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雜耍人

丁威

一

回憶，像是腦海中的電影片段，截取過往的生活場景，在思維中慢慢加溫。比之現在，回憶也顯得更加溫情、寬闊、浩渺。

小時，有幾次記憶深刻的熱鬧場景。一次是看露天電影，一次是看露天雜耍。

看露天電影時，我還年幼，記憶的輪廓像是隔著霧氣的毛玻璃，只有零星的閃光碎片縫綴著印象的紋理。那天晚上騎在父親的脖子上，俯瞰著眾人擁擠、歡快地掇著板凳奔向電影的露天場地，黑黝黝的夜色——因著眾人嘹亮而快樂的呼喊聲——被擦拭得如同頭頂上的銀河一般亮堂了。在電影的空場地上，十里八村的小商販都趕來了，一盞盞煤油馬燈照亮著滿目繽紛的零食、玩意，這些朱皋村、大寺村、楊營村的“吉普賽人”，用他們比馬燈還要明亮的嗓子吆喝著：他們的糖如何能在舌頭上像彈珠一樣跳蕩——像你的嘴巴里有一片過年的煙花;他們的麥芽糖如何像云一樣綿軟——甜你一個跟頭。更有人家直接拉來了爐灶，下鍋的是一只只雪白雁鵝一般的餃子——“來一碗吃一碗呢，熱騰騰的餃子，豬肉大蔥餡啊，頂餓又管飽啊。”馬燈照著飄香的熱氣蒸騰……

方圓十里的夜色也都被這濃郁的香氣和歡樂的氣氛熏染了，漫天的繁星似乎也退隱了去，將夜色讓位于馬燈昏暗的輝煌，讓位于在土地上辛苦勞作的人們，給他們的生活以點滴不同于白晝的幸福，叫土里刨食的碗盞里多一點夜色的酒釀，多一束野花的枕畔。勞苦全然忘卻，生活里的種種艱辛，也統統拋到九霄云外，只一心一意地在夜色里沉醉，只一心一意地享受那醉后升起地面一米的微醺，哪怕不知歸路，哪怕在夜露打濕的草叢、柴垛上酣然一宿，那一夜的歡樂也還在清晨的舌尖上回甘著，也就不問明天太陽是否照常升起……

夜色深深，燈光閃亮。那夜，父親牽著我的手，在一個個攤販前往來，只要我的手指點到的，父親都樂意一一滿足我，像是我有無限的腸胃、父親有無限的錢財。我記不清自己在多少個攤販前駐足，究竟吃下了多少零食，只記得夜色中黑沉沉的疲倦像潮水輕輕拍打著堤岸一般，落到了我的眼皮上，我終于吃到倦極困極，倒在了父親的懷抱中，至于電影是什么，全無半點印記了。

而看露天雜耍時，我已經上小學了，也因著長大、懂事，記憶也如雨后新生的樹葉般光亮、清晰了。從我上學那一刻起，此后的多年，望子成龍的負擔壓在我們父子肩上，突然間，父親與我，就隔開了距離，開始此后多年的父子之戰——那一種若即若離的，沉默、嚴肅——像一張牛皮的鼓面隨時等候被敲擊的緊繃之感的父子關系。

二

午后，雜耍班子的銅鑼在村子各處敲響。銅鑼余音的屁股上，掛了一串吵鬧著跟隨的孩童，這條尾巴也隨著銅鑼的聲響越敲越遠，變得越來越長，到最后，余音的屁股上幾乎掛滿了整個村子的孩童，甚至，零星的，還有不少鄰村的孩子，那些已經把雜耍班子看過一遍的孩子。

我不在他們當中，只在銅鑼經過我家門前時，在門口盯著他們的鬧騰騰的身影，看了好多一會工夫，要待父親點頭了，我才能在晚飯后，松開父親手中的韁繩，像一匹脫韁的馬兒一樣，奔跑而去。

晚飯時，我揣著心里的巨大蹦跳，像是肚腹里裝了一整夜的蛙鳴，要把滿腹的話語涌唱到萬畝之外的池塘去。一碗飯吃得神游其外，飯往嗓子里進，話涌著從嗓子里出;也還把耳朵眼子尖著，細聞著門外的一切聲響，把一絲一毫的微小聲動都捉到耳朵中來。

突然，又有銅鑼聲響起了，金屬的銅音在空氣中顫著，門上的鎖鏈、板凳上的釘子，似乎都要隨著金屬的顫音，而吱吱作響地掙扎著跳動了。每一錘子下去，都像是敲在了耳蝸，把個腦神經鬧得沸反盈天。一聲銅鑼就是一燎火，燒得我身體里團團焦灼，幾乎在凳子上扭動起來;和著銅鑼聲響的，還有大人小孩匆忙趕去的腳步聲。我的想象里，那些蜂擁一般的人群，攜家帶口，掇著大小板凳，已經把場地圍成密不透風的墻壁了，晚一點，再晚一點，恐怕是一根最細的繡花針也無可奈何地穿透不了這人群擠挨的時間之墻了。

這一切，都是極重的石頭，或者說，是火焰上燒灼的石頭。在心里，又沉，又燙，把凳子上坐著的我，燒灼成萬千潰散的螞蟻，尋找命運的出口一般，懷揣著灰燼般的希望，接受著內心的炙烤，外表卻要端坐如泰山，一滴一滴承受苦膽的煎熬。

父親的飯碗放下了，我的飯碗也隨之放下，沒有了飯咽下去，話又按捺不住地，從嗓子眼跑出來了。

我的舌尖滾出幾粒石頭蛋子一樣生硬的話，說，爸，我想去看玩大把戲的。那些石子滾出來，我卻不敢去瞧它們滾向了何方，又是否一粒粒滾動到了父親的耳朵里，眼睛也不敢去看父親，只把眼神到處流動著，繞開父親這樣一個端坐著的巨石。

父親慢吞吞的，立起身，卻并不應聲。只從口袋里摸出煙，點燃了，滿足地吸一口，那些淡藍色的煙霧飄蕩著，在父親的嘴巴里一個輪回，就化作了灰霧一般的顏色。他緩緩地吞吐著，而后瀟灑地連著吐出了四個煙圈，依次地，一個比著一個地，擴大開來，幾個灰白的煙圈在空中穩穩地飄動，像套環那樣漸次擴大，又慢慢消散，只留下一片空蕩蕩的愜意。

看到父親這樣抽煙，我心里就有了眉目了。只有在最滿足、最高興的時候，父親才會像一片完全舒展松散的杯中茶葉一樣，吐出這樣美妙的煙圈來。

舌尖上的石頭蛋子變作了輕巧的蛙鳴。

我就又說，爸，我想去看玩大把戲的。這樣說時，我已經把眼睛看著父親了，先前懷揣著的怯懦，像初春化凍的河道那樣，流水喧嘩出自然的聲音了。

他從容不迫地，又猛吸一大口煙。這種飯后的享受時刻，讓父親閉上了眼，頭顱高高昂起著，像是門外的遠處，正有一抹黃昏里最后的夕照在天邊消隱時的美妙正等著他遠遠地看個仔細。這次，那猛吸一口所沉淀的煙氣，讓他竟然連著吐出了五個煙圈。在昏黃的燈光下，這五個煙圈簡直像上帝身后的那一團煙云，擴大，流散，輕飄。待第一個煙圈直抵到我身邊時，父親吹了一口氣，這五朵煙圈，就轟然作云霧散了。

父親說，作業都做完了吧？

早做完了。

跟你大哥他們一塊去，別玩太晚了，明天還要上學。

我應著聲，還來不及再和父親招呼一聲，只留下余音的尾巴尖兒，腳步就已飛出了門檻，直想到要把步子一下邁到山海關般，像孫悟空那樣一個閃念，就把身子搬到雜耍班子那兒去了。

遠遠地聽見吆喝聲和眾人噼啪亂響的巴掌聲，一句吼呵，緊跟著便是一聲鑼響，聲聲鑼響縈繞在夜晚的空中，一聲還未落下，便又一聲響起，空中便像坐滿了繁星那樣，坐滿了鑼鼓喧天的歡樂空氣，那氣氛又紛紛揚雨一般落下，淋濕了每一個人——預備給朱皋村的人們以夜晚無限的歡樂。

去到時，在街東頭上，雜耍班子已經從附近的人家把電燈扯起來了。人群圍得黑壓壓的一圈，只從偶爾挪動的身體間，穿透出一線光亮來，那便是個子一把大的我要尋找的漏洞。我瞅準了位置和時機，一閃身從人家的屁股間、大腿間，貓著腰、頂著腦袋鉆進去，還被人用屁股的狠力，把腦袋和脖子夾了一夾。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絲溜溜地，泥鰍一樣往里鉆，顧不上喊疼叫屈，一猛子就站到人圈里。

無限夜色的浩蕩在燈光下展開了圖景。

三

已經在表演噴火了。

一根鐵絲的末梢纏繞著一團黑漆漆的棉花，一個中年人繞著人群走了一遭，嘴里喊道;閃開閃開，燒著頭發，燒著眉毛，燒個光頭娶不到媳婦，可怨不著我。眾人一陣歡笑，卻都爭著瞧稀奇的，把腦袋和身子又往前探了探。中年人說著，便拿起右手的瓶子，朝嘴里灌了一口，“噗”的一聲，把燃著的棉花火焰吹出一米多遠。人群“啊”的一聲，有人跳開去，趕緊摸自個兒的腦袋和眉毛，像是真怕自己娶不到媳婦鬧個光棍似的，惹出來一陣哄笑。我也把豁掉牙的嘴，咧成一張熟透的面瓜，大笑開了。

中年人又繞到一處人群，又是“噗”的一聲，火焰又飛出一米多遠。人群起先有了防備，這次倒安穩了，只一兩聲驚訝。中年人繞到竹竿撐起來的燈柱下。遠遠地，夜間的蚊蟲都沒了腦袋般瘋著往燈上撞，一團黑氣的蚊蟲繚繞著，像狂風翻卷著烏云掠過天空，只把昏沉的燈光遮得時明時暗。中年人站定了，朝著電燈所在的方向，“噗”地一口噴過去，一團火焰直通通地射出去，一團黑氣的蚊蟲就撲簌簌地落下來，簡直能聽到它們落地時，雨落水皮子般的響聲，伴隨著的，還有一陣濃郁的焦香，迎著熱氣騰騰的火焰和群情高漲的人群，不絕如縷地刺激著鼻腔，一股股的口水也在我嘴巴里泛濫出來了。接著，又是“噗”地一口，又是一團蚊蟲的黑氣沉落下來。放眼仔細瞧去，燈柱下，已經是尸橫遍野了。我想著，此時，腳踩上去，腳底一定是“噼噼啪啪”的一陣響動，那焦香味兒也一定會更加濃重撲鼻了。

噴火的中年人又繞著人群幾周后，結束了他的表演，眾人把熱情的掌聲和吆喝聲，一股腦地送給他。

緊接著，一個光著膀子的年輕人走到了場地中間。他穿一條松松散散的練武褲，扎著一條灰白的布腰帶，褲腿處也用帶子扎得緊繃著。他環顧四面，朝著眾人抱拳作揖，感謝鄉親們的捧場吆喝，他要給大家表演幾出驚險刺激的拿手絕活，請大家睜大了眼睛，把他瞧個仔細。不打誑語，不耍花招，個個絕活都是真材實料，誰個看出來有半點弄虛作假，老鄉們直接把他扣押在村子里，犁地耙田，做牛當馬，他不說二話。

燈光照著他，他渾身閃著黝黑的光，汗水涌動，那黑顯得愈發黑亮了。他肩寬腰窄，身上的筋肉一團一團，像是有肥碩的地鼠竄動在皮肉里，隨著他繞著場地活動筋骨，那渾身的筋肉就此起彼伏地拱動著，顯出日積月累走南闖北的氣勢來。他腳下的布鞋踩在地上，像是無聲，像是無力，像是一團輕飄飄的云在逡巡，是這樣輕之又輕，像是一個騰空，他便能躍上枝頭，躍上深谷高山。走了一兩圈，個個抱拳作揖過，人們屏氣凝神，心里曉得，這是個真正的練家子，把眼睛睜個輪圓，好戲才正是要開始了。

四

他先是表演了在脖子上纏繞鋼筋。拇指粗細的鋼筋，讓眾人中的代表一一試過，真材實料，使出齜牙咧嘴的勁力，也只稍稍打了個幾乎平直的彎。他氣運丹田，在場地中間扎著馬步，左右手攥緊了鋼筋，一聲吼呵，鋼筋彎折了，又是一聲吼呵，鋼筋又擰了個彎，幾聲吼呵下去，鋼筋已牢牢拴緊了他的脖子。鋼筋卡著脖子，只把他脖子上的筋絡，變作一條條肥大的蚯蚓，像是再用一絲力道，那條條蚯蚓就將奪著脖子的皮肉，奔逃而出了。還好，年輕人在地上吼呵著，扎著穩穩當當的馬步，把渾身的氣力一點點逼到拳頭上，在一聲嘶吼下，把彎折的鋼筋重又抻開了。

眾人緊繃著的神經也隨著鋼筋的抻開，放松下來，潮水一樣的掌聲朝著年輕人奔涌過去，只把雙手拍得發麻才止息下來。

這之后，那晚的高潮來臨了，仍舊是這個光著膀子，渾身塊塊筋肉涌動的年輕人，他從道具箱子里拿出來兩個鋼球，一大一小，大的略有一個半雞蛋大，小的略小于一個雞蛋。他繞著人群，把鋼球示意給眾人看，有人掂了掂鋼球的分量，嘴巴里贊嘆著，意思是實在，挺沉。

那個年輕人把鋼球揣在兜里，又扎起了馬步，兩只胳膊平舉著，一下又一下地運氣，雙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朝上，其他各指彎曲著，像是要把渾身的力道，都凝于四根指頭上。這樣他一下又一下地運氣，一聲又一聲地跺腳。

經過了剛才的抻鋼筋表演，眾人已經是服氣了，便對這兩粒鋼球有了更大的期待，也疑惑著，不知曉年輕人又要表演出怎樣驚心動魄的絕活來，只隨著年輕人的運氣，變得越發屏氣凝神，常常忘了呼吸還在鼻腔里輕聲吐納著。

終于，表演開始了。

只見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個鋼球，在手上拋了兩下，又掂了掂分量，而后把小的又裝回了口袋，大的拿在手中，同時也把嘴巴大大地張開了。他咬合了幾下上下顎，就開始吞大鋼球了。人群一片訝異之聲，我把眼睛都捂上了，只敢從手縫中望著他。大鋼球進了嘴巴，進到了嗓子，能清晰地看到，鋼球在脖頸上凸出的滾圓碩大的一塊。我齜起了牙，心也隨之慌張起來，仿佛那碩大的鋼球正滾動在我的嗓子間。年輕人的臉色慢慢通紅，臉上的血色燒出一片云霞。他手指往里推著，同時馬步又一下一下狠命地跺著地面，慢慢地，鋼球在往下游走。我仿佛聽到“嗵”的一聲，從耳朵眼里奪路而出，那個鋼球沉落的聲音清晰可聞。

咽下了這顆大鋼球，年輕人的臉面又慢慢恢復了本來顏色，只還在嘴角殘留著痛苦的抽搐。緊接著，他又從口袋里掏出那個小鋼球，這會兒，幾乎是一轉眼的工夫，小鋼球就被他吞進了肚子里。經過了剛才那顆大鋼球的驚心動魄，這顆小鋼球早已讓我把捂在臉上的手移開了，我幾乎可以坦然地看一場熱鬧了。

兩顆鋼球都被他吞進了肚子，他張大嘴巴繞著人群一周，向我們示意著。我仰著脖子，卻只看到他的下巴。人群里早已經是一片“嘖嘖”的贊嘆聲。在他走近我身邊時，我在他的光脊背上摸了一把，一手黏膩的汗水，在手指間摩挲著。我看著燈光里他高大的身影，仿佛石刻的筋肉在燈光下閃著汗水的明光。

接下來，他要做的是，把兩顆鋼球再從肚子里吐出來。他又開始扎起了馬步，一下又一下地運氣。這一切做完，他開始在地面上翻起了空心跟頭，一個跟頭下去，又一個跟頭下去，好幾個跟頭后，地上落定了一顆小鋼球。小鋼球帶著腸胃的黏液，冒著熱氣，帶著燈光和目光的聚焦，清晰地放著光，定定地落在地面上。我們都盯著那顆小鋼球看，真沉啊，沉到仿佛隨時都會遁地而去，鉆到地心里去。

我們熱熱鬧鬧地拍起了巴掌，叫嚷著，簡直要為年輕人的絕活而熱淚盈眶了。年輕人揮揮手，人群就又安靜了下來，我們隨同著，也把心系到了嗓子眼。因為，我們大家都知道，還有那一顆更沉的大鋼球，此刻，還在年輕人的肚子里。我甚至覺得，像那顆小鋼球一樣，假如大鋼球一直在年輕人的肚子里，一個不當緊，年輕人就會隨著大鋼球，也遁地而去了。

他仍舊在翻著空心跟頭，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我們為他叫好，把巴掌拍得麻木了，仍舊是不管不顧地拍下去。可是，年輕人的跟頭卻翻得越來越慢了，一個跟頭翻過去，簡直是，下一個跟頭就幾乎要變作頭先著地了。心里的銅鑼一陣緊似一陣地，“咣咣咣”地敲，伴隨著閃電雷鳴雨聲，一并沉落了。我的心在銅鑼震動的平面上，被聲音的力道碾軋著，簡直不敢呼吸。

年輕人下一個跟頭翻完，就跪到地上了。他一只手撐著地，一只手摸著脖頸，臉面又變作了血色，呼吸像兩根直通通的煙柱。我的心早已揪成一團了。

他又立起身，扎起了馬步，運氣，胳膊伸出去，指尖卻在顫抖。我咬著牙，盯著他。他運完了氣，緩慢地站直了身體，接著，吼叫著，翻了一個跟頭。隨之，他沒有兩腳接住地面，而是撲通一聲，背先著了地。地面撲起了一陣灰塵，剛才吐出的那顆小鋼球還靜靜地躺著他身邊的不遠處。他躺在那里，不動了，眼角的淚水也滾出了兩顆。我知道，那不是哭泣的眼淚。他喘著粗氣，但慢慢地，呼吸似乎也漸漸軟下去。雜耍班子的其他人，就圍了上來，像是班主模樣的人，抱著拳頭向眾人道歉，嘴里說著對不住對不住。

人群里卻已經有人跑開去喊醫生了，年輕人終于像一攤失敗的流水一樣，平躺下來。燈光照上去，渾身的汗液亮出一片水光來，他平躺在那里，臉上是安靜的痛苦，看過去，簡直像一座高山。

五

后來，人群漸漸散了，我也隨著人流回了家。到家后，我多想把這個年輕人說給父親聽，告訴他，那個年輕人的神奇，和他躺在地上時，那一片燈光照耀出來的光芒。可是，父親已經疲倦得準備睡去了。

我已經忘了那晚余下的情景，忘了是否在睡著之后有一出夢境來臨，夢中是否再現著雜耍的場景，又有如何的夢境結局。我統統已經忘記，但我知道，那天晚上，我久久都還沉浸在激動之中，許久都睡不著。想了什么，有沒有琢磨出什么所謂的啟迪，都在時間中成了一片煙云。

第二天，我中午放學后，又見到了那個年輕人。他肩頭上扛著滿滿一口袋挨家挨戶要來的糧食，臉上喜氣洋洋，早已不見了昨晚的痛苦之色。到了每家每戶門口，大家都趕忙地，把糧缸里的米，毫不吝惜地裝滿缸子倒給他，甚至是，又回頭再多裝幾缸子給他。到了我家里，我回身跑到廚房，也狠命地給他裝了滿滿一缸子米。倒進他的口袋時，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清瘦，稚嫩，面上竟還有幾分羞澀。我想問問他，那顆大鋼球吐出來了沒有，但是看到他臉上輕松的神氣，這個問題無疑是多余的了。

六

這些年，我在人世的道路上走闖南北，常覺活過一生，不過是活在螞蟻的一條腿上，活在樹葉的一條脈絡上，“留得生前身后名”，也不過“是非成敗轉頭空”。時間過處，所有廣闊的現實，都將消逝在時間的蝕化中。

回憶起童年時的那個暮色中的雜耍人，他在人間的哪一處所在討活，又在哪一處的床榻上安身，吃下哪一碗飯，又把怎樣的眼淚和汗水吞咽？人世浩大，我與他，只見過匆匆兩面，我們，這兩粒水珠，滾動著，就又各自遁逃開去，流向各自的未知與茫然。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