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在中國早期蒙學教育格局中,文化基礎的學習,已經包括時空即時間和空間知識的內容。《漢書·食貨志上》說到傳統農耕社會的生產、生活秩序,也涉及文化教育,班固寫道:“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始知室家長幼之節。十五入大學,學先圣禮樂,而知朝廷君臣之禮。”所謂“書計”,是書寫和計算。關于“六甲五方”,顏師古注只涉及“五方”,引用了蘇林和臣瓚兩種解說;“蘇林曰:‘五方之異書,如今秘書學外國書也。臣瓚曰:‘辨五方之名及書藝也。”顏師古以為“瓚說是也”。然而蘇林所說“五方”“外國”者,也是有關遠方地理學的知識。《禮記·內則》說:“ 六年, 教之數與方名。”“九年,教之數日。”鄭玄注:“方名,東西。”關于“日”,鄭玄解釋:“朔、望與六甲也。”有關“方名”和“日”的知識,就是《食貨志》所謂“五方”“六甲”,即涉及空間與時間的學習內容。將《禮記》“方名”與“日”同《食貨志》“五方”“六甲”聯系起來理解,是符合文化史和教育史的實際的。
顧炎武解說“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指出:“六甲者,四時六十甲子之類。五方者,九州岳瀆列國之名。書者,六書。計者,九數。”(《日知錄》卷二七《漢書注》)王國維說,“六藝”與“《論語》《孝經》、‘小學”,都是“漢時學校誦習之書”。“以后世之制明之:‘小學諸書者,漢小學之科目;《論語》《孝經》者,漢中學之科目,而‘六藝則大學之科目也。”(《漢魏博士考》,《觀堂集林》卷四)“小學”起初是與“大學”對應的概念,指初級教育。有學者指出:“小學的創始人,便是揚雄、杜林、許慎、鄭玄。”(胡奇光:《中國小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1—2 頁)當時童蒙教育中有關“六甲”“五方”知識的整理和傳授,很可能有“劉向、劉歆父子”及“揚雄、杜林、許慎、鄭玄”等最優秀的學者參與。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進行了區域文化的分析。關于齊地都會臨菑,有“其中居五民”的說法。所謂“五民”,有人解釋為“士農商工賈”,也有人解釋為“五方之民”。司馬遷根據“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以及“天下物所鮮所多,人民謠俗”等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差別,將全國劃分為“山西”“山東”“江南”“龍門、碣石北”四個基本經濟區。在司馬遷生活的時代,這種劃分方式是大體符合當時的歷史實際的。班固在《漢書》中創建《地理志》,做了詳盡的區域經濟與區域文化的記述。《姚著中國史》的優異之處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點,體現了對司馬遷、班固史學思想的繼承,即以空間考察的視角分析中國史,理解中國史,說明中國史。
姚大中教授在《姚著中國史》“前言”中說,“中國歷史的敘述方法與解明方式”,應重視“人與地”的關系,重視“敘述空間”。他認為,“傳統的歷史現象說明,于時間上是懸空的”,“ 社會學、地理學等諸學位”應當“與歷史學結合”,這樣可以“幫助”“歷史解明”。《姚著中國史》正是如此,力圖糾正過去史學或許“懸空”的問題,“走一個新的方向”。
《姚著中國史》“每冊各自獨立,合則成套”。第一冊《黃河文明之光》“黃河文明:最早的中國”,第二冊《古代北西中國》“大中國:‘游牧中國和‘農業中國的競爭、共生與融合”,第三冊《南方的奮起》“歷史的曲線:正統朝代南移長江”,第四冊《中國世界的全盛》“隋唐帝國:東亞秩序的軸心”,第五冊《近代中國的成立》“中國舞臺:中華民族諸成員全部登場”。作者沒有按照“傳統歷史偏向于政治史的敘述”的舊式模板,也不取“封建”或“帝制”的概括語詞,果然要“走一個新的方向”。而第一冊至第三冊分別的敘說中心,從區域側重看,正與司馬遷四個基本經濟區的劃分相合,即“山西”“山東”—“龍門、碣石北”—“江南”。只不過《史記》分說“山西”“山東”者,在《姚著中國史》中以“黃河文明”“最早的中國”為主題合說。
在司馬遷筆下,“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 果隋蠃蛤, 不待賈而足,地埶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其實, 司馬遷這里說的“ 江南”所指代的區域,并不如后世人所謂“江南”那樣廣闊。在司馬遷所處的時代,雖“江南”已經得到早期開發,在籠統稱作“大江之南”(《史記·三王世家》)的區域中文明程度相對先進,然而與黃河中下游華夏文明中心區域相比,經濟、文化均表現出明顯的差距。
東漢時期,史籍中已經多可看到有關江南地區的經濟與文化取得突出進步的記載。自兩漢之際以來,江南經濟確實得到速度明顯優勝于北方的發展。正如傅筑夫所指出的:“從這時起,經濟重心開始南移,江南經濟區的重要性亦即從這時開始以日益加快的步伐迅速增長起來,而關中和華北平原兩個古老的經濟區則在相反地日益走向衰退和沒落。這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影響深遠的巨大變化,盡管表面上看起來并不怎樣顯著。”(《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25 頁)對照《漢書·地理志》和《續漢書·郡國志》的人口數字,可以發現從公元二年至一四0年的一百三十八年間,江南有些地方戶口增長速度驚人。移民南遷,應當是江南文明進步的重要原因。
對于有些地方自然環境的分析以及相應的文化生態判斷,《姚著中國史》頗多中肯之論。如第二冊中寫道:“一般史地學者往往以歷史上的新疆或塔里木盆地列為中亞細亞的一部分,謂之中亞細亞東半部,而以現在的中亞細亞列為中亞細亞西半部,這個理論自屬成立,因為亞洲內陸干燥地帶沃洲大單元有統一性,而新疆與中亞細亞,則正立于共通的地理基礎上。”然而兩者又有不同,帕米爾高原“以西諸山脈,都不太高峻,地勢也較平緩,自此趨向于歐洲的現象相當強烈;新疆則不然,完全具備一個歷史上新疆自身才有的地理環境——北面天山,南面喀喇昆侖(Karakoram)山與昆侖山脈,都自帕米爾高原東向放射,而形成塔里木盆地周圍全屬海拔二千米以上的高原,幾乎以新疆團團包圍成一個孤立圈。”“這個地形,便使新疆與中亞細亞分隔,足以自成一個獨立單位,而從中亞細亞區劃中脫離。”相關地理現象似乎為人熟知。但是指出其特點,并作為影響區域歷史文化走向的因素予以說明,可能確實具有可以“幫助”“歷史解明”的意義。作者還指出:“歷史上的新疆,非只能在沃洲世界中表現為獨立單元,而且也是沃洲特征最發達的地區。”新疆“更能代表分散性沃洲地理典型。所以,世界學者說明沃洲性質以及建設于沃洲上的國家時,便往往以新疆塔里木盆地舉證,新疆沙漠沃洲,也供為說明標準沃洲地理的‘櫥窗”。這樣的意見,是符合新疆自然地理、民族地理和文化地理的實際的。不過,對于新疆民族構成的復雜,使用“人種蓄水池”“人種博覽會”的說法,或許還可以斟酌。
對于秦漢長城,作者指出:“秦朝統一性大長城所經過的路線”,多數與“秦、趙、燕長城原址無關”,并且強調:“ 這是必須辨明的。”這是值得重視的意見。“關于秦朝長城東方盡頭或起點”, 作者介紹了“日本學者間,對此秦朝長城極東起端地點,有平壤東南方,今日黃海道遂安的比定,指其地恰當平壤平野與漢城方面漢江流域與其北臨津江平野的分水嶺意義,正合自然境界”。又提示我們:“秦朝以及戰國燕國遼東郡范圍,系泛指遼河以東與鴨綠江以南。以漢朝以后的遼東郡印象衡量以前,容易發生偏差。”同時又寫道:“但是,也由于這條自北而南,中分朝鮮半島北部的長城線可認定,無論燕國或秦朝,半島支配圈尚只限于西北隅。總領半島北部與中部,須待設郡時代的漢朝。”相關認識的論定,當然還需要實地考古調查的工作。
《古代北西中國》稱“秦朝統一‘天下”之后修筑的長城為“大長城”,作者贊揚了秦長城的文化意義:“雄偉的秦朝大長城,乃是漢族人定勝天的戰斗精神結晶,憑雙手和決心,創造并達成了‘極的構想。”“全面隔斷草原—耕地的萬里長城,也便代表了農業漢族最大限度利用空間的界限。”關于“長城之為‘極”的認定,以及“長城的作用是雙重的,非只對外,同時也具有對內性”的觀點,都是長城史及秦漢工程史研究者應當重視的。關于長城“對內”的具體史料,有《漢書·匈奴傳下》記載“習邊事”者郎中侯應的意見。
對于秦擊滅六國、實現統一的歷史意義,《古代北西中國》從“北西”方向的空間考察,予以了高度肯定。對于“秦朝”的評價,作者寫道:“秦朝是中國歷史上革命、毅力、效率和進取的代表性朝代之一,也是充分表現漢族誕生期勃發朝氣的偉大時代……”今天人們對于秦政褒貶不一,但是從英雄主義和激進節奏等方面看,姚大中的正面評說是有啟示意義的。
由于筆者專攻秦漢歷史,不能全面評價《姚著中國史》廣角觀察、宏大敘事和高位論說的種種精彩,但就秦漢時期的研究而言,確實有別開生面的印象。作為臺灣大學用書,作者筆法平實,文字潔凈,讀來有比較舒服的感覺。
《姚著中國史》是有重要學術價值的好書。然而其中微瑕,也不妨在這里指出。比如第一冊《黃河文明之光》“中央集權制萌芽與中國‘國際統合的準備期( 戰國)”一節,關于“農村組合”“農村秩序”“農村社會”“農村社會傳統的轉移”的部分,說到“戰國農村大變革展開以來,列國間的連鎖反應,也只有速度與程度的差別”,作者引用了《史記·河渠書》有關“列國防洪用堤防與灌溉給水所需土木事業,以及多功能運河的開發”的水利史記載。所謂“土木事業”正涉及筆者近年關注的秦漢工程史研究的主題,因而理當有所注意。所引《河渠書》的文字:“滎陽下引河東南為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于楚,西方則通渠漢水、云夢之野,東方則通溝江淮之間。于吳, 則通渠三江、五湖。于齊,則通菑濟之間。于蜀,蜀守冰鑿離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至于所過, 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疇之渠,以萬億計,然莫足數也。西門豹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而韓……乃使水工鄭國間說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并北山東注洛三百余里。……渠就,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 收皆畝一鐘。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水利開發的“土木事業”確實涉及“列國”各地。如“鴻溝”“通宋、鄭、陳、蔡、曹、衛”,“于楚”“于吳”“ 于齊”“ 于蜀”, 各有水利建設。司馬遷說“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又說“西門豹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則只言“溉”。秦國的“鄭國渠”,作用也只在“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收皆畝一鐘”,并不屬于“多功能運河的開發”。作者寫道:“這些偉大水利專家中鄭國渠的時代已當戰國末期,其被推定自陜西省涇陽,經過三原、富平、蒲縣等地的運河遺構,今日雖然湮沒,但其創造歷史力量之巨大,則長存于后人印象。”所謂“這些偉大水利專家”費解,或許“專家”為“工程”之錯排。而“蒲縣”應為“蒲城”。應當指出的是,關于鄭國渠的文獻遺存中,根本沒有關于其“運河”功能的記述。鄭國渠的功能,只在“溉浸”,未見其用以“行舟”。有意思的是,翦伯贊對于鄭國渠,也有“運河”之稱:“據史載秦國曾任用韓國的工程師鄭國鑿涇水,掘成長三百里的運河,以灌溉田地,把以前認為干旱不毛之地,變為膏腴沃土。這條運河,灌溉四百萬畝的土地,每畝收粟一鍾,于是國以富強。”(翦伯贊:《秦漢史》,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30 頁)所謂“掘成長三百里的運河,以灌溉田地”,似乎混淆了“渠”與“運河”的概念。以“鄭國渠”為“運河”的錯誤不知由何而來,但確實是不符合史籍記錄所表現的歷史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