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羅杰(1957- )是比利時短篇小說作家,畢業于比利時根特大學。迄今為止,他已經發表小說上千篇,作品被翻譯成二十七種語言。除了寫小說以外,他還創作帶超現實主義和諷刺風格的拼貼畫和繪畫作品。業內人士形容他的作品是各種風格和流派的繽紛混合體:幻想、諷刺、超現實主義、科幻和黑色幽默以及相互之間的交叉融合。
“我打小就喜歡蜘蛛。”雷蒙德說道,“那些讓人渾身顫抖、汗毛倒豎的爬行怪物,我愛死它們了。我一點也不怕它們。我覺得它們非常可愛。我有一屋子的塑料蜘蛛、蝙蝠以及頭骨。用你們的話來說,我是不折不扣的恐怖片發燒友。我收集這些玩意兒很多年了,藏品堆滿了我的屋子。大概正因為此,蜘蛛才會為它們的計劃而選中我。它們一定見到了它們的塑料兄弟,從而了解我,想得到我的效忠。”
“別著急,雷蒙德。”調查員說道,“把故事從頭講起吧。”
“你的意思是,從我在寫字臺上發現那只蜘蛛,意識到它與眾不同開始?”
調查員點點頭。
雷蒙德屏氣凝神,講了起來:
幾周前,我在家里發現了那只蜘蛛。我第一眼就看出它和其他蜘蛛不一樣。當時我正在計算機前工作,突然看見它爬過我的寫字臺,停在鍵盤旁。我清楚地意識到它在看我。
接下來,它在寫字臺來回巡視,沿著鍵盤移動到另一側,然后又爬了回來;途中停過幾次,仿佛在檢查我是否在觀察它移動。它在我的寫字臺上遛了幾個來回便消失了。不過,在它離開前,它曾停下來,仿佛在做臨別前的最后一瞥。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四目相交了。
我回憶了下剛才發生的一切,試圖理出點頭緒。我敢肯定這事有古怪。那只蜘蛛絕對是專門來訪的。可能是一種測試,想看我在工作時發現桌上出現一只蜘蛛會做何反應。平常人要么尖叫著躲開,要么把這可憐的小玩意一掌拍死,但我的反應明顯友善平和許多。或許這正是它想要的?一個想法閃進我的腦中:這蜘蛛是名斥候,是來偵察的。那么,我是否表現良好,通過了測試呢?若是,接下來可能還會來更多的訪客。倘若真如此,那我的猜測便是正確的。
第二天,造訪者果然增加了——這次是一個代表團,由四只蜘蛛組成。眾所周知,蜘蛛是獨居生物。僅僅是它們組團而來,便能說明此事非同小可。我是被它們選中的。我停下了手上的活兒,怎么說呢,“滿懷期待地”看著我的訪客們。
看起來,它們感受到了我期許的目光,開始四處走動。它們并沒有像昨天那只一樣四處閑逛,而是在做有規律的逡巡。我猜它們的軌跡一定有其含義,但我無法理解。過了一會兒,蜘蛛放棄了。它們停下來一動不動,幾秒鐘以后又爬走了——我懷疑它們剛剛是在滿懷幻滅地盯著我。
我沒通過這次測試?這到底是不是一次測試?我對自己很失望,不確定之后還會不會再見到蜘蛛。令我寬慰和驚訝的是,接下來的一天,到訪者的數量又增加了,這次的蜘蛛使團足有幾十只。它們這次的到訪時間也比平時早很多,仿佛迫不及待要開始此次會晤。它們一意識到我發現它們,就立刻開始了有規律的移動,這說明它們已經信任我了。
我很清楚,這絕不是蜘蛛的入侵。它們步調一致,說明行動背后肯定早有預謀。它們的軌跡肯定有某種深意,因為那韻律曾讓我有一瞬間覺得它們是在為我表演芭蕾。可我還是沒法解讀。大約二十分鐘后,它們放棄并離開了。
我坐下來,仔細思考我剛才所見。根據我的推斷,這些蜘蛛是有思想的。我一直覺得蜘蛛是很聰明的生物,眼下它們又進一步加深了我的認識。它們試圖用“芭蕾”告訴我什么,這是它們選出的最有效的交流方式。它們不可能僅是想給我整個活兒講個段子。或許,它們是在尋求我的幫助。因為我的特質,所以它們選中了我——它們需要我的支援。只是,我還無法理解它們在尋求什么。
又過了一天,它們回來了,還帶著新的演出,是之前演出的升級版。它們加入了新元素:一張巨大且結構復雜的蛛網。這使得整場演出更加復雜立體。這張網絕不是一只蜘蛛能完成的,它不同于我之前見過的任何蛛網。這張網華麗、迷人、前所未見。我從未想過蜘蛛能完成如此高超的作品,所蘊含的創造力和復雜性讓它足以被稱為藝術品。
我滿懷敬畏地欣賞著這一切,但依然猜不透它們想表達什么。我試圖理清思路,怎么才能解決當下的難題。當有人試圖告訴你什么,但你卻聽不懂時,你會怎么做?你會要求解釋,你會開始交談,你會反復重復問題和答案,直到一切真相大白。
但你怎么才能進入蜘蛛的通話頻道呢?光說話肯定是沒用的,你必須尋找其他方式。我該怎么做才能使它們理解?嗯,可以在紙上畫畫;用曲別針、鉛筆和這間屋里其他觸手可及的小辦公用品搭出形體。經過各種嘗試、犯了一些錯誤之后,我們的“會晤”終于在第四天取得了實質性突破。我們建立起了一種簡單但有效的交流方式。
從那一刻起,我們的項目突飛猛進。大量的蜘蛛,多則五十、少則三十,每天都來。它們展示它們的“表演”,也根據我的“提問”,即時演出額外的補充信息。它們會擴充或調整它們的蛛網系統——我將其稱之為舞臺背景——有時甚至會拆掉重制。這種交流持續了一周多,在經歷了史詩難度的“如何敘事及求助”歷練后,我終于搞明白它們到底想讓我做什么。
它們的芭蕾,是為了將我引向離我住處不遠的另一所房子,那是老杰里米的家。從格特魯德——上帝保佑,她是杰里米的亡妻——辭世以后,那里便每下愈況。杰里米開始酗酒,對房子、花園以及其他任何事情都視而不見。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我們沒什么交情,倒有幾次不大愉快的沖突。我不確定蜘蛛是否關心這些,它們真能注意到這些家長里短嗎?但最終我還是被說服,加入了它們的計劃。
蜘蛛講的故事讓我充分了解到,杰里米的房子和花園實乃蜘蛛和昆蟲的樂園。這是一片被樹林子包圍的廣闊天地,除了杰里米的臥室外,其他的房間都是空置的。而一名典型的酒精中毒患者,大多時間當然是癱在室內。那里成了各種爬蟲、蠕蟲和飛蟲的天堂。作為食物鏈頂端的蜘蛛在這里能享用各種美食。不過,眼下出現了迫在眉睫的問題。
杰里米勢必招惹到了警察或者其他什么有關部門,他被勒令整改自己的房子。顯然,他已經雇好園丁,著手把花園恢復原樣,房子的其他部分也會按部就班地被清洗整理。蜘蛛們明白,天堂的花園已經淪陷,接下來的大清洗會破壞它們的食物供應,危及它們的生存,斷送掉它們的美好未來。一如影視劇,它們試圖阻止這場災難。最終,它們得出結論,讓杰里米人間蒸發是保住它們伊甸園的關鍵所在。它們為此制定了一個計劃。
我被選中在它們的計劃里擔任主角,因為它們覺得我是站在它們一邊的——或者說,我是它們的救世主。我必須承認,我認可它們的觀點。但我沒有立刻答應下來。有些事還是要深思熟慮。我非常喜歡蜘蛛,在日復一日地觀看它們的表演之后,我對它們的智慧和能力的認可,又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但我們現在討論的是,為了一群蜘蛛的幸福而清理掉某個人。無論以何種標準來看,這一行徑都不可接受。但蜘蛛也從另一角度提供了若干有說服力的辯方觀點。
蜘蛛是種愛好和平的生物,在自然界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們負責控制昆蟲的數量。如果沒有蜘蛛,我們的世界將淪為叫人難以忍受、數量無窮無盡的昆蟲地獄。相反,大多數人所謂的蜘蛛恐懼癥才是荒唐的無稽之談。另一方面,杰里米倒更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他是個只會給自己和他人制造麻煩的酒蒙子。雖然我的說法有些嚴苛,但我必須強調,沒有杰里米,世界只會更美好。
我和他有些不對付。因為我的興趣愛好,他非常瞧不起我。平日里,每次遇到我,他都會百般羞辱,當眾喊我“蜘蛛俠”,更不用說還有一些更加粗俗的稱呼。他平時只是找打,當他喝多了,就會找死——而“喝多”不正是酒鬼的常態么。
決定命運的一天到了。下午散步時,我踱進康拉德角酒吧,打算喝杯咖啡。幾分鐘后,杰里米也進來了。他一看到我,便喊道:“這不是蜘蛛俠老兄嗎。你個小赤佬怎么不跟你的蝙蝠和蜘蛛鬼混了?你難道不該像個吸血鬼那樣喝鮮血么,怎么喝起咖啡來了?”他被自己的笑話逗樂了——能欣賞他笑話的人通常只有他自己——然后動手去推我的咖啡。一些咖啡灑了出來,我極力克制自己,不讓自己上頭。
酒保給了他一杯啤酒,要他別打擾其他顧客,否則就請他出去。我知道,酒保并不真的想趕走杰里米,因為他是那里的老顧客,是店里的消費大戶。因此,我喝完咖啡便離開了。我很生氣,覺得自己太慫了。一想到杰里米會把這視作一場勝利,我就格外覺得郁悶。
這件事發生在我和蜘蛛正在嘗試“溝通”期間,當時我正在考慮它們的建議。我還沒有下定決心,只是覺得它們把我牽扯進來有點不合情理。況且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這種事勢必需要最妥善的謀劃——任何一點細微的疏漏和錯誤,都可能帶給我災難性的后果。沒有萬無一失的策略,我最好趁早打消那個念頭。我知道杰里米消失對蜘蛛來說至關重要,但對我來說,這實在太過兇險。
當天夜里晚些時候,我看了一部不錯的恐怖片。在從電影院驅車回家的路上,我看見杰里米搖搖晃晃地走在人行道上,一如往常般醉醺醺的。當我開車經過時,他腳下搗蒜絆了自己,朝我的車倒了過來。我根本來不及避讓。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后,我踩下了剎車。
我下了車,跑到杰里米身邊。他四肢攤開躺倒在地。我一眼就看出他只受了一點皮外傷。事實上,他醉得已經無法確認自己是否被車撞了。他用胳膊撐起身子,醉眼蒙眬地看著我。
“你流血了。”我說道,“上車吧,我來幫你。”
“蜘蛛俠,是你嗎?”他脫口而出,又倒了下去。
我抓住他的胳膊,試圖把他攙扶起來。但他掙脫我的手,說道:“別碰我,蜘蛛俠,我才不跟你走呢。我寧愿死掉!”
“好啊!那我就給你安排!”我咆哮著,抓住他,把他塞進我的車后座。我對這個混蛋徹底失去了耐心。之前在酒吧發生的事情,外加從前的宿怨潮水般一股腦地涌上心頭。新仇舊恨歷歷在目,我心里突然下定了決心,我當即決定加入蜘蛛的陣營。這個決定既沖動又缺乏理智,完全是盛怒之下的意氣行事。我對杰里米的憤懣和仇怨已經徹底被點燃,化成沖天的怒火。既然他一心求死,那我樂于再推他一把。
我回到駕駛座,開車上路,一時不知應該去哪。考慮到要減少被人目擊和杰里米同行的可能,我漫無目的地驅車離開了小鎮。廢棄的采石場怎么樣?那地方人跡罕至,不可能被人發現。再加上現在天色已晚,絕對是除掉這個混蛋的理想場所。蜘蛛會為此而高興的。
我駕車來到采石場,果然連鬼影都沒一個,絕不會被人發覺。我停好車,確保能在車燈的照射下動手。當我把杰里米從后座拉起時,他已經睡死了過去。我不確定他是否還在流血。已經不重要了。我“扶”起他,攙著他走到一個大坑旁,坑里灌滿了又冷又臟的水。
我松開手,都不用我親自推一把,他自己就失去平衡,一頭栽進水坑中。毫無疑問,他醉得不省人事,已經沒法掙扎了。再次浮出水面時,他已經一動不動了。我繼續站在那里,想再確定一下——但老杰里米顯然是真淹死了。大概站了十分鐘左右,我閉上了眼睛。
不敢相信,我竟然做到了。我渾身顫抖,以至于沒法開車。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才發動汽車向家駛去。我殺了那個老混蛋,蜘蛛會感激涕零的。一方面,我相信自己是替天行道,另一方面,我又恨自己是殺人兇手……好吧,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人性吧。幸運的是,無論是之前的車禍還是之后發生的這一切,應該沒有任何人看到。沒有目擊者,那么當下的情況便不至于陷入窘境。
我回到家,開始洗車。后座沾滿了杰里米的血跡,以防萬一,我必須把它們清洗干凈。我滿以為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覺,所以幾天后警察打電話找上門時,我驚呆了。我不得不去接受詢問。警察問了我一些問題,聽了我的故事——和我現在告訴你的一字不差——檢查了我的車,然后整理出一大堆證據,接著便逮捕了我。
他們在采石場發現了杰里米的尸體,接著提取了周圍一些有趣的輪胎痕跡。事實上,我的汽車清潔工作做得非常失敗,這是專業人士給出的專業論斷。作為有動機的嫌疑人,他們沒花多久就讓我招供了。在他們的盤問下,我將自己的故事和盤托出。所以我現在被投進了監獄,等待審判。
我只希望蜘蛛們在杰里米的房子里能暢享一切,現在房屋已經停止了整改,繁衍不息的昆蟲又成了那里的生物主宰。
我指望著它們能知恩圖報。
剪報,出自西港公報
昨日,雷蒙德·杜邦,一起謀殺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奇跡般從關押他的牢房中越獄出逃。日前,警方在城郊廢棄的采石場發現了杰里米·西蒙斯的尸體。身為前股票經紀人,受害者杰里米的職業生涯被酒精毀掉。據知情者透露,受害者在當地一間酒吧酗酒后失蹤。因受害者生前與杜邦發生多次沖突,杜邦被警方鎖定為重要嫌疑人。
杜邦被捕后,編造了一個荒誕的故事,宣稱蜘蛛拜訪、請求并與其密謀殺害西蒙斯。稍有生物學常識之人都會對其說辭嗤之以鼻。作為一個狂熱的恐怖文藝死忠粉和收藏家,杜邦的房間內保存有大量的書籍、電影海報、骷髏頭骨、仿真蜘蛛、蝙蝠等相關類型藏品。在他承認謀殺西蒙斯以及供述謀殺動機之前,盡管他品味奇特,對各類恐怖之物充滿熱愛,但從未有人對他的精神狀態提出異議。由此可見,他的供述只是一種為自己犯罪行為辯解的可悲嘗試,是他未能以成年人的方式處理與存在社交障礙的酗酒者西蒙斯之間問題的糟糕借口。
杜邦的越獄方式依然成謎。昨日晨間,他從牢房中消失。獄警在房間角落發現一處洞穴,是一條可供人類穿行的隧道,長約二十五米,通往室外地表。據獄警介紹,杜邦絕大多數時間都呆滯地坐在自己床上,因而該隧道絕非杜邦親手挖掘而成。唯一的解釋為,杜邦之逃離系同伙營救。但監控攝像頭并未發現有同伙存在的證據。此外,根據調查,杜邦并未通過手機或其他方式與獄外人士聯系。
首份調查結果表明,該隧道或由無法被視頻監控圖像捕捉到的小型嚙齒動物或昆蟲建造而成。坊間流傳,是蜘蛛報恩釋放了杜邦。對此,警方發言人予以堅決反駁,稱“這是一連串嚴重的刑事案件,我們不能用一個瘋狂的理論去回應另一個瘋狂的理論。”警方稱,蜘蛛報恩解釋杜邦越獄和杜邦提出的為蜘蛛殺人的犯罪動機一樣荒謬。
警方正在全力調查此案,但他們也承認當下掌握的證據和線索不足,偵破工作舉步維艱。杜邦的越獄手段及下落行蹤,很可能成為長期懸案。
責任編輯:龍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