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兢

格拉斯頓伯里是英格蘭薩默塞特郡的一個小鎮。12世紀末,威爾士學者杰拉德在書中寫道,格拉斯頓伯里在古代就是阿瓦隆島。

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據說在這里發現過一個巨大的樹干棺材,上面刻著“偉大的亞瑟王長眠于此,阿瓦隆”的銘文。

西班牙的馬略卡島,曾是阿瓦隆島的“候選”之一。
在歐亞大陸兩端,古人都曾幻想過大海以及大海深處的福地。殘酷的生活條件,隨時喪命的恐懼,讓古人暢想揚帆出海,抵達心心念念的世外桃源。綿綿不絕的仙鄉暢想,念茲在茲的海洋神往,化作神話、童話、史詩、傳奇,甚至是一部正經的歷史。中國有蓬萊三仙山,西方就有亞瑟王的阿瓦隆島。1000多年以來,對亞瑟王的故事的演繹不斷將“阿瓦隆島”的傳說推向高潮,其所代表的凱爾特神話也堅韌地守住了自己的“小傳統”。
亞瑟王的故事介于傳說與半信史之間,在西方世界尤其是英語世界傳誦千年之久,成為各類文化產品的母題,至今與之相關的戲劇、繪畫、歌舞、影視劇依然層出不窮。亞瑟王與騎士們環圓桌而坐,彼此不分貴賤尊卑,出則一同并肩奮戰,入則共同治理國家。圓桌騎士團行俠仗義,保境安民,成為不列顛人抵抗羅馬-盎撒人的支柱。但是,他們到頭來也是為了守護榮譽、爭奪愛情,最終分裂而死。
《亞瑟王傳奇》里驚心動魄而又曲終留痕的一幕,就是身受重傷的亞瑟王向圓桌騎士托付后事。比莎士比亞時代稍早的英國劇作家托馬斯·馬洛里在《亞瑟王之死》全劇末尾講述了這個哀婉動人又引發無限遐想的故事:在最終的“劍欄之戰”(Battle of Cam-lenn)中,不列顛最好的騎士十去七八,亞瑟王也在戰斗中受了致命傷。他向戰役最后的幸存者、忠貞不二的貝德維爾騎士下令,將他的“王者之劍”(Excalibur)投入戰場一側的湖水之中。
貝德維爾銜命前往,但他猶豫放棄了2次。第一次他“為了避免傷害與損失”沒有丟劍,第二次則因為“擔心罪孽與恥辱”也沒丟劍,但2次都被亞瑟王識破,斥責他再去。直至第三次,貝德維爾才下定決心,將這柄寶劍投入湖中。就在寶劍行將落水時,湖中突然有名少女現身。只見她輕舒玉臂,取走了亞瑟王的“王者之劍”。亞瑟王聞訊后留下了最后的遺言,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到了決定性的時刻——“我將降入阿維利翁的深谷之中,使我的重傷得到治療。如若我就此杳無音信,那就請為我的靈魂禱告?!?/p>
就在亞瑟王交代遺言之際,一艘形似天鵝的大彩船突然出現在黃昏的湖面上。船上有數名身份高貴的仙女,她們戴著兜帽身著大氅,將受傷的不列顛王抬到船上。大船穿過迷霧,航向遠方的阿瓦隆島。馬洛里寫道:亞瑟王在阿瓦隆島上順利康復,也在那里繼續執掌騎士團,守護不列顛,照看古王國境內的各個部族。預言家有言,一旦故地危急萬分,亞瑟王就會王者歸來,拯饑起溺,力挽狂瀾。
這個虛無縹緲但又靜穆光明的阿瓦隆島,就此成為亞瑟王最后的安息之所。亞瑟王究竟有沒有在投下“王者之劍”后死去?阿瓦隆島又究竟位處何方?自中世紀《亞瑟王傳奇》廣為傳頌以來,人們一刻也沒停止過尋找阿瓦隆島真實蹤跡的努力。這座島嶼享有盛名而又渺渺難尋,它的“歷史”夾雜著英雄史詩、文學想象、政治操作、出海拓殖,還有深厚的文化意義。
一般認為,阿瓦隆島并非凌空蹈虛的發明,而是繼承了古代世界的先民想象。在凱爾特語里,“阿瓦隆島”意為“長滿蘋果樹的島嶼”,其原型顯然源于希臘神話中向西航至“赫拉克勒斯之柱”(直布羅陀海峽)以西海面,那個擁有“金蘋果園”的“幸運群島”。“金蘋果園”是眾神之王宙斯送給天后赫拉的結婚禮物,花園里有一棵樹枝上結出金蘋果的果樹。金蘋果象征無窮無盡的財富,樹根之下的清泉則象征著長生不老的健康。守住果樹與清泉的,則是一條永遠不睡覺的巨蛇。這里是如此珍貴,以至于宙斯要派出9名長生不老的“繆斯”看管,她們都是擎天神阿特拉斯的女兒。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一大任務,便是從赫斯佩里得斯公園的圣樹上摘下3顆金蘋果。而在北歐神話里同樣有這么一個“盜取金蘋果”的情節:從伊杜恩公園找尋金蘋果。這次盜竊的結果是,阿薩神域的諸神近乎滅絕——他們的長生不死只能靠這些金果實維系。就像東方的蓬萊三仙山一樣,“健康與財富”永遠是先民望向大海時的文學想象與精神寄托。
而阿瓦隆島與亞瑟王傳奇的發揚光大,要歸功于中世紀英國作家喬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他創作的《不列顛諸王史》(1136年)與《梅林傳》(1150年)里首次提到了這座神奇的島嶼,還把亞瑟王的故事寫成了正式的編年史。在《不列顛諸王史》里,亞瑟王在“劍欄之戰”時還在休整隊伍,準備向羅馬進軍。顯然,這些橋段打上了濃重的中世紀印記,早已超脫了凱爾特文學的本來面目。用喬弗里的話說,阿瓦隆島乃是一座“蘋果之島”,由摩根女巫與8個妹妹統治,她們醫術高超,金針度人。喬弗里吸取了凱爾特人民間文學的養料,他筆下的阿瓦隆島是一座四季如春的溫暖小島,島上長滿了不需人耕的果樹與作物。在阿瓦隆島上,人人都安居樂業,遠離病痛,壽命在百歲以上。喬弗里堅信,在西方海面上仍然可以找到這座島嶼,它仍然處在歐洲本土早已揮別的黃金時代。
喬弗里在《梅林傳》里甚至給出了阿瓦隆島的精確方位:通過直布羅陀海峽,順著信風向西南方向航行,阿瓦隆島就在非洲海岸之外。這么一看,阿瓦隆島應該位于今天西班牙的加那利群島,或者葡萄牙的馬德拉群島、亞速爾群島。但在喬弗里“揭秘”阿瓦隆島之后不久,英格蘭本土就已經在“搶注”這座島嶼的真實所在地了。
12世紀末,威爾士學者杰拉德在書中寫道,(英格蘭)格拉斯頓伯里在古代就是阿瓦隆島。這位教士兼歷史學家認為,這里實際上是個島嶼,因為它完全被沼澤地包圍。威爾士語稱之為“玻璃島”(Ynis Gutrin),這是從“蘋果之島”(Ynys Afallach)演變而來,因為島嶼周邊晶瑩透澈的水體讓它看上去宛若玻璃。盎格魯-薩克遜人入侵以后,根據這些詞根創造了“格拉斯頓伯里”(Glastonbury)這個地名。
在中世紀那個經院哲學興盛的年代,本身是教士的學者總會想盡辦法論證典籍里的一事一物。當然,這一切也離不開現實中的政治需要。英王亨利二世即位以后,當地僧侶詳細“考古”了格拉斯頓伯里,據說還發現了一個巨大的樹干棺材,上面刻著“偉大的亞瑟王長眠于此,阿瓦隆”的銘文。1278年,英王愛德華一世舉行儀式重新安葬了“亞瑟王夫婦”的遺骸。但現代學者多認為,這次“考古”是偽考古學的典型案例,個中夾雜著許多并非純學術的考量。一方面,當地僧侶要為建設新修道院籌集資金;另一方面,盎格魯-薩克遜王朝主持亞瑟王遺骸的入土儀式,可以就此打消威爾士人“借助亞瑟王卷土重來”的夢想。在這次安葬儀式23年以后(1301年),英王就給每一任王儲加上了“威爾士親王”的頭銜,在法理上正式將威爾士并入英格蘭。不過,近200年后,馬洛里仍然在《亞瑟王之死》里這么描寫:“在英格蘭的許多地方,很多人都說亞瑟王并沒有死……他不久便會王者歸來。”亞瑟王,就像德意志民族神話里沉睡的紅胡子巴巴羅薩一樣,等待著人們的喚醒。亞瑟王棲身的阿瓦隆島,也留待人們的找尋。
當然,英格蘭人的操作并不能完全說服威爾士人,更無法堵住早已借助法語文學知曉亞瑟王故事的全歐洲讀者。法語是西方通行數百年的優勢語言(直至20世紀以后才被英語超過),《亞瑟王傳奇》借助“不列顛演義”之名的浪漫傳奇題材,從法國宮廷文人那里不脛而走,成為全歐洲熱愛文藝的貴族騎士、夫人小姐的心頭好。從法國布列塔尼半島的伊爾德桑島、西班牙的馬略卡島、西西里島的埃納特火山,再到英格蘭的錫利群島,都曾成為阿瓦隆島的有力“候選”。

西西里島的埃納特火山,也曾是阿瓦隆島的有力“候選”。
如果說中世紀的人們只能從文獻典籍里鉤沉想象阿瓦隆島的真實所在,在歐洲各地比附尋找阿瓦隆島的“真面目”,那么,大航海時代來臨以后,對阿瓦隆島的迷戀就成了殖民者的一大精神動力。15世紀末16世紀初的早期航海家認真地在新發現的美洲島嶼上尋找財富,他們往往在遍地金銀面前慨嘆:這不就是我們傳誦多年的阿瓦隆島?西班牙探險家深入佛羅里達的沼澤叢林,遠征加利福尼亞的山谷險灘,他們的動機之一就是追求傳說中無窮無盡的財富與長生不老的仙鄉。直至今日,北美各地仍然留下了各式各樣以“阿瓦隆”命名的地方。
阿瓦隆島的版本越來越多,但人們對阿瓦隆島的熱情與向往卻絲毫未減。即便在進入工業革命之后,阿瓦隆島在西方仍然追求者眾。丁尼生以素體詩題材創作的《一名國王的田園詩》在維多利亞時代再度掀起了英國人對亞瑟王與阿瓦隆島的熱情,他大幅擴充了馬洛里的敘事,補充了“貝德維爾目睹亞瑟王溘然長逝,一輪紅日開啟新的一年”的情節。在那個看似光明進步、財富滾滾而來的維多利亞時代,丁尼生也借此史詩致敬剛剛去世的阿爾伯特親王,希望維多利亞女王的統治可以像亞瑟王一樣長久繁榮,為大英帝國在全球范圍內找到更多的阿瓦隆島,獲取源源不絕的殖民利益。
“阿瓦隆島”在西方世界已是無處不在的文化符號,其象征隱喻超越了凱爾特人的民族傳奇的范圍。一戰結束后,艾略特正是受亞瑟王傳奇的啟發,用荒原的寓言一舉成名,抒發了大戰之后那一代人對西方文明的幻滅、迷惘與絕望,象征著傳統價值觀念的失落?;脑?,正是阿瓦隆島的幻想。從人人向往的“蘋果之島”,變成了《死者葬儀》《對弈》《火誡》《水里的死亡》《雷霆的話》組成的一系列荒涼意象:西方文明經歷了數百年乃至數千年的歷史行程,最終尋找“蘋果之島”的努力卻化作了工業戰爭之余的一堆殘垣瓦礫。在世界已經邁入海事衛星與移動互聯網的時代,這座神秘的島嶼終究只能告別各種神話傳說、半信史與幻想,成為一個寄托豐富的文學意象與文化意涵的符號了。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