。
在兩宋的山水畫中,建筑造型的出現(xiàn),小部分作為畫面主體描繪對象,而大多則是作為點景寥寥帶過。括而言之,宋代建筑造型雖然在畫面比重所占不大,但多以組群為主的造型組合方式出現(xiàn),細節(jié)刻畫較為精致,造型結構嚴謹規(guī)整,重視亭臺樓閣的客觀逼真再現(xiàn)。主要特征是狀物寫真,筆墨運用自然而順暢,深遠透空,筆墨勻壯,有一去百斜和不失墨繩的特點,與界畫中的建筑造型相比,其表現(xiàn)更為靈活。在整體畫面中,人文氣息較為濃厚,整體刻畫注重金碧輝煌和莊重沉穩(wěn)的氛圍特點。
到了元代,由于文人畫的發(fā)展成熟和人們對文人畫的追求,山水畫中對建筑的描繪也發(fā)生了變化,它的主要特點是繼承宋人筆法而加以蕭散。與宋代的繪畫方式相比,元代線條的書寫性極強,隨性而發(fā),在勾勒描繪上非常簡練自由,極具個性化。亭臺樓閣在元代山水畫中已經(jīng)不再是實體化的建筑,沒有太多的組合形式,整體結構趨于簡單,更多的是代表畫家情懷的抽象符號。
宋元山水畫中的建筑造型反映出了宋元畫家們在繪畫建筑造型時,寄托著畫家對自然的熱愛與向往,也表述了畫家在畫面之中寄托的感情,縱觀山水畫歷史,大多數(shù)的山水畫家都或多或少地將這感情表現(xiàn)在畫面之中,使得建筑造型逐漸發(fā)展成為具有強大的情感容量和強烈抒情性的個性化意象,這種現(xiàn)象在宋元這個繪畫與建筑發(fā)展水平極高的時代尤為凸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