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杰仁棣的博士論文即將出版,邀我寫幾句話作為序言。序者,敘也。回想當年和瑞杰一起討論論文的場景,猶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10年前,瑞杰返自山西。他是我曾經指導過的碩士研究生,此次又回來隨我攻讀博士學位。因其已經在忻州師院任教,學成后也會回去,故和他擬定的博士論文題目為《清代山西詩歌研究》。這是基于兩方面的考慮。首先,博士論文要有創新的意義,要對學術的研究有所貢獻。清代山西,雖無左右全國風會的大詩人,也沒形成具有明顯特點的晉詩派,但是在號稱中興的中國清代詩歌的發展歷程中,山西詩人始終沒有缺位,缺位的只是對他們的關注和研究。此前零星的發掘不時可見,而全方位審視清代的山西詩歌,從而形成一部地域性的斷代文體史,學界尚無人為。所以,這是開拓性的工作。其次,人說山西好地方,瑞杰生于斯長于斯,于斯則有較深的感知,而歸于斯養于斯,于斯當有更深的思考。博士研究生的培養方案,目的就是幫助年輕學者啟航學術之旅。瑞杰熟悉三晉文化,應該在其中的某些領域——譬如清詩研究方面具有更多的話語權。這當然需要不懈的努力,才能有所突破、有所領先。這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學有所長,術有專攻。
我對清代山西詩歌最早產生興趣,在于其和江南詩歌的聯系。研究清詩,源頭一般會追溯到明遺民。遺民中最具影響力者,無論文學,還是學識,甚至道德,當數吳郡顧炎武。在北方,也唯有晉中傅山能與之把臂入林。共同的理想和追求,讓二位結成了深厚的友誼。有關交情,錢仲聯先生在給我們上課時曾經開玩笑說,顧亭林應該入《貨殖列傳》。他“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常去秦晉,行李一定不少,不做生意,沒有一定的財力,無法成行。其實財力為次,而路阻且長,才是必須面對的首要困難。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其不畏艱險、一次又一次地北上秦晉?顧炎武在《與三侄書》中的解釋是,在那里“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他所謂的“天下之人”,應該是首推傅山。就詩論詩,他們之間多有酬唱,這些酬唱彰顯了倆人的志同道合。如顧炎武《又酬傅處士次韻二首》,先是說他們老而彌堅:“蒼云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而伏櫪老驥的千里之志,便是“待得漢庭明詔近,五湖同覓釣魚槎”。由此可見,他們的結交,是因為有著共同的政治理想。解讀此詩,知二位老當益壯,卻不移反清復明的白首之心。
也正因為充滿理想、充滿追求,傅山的詩歌得到了顧炎武的高度評價。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說“亭林嘗云: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其推重如此。由于是出自真性情,故以后論者一般都認為,在清初的山西詩人中,傅山的《霜紅龕詩》,是內容上反映現實、風格上沉郁蒼涼的代表。《晚晴簃詩匯》又言“國初山右詩人,吳蓮洋才名最,青主不屑標榜。傅稿晚出,論其深湛之思,蓮洋殆非匹也”。吳蓮洋乃是王士禛的學生吳雯。而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則謂傅山“詩文外若真率,實則勁氣內斂,蘊蓄無窮,世人莫能測之。至于心傷故國,雖開懷笑語,而沉痛即隱寓其中,讀之令人凄愴。晉人重其詩文,自戴廷栻、張耀先兩刻后,屢有增輯,片語只辭,無不蒐羅”。非但道出了傅詩之特點和價值,也將其視作清代晉詩的開山鼻祖。
順便說一下,我們聆聽錢仲聯先生講學之日,正是金庸小說風靡之時。受其影響,下課后我也曾半開玩笑地請教先生,顧亭林與傅青主過從甚密,是否可同入《游俠列傳》?先生答曰:似乎亦可。他還告訴我,顧亭林懲處告密之惡奴陸恩,只手將其拎至江邊沉入,一定膂力過人,且通曉武術。其實,顧炎武和傅山都有著多方面的才能,他們討論學問,也如同切磋武藝。當然,對傅青主的神化,并不始于金庸。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言晉中“述傅山事,雜以神仙,不免近誕,然至今婦人孺子咸知姓名,皆謂文不如詩,詩不如畫,畫不如醫,醫不如人,其為人所慕如此”,是從側面道出傅山于文、詩、畫、醫均有所長,而人品更為高尚。另外,嚴迪昌先生《清詩史》討論顧炎武詩,其第一編第四章標題即為《顧炎武與吳中、秦晉遺民詩人網絡》,而本章第三節則為《傅山及秦晉詩群? 附論河朔詩群》,可見,學界是以顧炎武和傅山作為南北遺民詩人交流之代表的。
但是,清代的山西詩歌的良好開端,有如曇花一現。須知,貌似強大、實質非常專制的時代是不能造就偉大的文學家,也無法產生有價值、有意義的文學作品的。康熙年間,天下稍稍安定以后,山西的詩歌便面臨著如此窘境。其實又豈止山西,全國的詩壇也大抵如此。我們從《晚晴簃詩匯》討論傅山詩,稱吳雯“才名最”,但“論其深湛之思,蓮洋殆非匹也”,即可看出端倪。吳雯曾隨王士禛學詩,而錢謙益序王氏所作,稱“文繁理富,銜華佩實”,是謂與宋詩為近,而又言“感時之作,惻愴于杜陵,緣情之什,纏綿于義山”,可見其不乏哀婉凄楚的故國之思。錢謙益所言,或許也是王氏早年《秋柳》等作品留給讀者的一致印象。但是,康熙以后,王士禛進京,得山東老鄉、時任文華殿大學士的康熙寵臣馮溥提攜,時常出入馮氏萬柳堂,詩風轉而宗唐。這是因為康熙希望詩歌能夠表現出大清的盛唐氣象。毛奇齡《西河詩話》說馮溥“嘗率同館官集萬柳堂,大言宋詩之弊,謂開國全盛,自有氣象。頓騖此佻涼鄙弇之習,無論詩格有升降,即國運盛殺,于此系之,不可不飭也。因莊誦皇上《元旦》并《遠望西山積雪》二詩以示法”。 而“侍講施閏章、春坊徐乾學、檢討陳維崧輩皆俯首聽命,且曰近來風氣日正,漸鮮時弊”。是名為雅集,實則就是宣旨和效忠。并且,詩風已經上升到國運的高度,而皇上的詩作更是成為詩歌創作用來臨摹的碑帖,毛奇齡緊接著又稱“試誦御制詩,崇閎博大,何許氣象?即其中對仗高警,一起衰鄙,此真前辟千古,后開萬祀者”。從此以后,不但王士禛詩風大變,天下詩風亦大變,當其以宗唐的神韻說執詩壇之牛耳的時候,也因步趨明七子而被后人譏為“清秀李于麟”。與王士禛相比,沈德潛《國朝詩別裁集》稱吳雯“不使才,不逞博,不尚聲華,不求娟好”,似乎是與王氏“各行其是者”。但是,王士禛曾為吳雯撰寫《墓志銘》,又親自評騭《蓮洋集》,師生情誼之深可見一斑。所以,沈德潛又說“新城賞之不啻口出,意所合者在神理意味,而不在軌轍之同途耶”?盡管吳雯在當時就是個秀才,并無一官半職,有人稱之為布衣詩人,或許正是有王士禛這樣顯赫的老師的諄諄教誨,其詩也充滿著時代的正能量,絕對是一位順民。讀者非但不見其對朝廷的絲毫不滿,即使是百姓生活的艱辛,也很少形諸筆端。
人以詩顯的吳雯尚且如此,詩以人顯的程康莊、陳廷敬更何以堪。程、陳二人均仕清,陳廷敬位極人臣,曾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程康莊則僅為耀州知州。二人在官場的地位懸殊很大,而王士禛卻是他們共同的詩友。程康莊年長陳廷敬25歲,且認識王士禛也要更早。當王士禛還是揚州七品的推官時,程康莊則是鎮江六品的通判。吳偉業序《程昆侖文集》,稱其在鎮江日,理政之暇,與王士禛“郵筒唱酬于煙江相望之內”,二人隔江的唱和之作,曾刊為《過江集》。當時程康莊的影響要高過王士禛,故而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也說“一時文士,盛譽康莊,實非士禛之比”。其實,程康莊經歷了明清之際國變之痛,早期的詩歌也有黍離麥秀之思,文士所贊,更多也是這方面的考量。如其《贈李膺公》詩有云:“懸輿晏息歷艱辛,流涕時看諫草新。行砥必無慚柱史,數其終自屬遺民。”膺公為明末東林黨人李應昇之子李遜之,應昇為閹黨虐殺獄中,當時常州地方萬人請命,為其申冤。作為忠良之后,魏禧《落落齋記》謂遜之“當國變,棄諸生。性疎懶,不治事,而獨好學,以詩文自娛。入其齋,書幀縱橫,凝塵滿席,膺公方吟哦不輟”。此可為程康莊贈詩作注。當然,對明朝的留戀,在與現實的距離漸行漸遠的時候,程康莊的情緒也逐步融入了新朝的認同之中。此時,他與王士禛后期的詩歌格局也已經非常接近了。
與程康莊相比,陳廷敬可算是長在大清龍旗下的新一代。對于明朝覆亡和清兵入關的甲申之亂,陳廷敬只有模糊的童年記憶。況且,與一直是地方中下級官吏的程康莊相比,陳廷敬則始終活躍在政治的中樞,甚至沒有外放過。人在江湖,要遵循江湖的規矩,而身在朝廷,也有朝廷的不便。這就是陳廷敬與程康莊、還有吳雯等的最大不同。有關陳廷敬與王士禛的交往,據鄭方坤《國朝名家詩鈔小傳》記載,康熙召見陳廷敬,“問朝臣誰最能詩”,陳氏則舉王氏以答。又陳廷敬《西山道中作二首》有句云“昔與王侍郎,受詔并為詩”,據《晚晴簃詩匯》的詮釋,陳氏“掌院事時,一日與王漁洋同入內殿,圣祖命各賦詩”。可見,陳廷敬還是很看重與王士禛的交誼的。但一般認為,陳、王二人詩歌宗趣并不一致,《四庫全書總目》說“廷敬詩宗杜甫,不為流連光景之詞,頗不與王士禛相合”,甚至陳氏自序其集,亦稱與王士禛“不茍雷同”,但是,這僅限于詩風,至于詩歌的功用和詩歌的內容,則大同小異。林佶《午亭文集序》謂其“遭逢盛朝,位列上相,翊贊圣王齊于堯舜文武”,陳廷敬盡心盡力于康熙,而其詩文的貢獻,大概也是重要的一個方面。所以《四庫全書總目》又說陳、王二人“蹊逕雖殊,而分途并騖,實能各自成家”,并稱王士禛 “甚奇其詩”。個中原因,讀者自可品味。
從此以后,整個清中葉,山西詩歌俱無足觀。縱覽嘉慶六年(1801年)所刊《國朝山右詩存》凡二十四卷,又附集八卷,所收詩人589人、詩作4213首,收詩的寫作時間始自順治三年(1646年)而訖于編書之時的嘉慶初。因其規模不能不算宏大,故而從保留鄉邦文獻言,譽之者甚多。然而,如果是以王道的標準來采集并篩選詩歌,又不能不說這實際上是一次詩歌史上的劫難,因為不能進入統治者法眼的作品,基本被揚棄了。有學者甚至以為,官修《四庫全書》,其對于文化的破壞,不亞于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朝廷名為命各地官府采集、實質是以強令搜刮書籍,而這些著作的命運多舛,禁毀者不少,即便采入的,亦多遭刪削篡改。而各地編纂地方性詩歌總集,哪怕并無借助官府的力量,其總的原則也是所選詩歌必須合乎官方的圭臬。像沈德潛這樣的文學侍臣,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十二月初一上諭即云:“前因沈德潛選輯《國朝詩別裁集》進呈求序,朕偶加披閱,集內將身事兩朝、有才無行之錢謙益居首,有乖千秋公論。而其中體制錯謬,及世次前后倒置者,亦不復枚舉。”是時沈氏已經去世七年。所謂“千秋公論”,其實也就是皇上的個人好惡。其所編《國朝詩別裁集》的原版,因此遭到禁毀。此時的乾隆,對文人著作審查之嚴苛,已經變態到喪心病狂的地步。兩年后,沈德潛又牽涉到另一樁文字獄:徐述夔《一柱樓詩》被人舉報有“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的詩句,并望文生義地曲解成反清復明。當得知沈德潛曾為徐述夔作傳,龍顏頓時大怒,《清史稿》稱廷議“奪德潛贈官,罷祠削謚,仆其墓碑”。
當然,選編當代的詩歌,如有千形一貌、百喙一聲之感,責任也不全在編者。當詩人受到禁錮,喋喋不休的歌頌皇恩浩蕩、或者干脆不去觸碰具有現實意義的話題而沉浸在風花雪月之中的時候,編者除了明哲保身地剔除那些可能引起不必要麻煩的詩篇以外,實在也很少有選擇的回旋余地。這一時期的詩人,相當一部分已經淪為封建王朝的奴才。而做慣了奴才,首先身體不是自己的,接著嘴巴不是自己的,最后連腦子也不是自己的了。即使身體和腦子還歸自己,但因害怕身首異處,所以嘴巴也派不上用場。如果我們將康熙以后山西詩壇的凋零,全部或者主要歸咎于《國朝山右詩存》的出現,也并不符合實際。事實上,《國朝山右詩存》只是當時山西詩壇的真實反映。清中葉在全國范圍內,繼王士禛醉眼蒙眬看世界的神韻派之后,沈德潛刻意粉飾太平的格調派,還有袁枚只是抒發個人情緒的性靈派,先后粉墨登場,已經席卷整個詩世界了。
文藝界這樣的情形,一定要到國力之衰弱已經接近亡國,才會有大的轉變。這也就是趙翼“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的感嘆至今尚能引起共鳴的原因。而《清史稿·趙翼傳》所稱“同里學人后于翼而知名”的黃仲則,在“千家笑語漏遲遲”的除夕之夜,卻“憂患潛從物外知”。當他“悄立市橋無人識,一星如月看多時”的吟誦成為千古絕唱的時候,趙翼的感嘆便有了最及時的驗證。嗣后,變風變雅的詩風,逐漸在全國蔓延開來。而經歷了百年沉寂的山西詩壇,在嘉道年間也悄然發生著變化。祁寯藻的出現,則昭示著山西詩人在全國范圍內的重新崛起。
祁寯藻是陳廷敬之后以能詩著名于世的又一位山西籍重臣。說到祁寯藻,首先想到的,是他作為道、咸、同“三代帝師”,曾經官至體仁閣大學士,故陳衍《石遺室詩話》稱之為“道、咸間巨公工詩者”。而陳衍編纂《近代詩鈔》,則置祁寯藻為篇首,并稱“有清一代,詩宗杜、韓者,嘉道以前,推一錢萚石侍郎,嘉道以來,則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國”,他們“以開元、天寶、元祐諸大家為職志,不規規于王文簡之標舉神韻,沈文愨之主持溫柔敦厚,蓋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也”。又說“余生也晚,不及見春海侍郎,而春圃相國諸公皆耆壽俊至,咸同間猶存,故《近代詩》自春圃相國始”。在陳衍看來,祁寯藻不僅是近代宋詩運動的先驅者,也是近代詩的開篇者。陳衍津津樂道所謂“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儼然將其作為同光體詩論的不二法門。可遍查陳衍著述,合乎“二而一之”標準的,只是在《石遺室詩話》卷十一列舉了祁寯藻的《 [谹][曼] [谹][九]亭集》。陳衍謂其“證據精確,比例切當,所謂學人之詩也。而詩中帶著寫景言情,則又詩人之詩也矣”。
祁寯藻一生經歷了中國近代史上最早、也是最慘烈的外患和內憂: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言為心聲,盡管做官講究老成,需要持重,何況祁寯藻身為朝廷重臣,更不能輕易發表意見。但在《 [谹][曼] [谹][九]亭集》中,書寫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的作品,屢見不鮮。現在討論到鴉片戰爭時期的詩歌創作,常常會舉到祁寯藻的《新樂府三章》,其自序稱“為鴉片煙作也”,實質是祁寯藻道光十七年(1837年)簡放江蘇學政后,為配合當時的禁煙活動所創作的宣傳品。詩歌通俗易曉,曾經在江蘇各地被廣泛張貼,影響很大。而同樣被阿英收入《鴉片戰爭文學集》的《聞道》四首和《感事》,分寫戰事的先勝與后敗,或興奮或沉痛,感情都十分真摯。
祁寯藻有六弟名宿藻,以江寧布政使的身份在太平軍攻陷南京的十天前病歿于圍城之中。封建時期國內戰爭的正義性,往往是后人依據“成王敗寇”加以定義,而戰爭的殘酷性,卻是當時所有人必須承受的。祁寯藻有《哭六弟幼章三首》,先云“昨作兩篇詩,揮淚寄吾弟”,是謂其先前所作《得六弟金陵書感寄二首》。前一天的詩中,就彌漫著不祥之兆:“汝在書猶達,吾衰命亦輕。挑燈玩手札,便恐畢平生。”而后一天的詩作,則透出了無盡的悲傷哀痛。當噩耗傳來,祁寯藻說“余時值樞垣,疏下不能啟。欲讀恐失聲,欲哭懼非禮”,所謂“恩重命轉輕”,作為封建官吏,在忠君報國的束縛下,痛失親人也必須克制感情,實則反映了他們身不由己甚至心不由己的無奈,他們只能通過寫作詩歌來默默宣泄自己的情緒。
抒寫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屬于愛國的范疇,與忠君本是一回事。而反映造成民間疾苦的天災人禍,一定要有底線,否則就會有損朝廷以民生為要務的高大上的形象。這是為官的原則,祁寯藻當然也會維護。與其集名的生澀奧衍不同,祁寯藻《 [谹][曼] [谹][九]亭集》中也有不少效仿民間歌謠創作的樂府詩,如《采棉謠》《水輪歌》《請雨辭》等,所記均為民間農作的日常瑣事。這些詩篇在形式上淺顯如同白話,非常親民。至于內容偶爾也會寫到天災,但主要是官府的賑災。祁寯藻筆下的官民關系真是親如一家。譬如明代萬歷年間在其家鄉壽陽任縣令的藍尚質,因教民耕織,為民所愛。祁寯藻以此為題材,寫下《藍公教織歌》:“冷壽陽,春晚無花秋早霜。山農卒歲苦寒逼,但知力耕不知織。自從藍公宰吾縣,男制紡車女紡線,大布著身衣裝棉,春風一吹三百年。”號召和幫助百姓自己動手來解決溫飽問題,突顯扶貧必須健全“造血”功能,而不是等靠要“輸血”的理念。祁寯藻大概也想立此標桿,讓封建官吏都能如藍尚質那樣愛民如子,成為扶貧的模范。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又很骨感,而祁寯藻則用美好的理想虛幻著現實。他這樣寫出的詩歌,我們又該如何理解、如何衡量、如何評價呢?
不過,清代的詩風再一次轉向現實主義的道路,祁寯藻至少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因為近代一些非常重要的詩人,諸如何紹基、鄭珍、莫友芝、曾國藩,甚至還包括魏源、江湜等,都被陳衍認為是受到程恩澤和祁寯藻的影響而納入了宋詩派。隨著社會矛盾的進一步激化,這一時期的詩人,他們無論地位高下,其詩歌創作的關注點,又一次聚焦到了社會現實。而清王朝的文網漸弛,在一定程度上也給了他們創作的自由空間。他們的詩篇,終于匯成了波瀾壯闊的反映時代的交響樂。清代的詩歌在整個18世紀都少有亮色,甚至很少起色。至此,人們又看到了復興的希望。而此次復興,甚至還被后世學者認為是標志著清詩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再次崛起。近代詩歌以其獨有的歷史價值和藝術魅力,一直延續到20世紀初,成為伴隨著清王朝覆亡的最后絕響。
只是在祁寯藻之后,山西詩歌的發展并沒有跟上全國的時代步伐。近代山西名人輩出,但少有詩歌達人。汪辟疆先生論《近代詩派與地域》,分湖湘、閩贛、河北、江左、嶺南、西蜀六派,卻沒有山右或者秦晉。而錢仲聯先生選編《近代詩鈔》,收錄詩人100位,竟沒有山西作家的一席之地。今天受到學界關注的晚清山西詩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首要的身份其實并不是詩人。如徐繼畬是達官,其洋務的經歷,讓其對西方的認識比之當時的其他官僚要客觀許多。所以,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其《瀛寰志略》,因為這是中國較早介紹世界各地風土人情的地理著作,魏源編纂《海國圖志》也征引了其中的材料。王軒室名耨經廬,可見其主要的興趣是在經學。他為人知曉,是因為主持了《山西通志》的修撰。而楊深秀如果沒有戊戌政變,便不可能成為“六君子”而死得其所,更不用提他臨刑前在獄中的那四首題壁詩,其名字或許也就鮮為人知了。晚清山西有點名氣的詩人,唯有董文渙早年似乎是一位文藝青年,他癡迷詩歌格律,曾著有《聲調四譜圖說》十四卷,被譽為清人聲律著作之集大成者。而其祖上靠經商起家,富有財力,故其一直過著優渥的生活。咸豐六年(1856年)考中進士后,居家養病,卻又以在籍勸捐有功賞加五品銜,其實就是通過給朝廷捐款得到加官進爵的機會。散館后授翰林院編修,購得阮元在北京城南的故宅,與官場的朋友酬唱其間,逐漸贏得了詩名。當時與他詩酒往還者,有翁同龢、張之洞、林壽圖、魯一同、王拯等寄居北京的詩壇大佬,當然也有山西在京城為官的馮志沂、王軒等。所以,董文渙在北京是詩局的組織者,而非詩風的引領者。不過董文渙是一個正直的人,面對種種社會危機,他也表露出了憂國憂民之心。徐世昌《晚晴簃詩匯》說他“詩境清迥,寄托遙深,值咸同之間軍事方殷,多感時之作”。又言其“集中與王定甫、馮魯川、許海秋諸人唱和最多,詩格亦相驂靳”,則是將其納入學宋的范疇。
序文一般也就是千字文。因重讀瑞杰論文感慨良多,便即興發揮,拉雜寫來,也算是我對清代山西詩歌的一點膚淺甚至不那么正確的看法。其實,我在這里主要討論了傅山和顧炎武,吳雯、陳廷敬、程康莊和王士禛,以及祁寯藻和同光體詩人之間的聯系和影響。這無非想說明,從清初及至晚清,山西的詩歌自始至終都與全國詩壇密不可分,故對其研究,也應該置于更廣闊的背景之下。而瑞杰的論文,也是緊扣著這一點而加以展開的。也正因為如此,其對清代的山西詩歌,通過實事求是的研究,作出了客觀公允的評價。須知,研究對象與研究成果兩者的價值,有著一定的關聯,但不是可以畫等號的。曹植所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即通過吹噓研究對象以自高身價,兩千年來從未絕跡,且在今天的學界依然還有市場。“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人們似乎對此已經見怪不怪。所以,瑞杰的堅守學術良知,便愈顯得彌足珍貴。
僅有正確的治學理念還是不夠的,還必須具有認真的治學態度和科學的治學方法。既然是實事求是,文獻資料的搜集和梳理是第一步。為此,瑞杰在蘇州大學,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幾乎天天都和學校圖書館的老師同進同出,山西人的刻苦、執著、堅守和實誠,不僅體現在其研究對象的身上,同樣也是瑞杰性格的一部分。其論文所列參考文獻,僅書籍便有130多種。這當然不是瑞杰閱讀的全部,而只是對其寫作有著特別重要的參考或借鑒作用者。唐代劉知幾《史通·直書》談到自己為學的體會,曾云:“然則歷考前史,征諸直詞,雖古人糟粕,真偽相亂,而披沙揀金,有時獲寶。”正是通過這樣的披沙揀金,瑞杰才做到了去偽存真、去蕪存菁。而文獻的發掘是沒有止境的,我們今天所見的書稿,較之畢業答辯時的論文又增加了不少材料,因此,更為翔實,更加令人信服。
回想1983年冬天,蘇州大學聯合《文學遺產》編輯部在蘇州召開清詩討論會,一時群賢畢至,而我作為錢仲聯先生的學生,幫助做些會務工作,也聆聽了諸多大師級專家的宏論。承蒙不棄,蒞會的山西大學姚奠中先生——早我半個多世紀進入錢門、為我仰慕已久的著名前輩學者,書贈了“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墨寶。我知道,這是姚先生作為山西人,在用山西的故事來激勵后輩學人。所以我至今珍藏,作為自己治學甚至做人的座右銘。比起當年的我,瑞杰現在各方面都要優越很多。但百尺竿頭,能否更進一步,我想瑞杰可以利用地理之便,去黃河邊的鸛雀樓體驗一下王之渙的豪情。而當其歸來,前程一定不可限量。
是為序,馬衛中草于姑蘇城胥門內風云一片樓,時值2021年國慶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