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凱寧
他是文學大家,見證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他曾在2019年說:“新中國70年一直是我寫作的主要題材。我覺得我一寫起小說來,所有的日子都來了,我的日子跟別人不一樣。”
他是與新中國共成長的革命者。11歲就與北京地下黨建立了固定聯系,14歲成為地下黨的候補黨員,15歲當上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干部,可以說是在黨的教育下成長起來的。
他出任過中央委員、中國作協領導、文化部長等領導職務。自20世紀50年代至今,發表小說、評論集、散文集、古典文學研究等1700余萬字。他獲得過茅盾文學獎,更被提名過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作品《青春萬歲》《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等早已經成為20世紀的文學經典。
他還是個中國傳統文化迷。近年來,陸續推出了《老子的幫助》《莊子的享受》《天下歸仁》《得民心得天下》等一系列解讀諸子百家智慧的著作。
我想您一定已經知道了,他就是王蒙先生。
2019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年近85歲的他獲得了“人民藝術家”的榮譽稱號。
照理說,作為晚輩,面對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應該畢恭畢敬地尊稱王蒙先生為王老才對。只不過,他在書中和訪談中,一再強調不喜歡被人這樣稱呼——他精神矍鑠,酷愛運動,喜愛旅行,常常笑言:“雖然馬上滿85歲,但覺得還沒老,我是一線勞動力,老不老的明年再說!”因此,他更喜歡聽別人稱自己為“老王”——聽著親切,叫著隨和。

老王當過文化部部長,絕對算是當代作家中級別最高的一位。他雖身居高位,卻從不端著故作高深的姿態,也不說些晦澀的理論以遠離群眾。退休多年的老王,閑不下來,總是各地奔走,和青年朋友談心,談閱讀、談文學、談人生、談理想。雖已耄耋之年,依然精神矍鑠、思路清晰,語言生動活潑,講座時經典語錄不斷。讀他的書亦如聽他的講座一般,娓娓道來,有趣有味。
筆者在上大學期間,曾有幸現場聆聽過老王的一次演講,主題是關于文學創作。
令我印象極為深刻的是,當時年近古稀的老王,在開場白中略帶著歉意地介紹自己剛下火車,頭腦還有些發暈,恐怕會講得語無倫次,若是講得不好,還請大家伙兒諒解。言辭懇切,平易近人。可隨后兩個多小時的演講過程中,他除了偶爾喝口水,眼睛一直注視著聽眾,幾乎沒出現一次停頓,也沒有出現什么口誤,甚至連“嗯,不對,是上上個星期”或“哦,我的意思是……”之類的現象都很少有。
后來以教師為職業的我,在工作多年之后更加理解,做到這一點是多么了不起,除卻之前準備功課做得足夠充分之外,老王所交流的話題一定都是他日日盤旋在腦海中的如數家珍般的真誠思考。
老王對本國、本民族文化諳熟于心,卻毫不狹隘,除了聽他說過對“小鮮肉”這類的詞匯很反感之外,并沒聽他說過排斥什么或抵制什么的話,無論是新型的網絡文學還是火爆的自媒體文化。他對新鮮的事物很寬容,而且有學習的熱情。年近90,還在學習英語,很早便開始用電腦寫作。在這個巨變的時代,這位新中國文學戰線上的“老兵”,仍在以理性、平和、積極向上的心態,發出自己智慧的聲音。
就在前段時間,老王入駐某平臺,受到了許多網友的歡迎。其中央視著名主持人崔永元特意轉發了一條王蒙的動態,并配上了他曾經訪談老王時的一個經典段子:
崔:上世紀80年代,您在文化部長職位上有何作為?
王:批準了營業性舞廳。(全場笑)
崔:這很難嗎?
王:公安部不同意。
崔:為什么?
王:說是去那里跳舞的沒有好人。
崔:您怎么說?
王:正好可以一網打盡。(全場大笑)
由此可見,老王實在是一個既有深度又極可愛的人。我總認為,對一個人的最好評價絕不是“完美”,而是“可愛”。我們都應該努力做一個“可愛”的人。老王也堅定地相信:“在人各種各樣諸多毛病中,在各種罵人的詞語中,無趣是一個很重的詞,簡直是一個毀滅性的詞。可悲的是,無趣的人還是太多了。這樣的人除了一兩樣東西,如金錢、官職,頂多再加上鬼鬼祟祟耍心眼兒,再無愛好,再無趣味。”他稱自己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
老王說話既有文學家的含蓄美,更有北方人的淳樸實在。當被問及與老妻幾十年相濡以沫、長久恩愛的秘訣時,他頑皮又謙遜地說:“我能擁有一個美滿的婚姻,并不是因為我自己有多么地高尚,而只是因為我的運氣比較好,讓我遇見了一位能在各個方面都給予我滿足的好伴侶。”這句話對當下的年輕人建筑好自己的婚姻城堡,是多么富有智慧的啟迪啊。
在各類訪談節目中,老王隨和親切,但說的無不是人生至理:“要多多接觸、注意、欣賞、流連大自然。要多多欣賞藝術,特別是音樂。遇事要多想自己的缺點,多想旁人的好處。不要鉆到一個牛角尖里不出來。不管您是不是有一點點‘偉大’,您一定要弄清楚,其實您與常人無異,您的生理構造與功能與常人無異,您的語言文字與國人無異,您的喜怒好惡大部分與旁人無異。您發火的時候也不怎么瀟灑,您餓極了也不算紳士……人們把您當成普通人看,那是您的福氣。您把別人看成與您一樣的人,是您的成熟。要多注意勞逸結合,該玩就玩玩,該放就放放,該趕就趕趕,該等就等等……永不氣急敗壞,永不聲嘶力竭。要幽默一點。要允許旁人開自己的玩笑,要懂得自嘲解嘲。幽默了才能放松,放松了才可以從容,從容了才好選擇。該健忘的就健忘,該粗心的就粗心,該弄不清楚的就弄不清楚。過去了的事就過去了。最最重要的,是要多有幾個‘世界’,多有幾分興趣。可以為文,可以做事,可以讀書,可以打牌,可以邏輯,可以形象,可以創造,可以翻譯,可以小品,可以巨著,可以清雅,可以不避俗,可以洋一點,可以土一點,可以惜陰如金,可以閑適如土,可輕可重,可出可入,可莊可諧。”
這些話若由別人口中說出,難保不會有“雞湯”之嫌,但由老王口中說出,聽得就是這般熨帖,這般舒服——因為他的年齡、他的閱歷、他的見識。很多道理,亦如藝術品一般,只有經歷過歲月洗禮的人說出,才會閃耀出理性和感性交相輝映、直抵心靈的圣光。
這就是老王,不愧為“人民藝術家”,他深研孔孟老莊的智慧,并能用文學家特有的概括能力加以凝煉表達。他在書中,對人人都渴望獲得的智慧,曾作過五個層次的劃分——
智慧的第一個層次是博聞強記。不可否認,無論是升學考試,還是日常生活,一個記憶力強的人總是獲益多多,事半功倍。過目不忘,也是我們民族自古以來對聰明孩子很高的評價。做了教師很多年之后,我更相信,很大程度上來看,學習就是多讀多看、多背多誦,尤其是語言學習,無論中文還是英文,厚積薄發是多么重要。沒有廣博豐厚的閱讀積淀,就是學習再多的所謂“寫作技巧”,也是徒有其表、華而不實。
有時候我們會帶著批評的口吻評價一個在公開課上拓展延伸太多的老師是“滿山跑馬”,孰不知平常教學中,這樣的老師更受學生歡迎。
為何?正因為這樣的老師往往博聞強記,知識豐富,正所謂“滿山跑馬”,他也得先有“山”,先有“馬”才行啊。博聞強記絕不是為了炫耀知識,而是我們面對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必須具有的知識儲備,如此,才能做到思考問題不偏激。現在,很多家長為什么都覺得孩子讀高中是必要的呢?因為高中階段密集的知識學習,對青少年知識系統建構和理性思維訓練有著極大的幫助。即便到了大學階段,我們也主張通識教育,而非過早的局限于專科教育。
智慧的第二個層次是觸類旁通和融會貫通。“通”是古之學者對做學問的追求。“通”是指當一個人懂得了自然科學的道理,并能用它來解決人文科學的一些問題;當他懂得了西方世界的許多事情,也可以通過它來更好地理解東方世界發生的事情;一個人若能夠融會貫通于古今、中外、東西、文理之間,且能觸類旁通地運用于實踐,那真是其樂無窮。
比如,筆者近些年對指導兒童習作頗有些心得。我逐漸意識到,最好的兒童作文指導方法,應是“功夫在詩外”的思索,吃飯睡覺、穿衣戴帽、行動坐臥、看山望水、談天說地、唱歌跳舞、游湖望云、賞花品果……悉心揣摩自然與生活中的萬事萬物,都可以琢磨出寫文章的規律,甚至也能感悟出做人的規律——說到底,文學藝術在本源處,都是相通的嘛。
智慧的第三個層次是了悟和選擇,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悟性。生活中,我們常會覺得和有的人說話特別費勁,怎么說都不明白,而同樣的話對另一些人說,卻一點即透,而且還能心有靈犀地給出你意想不到的欣喜回應。這不就是悟性嗎?都說教育是社會公平最后的堡壘,但做了教師這么多年,也不得不承認,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首先就是智力和精力的差別。
仍以學習作文為例吧。最近我喜愛欣賞書法,歐陽詢的字給我堂堂正正、端莊嚴謹的美;黃庭堅的字給我縱橫捭闔、奇正互用的美;行書和草書給我回環往復的美。某一刻,我驀然發現寫議論文也是可以縱橫捭闔、奇正互用的,寫抒情文居然也是可以回環往復的,我的文章內容跟那些書帖的內容并沒有關系,卻跟書法的筆法結構美有著某種神秘的關聯。這是怎么一回事?我也說不清楚,便問書法老師,他答:“恭喜你,有這等悟性,那是祖師爺賞飯吃。”
智慧的第四個層次是多向思維。所謂多向思維就是既有正面的考慮,也有逆向的思維。對每一個對象、每一個事物,如果大家都從正面說,我們就可以試著從反面說,這就是辯證思維的體現。據腦科學研究發現,人類的大腦中有一個“快樂中樞”,只要適度刺激它,就會感到愉悅。這個“快樂中樞”什么都好,可就是有一點美中不足——刺激得稍微多了些,就會產生膩煩和厭倦感。比如,當你吃一顆糖時,感覺會很愉快,但是讓你再吃第二顆、第三顆糖時你就會覺得甜俗和膩歪了。
人類都渴望獲得長久而持續的愉悅感,是否有辦法獲得呢?答案自然是有的。腦科學家發現緊挨著“快樂中樞”的旁邊有一個“痛苦中樞”,只要能夠適度刺激“痛苦中樞”,就會傳感刺激到“快樂中樞”,進而產生持久而令人上癮的愉悅感。比如喝咖啡、喝茶、喝酒等生活習慣,比如閱讀、寫作、運動、旅行、思考等愛好,只要是能讓人深深著迷的事物,無不是“苦后回甘”。這不正是一種辯證思維嗎?筆者以為,了解了這一腦科學原理,對我們的藝術創作和教育教學,有著至關重要的指導意義。
仍以寫作教學為例,我常指導學生,寫快樂的事情要從不快樂事例中去體悟,寫親情要從親人間的別扭中去理解,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正如老王談寫作時指出:“人在受苦的時候寫出來的文章不要苦,享福的時候寫出來的文章不要甜,得意洋洋的時候不要辣,意志消沉的時候不要酸。”讀之,不僅感到這是寫作技法,更是人生心法。
第五個層次是最高級的智慧,那就是創造、創新、創意。這種所謂創造的享受,可以說是人類智慧里最大的享受。
作為一名教師,如何在這瑣碎庸常的崗位上體味一點創新的滋味呢?我覺得寫作是一條非常好的出路。為何?因為老王也常說:“寫作,是唯一的——在你和不可能之間。”的確,每一個酷愛寫作的人都會有這樣的體驗:沉浸于寫作時,我就是無所不能的國王。我們在寫作時,可能寫出四種句子:一、內容陳舊,形式也陳舊的句子;二、內容陳舊,形式卻新穎的句子;三、內容新穎,而形式陳舊的句子;四、內容和形式都新穎的句子。有志于寫作的人自然會追求第四種句子,然而確實因難能可貴,而不可多得。在寫作的世界里,“創新的法則”永遠是少數人創造,多數人模仿。所謂“轉益多師是吾師”,我們需要模仿他人好的表達。我們苦心孤詣創造出新的表達,即便“透支五百年新意”后,卻也“不到片刻又覺陳”。
筆者喜愛寫詩填詞,每每為了琢磨其中一個詞句,會悉心琢磨一整天,這種追求創新的感覺,如清風、似明月、若醇酒。您看,僅僅只是在語言上有一點點創新,就能讓我如此享受。
不過,把智慧說得極通透的老王,也不忘提醒我等平凡讀者。智慧的價值,只是讓弱者能夠活得輕松一點,好過一點,有尊嚴一點。可不是嗎?在某一個具體情境中,強者可以恣意揮灑自己的權勢和能量,而不必在意那許多費心勞神的“含蓄隱藏”。但是,風物長宜放眼量,又有誰是真正能夠做到毫無顧慮、肆無忌憚的所謂“強者”呢?畢竟,我們每個人都只是“天地一沙鷗”罷了。所以,蕓蕓眾生中的你我終究需要學習智慧,追求智慧,朝著老王所指引的進階方向努力。
親愛的朋友,多在老王的書中和這位智者聊聊天吧。在有限的文字世界中,老王能夠輕松自在地,為你展現出文學世界無限的朗朗乾坤,往往一個故事、一個意象、一個場景、一句格言,都能幫助你生發出深刻而有趣的思索……
年近90歲卻芳華正青春的老王,正用他青春的筆觸,書寫新時代人民喜愛的文學藝術,同時,他更是在攀登智慧境界的過程中,引領我等青年人,在如歌歲月的轍痕中,如詩生活,蓄力精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