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春雨里的陸游

林妹妹不喜歡陸游的詩。《紅樓夢》里香菱學詩——

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提及陸游，總會想到他的愛國和郁郁不得志。年輕時，他寫“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白發蒼蒼的年紀，他發牢騷，“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彌留之際也有遺言，“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些詞句、詩句太有名，婦孺皆知，以致陸游給人的印象不是鬧脾氣就是壯志未酬。人是好人，詩人是愛國詩人，但在讀者印象里，整天念叨家國，仿佛和現實生活離得遠了。《臨安春雨初霽》倒是一個例外，為晚年之作。他在家鄉山陰（今浙江紹興）賦閑五年后，奉詔入京，接受嚴州知州的職務，赴任之前，先到臨安（今浙江杭州）去覲見皇帝。他在西湖邊的客棧里等待召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在客棧拉長延宕的時光里，有些許無聊，隨手寫了這首詩。

詩依舊有牢騷的味道，但是給人審美的愉悅，更像是藝術的詩。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起筆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連做官的興味也淡了，陸放翁早就褪去了裘馬輕狂的書生意氣，收斂成一個滿腹心事的老人。“誰令騎馬客京華”，這一句沒來由的抱怨，抱怨得妙，誰讓你到這物華天寶的京城之地來？京城是人才匯聚之地，過江之鯽中指望跳龍門的多如牛毛，但凡當權者小指頭一勾，或使一個眼色，那些爭名奪利之徒無不趨之若鶩，哪容得下你客居京華呢？

柳永有詞曰：“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這都是自找的。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小樓深巷賣花聲，最有味道，“繪盡江南春的神魂”。殷光熹贊不絕口，他說：“從詩的意境看，有三個層次：身居小樓，一夜聽雨，是一詩境;春雨如絲，綿綿不斷，杏花開放，帶露艷麗，另一詩境;深巷賣花，聲聲入耳，又一詩境。”坊間傳說，這兩句詩后來傳入宮中，深為宋孝宗所稱賞，可見傳誦之廣。字眼明快，細致貼切，陣陣叫賣杏花的聲音，更見出清晨深巷之幽靜。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簡單來說，就是寫寫草書，喝喝茶，貌似閑適，實則掩不住苦悶。這似乎是中國傳統文人的老路子，閑適背后，不是膚淺的退隱，而是對家國悲天憫人之后無能為力的苦悶。嵇康是可以百無聊賴到打鐵的地步的，又如現代文學史上的小品文名家知堂老人，在《苦茶隨筆》后記中說：“以后應當努力，用心寫好文章，莫管人家事，且談草木蟲魚，要緊要緊。”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不要怕自己的衣服被風塵沾染，等到清明就可以回家了。以素衣來表明高潔之意，怕被玷污，這是陸游喜歡用的筆法。西晉文學家陸機有詩句：“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怕羈旅風霜之苦，也怕京城惡濁，久而久之被同化。陸游在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實是自我解嘲。陶淵明厭惡官場黑暗，不為五斗米折腰，歸園田居，做一朵閑適而孤獨的云。張翰官做得不遂意，秋風一起，頓生莼鱸之思，家鄉的美味勾起他滿腹的繾綣鄉愁，何必在官場糾纏？而陸放翁此刻在客棧里待詔，不久赴任，談不上拂袖而去的不滿，但是終究壯志難酬，年華蹉跎，于是別有一語雙關的調侃。走是要走的，清明是一個理由，清明之前的寒食更是一個理由。晉人無名氏帖語：“天氣殊未佳，汝定成行否？寒食近，且住為佳耳。”辛棄疾特別愛這一句，化用在詞中， “明日萬花寒食，得且住、為佳耳”，又說“試聽呵。寒食近也，且住為佳”，凡兩用之，真真是絕愛其語。清明之前的寒食，小住，免除奔波之苦，此刻可以遠離官場喧囂，不必糾結北伐大業，肉身和心靈都是自己的。春雨苦茶，寒齋小住，所有的文人或許都逃不過蕭寂而閑適的蠱惑，像辛棄疾之于“明日萬花寒食”的小住，像知堂老人之于“且到寒齋吃苦茶”的戲筆。

“猶及清明可到家。”領旨后回去小住，名正言順，卻又可以說是牢騷，又或者是身心俱疲的老人內心對閑適不易察覺的向往。

陸游的這首詩，不再是一目了然地抒愛國之情，不再是吐槽，也不是詞鋒咄咄，在迂回曲折的文字里，在欲說還休的停頓里，他的片刻閑適有了永恒的魅力。

林妹妹不喜歡陸放翁的詩，這首應該是例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