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淵
上海市特級教師,上海市靜安區教育學院中學語文教研員。
《變形記》與《促織》有可比性嗎?
生:《變形記》與《促織》為什么編在一起呀,老師?
師:教材“學習提示”不是寫了嘛,你看:
這兩篇小說都寫了人化為蟲的故事……閱讀這兩篇作品,要注意主要情節的起伏和人物情感的變化,體會人物的生存境況,進而理解“變形”中寄寓的社會批判意味。同時,要注意比較兩篇作品的異同,把握其各自的風格和特色。
生:《促織》里面成名的兒子落井后變成蟋蟀,與《變形記》中格里高爾變成甲殼蟲,是一回事嗎?
師:教材沒說是一回事啊,是讓你比較風格的異同。
生:老師,我覺得這兩篇文章根本不該編在一起,它們完全不相干。不能因為其中的人物都變成了蟲子,就認為兩篇小說有可比性。
師:你說到這個,我倒可以給大家補充一點背景知識。研究和翻譯莎士比亞的學者方平先生1982年在《讀書》雜志上發表文章,首次將《促織》與《變形記》聯系在一起,借助馬克思“異化”這一概念,對兩個文本進行了比較分析。四十年來,比較這兩個文本的論文有百余篇,但基本是在這個層次上重復。
生:老師,“異化”是什么意思啊?
師:方平引用的這個概念,源自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原話是這樣的:“勞動者在自己的勞動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發揮自己的肉體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到損傷,精神遭到摧殘。”由勞動的異化,最后導致人的異化,即對于人本質的改變和扭曲——這個話題我們不展開,但是你看看《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應該能明白這一點。
生:這個我還是能聽懂的。格里高爾作為一個旅行推銷員,他被工作、被老板、被同行擠壓,他在勞動中沒有體會到快樂,他太焦慮了,太疲勞了,為了養活一大家子,他都累成了蟲子。很明顯,這是技術文明達到一定程度才會發生的事。馬克思的判斷太精準了,你看,現代社會技術越進步,“內卷”就越嚴重,人的生存焦慮感也越強,這樣一來,人就離自己的本質追求越來越遠了。老師,我理解得對嗎?
師:先慢慢理解,不急于說對錯。方平將這兩篇小說放在一起比較,不是沒有原因的,他本人有開闊的文學視野,又是翻譯家,還是比較文學專業的著名學者。
生:什么是比較文學呀?
師:比較文學就是跨越國界和語言界限的文學比較研究,研究一國文學對另一國文學的影響,或者研究在相同的歷史條件下不同民族文化的比較,找出異同以及緣由,進而找出共同規律。
生:17世紀的蒲松齡肯定沒有讀過卡夫卡寫于20世紀初的作品,卡夫卡讀過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沒有?我估計也沒有。所以,不存在這兩部作品之間的影響,那就是相同的歷史條件下的文學現象、文學規律的研究?我覺得也不太可能啊。
師:我們不急于下結論。卡夫卡是讀過包含聊齋故事的中國民間故事集的。17世紀的中國應該還不會遇到20世紀初高度工業化的歐洲的問題,我覺得,雖然成名也受到了壓榨,也差不多處在崩潰的邊緣,但跟格里高爾的“異化”應該是兩碼事。
生:老師,除了社會背景的差異,你不覺得這里還有一個巨大的差異嗎?
《促織》里成名兒子的變形和《變形記》里格里高爾的變形在寫法、角度方面也完全不一樣啊。
《變形記》與《促織》如何比較?
師:這就是我們要繼續思考的問題。兩篇小說里,都有人變成蟲子的情節,都暗含社會批判意味,但表現形式有著本質的差異。我們來討論它們的不同吧。
生:《促織》里成名的兒子不小心弄死了蟋蟀,害怕父親追責,投井自盡,魂靈附體于蟋蟀身上,然后,小說描寫蟋蟀打斗如何勇猛,戰勝了“蟹殼青”,甚至以智斗雞。小說設計這些情節,目的是寫“宮中尚促織之戲”給民間帶來的災難性后果。
師:請討論表現形式。
生:以上情節中,成名的兒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小說有一個字寫成名兒子或者說這只蟋蟀的心理活動了嗎?沒有。再看看卡夫卡的小說,用了很長篇幅仔細刻畫格里高爾的心理。
師:這意味著什么呢?
生: 老師, 我說不好, 但我感覺到——在《促織》里,人變成蟲子,只是情節發展的一個環節,是整個故事情節的一小部分,小說其他情節的發展與這一情節構成了前后勾連關系;而《變形記》中的人變蟲子,那就大不一樣了,它是整個小說情節的核心,所有情節都浸潤在這個設定里。
師:“浸潤”?這個詞有點意思,你接著說。
生: 我課后讀了《變形記》的全本,全書三萬字,都在寫格里高爾變成蟲子后,父母、妹妹、同事、租客等對他的態度,以及他的恐懼、絕望,想與親人交流而不得的孤獨。我說的“浸潤”,意思是,課文節選部分,包括整部小說,都建立在人變成蟲子這個核心事件上,格里高爾和其他所有人的表現,都圍繞人變成蟲子的情節展開。特別是讀者能清晰地看到格里高爾的內心世界。
師:你說得不錯。你這個觀點我在文獻里還沒見過。很好!《促織》里成名的兒子,只有與他母親的幾句對話,沒有心理獨白,然后就是蟲子與“蟹殼青”、與雞打斗的畫面。成名的兒子這個角色本身是模糊的,是道具般的存在,走向“前臺”的是由他魂靈附體的蟲子,但蟲子是沒有內心思考的,只有外在行動。而《變形記》一直在描寫格里高爾的心理活動,他在觀察親人、同事、租客的反應,親人、同事、租客也在觀察他(它),這種相互的審視和思考,幾乎構成了文本的全部情節。
生:這說明了什么呢?
師:這是兩部小說最大的差異。《促織》中人變為蟲是浪漫主義的假想,如竇娥的三樁誓愿的實現,如梁祝化蝶,如牛郎織女的七夕相會,所有這一切,都是通過浪漫的想象來達成愿望。成名如果沒有一只厲害的蟋蟀,一定會遭遇更大的不幸,所以蒲松齡通過成名兒子的魂靈附體蟋蟀的情節,讓成名的命運發生意外的轉折,以喜劇結尾的形式完成這部悲劇。所以,這個情節是浪漫主義的奇思妙想。剛才你說的,《變形記》小說的情節浸潤在人變成蟲這一事件中,這其實就是現代主義的寫法。
生:現代主義?我感覺到的竟是這么“高大上”的理論嗎?老師您再多說一點。
師:現代主義是個大概念,我們這里只說它的主要特點:荒誕、隱喻和象征。人變成蟲,讀者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隨后的心理描寫,特別是格里高爾變成的這只甲殼蟲與親人之間關系的細節描寫,刻畫了金錢至上的背景下親人之間脆弱的親情關系,讓讀者感覺像是真的。關系是真的,整個事情是假的,這種亦真亦假的夸張寫法,形成了小說荒誕的藝術效果。
生:為什么要用這種寫法呢?用傳統的現實主義的手法也可以表現家庭成員之間的這種“薄情”關系呀,一直到今天,我們在家庭生活類電視劇里還能看到這種現實主義表現手法。
師:對呀。電視劇是給什么人看的?卡夫卡作品是給什么人看的?卡夫卡的貢獻就在于對二十世紀初人的異化的生存狀態的敏感覺察,創造性地運用這種新的藝術手法為人類的精神寶庫添加了新的、寶貴的資源。
生:老師,您別激動。
師:不激動,老師也看家庭倫理劇。我們正在討論現代派的主要手法。除了荒誕的藝術效果,我們還要看它慣用的手法:隱喻和象征。隱喻能起到一種暗示、聯想作用,通俗地說,就是看上去寫的是人變成蟲子,實際寫的是人被社會擠壓之后的生存狀態。至于象征,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卡夫卡寫作《變形記》一定是因為對人的窘迫生存狀態有切膚之痛,但小說不是論文,必須通過講故事,運用隱喻、意象(如格里高爾變成的蟲子)等方式將自己復雜的思考形象化。于是,卡夫卡用這種極度夸張的形式,將現代人的孤獨、焦慮套上一個看上去有些搞笑的故事外殼,將嚴肅的主題揳入荒誕的敘事中。
生:老師,我明白了。17世紀的蒲松齡通過“人變蟲子”,運用浪漫主義手法,反映的是一個具體的社會問題,振聾發聵;20世紀的卡夫卡通過“人變蟲子”,運用隱喻、象征、荒誕的現代主義手法,揭示的是現代人普遍的生存困境,令人深思。
師:算我沒白費功夫。最后再提醒一下,任何藝術手法運用到極致都能成就藝術精品,不存在哪一種手法更高明,重要的是:文學既要關注人類當下的生存困境,還要遙想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