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為攀
鄉村是一片大海,我生活在海底,沒有玩伴,有時被迫浮出海面呼吸,遇到其他同類時,也是羞于跟他們打招呼。久而久之,他們也就習慣了不愛講話的我。
海底漆黑一片,我在漆黑一片的海底咀嚼過去,可對幼時的我而言,并沒有多少回憶可言。于是,我去放牛,去遛狗,放牛遛狗時也總挑無人問津的深山和遠溪。
深山里的白云像我一樣孤獨,遠溪里的鵝卵石也像我一樣寂寞。我看著孤獨的白云和寂寞的石頭,想象自己身處的位置。
長大后,遠游的我返回家鄉,想看看村莊是否與自己的回憶一致,可惜村莊不再像一潭死水,它變了很多。首先變化的是道路,路寬了,各種顏色的汽車在拓寬的路上狂摁喇叭;其次是房子高了,許多新婚夫婦在樓上的窗邊耳鬢廝磨;最后是老人少了,他們都被埋進了土里……
我又像小時候那樣,在熟悉的土地上迷了路。眼前的一切都跟我的回憶有極大的出入。我坐在小時候常常發呆的家門口,門外經過的也不再是那些牛犬,而是我不認識的小孩——他們是村莊的新鮮血液。他們也不認識我,直接走過去了。小時候我不愿意跟人打招呼,現在是他們不肯跟我打招呼。殊途同歸的生命像蛛網一樣遍布我的身體。
我在故鄉待不下去,再次把自己關起來,現在我有了足夠多的回憶可供反芻。于是,我把這些回憶像墨汁一樣擠到小說里,讓它們在紙上還原出我記憶中的鄉村地圖。
我在這幅地圖上看到了年幼的我,還有身旁的牛犬。我牽牛去深山和遠溪,犬在前面負責幫我探路。當我再次看到深山白云和遠溪石頭時,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我聞到白云像燒焦的衣服,我看到石頭像沉重的記憶——我穿著燒焦的衣服常年奔波在外,時常被沉重的記憶拖慢腳步。
我把小說里的“我”,想象成一個失明者,不是那種還能見到“牛奶在海洋里浸泡”般的失明,而是像“夏日的黃昏徐徐降下”一樣的失明。這種失明讓“我”即使無法再見到斑斕的色彩,也不影響“我”曾與世間萬物有過親密接觸。
萬花筒般的世界在我筆下猶如黑魆魆的深海,“我”被困在沒有顏色的海底,想象自己是一頭獨角鯨。不過好在“我”還可以沖破海平面的重壓,“看”到流淌一片的銀河。
銀河里的每一顆星辰,都曾是“我”做過的夢。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