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的心事

余澤民

兒子萊昂今年八歲，在布達佩斯讀小學二年級。他從幼兒園時開始，就習慣了聯(lián)合國似的集體生活，小朋友里有許多外族人。當然，萊昂自己也是半個匈牙利人，他有從我這里繼承的一半中國血統(tǒng)。

八歲，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年紀，但自從烏克蘭發(fā)生了戰(zhàn)事，萊昂就突然變得心事重重。有兩件事壓在他的心頭，一個擔心戰(zhàn)爭打到匈牙利，一個是擔心他最要好的俄羅斯同學丹尼受欺負。

俄軍出兵的第二天，萊昂就從老師、同學嘴里知道“戰(zhàn)爭爆發(fā)了”，并第一次聽到“烏克蘭”這個詞……回到家，他問我們：“烏克蘭離匈牙利有多遠？”我拿出地圖解釋說：“烏克蘭離匈牙利很近，是鄰居，但離布達佩斯很遠。不信你聽聽，你能聽到炮聲嗎？”孩子立即出屋，在走廊上屏住呼吸，豎起耳朵，然后搖了搖頭。但我知道，他的恐懼并未徹底消除，想來他腦子里的“戰(zhàn)爭”是《星球大戰(zhàn)》的畫面，整個地球和人類都面臨毀滅。

這些天，我們盡量不當著孩子的面討論戰(zhàn)爭話題，但妻子艾麗卡恢復了吃早餐時收聽廣播的習慣。孩子雖聽不大懂，每次還是會問：“戰(zhàn)爭不會打到布達佩斯吧？肯定不會嗎？”“萬一打到布達佩斯，我們去哪里逃難呢？”為此我感到心疼，他是真的害怕。

這天，萊昂放學回家，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們一個重大新聞：“馬爾基-佐伊要向烏克蘭派兵，不過伊波婭老師說，他說話不管用，因為他不是政府的人……而且，歐爾班總理說了，匈牙利不會派兵，不會參加戰(zhàn)爭……歐爾班說話要比馬爾基-佐伊更管用，對吧？”我和艾麗卡搖頭苦笑：政治已經進到了學校，黨派之爭中小學老師也在扮演角色。

萊昂提到的馬爾基-佐伊是匈牙利的反對黨領袖之一，他說話是基于“左翼”立場，另外要與執(zhí)政黨“對著干”，不過他的原話還有一個前提——“如果北約決定派兵的話……”。至于匈牙利政府方面，從一開始就態(tài)度鮮明：既不會向烏克蘭派兵，也不會運送武器，甚至不允許將致命武器通過匈牙利境內運到烏克蘭。在歐盟諸國幾乎一邊倒地向烏克蘭贈送武器的背景下，匈牙利顯得有點“不協(xié)調”。

3月15日是匈牙利“1848-49年民族獨立革命紀念日”，在紀念大會上，匈牙利總理歐爾班清晰、犀利地表述了本國立場。他說：“對于世界大國來說，中歐只是一個棋盤;對他們來說，匈牙利也只是一枚棋子。一些大國總是想把我們推向前線，如果他們想這樣做，而我們又不夠強大的話，他們就會犧牲掉我們。匈牙利將捍衛(wèi)本國利益，不會向烏克蘭輸送武器，更不會卷入俄烏戰(zhàn)爭……我們不能變成別人戰(zhàn)爭的受害者，這是我們的利益所在。”

我的匈牙利朋友大多也持這種態(tài)度，想必是吸取了歷史教訓。“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中匈牙利均是戰(zhàn)敗國，承擔了沉重的戰(zhàn)敗后果。1999年3月北約剛接納匈牙利為新成員十多天后，就將匈牙利當成了軍事跳板，開始轟炸南聯(lián)盟……當時我住在塞格德，距匈塞邊境很近，經常看到軍車穿城而過，隱約會聽到轟炸聲。我的一位朋友住莫勞豪洛姆鎮(zhèn)，在他鄰居的花園里居然掉下一枚炸彈，幸好是顆啞彈。當時就有許多匈牙利人反戰(zhàn)，認為自己被利用了……

除了擔心戰(zhàn)火蔓延，萊昂還放心不下丹尼。

丹尼是典型的俄羅斯美少年，金發(fā)碧眼、身材瘦長、聰明活潑，留了很酷的“削邊頭”，言行舉止總是很得體。在學校里，同學們一下課就湊到一起議論烏克蘭和俄羅斯，甚至有人故意在丹尼面前奚落俄羅斯。他這些天突然有了被排斥感和說不清的自卑感。

沒過兩天，班里新來了一位烏克蘭難民女孩“卡蒂”。一天，萊昂回到家第一句話就是：“丹尼很聰明！他沒有跟卡蒂說他是俄羅斯人……因為卡蒂非常恨俄羅斯人……”我的心“咯噔”一下，立刻叮囑他說：“萬一卡蒂知道了，你一定要站出來保護丹尼。告訴她，不是所有的俄羅斯人都是她的敵人，丹尼也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萊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