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雙媚
馬前潑水的故事大家并不陌生,它源自清代昆劇劇目《爛柯山》,后世不少劇種對該故事進行改編上演,其中最為經典的是京劇《馬前潑水》,今天我們要談的是永州市祁陽祁劇團改編的祁劇《馬前潑水》。
祁劇《馬前潑水》講述的是爛柯山下的美人兒崔巧鳳,因父母先后過世,守孝六年,耽誤了婚事,成了24歲的老姑娘。孝期滿了,寡嫂做主想把小姑子趕緊嫁出去,沒想到崔巧鳳卻看中了被請來寫婚書的書生朱買臣,聽了朱買臣一番鯤鵬之志后主動上門要與他私奔,甚至不惜違背世俗,以生米煮成熟飯逃避寡嫂安排的婚事。可是,三年又三年,崔巧鳳等了整整七年也沒能等來朱買臣高中,夢中的鳳冠霞帔終究敵不過窘迫的生活、世俗的冷眼,她借著酒醉對丈夫惡言相向,甚至不惜逼他寫下休書。朱買臣留下休書,憤然離家,兩年后高中探花,衣錦還鄉,面對馬前下跪懇求原諒的崔巧鳳,他以覆水難收斷然拒絕,受到羞辱的崔巧鳳無地自容,投水而死。
此劇與以往任何一出《馬前潑水》的戲都不一樣,沒有簡單對朱、崔的愛情婚姻作嫌貧愛富的世俗批判,也沒有對科舉制度作過多描摹,而是著力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刻畫了一個敢于沖破世俗枷鎖跟命運抗衡的女人崔巧鳳。但是,面對殘酷的現實,這個敢愛敢恨敢做敢當的女人卻又認了,與其說她因朱買臣羞辱而死,倒不如說她是陷于迷茫和困惑中無法自拔。她的困惑和迷茫折射出女性自我價值意識的缺失,于今天依然具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
舊時,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禮法制度約束下,女子在擇偶、婚姻選擇上幾乎沒有自主權,完全處于被動地位,嫁得好不好如抓鬮——全憑運氣。大多數女子會本能地認命,面對家里安排的婚事選擇順從,認為嫁得好是上天的恩賜,嫁得不好是命運的安排。但崔巧鳳不同,她是個有主意的女子,雖然因為守孝熬成了老姑娘,但并不甘心被安排的命運,知道只有把婚姻的主動權緊緊攥在自己手上,才能尋得如意郎君,若能成就一段好姻緣,便能換來后半世的幸福。
崔巧鳳父母雙亡,哥哥已逝,按照世俗規定,婚姻大事當由寡嫂做主。面對寡嫂之命,媒妁之言,她并不急于反抗,而是靜觀其變,任由嫂嫂張羅折騰。可是,當儀表堂堂溫良恭讓一身書卷氣的朱買臣出現,她知道自己改變命運的機會來了,特別是聽朱買臣當眾慷慨激昂地陳述自己的鯤鵬之志,對未來的妻子許下鳳冠霞帔的宏愿后,當機立斷做了決定要嫁給這個窮酸書生,甚至不顧禮教當眾表白,不惜違背世俗帶著包袱行李主動上門要求私奔,提出以生米煮成熟飯的法子應對寡嫂。可真是個驚世駭俗膽大包天而又機靈聰慧的女子,瞄準機會,主動出擊,一招擊破,險中取勝。
在充斥著各種封建禮教的沒有女權的社會,一個飽受寡嫂欺凌的孤女,崔巧鳳的選擇可謂石破驚天,讓人驚掉下巴,不可思議,難以理解,因為無論怎么看,已兩度落榜,棲居草堂,靠賣柴度日,以稀飯野菜充饑的窮酸書生朱買臣都不是良偶佳婿。在封建體制中,女子在家庭中完全處于從屬地位,“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唯有覓得一門佳婿,方能保后半世安穩。她若選擇張屠夫,天天有肉吃,小日子會過得有滋有味;若選擇泥瓦匠,不愁無房子住,何況任何時候餓得著誰也餓不了手藝人;最不濟嫁給雜貨鋪李老板做二姨太,好歹也不愁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是踏踏實實看得見的日子,真真切切摸得著的生活。而朱買臣不同,雖然眼下窮困潦倒,但他的未來有無限可能,有朝一日魚躍龍門,他就是身穿紫袍玉帶的官老爺,而她便是官夫人,榮華富貴錦衣玉食自然不在話下。可見,崔巧鳳不僅有主意、有遠見,還有冒險精神。

崔巧鳳的選擇是一場賭注,賭贏了那就是榮華富貴的未來,而她也務實,做好了吃苦耐勞的打算,下地種瓜菜,上山砍柴火,下河撈魚蝦,在家喂雞鴨,讓丈夫朱買臣心無旁騖閉門苦讀。但是,熬過了三年又三年,熬得送喜報的報子哥都鬢發蒼蒼了,鳳冠霞帔依然是癡夢,當初的私奔美談成了人家茶余飯后的笑談。一年一年頂著穿透茅屋的寒風雨雪,一日一日面對鄰里輕薄嘲弄的目光,加上年華飛逝,容顏漸老,崔巧鳳心灰意冷,怨氣日積,厭倦漸生,才子佳人成了怨偶一對,日子過得雞飛狗跳。
當初的憧憬有多美,現在的怨氣就有多深,張屠夫家鮮甜的肉香,泥瓦匠家漂亮的房子,李老板雜貨鋪的財米油鹽醬醋茶又重新回到崔巧鳳的視野里,這種踏踏實實看得見摸得著、曾經被她丟棄的日子此時卻讓她心生艷羨。相比之下,朱買臣的滿腹詩書顯得一無是處,鳳冠霞帔不過是海市蜃樓。在現實面前,崔巧鳳了、后悔了,她無比渴望走出眼前的困境,擺脫這種看不到希望的窮困潦倒的日子。
崔巧鳳依然是爛柯山下那個驚世駭俗有主意的崔巧鳳,敢學卓文君休夫,現實卻不再是七年前的光景,她曾經與人私奔壞了名聲,現在離異成二婚掉了身價,加上年歲已大,想再找個理想的并不是那么容易。那雜貨鋪李老板只能讓她做四姨太了,而且要生下男孩兒才能過門。再看張屠夫,酒糟鼻,豬瞇眼,滿口黃牙帶黑斑,油膩邋遢一身膻味。還有那泥瓦匠,瘦骨嶙峋骷髏面,縮頭躬背又聳肩,身上泥灰木渣四處濺。殘酷的現實讓崔巧鳳陷入極度痛苦和掙扎中,她無法接受一個個糟糕的二婚對象,心里后悔逼朱買臣休妻,真是船進斷頭浜——進退兩難。

無奈之下,她把最后一絲希望再次寄托在朱買臣身上,希望守好草堂,守好他的一屋子詩書,賭有一天他能回來,兩人再續前緣。兩年后,朱買臣果然高中探花,衣錦還鄉,但是崔巧鳳的希望卻再次落空,她不惜下跪求他復合,他卻對她馬前潑水當眾羞辱。覆水難收,緣分已斷,這個剛烈的女子投水而死,了卻了自己短暫而悲慘的一生,留給觀眾一聲嘆息,留給世人一番沉思。
細品祁劇《馬前潑水》,崔巧鳳的悲劇讓人唏噓,忍不住發問,她的悲劇是誰造成的?是她性格使然?是她選擇錯誤?是女人與封建體制的抗爭以失敗告終?或多或少都有些許關系吧,但我覺得,最重要的原因是,作為一個女人,她沒有努力構建自身的價值,而是一次又一次把改變命運的機會寄托在別人身上。
待字閨中時,她把改寫命運的機會寄托在婚姻上;面對婚姻的選擇,她把幸福寄托在書生朱買臣身上;面對窘迫的日子,她寄希望于丈夫高中;離異后,她依然沒有自我反思,從自身出發,創造自己的價值,再次把希望寄托在朱買臣歸家。與其說她是受辱而亡,不如說是絕望而死,因為當朱買臣馬前潑水,示意她覆水難收是斬斷了她最后一絲希望。崔巧鳳的一生,看似把主動權攥在自己手里,一次次努力在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一個不能構建自身價值的女人,在命運的跌宕起伏中,只能是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無法主宰自我。
其實不論哪個時代,不論小時候出生在哪種家庭,不論長大后生活在哪個社會階層,女人要想活出自我,都必須構建自我價值,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在現代文明社會里,隨著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越來越多人呼吁男女平等,但真正的平等從來不是制度給的,也不是社會呼吁的,而是女人自己創造的。比如,校園里的女學霸,職場里的女精英,戲臺上的女一號,自食其力的家庭主婦……她們能在新時代活成一束光,活成一道亮麗的風景,是因為不論現實如何殘酷,始終不忘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掙脫世俗的束縛,努力構建自己的價值。
是湖南省傳統地方戲劇劇種,因發祥于祁陽縣一帶而得名,又叫“祁陽戲”“楚南戲”,其唱腔有高、昆、彈三種聲腔,于2008 年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馬前潑水》雖是復排,但在劇本上作了較大改編,形式上融合了現代布景和舞美、音響技術,在唱腔、唱詞等傳統表演形式上有了新的改進和突破,對傳承和發展祁劇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茶是泡來品的,戲也是演來品的。一出戲搬上舞臺,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有人關注思想性,有人考究藝術性。我呢,除了自己寫的幾筆,大多數時候就是一位觀眾,不妨扯扯可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