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21世紀復原中古時代的戰斗方式,并借助我們身處的這個全球化時代將全世界最強的“古代戰士”們集聚一處進行一場真刀真槍的廝殺,來決定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強者,這個天才般的奇思妙想聽起來既絕妙又瘋狂,然而,這正是一種新興的體育運動——全甲格斗,以及這項運動最為著名的世界性賽事“諸國之戰”席卷全球并方興未艾的最初原因之一。而我,作為這項運動最初的參與者,見證了這項運動在國內從鮮為人知到迅猛發展的全過程。
作為一種體育運動,全甲格斗的歷史并不長,然而作為一種武藝的訓練和競技方式,其歷史卻可以追溯到1000年以前,最晚至法蘭克帝國加洛林王朝時期,由貴族組織的、在限定區域內持安全武器進行單人或群體比武就已經成為一種軍事傳統,這種軍事傳統與法蘭克帝國普遍的封建采邑制度息息相關:各級領主按照所處階層將土地和資源分配給下一級貴族,直至最低級的貴族——騎士,后者則向前者回報以忠誠和武力,二者以契約維持彼此之間的暴力租賃關系,封地一旦確立,沒有正當理由不能隨意削減或收回,同時,騎士也有義務保持自身的武力和裝備水平,并在主人召喚時挺身而戰。


這一制度的關鍵在于,騎士的戰斗力不但來自于其從小到大貫穿終生的武藝訓練,也來自于高頻率的戰爭,但是,如何在“兩次戰爭的間歇”期間保持騎士階級的武力,就成為了一個現實問題。于是,“騎士比武”作為一種訓練方式應運而生。
在所有的比武項目中,騎槍比武(Jousting)和徒步團戰(Buhurt)是最激動人心、最危險的項目,盡管有一系列規則的保護,盔甲的防護面積和防護性能也與日俱增,但傷亡仍不可避免。1559年6月30日,法蘭西瓦盧瓦王朝的第12位君主亨利二世在一場比武中被騎槍的碎片刺入眼眶并進入大腦而亡。與熱愛騎槍比武的法國君主相比,同時代的另一位亨利——英國國王亨利八世似乎更加鐘愛步行團戰和徒步單挑,亨利八世存世的4套御用盔甲中,有2套是純粹的步戰比武盔甲,而亨利八世鐘愛的這2個競技項目,最終演化成為了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全甲格斗運動。
隨著火器的普及和常備軍的建立,歐洲各國陸續完成軍事近代化改革,不再仰賴騎士的武力,騎士比武的風俗也日漸沉寂下去。不過,騎槍比武作為各種中古文化活動的表演項目斷斷續續地存留下來,到了上世紀90年代,在一系列歐洲武藝復興運動風潮的刺激下,步行團戰再次在東歐地區復興起來,變成了一種全新的現代體育競技項目,同時也有了一個全新的名字:全接觸著甲格斗(Full Contact Fighting in Armor)。鑒于這個名字長而拗口,各國愛好者約定成俗地用這項運動最受人歡迎的古德語“Buhurt”來稱呼它。
早期的全甲格斗,帶有一種莽撞和草創的性質,保留了較多中世紀特征,也有較多的安全隱患和較高的運動風險,只在泛斯拉夫文化圈流行。隨著世界各地的愛好者越來越多地參與進來,在繼承并完善了一系列古代流傳下來的規則并加以改進之后,全甲格斗逐步形成了將安全視為第一位的現代競技體育規則體系,并形成了許許多多地區性賽事和幾個較大的世界性聯盟,其中由中世紀史實全甲格斗國際協會(HMBIA)組織的被中國愛好者稱為“諸國之戰”(Battle of Nations,以下簡稱BOTN)的賽事脫穎而出,成為全球參與國家最多、參賽人數最多、觀眾和粉絲最多的全球性招牌賽事。
作為賽事組織方,HMBIA在傳統和現代之間作出了一系列巧妙的權衡,使BOTN既保留了古代比武大會的風俗傳統,又符合現代體育競技運動的要求。
國內接觸全甲格斗和BOTN的時間較晚,直到2013年才有部分愛好者接觸到這一運動和相關賽事。我也是在這一時期第一次接觸了全甲格斗這一運動項目,受制于當時有限的信息渠道,我看到的賽事相關視頻水平不高,加上對賽事歷史背景和規則設定的不了解,因此,最初并未對這項運動產生濃厚的興趣。
轉機出現在2015年。當我偶然得知日本因無法適應賽事強度退出BOTN后,看到日本隊慘敗視頻下甚囂塵上的“人種論”,一個想法在我心里萌發:“難道我們亞洲人真的不適合這個運動嗎?”帶著這個疑惑,我一邊觀看完整的比賽視頻,一邊閱讀古代文獻和甲胄資料,試圖找到答案。在這個過程中,我不知不覺地對這個運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時的我還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求索的過程會改變我的一生。
隨著日本隊的退出,BOTN這一國際性賽事就缺少了東亞文明這一關鍵元素。一邊是張開臂膀歡迎各國武士一較高下的開放賽事,另一邊是已經秣馬厲兵躍躍一試的中國武士,雙方經過接觸之后一拍即合,決定由中國作為東亞文明代表,選拔戰士參加在巴塞羅那舉辦的“BOTN 2017”。經過選拔賽,我與康路、徐國驥、曹迎客、胡邑磊、王一夫等選手組成中國代表隊,準備出征西班牙。
這是中國選手第一次參加國際性全甲格斗賽事,也是中國史實武器盔甲第一次出現在全甲格斗比賽中,同時還是第一次有全部由黃種人組成的隊伍出現在BOTN上(日本隊中相當一部分是生活在日本的歐美裔僑民)。在賽前隊內會議上,大家一致決定由身材最高的我擔任中國隊旗手,當我高舉五星紅旗帶隊進入西班牙巴塞羅那大競技場時,全場觀眾和周圍的外國選手都用一種驚詫的眼光注視著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東方人。經過初步的接觸和幾輪賽事,高大、勇敢、開朗、健談的中國選手一掃歐洲觀眾對中國人的刻板印象,也在BOTN賽場上為東亞人樹立了全新的形象。我個人和隊友使用的青龍偃月刀、護法頂香草壓縫六瓣明鐵盔、鳳翅盔、明邊軍甲等中國特色的歷史武備給各國參賽選手和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也使英文中增添了一個新的非正式單詞“Guan Dao”(指中國選手使用的長柄大刀)。
然而,盡管我們殊死奮戰,人人帶傷,還是因為戰場經驗不足、裝備水平欠佳和后援不濟(缺乏替補隊員)而未能取得哪怕一回合的勝利。經過3輪小組淘汰賽后,我和徐國驥還作為傭兵參加了德國隊的一系列比賽。就這樣,我和隊友們結束了第一次BOTN之旅,離開西班牙回到了祖國,帶回了初戰不利的失落,也帶回了寶貴的經驗和下一次的參賽邀請,更重要的是,我在戰斗中驗證了自己的論斷:中國選手的身體和意志完全不輸給任何外國選手,中國古代形制的盔甲根據比賽要求經過針對性改造后,完全能夠適應比賽強度。更重要的是,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我們對歷史武備的參考和選擇空間幾乎是無窮無盡的,同時,中國還是一個具備完整工業體系的工業大國,這讓我們能夠有條件將我們從歷史武備中汲取的靈感和思路轉變為更優良的競技裝備。


我和隊友們在巴塞羅那的亮相無疑給各國運動員和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以此為契機,當年7月,我和徐國驥再次受邀前往荷蘭參加歐洲最大的中世紀文化節“城堡節”上的全甲格斗賽。短短2個月的時間,我們在心理、技術、體能上比在巴塞羅那時有了明顯進步,也更加堅定了我繼續走下去的決心。第二年年初,我們就在青島組織了國內賽事和相關培訓,由我和徐國驥將參賽經驗和甲胄格斗技術傳授給其他愛好者,同時通過國內賽事鍛煉了現有選手,選拔了一批具有散打、綜合格斗、摔跤和柔道等運動背景的新人,醞釀著更大規模的出征。
同時,受到中國代表隊出征巴塞羅那的感召,許多更早接觸全甲格斗的海外華人也萌生了重燃祖先榮光的愿望,在所在國積極參與訓練,渴望有朝一日與祖國戰友并肩作戰。站在訓練場上,看到這么多身體素質和精神狀態都在巔峰的年輕人意氣風發地投入這項新興的運動,年逾30的我隱隱產生了一種不太確定的想法:這個運動未來的前景不可估量,我和我的隊友們,也許只是大幕緩緩拉開前負責熱場的匆匆過客,而真正的主角,現在才真正出現。
2018年5月,經過一年的積淀、準備和歷練,我們以巴塞羅那之戰的中國代表隊主力隊員為班底,吸納部分新生力量,由我擔任隊長,組成了新一代的中國代表隊飛往羅馬,參加“BOTN 2018”羅馬站的比賽,這一次,我們的愿望是先實現一個小目標——贏一局。不過,這個小目標的實現方式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中國隊在小組賽與西歐強國德國隊的比賽中贏得了第一局的勝利,這是中國隊在“BOTN 2018”上贏得的唯一一局比賽,卻是我們繼續走下去的重要精神支柱。和德國隊的比賽結束之后,我們上場的6位選手拖著傷痕累累的疲憊之軀,在賽場外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這張具有歷史意義的照片至今陳列在我家中,時刻告訴我:在這個運動中,我們來自歷史,我們創造歷史,我們本身就是歷史。
我們在羅馬賽場實現零的突破之后,國內賽事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一方面,更多有天賦和潛質的運動員參與到這項運動中來,另一方面,全甲格斗的周邊愛好者群體空前擴大,其根本原因在于全甲格斗和國內的歷史復原活動自然結合,使“漢服”這一元素和中國傳統甲胄一起出現在全甲格斗賽場上,使這一項目扎根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土壤,吸引了很多不以直接參與競技項目為目的的武備愛好者,使他們也能在全甲格斗的圍欄之外展示與歷史和武備相關的文化元素。
漢服或國甲盛裝巡游、古裝國風舞蹈表演、劍舞、騎射等極具中國傳統文化元素的演藝形式紛紛成為全甲格斗賽場上除比賽之外最具觀賞性的表演項目,為比賽本身烘托了夢回古戰場的氣氛,也展示和弘揚了中華民族古今一道的尚武精神,同時逐步形成了以中國優秀傳統武備文化為核心,富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全甲格斗文化。在2018年10月,Buhurt CHINA(全甲格斗中國聯合會)通過舉辦“海龍屯杯”國際全甲格斗邀請賽,將全甲格斗這一源自歐洲的體育賽事成功地變成了一場大型的中國傳統武備文化嘉年華,極大地擴展和豐富了這一運動的文化外延和內涵,賦予這一運動經久不衰的民族特色和文化魅力,同時也讓整個世界看到了中國悠久的武備歷史和體育潛力。
在這項運動的發展速度和發展方向遠遠超出我們的目標設定、越來越多的人被吸引進來之后,我個人的生活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從旁觀者到參與者,逐漸成為這項運動發展的中心人物之一,同時,這項運動也逐漸成為我生活的中心,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和這項運動深度融合在一起,不可分割。為了更好地訓練和備賽,我甚至更換了工作環境,令我欣慰和感動的是,在這一系列的變化中,家人始終在我背后堅定地支持我,使我得以將足夠多的精力投入到賽事之中。


2019年2月,BOTN在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萊德不遠的斯梅代雷沃城堡舉辦,同時舉辦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150 VS 150”大團戰。中塞兩國友好的外交關系和便利的免簽條件,以及全甲格斗運動在中國國內的飛速發展,促使Buhurt CHINA選派出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陣容最強的參賽隊伍,共53人(包括29名參賽選手在內)的中國代表團飛往貝爾格萊德參加這場盛會。這支由大學生、高校教師、公務員、工程師、留學生和海外華僑華人組成的隊伍參加了幾乎所有比賽項目的角逐。作為隊長,我在出征前徹夜未眠。作為這項運動的早期參與者和見證者,這將是我和我的隊友們參加的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的一次比賽,對我個人來講,這可能是我運動生涯的一個重要節點。人都會老去,我們注定只是潮頭上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在歸于平凡和寂靜之前,我要抓住這為數不多的機會實現我心中那些燃燒已久的想法。
斯梅代雷沃是古代塞爾維亞王國的舊都,也是中塞人民友誼的象征——位于當地的河鋼amp;斯梅代雷沃鋼廠是中國與中東歐國家產能大項目合作的成功范例,同時也是“BOTN 2019 ”中國代表隊的福地。在友好的塞爾維亞人民和在當地工作的中國工人的共同見證和鼓勵下,我們不但實現團戰從“贏一局”到“贏一場”的再次突破,在其他個人項目上也全面開花,從個人職業單挑到個人劍盾、個人長劍,中國選手收獲了一場接一場的勝利,一次又一次逼近歷來被泛斯拉夫國家選手壟斷的獎牌。最終皇天不負有心人,從巴塞羅那就一直與我并肩戰斗的中國選手康路,在男子個人長桿賽中力克群雄,收獲了一枚歷史性的世界錦標賽銅牌,在一長串以“vic”和“ov”結尾的東歐領獎選手名單里,“Kang lu”這個中國名字必然是一個濃墨重彩的歷史印記,記錄著中國全甲格斗愛好者從無到有、從零到一、從弱到強的奮斗之路。
賽后,HMBIA副總裁蓋文告訴我,中國代表隊和中國選手向世界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和價值,也讓HMBIA看到了中國這個新興市場的巨大潛力和無限可能,開始嘗試探索在歐洲之外的地方舉辦BOTN的可能性,而最可能的地方無疑是中國。我們進行了一系列大膽而富有想象力的探討,碰撞出不少思路,就在我們計劃將其付諸實踐的時候,2020年初暴發的疫情卻讓這一蓬勃發展的熱血運動在世界范圍內按下了暫停鍵。肆虐歐美的疫情讓本該如期進行的“BOTN 2021”無限期推遲,曾經馳騁賽場的鐵甲勇士們只能枯坐家中打熬筋骨,對著屏幕追憶往昔,祈禱疫情盡快結束,好讓自己能在當打之年重回沙場。
在最先控制住疫情的國家——中國,情況卻有所不同。在疫情得到有效控制之后,我們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之中,Buhurt CHINA也組織舉辦了多場比賽,讓中國成為了世界上為數不多的仍可正常進行這項運動的國家。各國戰士除了報以支持和羨慕外,也紛紛向我們表示了想來中國參賽的意愿,在這種以體育和歷史為內核的文化交流中,各國選手從中國選手的言行里感受、了解到了一個與一些歐美媒體報道中完全不同的中國。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