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憨山德清為“萬歷三高僧”之一,在中國佛教史和文學史上都具有重要地位。其創作傳記文30篇,具有文學和歷史雙重價值。從文學方面來看,其將濃郁的感情注入文中,運用各種敘述手法展現晚明僧人的奇狂個性,突出人物性格,避免了臉譜化的人物描寫;從歷史方面來看,文中記錄了晚明時期僧人嘗試復興佛教的歷史事實,描繪了有志僧人的群像,是研究該時期佛教的重要史料。
關鍵詞:明史;憨山德清;傳記文;文學價值;歷史價值;佛教
收稿日期:2021-03-05
作者簡介:吳岳聰,常熟理工學院師范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佛教文學研究,E-mail:1012491014@qq.com。
中國古代傳記文發展到晚明時期出現了許多新特點,取得了較高的成就,出現了許多經典的文學形象,如袁中道筆下的回君、袁宏道筆下的醉叟、張岱筆下的五異人、歸有光筆下的歸氏二孝子等等。憨山德清(1546—1623),名德清,字澄印,號憨山,金陵全椒(今屬安徽)人,為“萬歷三高僧”之一,在中國佛教史和文學史上都具有重要地位。以往學者主要關注德清的生平、思想和交游,特別是其儒、釋、道三教兼通和改革曹溪祖庭等內容,對其文學創作關注較少,其傳記文書寫更是無人問津。在傳記文學研究方面,學界主要將目光集中在文人創作上,對于僧人散傳的創作甚少關注,而德清具有良好的三教背景,其傳記文的創作兼有文學和史學雙重價值,亟待深入挖掘和探討。
一、德清創作傳記文的原因
晚明時期,商品經濟的發展和陽明心學的興盛都為傳記文學提供了良好的發展環境,散傳出現了新的繁榮局面,傳記作品不斷增加。德清共創作傳記文30篇,包括傳文7篇、塔銘23篇,創作數目十分可觀,并刻畫了云棲祩宏、紫柏真可、雪浪洪恩等晚明僧人的經典形象。德清之所以創作傳記文,一方面是因其頗具教界聲望,所以許多僧人前來請傳;一方面則是為了樹立僧人典范而主動創作。
(一)交游眾多,具有教界聲望,應僧人請求作傳
德清為安徽全椒縣人,十二歲時至南京報恩寺出家,十六歲同雪浪洪恩游廬山、南康、吉安、青原等地,二十七歲時決意北游,至京師,后不斷往返于京師與五臺山之間。年三十八,蹈于東海嶗山,年五十弘法遭難,貶謫雷州,年五十六至曹溪,晚年游歷湖南、浙江等地,后住錫廬山,年七十七返回曹溪。他的行腳范圍廣闊,在途中結識了許多僧人,如妙峰福登、紫柏真可、云棲祩宏等等,雖然他們所屬宗派及處事風格不盡相同,但在交往的過程中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德清還在行腳途中結識了眾多士大夫,和當時的名士汪道昆、王世貞、董其昌、錢謙益等都有交往。不僅如此,他還得到了萬歷帝生母慈圣皇太后的賞識,曾被其選為誦經僧,后又主持了為萬歷帝祈嗣的無遮法會,慈圣皇太后甚至還成了其俗家弟子,據載:
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3卷第2期吳岳聰在文學與歷史之間——憨山德清傳記文研究賜衣之日,圣母命內侍傳旨,欲延入宮,面請法名。師知非上意,力謝,以祖宗制,僧不入宮,乃遣內侍繪像命名以進。圣母懸像內殿,令上侍立,拜受法名。上事圣母至孝,此日未免色動。圣母法諱在譜后,法派“德大福深廣”四十字中,用第二“大”字其諱字。當命名進宮時,侍者絕不得聞。但從此避忌大字一輩,法屬悉從“福”字輩始。〔1〕
慈圣皇太后將德清的畫像懸掛于內殿,讓萬歷帝侍立于側,拜受法名,可見其當時聲名之盛。德清在行腳過程中,不斷結識僧俗二界人士,提升自身的影響力,成為聲名遠播的教界大德。特別是在其晚年,與其同為“萬歷三高僧”的紫柏真可、云棲祩宏都已示寂,德清的教界聲望達到了頂峰,僧人前來請傳就在意料之中了。
(二)出于樹立僧人典范的需要作傳
佛教發展到晚明時期積弊叢生,出現了許多問題。德清對晚明佛教衰頹的狀況十分擔憂,以“末法”稱之,他說道:“況茲末法奉教,例多俑人,豈稟鈍根。法門所系,九鼎一絲,外患內憂,猶楚入郢,悲夫悲夫!”〔2〕直言此時佛教已到內憂外患的境地。在其著作中,德清對晚明佛教的批判也隨處可見。
首先,德清批判晚明時期師資水平低,缺乏真才實悟,少有佛門正眼,如“末法弟子,去圣時遙,不蒙明眼真正知識開示,往往自恃聰明,大生邪慢”〔2〕,“惜哉末法,正眼難逢,今愈見其難也”〔2〕。其次,僧人輕慢驕橫,少有真正修佛之人,如“末法學人多尚浮習,不詣真實。故于佛法教道,但執名言,不達究竟之旨”〔2〕。另外,僧人沒有掌握正確的修行方法,一味浮于表面,功夫不扎實,如“大約末法修行人多,得真實受用者少;費力者多,得力者少。此何以故?蓋因不得直捷下手處,只在從前聞見知解言語上,以識情摶量,遏捺妄想,光影門頭做工夫”〔2〕。德清認為晚明佛教衰頹的狀況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僧人自身的問題導致的,所以希望通過樹立僧人典范喚起佛法正信。在耶西志若的塔銘中,德清明確表達了樹立法門典型的愿望:
丁巳,予以雙徑因緣,過吳門,晤公于如意,睹其蒼然道骨,喜法門尚有典刑也……嗚呼!公秉夙慧,童真出家,即志向上事。及有發明,力窮教典,為人天師,豈非愿力然哉?生平清節自守,應世皭然,三衣之外無長物,臨終脫然無掛礙。蓋般若根深,人未易察識也。嗟予老朽,三十余年,慕公止一面,且末后不忘,非宿緣哉?〔2〕
耶西志若為山陰姚氏人,在雪浪洪恩開法南都時擔任上首弟子。萬歷四十五年春,德清赴雙徑吊唁云棲祩宏,在途中與耶西志若有過一面之緣。德清感念其清潔自守、樸素勤儉的品質以及游戲三昧的修行境界,慨嘆其可作為法門典型,供僧人效仿。德清在寓安廣寄的塔銘中也寫道:“我作此銘,非為公立。普告諸人,大家努力。”〔2〕寓安廣寄,俗姓余,衢州開化人,禮云棲祩宏受具足戒。德清認可寓安廣寄“一入法門,即盡情屏絕,精心為道,如愚若訥,居常一念,密密綿綿”〔2〕的精神,認為其真修實證的修行態度堪為后人之榜樣。
對于那些聲名不顯的僧人,只要品行出眾,德清也為之作傳。《比丘性慈幢銘》就記載了兩位普通僧人釋性慈和釋性玉的深厚友誼,二人結伴修行,后性玉患病,性慈不離不棄,如侍父母。德清贊道:“形異心同,難兄難弟。視身若己,死生不二。”〔2〕德清創作傳記文秉持樹立佛法正信的精神,旨在通過為晚明堪為典范的僧人立傳滌濁揚清、扭轉“末法”時期的不良風氣。
二、德清傳記文的文學價值
傳記文中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敘述者能否抓住人物特性,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德清善于抓住人物特點,運用各種敘述手法加以刻畫,避免人物的單一性和臉譜化。他還將深沉的感情注入文字之中,改變了僧人創作傳記的疏離感,因而具有感動人心的力量。
(一)感情真摯
與僧人總傳盡量隱去作者情感的書寫方式不同,德清的傳記文中常記錄其與傳主的交往過程,情感深摯。特別是在創作其先師和摯友的傳文時,德清更是將深沉的感情投射其中,敘述十分動人。
在德清的成長過程中,其恩師西林永寧對其影響很大。嘉靖三十六年,德清到南京大報恩寺出家,西林永寧一見十分欣喜,青眼有加,選擇了最優秀的老師來培養他,將其培養成了一位儒、釋、道三教兼通的僧人。嘉靖四十三年,西林永寧八十三歲,在圓寂之前將法門事托付給德清,據載:
翁于嘉靖四十三年臘月除日,集諸子孫,敘生平行履,因屬后事,乃撫某背囑之曰:“吾年八十有三,當行矣。門庭多故,一日無老人,則支持甚難。此兒雖年少,饒有識量,我身后,汝等一門大小,凡有事,當立我像前,聽此兒主張,庶幾可保無虞耳。”少祖艮山厚公以下,皆唯唯受命……至十五中夜,令舉眾大小圍繞念佛,某扶翁坐懷中,寂然而逝,十四年正月十六日也。〔2〕
晚明時期,師徒之誼不恰的例子十分常見,湛然圓澄《慨古錄》載:“是以前輩師資之間,親于父子。今也動輒譏呵,自行不端,學者疑憚”〔3〕,“今為師徒者,一語呵及,則終身不近矣”〔3〕。而西林永寧和德清的師徒之情十分深厚,西林永寧即將示寂前,把大報恩寺托付給德清,可謂是委以重任。在西林永寧圓寂時,“某扶翁坐懷中”,深摯情誼流瀉而出。
除了師徒之情,德清的傳記文中還記錄了他和雪浪洪恩、紫柏真可、妙峰福登等人真摯的友情。他們身上都肩負著復興晚明佛教的神圣使命,在共同努力的過程中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其中與德清友情最為深厚的當屬雪浪洪恩,雪浪洪恩,字三懷,俗姓黃,年十二出家。德清和雪浪洪恩一起在報恩寺成長,二人第一次見面就很投契,“公出家之明年,予十二歲,亦出家。太師翁攜予參先大師,公坐戲于佛殿,一見予而色喜,若素親狎,人視為同胞”〔2〕。二人在大報恩寺一起成長、修行,居同時,語同調,互相激勵,情同手足。嘉靖四十五年,南京大報恩寺被雷火焚毀,二人決心重建該寺。考慮到復興大報恩寺所需資金龐大,僅靠自己的力量難以實現,德清決志北游,以待時機。在德清出發之前,二人有如下對話:
年二十五,志將北游,別公于雪浪庵。公曰:“子色力孱弱,北地苦寒,固難堪也。無已,吾姑攜子,遨游三吳,操其筋骨,而后行未晚。”予曰:“三吳乃枕席耳。自知生平軟暖習氣,不至無可使之地,決不能治此,固予之志也。”公曰:“若必行,俟吾少庀行李之資,以備風雨。”予笑曰:“兄視弟壽當幾何?”公曰:“安可計此?”予曰:“兄即能資歲月計,安能終余日哉?”公意戀戀不已,予詒之曰:“兄如不釋然,試略圖之。”公冒大雪方入城,予即攜一瓢長往矣。公回山不見予,不覺放聲大哭,以此知公生平也。〔2〕
雪浪洪恩因北方苦寒,前路坎坷,不舍德清北行,結果德清不告而別,雪浪洪恩看到德清已走,不覺放聲大哭,二人真摯的友誼躍然紙上。后德清遭難,經過故鄉時再次和雪浪洪恩碰面,德清道:“事機已就,若不遭此蹶指日可成,今且奈何?予往矣,兄試相時先唱,當躬行乞于南都,以警眾之耳目。予早晚天假生還,尚可計也。”〔2〕在遭難前,德清已經得到了慈圣皇太后的賞識和資助,有望復興大報恩寺,而遭難后一切努力都化為泡影。德清自覺復興無望,就將此重任托付給雪浪洪恩,雪浪洪恩果然不負所托,主要依靠民間的力量重新修復了大報恩寺,完成了二人的夙愿。
德清和紫柏真可也相交頗深。紫柏真可,俗姓沈,諱真可,字達觀,晚號紫柏道人,為“萬歷三高僧”之一。萬歷十四年,德清與紫柏真可首次相遇于嶗山下的即墨城中,二人相見恨晚,從此成為至交,真可有詩記載這次會面:“吾道沉冥久,誰唱齊魯風。閑來居海上,名誤孫山東。水接田橫島,云連慧炬峰。相尋不相見,踏遍法身中”〔4〕。后德清遭難,紫柏真可十分擔憂,“師在匡山,聞報,許誦《法華經》百部,冀祐不死”〔2〕,后聽聞德清被貶責雷州,紫柏真可就在途中等候,二人會于下關泊旅:
師執予手嘆曰:“公以死荷負大法,古人為法,有程嬰、公孫杵臼之心,我何人哉?公不生還,吾不有生日。”予慰之再三。瀕行,師囑曰:“吾他日即先公死,后事屬公。”遂長別。〔2〕
二人都肩負復興晚明佛教的歷史重任,同樣秉持大乘佛教自利利他的精神,在“救法”和“救世”的過程中同樣卷入了政治漩渦,相似的經歷使得二人惺惺相惜。見到死里逃生的德清,紫柏真可十分動情,此時紫柏真可似乎隱隱感受到危險的氣氛,所以將身后之事托付于德清,后果因“妖書案”坐化獄中。紫柏真可曾言自己有“三大負”:
法門無人矣!若坐視法幢之摧,則紹隆三寶者,當于何處用心耶?老憨不歸,則我出世一大負;礦稅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傳燈》未續,則我慧命一大負。若釋此三負,當不復走王舍城矣。〔2〕
紫柏真可列數自己的三大遺憾,其中第一負就是“老憨不歸”,德清的流放成為紫柏真可人生中十分重要之事,和“礦稅不止”“《傳燈》未續”并列為其一生憾事,可見二人友情之深厚。
(二)展現晚明僧人的奇狂性格
閱讀德清的傳記文時會發現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就是其傳主,特別是與德清關系密切的,大多具有奇狂的性格特點。晚明時期政治黑暗,社會動蕩,自“爭國本”事件爆發后,萬歷帝開始了長期怠政,二十年沒有上朝。晚明佛教也存在諸多問題,呈現“末法”之勢。政治的黑暗和法門的衰頹激發了晚明僧人對理想的追求,紛紛承擔起“救世”和“救法”的雙重責任。陽明心學的興盛使得人性論思想興起,個體情感獲得釋放,從而導向了對于生命價值的追求。在追求的過程中有些僧人并不完全遵守世俗對僧人的要求,而是遵循自己內心的戒律,展現出奇狂的性格特征。
德清曾在《自贊》中這樣描繪自己:“少小自愛出家,老大人教還俗。若不恒順世緣,只道胸中有物。聊向光影門頭,略露本來面目。須發苦費抓搔,形骸喜沒拘束。一轉楞伽一炷香,到處生涯隨分足。”〔2〕他在《自贊》中自我調侃,將自己描繪成非僧非俗、不拘形骸的樣態,并表明自己不“恒順世緣”,是因為“胸中有物”。德清的一生本來就十分傳奇,其傳記文中也不乏性格奇狂之人,如雪浪洪恩,其出生于富室,童真入道,見解超群,十八歲即登副講,一眾悚然,據言“曾至吳、越間,士女如狂,受戒禮拜者,摩肩接踵,城郭為之罷市”〔5〕。雪浪洪恩喜著艷色袈裟,十分有個性,為文人雅士所欣賞,當時博學儒者第一的焦竑也推崇雪浪洪恩。
德清傳記文中最具“奇狂”個性的應數紫柏真可。其《塔銘》載:
夫大地生死,顛瞑長夜,情關固閉,識鎖難開,有能蹶起一擊碎之,掉臂獨往者,自非雄猛丈夫,具超世之量者,未易及也。歷觀《傳燈》諸老,咸其人哉。余今于達觀禪師見之矣。〔2〕
在《塔銘》開頭,德清就將紫柏真可的形象勾勒出來,塑造了一位精進不懈、果敢剛毅的雄猛丈夫形象。在出家之前,紫柏真可混跡于市井,他曾自述“屠狗雄心未易消”〔2〕,少年時即有俠氣,一旦找尋到人生的奮斗方向,便迸發出無限的力量。《塔銘》又載:
髫年性雄猛,慷慨激烈,貌偉不群,弱不好弄。生不喜見婦人,浴不許先。一日,姊誤前就浴,師大怒。自后,至親戚婦女,無敢近者。〔2〕
青年時期的紫柏真可性格霸道,厭惡女性,不允許其姊妹先其洗浴,以致親戚婦女都很畏懼他。傳記作品如果只記大事,而不注重描寫小事、細節,也就無法給人以立體感,最終導致血肉不豐滿,形象不生動〔6〕。在創作傳記文的過程中,不可能面面俱到,德清對材料進行剪裁,選取典型事件使得人物性格躍然紙上。
紫柏真可個性奇狂,不遵循世俗對僧人有形的規定,而是遵循著自心之規則,將規則與人性之自由打成一片。最能體現其“奇狂”性格的當屬其與釋明覺師徒關系倒置之事:
年十七,方仗劍遠游塞上,行至蘇州閶門。游市中,天大雨,值虎邱僧明覺,相顧盻,壯其貌,因以傘蔽之,遂同歸寺。具晚餐,歡甚,聞僧夜誦八十八佛名,心大快悅。侵晨,入覺室,曰:“吾兩人有大寶,何以污在此中耶?”解腰纏十余金授覺,令設驚請剃發,遂禮覺為師……師于嘉禾刻藏有成議,乃返吳門,省得度師覺公。覺已還俗,以醫名。聞師來,懾甚。師偽為賈人裝,僵臥小舟中,請覺診視。覺見師大驚,師涕泣曰:“爾何迷至此耶,今且奈何?”覺曰:“唯命是聽。”師立命剃發載去,覺慚服,愿執弟子禮親近之。師來之日,覺夕餐,飯盂忽墮地迸裂,其誠感如此。〔2〕
紫柏真可十七歲時遇到虎丘僧明覺,聽《佛名經》有感便發心出家,拜明覺為師。后明覺還俗,紫柏真可十分痛心,便回到吳門化裝為賈人度化明覺,明覺見到紫柏真可后羞愧難當,便重新剃度,禮拜紫柏真可為師。紫柏真可的雄猛性格連其師都畏懼,“聞師來,懾甚”“唯命是聽”等心理、語言描寫,都讓一位“雄猛丈夫”的形象呼之欲出。禪宗一向重視師生傳承,紫柏真可和釋明覺師生關系倒置的做法也受到了批評。湛然圓澄就評論道:
故老人于戒定智慧曾無虧缺,獨絕師承損其行耳。何則?老人受業師者,為凡心未盡,還俗娶妻。老人以方便力強之復道,返以師禮待老人矣。諸方尊宿,未有可其意者……由是而觀,則老人雖有超師之作,焉忍棄其源流也。其源流一絕,使后世邪慢之輩效學其疣,而佛法不滅則幾希矣。故佛祖不欲斷其血脈,于此特嚴其報應也〔7〕。
湛然圓澄指出紫柏真可與明覺師生關系倒置、行為失當,會使后世邪慢之人效仿,損害禪宗師生相傳的傳統,造成不諳戒律、甚辱祖風的情況出現。紫柏真可卻認為:“若不究心,坐禪徒增業苦;如能護念,罵佛猶益真修。”〔2〕直言一切由心而發,與外在形式無關。
萬歷三十一年,“妖書案”爆發,紫柏真可被捕入獄,歷經嚴刑拷打,只以“三大負”為對,絕無他辭,甚至還神情自若地在獄中說法。面對黑暗的現實,紫柏真可相當失望,嘆道:“世法如此,久住何為?”〔2〕其弟子十分悲痛,紫柏真可怒斥:“爾侍予二十年,仍作這般去就耶?”〔2〕面對死亡他也十分坦然,游戲三昧,鐵骨錚錚。德清對紫柏真可等人“奇狂”性格的刻畫,也顯示出其力圖創新、反對模擬的進步創作觀。
(三)追求個性化描寫
德清傳記文中的僧人形象個性鮮明,各不相同,如云棲祩宏“樸實簡淡”“貌溫粹,弱不勝衣”〔2〕,澹居法鎧“貌粹骨剛,稜稜英氣”〔2〕,瑞庵廣禎“貌古神清,長松孤鶴”〔2〕,古鏡義玄“體豐厚而性柔和”〔2〕,妙峰福登“貌古骨剛,具五陋,面嚴冷,絕情識”〔2〕。以下從僧人的出家因緣和其對待學生的態度來看德清是如何展現其鮮明個性的。
《雪浪法師中興道法傳》記載了雪浪洪恩出家時的狀況:
是日設供,值講《八識規矩》,公一聞即有當于心。傾聽之,留二三日。父歸喚公,公不應。父曰:“若愛出家耶?”公笑而點首。父強之,竟不歸。父歸數日,母思之切,促父往攜之。父至強之再三,公暗袖剪刀,潛至三藏塔前,自剪頂發,手提向父曰:“將此寄與母。”父痛哭,公視之而已。由是竟不歸,父回告母,遂聽之,公時年十二也。〔2〕
雪浪洪恩年十二來到大報恩寺,聽《八識規矩頌》,當下領悟,決志出家。其父母多次阻撓,雪浪洪恩便選擇了極端的方式,暗袖剪刀,自剪頂發。其父痛哭,雪浪洪恩不為所動,只是“視之而已”。德清通過描寫矛盾沖突展示雪浪洪恩出家心志之堅。
而云棲祩宏出家時則采取了相對緩和的方式:
前婦張氏,生一子殤。婦亡,即不欲娶。母強之,議婚湯氏,湯貧女齋蔬。有富者,欲得師為佳婿,陰間之,師竟納湯,然意不欲成夫婦禮。年二十七,父喪。三十一,母喪。因涕泣曰:“親恩罔極,正吾報答時也。”至是,長往之志決矣。嘉靖乙丑除日,師命湯點茶,捧至案,盞裂。師笑曰:“因緣無不散之理。”明年丙寅,訣湯曰:“恩愛不常,生死莫代,吾往矣,汝自為計。”湯亦灑然曰:“君先往,吾徐行耳。”〔2〕
云棲祩宏年少時即歸心凈土,但父母不喜其出家,并強迫其娶妻。云棲祩宏并沒有像雪浪洪恩一樣決絕,而是聽從父母之命迎娶湯氏,但不欲成夫妻之禮。后云棲祩宏父母相繼過世,出家沒有了阻礙,他才告別妻子剃發出家。孝親思想在云棲祩宏的思想中占了重要地位,據載:“師以母服未闋,乃懷木主以游,每食必供,居必奉”〔2〕。這種緩和的出家方式也昭示了其溫和的個性特征,與雪浪洪恩的堅毅果敢形成鮮明對比。
德清筆下僧人對待學生的態度也大相徑庭。無明慧經儀表端肅,不怒而威,但對弟子十分關切,“每遇病僧,必親調藥餌,遷化則躬負薪茶毗,凡叢林巨細,必自究心”〔2〕;紫柏真可見到弟子有喝酒吃肉者,很憤怒地說:“出家兒如此,可殺也”〔2〕。“故凡入室不契者,心愈慈而恨愈深。一棒之下,直欲頓斷命根,故親近者希”〔2〕,紫柏真可之門庭峻絕可見一斑。云棲祩宏則對弟子非常慈愛,“十方衲子如歸,師一以慈接之”〔2〕。在德清筆下,這些僧人鮮活的形象躍然紙上,展現了德清“千人千面”的個性化書寫追求。
德清言:“文者心之章也。學者不達心體,強以陳言逗湊,是可為文乎?須向自己胸中流出,方始蓋天蓋地。”〔2〕即言為文者,需從心而發,表達內心的真情實感,故其傳記文飽含對恩師、摯友的真情,并通過個性化書寫突出傳主的奇狂個性,體現了進步的文學觀,在中國傳記文學史上理應占有一席之地。
三、德清傳記文的歷史價值
德清一生肩負晚明佛教復興重任,在其五十歲弘法遭難之前,他希望能夠依靠政府的力量重建南京大報恩寺。遭難被貶謫雷州后,他在曹溪地區進行了一系列改革,使禪宗祖庭獲得了短暫的復興。和德清一樣,他筆下的傳主也大都懷有振興晚明佛教的歷史責任感,德清用其傳記文描繪了在佛教“末法”狀態下法門志士用不同的方式復興佛教的壯美圖景。
(一)改革教育和修行方法
德清認為,其恩師西林永寧的教育改革奠定了法門復興的基礎。西林永寧是一位僧官,對佛教的發展十分憂慮,認為晚明佛教衰落的原因之一是僧人不習儒家經典,和士大夫沒有溝通的基礎,佛法自然也很難為士大夫所接受。幻輪《釋稽古略續集》中提到:“為僧而不兼外學,懶而愚,非博也,難乎其高。為儒而不究內典,庸而僻,非通也”〔8〕,即儒、釋二教不是對立的,偏廢任何一方都會被視為閉塞不通。為了扭轉僧人不習外學的情況,西林永寧在他所住持的南京大報恩寺進行了一系列教育改革,主張“以禪教為本業,然欲通文義,識忠孝大節,須先從儒入”〔2〕。他首先延請高僧云谷法會和無極守愚來講學,教授佛法。接著延請儒師教授四書五經,培養了一批儒、釋、道兼通的優秀僧人,為復興佛教打下了良好基礎。雖然西林永寧沒有真正參與佛教復興,但他實行的教育改革培養了一批具有良好素質的僧人,所以德清稱贊:“吾翁雖非任道,而道實因之,詎非功侔作者耶?”〔2〕
還有一批有志僧人采用匡正、改革修行方式的手段糾正晚明佛教弊端。如雪浪洪恩十八歲便登南京大報恩寺副講,及登講座,一改之前的說法方式,盡掃訓詁,單提文本,直探佛意,德清贊道:“由是學者耳目,煥然一新。如望長空,撥云霧而見天日。法雷啟蟄,群匯昭蘇,聞者莫不嘆未曾有”〔2〕。雪浪洪恩的說法方式卓有成效,吸引了大量僧人前來聽法,可謂“自昔南北法席之盛,未有若此”〔2〕,也培養了一批法門龍象,如巢松慧浸、一雨通潤、蘊璞如愚等,“海內凡稱說法者,無不指歸公門”〔2〕。和雪浪洪恩不同,面對晚明僧人浮躁的修行作風,云棲祩宏則主張“老實念佛”,希望以戒律為根本,匡正浮躁的作風。他著有《沙彌要略》《具戒便蒙》《梵網經疏發隱》《禪關策進》等,通過撰寫著作規范弟子行為,揭示參究之訣,效果十分顯著,“古今叢林,未有如今日者也。具如僧規約,及諸警語,赫如也”〔2〕。不僅如此,云棲祩宏圓寂之時還曾開目示眾,叮囑弟子老實念佛,恪守規矩,并擇戒行雙全者主持叢林。再如無明慧經,他是曹洞中興的重要人物,開創壽昌派,奠定一代宗風。無明慧經提倡農禪,年過七旬仍隨眾耕作,可謂“生平佛法,未離镢頭邊也”〔2〕,將佛法完全實踐在日常生活之中,其在壽昌寺期間“千指圍繞”,培養出許多優秀弟子,成就了流傳至今的曹洞宗壽昌派。再如瑞光法祥,其為凈土宗僧人,主張虔誠念佛,他募豆四十八石,以豆為珠,凈念相繼,以至終身,被稱為“豆兒佛”。他雖然影不出山,斷絕外援,但聲光日露,“十方衲子遠歸之,四事不思而至,叢林不作而成”〔2〕。德清贊道:“若夫清操苦節,一念終身,始終不易,如公者,可謂以身說法矣。”〔2〕
(二)復興寺院
自明朝開國以來,政府就制定政策保護叢林,嚴禁買賣、盜用和私占寺田。到了晚明,佛教叢林發生重大變遷,大量寺產被侵占,而官方并沒有盡保護之責。《慨古錄》載:“田產為勢豪所占,而官府不之究,僧為俗人所辱,而官府不之護,產罄寺廢,募緣度日,將何內牒?倘有俗置新產,有田當役,有人當丁,原同百姓,何更要內牒耶?”〔3〕面對大量叢林被破壞的情況,許多有志僧人致力于恢復寺產。德清和其摯友雪浪洪恩也不斷為重建大報恩寺而努力,萬歷二十二年,雪浪洪恩主要依靠民間的力量重新恢復了大報恩寺,“公心苦極,忽嘔血數升,時管木即入。在架之人,如鳥棲柔條,竟無小恙,豈非心力所致哉”〔2〕。
德清筆下有不少承擔復興叢林大任的有志僧人,其中對于建立道場著力最多的當屬妙峰福登。妙峰福登,山西平陽人,俗姓續,年十二出家,年十八依蒲州城文昌閣朗公和尚。后結識山陰王朱俊柵,山陰王一見,知為法器,便不斷資助他修行求法。后因其致力于修建道場,被稱為“佛門魯班”。妙峰福登營建道場、佛像,參與北方許多佛寺的修造,五臺山顯通寺、寶華山隆昌寺、寧化的萬佛洞等都是由他主持修造的。不僅如此,妙峰福登還參與了難度更高的橋梁建設,例如陜西三元的渭河大橋、兩層三十二孔的宣化大橋等等。寺廟是宣教重鎮,妙峰福登修造的寺廟無一例外地成了佛教中心,對于佛教的傳播有很大作用。德清贊道:“道場之盛,蓋從前所未有也。”〔2〕“二百余年,其在法門建立之功行,亦唯師一人而已,豈易見哉?”〔2〕除了妙峰福登,紫柏真可也為寺院復興貢獻了許多力量。德清載:“獨以荷負大法為懷,每見古剎荒廢,必至恢復。始從楞嚴,終至歸宗、云居等,重興梵剎一十五所。”〔2〕紫柏真可一生復興的寺院包括浙江嘉興楞嚴寺、浙江徑山的徑山寺、北平房山的云居寺等等。他還曾多次寫勸募疏文號召募捐,依靠陸光祖等士大夫和民間的力量募集善款,恢復道場。
還有一些有志僧人也承擔了復興寺院的重任,如德清的恩師西林永寧和云谷法會合力復興了棲霞山道場,舉嵩山善公為住持,德清贊嘆:“善公盡復寺故業,斥豪民占據第宅,為方丈,建禪堂,開講席,納四來。江南叢林肇于此,師之力也”〔2〕。再如無垢性蓮也曾廣泛建立道場,德清稱贊道:“凡足跡所至,或一食一宿之所,皆為道場。若池陽之杉山,九華之金剛峰,觀音山之金堂,大山之草庵,蓮嶺之靜室,金陵之花山,余若秦頭峰、婆娑壟、岑峰洞、白沙山、吉祥諸天,隨地各建蘭若數十所”〔2〕。又如古鏡義玄,還鄉廣做佛事,造金像、修橋梁,四方歸向,王臣敬仰,后創造普興禪院,擔任第一代住持。晚明時期居士佛教興起,居士宰官護持佛教,對于佛教的復興也頗有影響。德清筆下的正光居士也曾建立明因寺,重修龍泉寺、鳳祥寺,復興叢林,供養三寶。
(三)刊印《嘉興藏》
在紫柏真可刊刻《嘉興藏》之前,明代官刻大藏經共有《南藏》二刻、《北藏》一刻以及明中葉私刻于浙江的《武林藏》。晚明時期,宋元時期的刻板已經多有散佚,雖然有《南藏》《北藏》二藏,但《南藏》以梵夾為形式,價格昂貴,卷帙繁多,不易流通,《北藏》存于宮中,請印不易,而民間所印的《武林藏》早已不傳,于是重刻方冊《大藏經》就成了傳播佛法、提倡經教、挽救晚明禪門疏狂風氣的重要手段。
紫柏真可是刊刻《嘉興藏》的核心人物,在士大夫馮夢禎、曾同亨、瞿汝稷等人的幫助下,紫柏真可以其弟子密藏道開為總管,于萬歷十七年創刻于五臺山,后因五臺山冰雪嚴寒,移往徑山寂照庵。后密藏道開隱去,紫柏真可的弟子寒灰如奇、幻予本及、澹居法鎧等人都參與了刊刻,德清贊嘆:“若大師者,斯刻之舉,不啻秦庭之哭,真有奪軍拔幟之意。其恢復法界之圖,遠且大矣”〔2〕。紫柏真可等人刊刻方冊《大藏經》,使得經藏在裝幀方式上有了突破性的改變,印制費用大為降低,而以士大夫資助和民間募款的方式籌措資金,則體現了與天下人結緣、共同護持佛法、利益眾生的精神。
宗教傳記是一種神圣敘事,反映的是信仰的真實,而不僅僅是歷史的真實〔9〕。一般來說,宗教人物傳記不以紀實性為主要考量,往往更重視其神圣性的展現,甚至僧人崇高形象的確立。德清所作傳記文雖然也有少量神異描寫,但大多記述的是其恩師、摯友的人生經歷,更為真實可信,其30篇傳記文勾勒出晚明有志僧人復興法門的壯麗圖景,是研究晚明佛教不可多得的史料。
四、結語
雖然僧人所作傳記具有宗教色彩,但其文學特質也非常突出,屬于傳記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胡適認為傳記文學的作用是“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路”〔10〕,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德清創作的傳記文將真摯的感情投射其中,注重人物特點的描寫,展現了晚明僧人“奇狂”的性格特征,其創作從心而發、心光流溢,受到晚明“尚奇”“重情”思潮的影響。從佛教史的角度來看,目前學界主要將目光集中在三代《高僧傳》等僧人總傳上,但明清以來幾部高僧傳或體例駁雜,或取材不廣,備受學界批評。德清所作傳記文則減少了對僧人神異色彩的描寫,是研究晚明佛教不可多得的史料。德清創作的傳記文既重視文學性,又重視史實的記錄,具有文學和歷史雙重價值。作為僧人書寫傳記文的代表,其創作在中國傳記文學史上應占有一定地位,值得進一步探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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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湛然圓澄.湛然圓澄宗門或問〔C〕∥續藏經(126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349-350.
〔8〕幻輪.釋稽古略續集〔C〕∥大藏經(49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57: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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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胡適.四十自述〔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5:3.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A Study of Hanshan Deqings Biographies
WU Yuecong
Abstract: Hanshan Deqing (憨山德清),who was recognized as one of the three eminent monks in Wanlis reign, has a high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Buddhism and literature.In his lifetime, Hanshan wrote 30 biographies, which were reputed to be valuable both i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Herein, a study based on Hanshans biographies was composed. From the literature perspective, rich personal emotions were revealed in his language, where a variety of narrative methods were employed to show different personal characteristics. A picture representing arrogant monks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was unfolded. Besides, from the historical perspective, Hanshan recorded accurate facts of the efforts that monks made to resuscitate Buddhism. His biographies were considered to be the crucial historical materials.
Key words: history of Ming Dynasty; Hanshan Deqin; biography; literature value; history value; Buddhism
(責任編輯:武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