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杰弗里·福特 翻譯 / 陳建國
杰弗里·福特(1955-??)是《科幻世界·譯文版》的老朋友了。大家對他的故事風格想必有一定印象,有《仙子工廠》《寒山》等一系列比較典型的奇幻;有《甲殼城》《千眼》這樣有些另類,又充滿了美國七八十年代懷舊風格的作品;還有些時候他喜歡炫技,在故事中設置大量留白,像《詞娃娃》《圣物》。下面的短篇正是這種類型。杰弗里·福特的留白不同于其他作者——不是沒有結局,而是給出了結局,但又有一些片段需要讀者去想象。
十月末的午后,陽光依舊殘留著一絲溫熱。六十五歲的蓋瑞和六十二歲的海絲特坐在花園后面的綠色塑料長凳上,喝著波旁威士忌。蓋瑞個頭很高,剃著一個大平頭。海絲特身材嬌小,戴著一副大眼鏡,留著花白短發。秋風撩人,他們的目光掠過收割過的麥田,望向半英里外的一座房子。
他們聊著長大后搬出去的女兒,聊著眼前的麥田像一副布魯蓋爾的畫;海絲特又說起退休之后的事,說她的職位可能會由另外一個女同事頂崗。諸如此類。天南地北聊了一通后,夫婦倆陷入了沉默。
幾分鐘后,蓋瑞終于開了腔:“說起來,那鬼地方到底是什么情況?”他用端著酒杯的手指了指遠處那房子。
海絲特裹著一張藍色的毯子,毯子的一角搭在她的頭上,宛如一頂兜帽。“你注意到沒有,那兒的動靜可不少,但都不起眼。開車經過的時候可得小心。”
“有幾次早上,我發現門廊上掛著天竺葵,可一到中午就不見了。”他說。
海絲特點點頭,“我發誓,今年夏天有整整三個禮拜的時間,我總能看見那房子背后有一園子番茄。每回我放慢車速想仔細一瞧的時候,又什么都沒有了。”
“你有沒有注意到,最近有兩個金發小姑娘在屋子外面玩?”
“我好幾個月都沒見著那兒有人影了。”她說。
“幾個禮拜前我路過的時候,看見車道上停了輛黃色的車。我就只見過那一次——有點像我們在90年代開的那輛水星蜂鳥。”
“從來沒見過。”她說。
“看來那地方鬧鬼。”蓋瑞說。
“我們應該去看看窗戶后面到底有什么。”海絲特說。
“為什么?”
“接下來我有五天休假,趁著身體好,我想再找點刺激。”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杯與蓋瑞碰了一下。
“你是說穿過麥田?”蓋瑞問。
“麥子都割完了,不難走。”
“靠我這條壞腿?”
“我給你弄根拐杖。你總得站起來四處活動活動,這樣才能治好你的髂脛束綜合征,這可是醫生說的。”
“萬一屋子里住了人呢?我們就這么往里面瞧,讓屋里人看見了怎么辦?哪怕我腿沒壞,真碰見這情況了,我們也別想跑掉。”
“那屋子里沒人。”海絲特說,“那輛車可能是哪個房產中介的。”
他們繼續喝酒,看著風把樹葉從巨大的白橡樹上搖落。幾只禿鷲繞著麥田盤旋,直至五點過后太陽落山,這才飛走。海絲特扶起蓋瑞,穿過花園。他的腿終于活絡起來,不用攙扶便自己穿過了蘋果樹林。回到屋里,海絲特坐在客廳看新聞,蓋瑞在一旁喂狗。
入睡前,兩人在床上聊起海絲特退休的事情。蓋瑞在本地一所大學當兼職教師。他們真的需要一片六英畝的地和一座一百二十年的老房子嗎?夫婦倆半天沒有討論出個答案,好在他們沒有提起麥田那頭的鬼屋。蓋瑞本以為這個話題已經過去了,沒想到第二天海絲特從沃爾瑪買來兩支手電和一根拐杖。蓋瑞問她什么時候出發,海絲特告訴他:“趁夜行動。”
“今晚不行。”他說。
海絲特劇烈咳嗽起來,最近她頻繁這樣。她點點頭。還沒等他抱怨,她緩過了氣,張嘴便問:“慢著。你他媽的就沒有一點好奇心嗎?”
“有是有,”蓋瑞說,“可是……”
“那不就結了?就你和我,我們倆一起去查個水落石出。”
“拐杖給我看看。”他說。他想象自己在收割過的麥田里艱難前行,身體突然往前一絆,拐杖在重壓下斷裂,讓他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啃泥。
她把拐杖遞給他,他說:“垃圾便宜貨,這玩意兒像馴馬用的裝飾拐杖。”
“那不正好。”她遞給他一支手電筒。
夜空晴朗、繁星滿天,但寒氣徹骨——他的髖部比誰都更清楚。每次他一把重心壓在拐杖上,拐杖就會往濕地里再朝下走兩英寸,讓他失去平衡。但他還是深吸一口氣,努力向夜色中走去。她攙扶著他穿過果園,穿過花園;一直攙到只剩麥茬的黃色麥田邊緣,這才放了手。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麥茬里穿行,走向遠處那座視線外的白房子。十五分鐘后,她已經站在了縱橫數英里的麥田中央,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月亮。她等了他將近五分鐘,終于看見他踉踉蹌蹌走過來,便問道:“腿還好嗎?”
“疼得跟狗一樣。”他說,“感覺骨頭硌著骨頭。這壓根就不是髂脛束綜合征。”
“少給我賣慘,”她說,“走快點,不然一晚上都要耗在這兒了。”
他在她身邊停下,環顧這片巨大的麥田。“我可算知道昨天為什么有禿鷲在天上打轉了。”他說,“準是發現麥田里有兩個不要命的白癡。”
她哈哈大笑。隨后,兩人繼續前進。
走了大約四分之一英里,他們終于看見了那座房子。房子的白色油漆反射著月光。她不耐煩地大步往前走,他在凹凸不平的麥田里一瘸一拐緊跟其后。他突然想起曾見過兩個穿著雪白褶裙的小女孩,就坐在一輛黃色頂篷的紅色塑料車里。其中一個比另一個似乎要大一兩歲。
海絲特慢下腳步,伸手一指,“你看。”
只見房子樓上一側的窗戶透出昏暗的燈光。
“剛才那兒有燈嗎?”他問,“剛才是黑的吧?”
“我也不確定那是房間里的燈光,還是窗戶反射的月光。我們再走近點兒看看,說不定只是倒影。”
“如果屋子里開著燈,那我們就該回去了。“
“看了再說。”她說。
又走了一百碼,他們終于看見那不過是窗戶上的倒影。那個房間和其他房間一樣漆黑一片。
靠近麥田和院子的交界處時,海絲特突然舉手示意他停下。兩人一言不發地站著,能聽見的只有她沉重的呼吸聲,他把身體的重心從那條壞腿挪到了那根脆弱的拐杖上。農場的中間擠著四座建筑,全都刷成了白色。一棟主屋——維多利亞風格的三層建筑,帶一個全包式的門廊,和他們住的房子差不多——一座谷倉,一座類似拖拉機車庫的建筑。在潛艇一般的白色丙烷罐旁邊,還有一座稍小的花園棚屋。整個院子不超過七英畝,大部分地方都種著黑胡桃。
“挺安靜的。”蓋瑞小聲說。
“安靜得瘆人。”她說。
“我不覺得有什么瘆人。”他說,“我只感覺這地方太偏僻了,估計得走一個禮拜的路才能打到去沃爾瑪的出租車。”
“我們從哪兒開始?”海絲特問。
“隨你的便,反正不能破門進屋。”
“那個花園棚屋大概就是個擺設。”她說,“那個拖拉機車庫,我一看就知道里面什么也沒有。”她把手電筒的光柱對準車庫,只見燈光直接射穿車庫,射進了另一頭的小樹林里,“谷倉似乎有點兒意思,但是好像上鎖了。我們從這幢房子開始吧。”
“隨你的便,”他說,“這地方就是塊墳地。我們來晚了。”
“開心點。”說完,她穿過邊界,踏上草坪。
他緊隨其后,很快便感到一陣愜意,因為他終于踏上了平地,不用在泥濘的麥茬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受苦。他們經過一棵大橡樹,橡樹最粗的樹枝上掛著一架輪胎秋千,半消了氣的輪胎在風中打轉。
“我們是不是應該四處看一下,聽聽里頭有沒有人?”
“行。”她說。于是她沒有徑直走向正門,而是摸到門廊的窗戶旁,打開手電筒,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往里瞧。
他好半天才走到她的身后。“看見什么了?”
“就是些家具。”
“這么說他們壓根沒搬走?”他問。
“也有可能是什么都沒帶就直接跑了。”
“不可能啊,我們二月份還看見他們在這里,而且春天的時候我還看見過那些女孩。記得三月份下了8英寸厚的雪嗎?她們在院子里玩雪橇,玩得可開心了。”
“我也經常看見她們的媽媽。”
“挺年輕的,金色短發。”
海絲特點點頭,然后把目光從窗戶上移開。“你見過她的臉嗎?”她走到門廊邊上,他牽著她的手走下臺階。他們繞著房子走,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窗戶。
“這么一說,我還真沒見過她的臉。”他說,“那個男的呢?你見過他的臉嗎?”
“沒有。”
“我記得,那個男的總穿著一件純白的T恤。白色T恤配牛仔褲。”蓋瑞說。
在房子一側靠近煙囪陰影的地方,即便沒有開手電筒,她也看見那里有一小段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地下室的門上嵌著玻璃窗格,依然完好無損。她的眼里亮起一道光。她停下來,原路折回。當她打開手電筒,順著水泥階梯拾級而下時,蓋瑞才意識到她要去哪里。他站在地面上,看著她往下走去。
“怎么樣?”他問。
“好消息。”她轉頭喊道,“這扇門沒鎖。”
他聽到門鉸鏈的嘎吱聲,她推開門進了地下室。他終于打開手電筒,一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一邊用手扶著房子的墻壁,右腳跟拐杖輪番點著地。門還開著,他能看見她的手電筒光柱在黑黢黢的房間里晃動。
地下室里一股潮濕的土味,室內比秋天的麥田還冷。地下室的一個防滑木墊上堆著幾只箱子,里面裝的好像都是圣誕節飾品,一圈已經蔫了的銀色花環從箱子里冒出來。木墊上還有另外幾只封了口的箱子,擺得整整齊齊。墻上安裝著丙烷加熱器、軟水器和保險絲盒。臟兮兮的地板上,一只癩蛤蟆正向黑暗處蹦。
“這個地下室的每個角落都擺著盤子,”海絲特說,“上面放著一只腐爛的馬栗。可能是什么迷信儀式。”
“那是驅趕蜘蛛用的。”蓋瑞說。
“你怎么知道?”她問。
“我在林子里散步時聽人說的。那里有不少這種樹,樹上會落下這些奇怪的綠色栗子球。我問那個家伙這是什么東西,他和我聊了很多,還說這玩意兒可以驅趕蜘蛛。我說真管用嗎?他說,‘靈得不得了。”
“現在怎么辦?”她問,“這個樓梯直通上面的屋子。”她用手電筒指給他看。
“拜托,”他說,“咱們到底是在找什么?”
“神神怪怪的東西。”
“咱們回家吧。”他說。
她示意他閉嘴,然后登上了樓梯。
廚房里,他們發現水池中有盤子,廚臺上還有一段和香煙一樣長的煙灰。幾個月前曾經有人在這里留了一杯沒喝完的咖啡,還有一塊咬了兩小口的英式松餅。她打開電冰箱。冰箱里面沒有燈,只有一股死亡的腐敗氣息在廚房里彌漫開來。
她砰地把門關上。“壞掉的肉,”她小聲說,“到處都斷電了。”
“老天爺,這味兒聞得我腦子里都長蛆了。”
她已經去搜索碗柜了。“看這里,”她小聲招呼他。她的手電筒照亮了一個碗柜的里面,“看見什么了嗎?”
他湊近了些,用手電筒把碗柜照得更亮。“六罐牛肉通心粉和一個發芽的土豆。”
“我覺得這多少跟邪門能沾上點邊。”
“六罐通心粉,他們到底是喜歡吃還是不喜歡吃?”他問。
他們從廚房來到二樓,二樓有三間臥室。他一邊艱難地爬樓,一邊小聲抱怨。這根便宜貨拐杖的底部沒有包橡膠,每走一步都戳得樓梯咚咚響。
“小點兒聲。”她說,此時他已經一瘸一拐走到她身邊。兩人正站在臥室外的過道上。兩間臥室的門上都用圖釘釘著畫,一看就知道兩個女孩子各睡一個房間。
他推測離樓梯最遠、位于過道盡頭的房間應該屬于女孩的父母。
“挑一個吧。”她說,“我們調查一下就趕緊走。這地方聞起來像一堆陳年屎。”
“深表同意。”蓋瑞說。
她選了左邊的房間,他選了右邊。兩人各自推開兩姐妹的房門,打開手電筒走進去。
搜了沒多久,海絲特就發現梳妝臺下面散落著幾頁作業本的紙。上面寫著其中一個女孩的名字——伊莎·布里吉斯。女孩的字跡娟秀。作業的主題是四季。她在作業中寫道,夏末的時光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時刻。她把冬季比作一場酣睡,而緊隨風鈴而來的秋天,則是一個揭露一切陰暗與美好秘密的季節。不過,對于春天,她卻只字未提。
在蓋瑞去的房間里,三片式窗戶中間的玻璃板上有個洞,好像玻璃突然被打穿了。雨水從洞里飄進來,地板上積起了水凼。房間又濕又冷,每一次呼吸都能吐出一團白霧,他冷得牙齒打顫……他拿著手電筒照了一圈,看見四處的墻壁上已經長滿了藍色的菌類。突然,他聽到外面傳來車輪開上石子路的聲音——就在這時,他低頭看見一個相框。相框里裝著一張已經褪色的拍立得照片,拍的是其中一個女孩。相框是用帶字母的積木拼成,字母拼出了女孩的名字——薩米·布里吉斯。
“媽的。”他聽見海絲特在對面咒罵。他蹣跚著朝對面房間走去,但是海絲特已經走出來了。她小聲說:“關掉手電筒。”
“什么?”
“有輛黃色破車剛在門口停下了。“
“操!”他說。話音剛落,他們就聽見樓下的正門吱吖一聲打開。她一把拉住他的手,沿著過道向最里面的房間走去,邊走邊小聲對他說:“要是被他們聽見你的拐杖聲,我他媽的就用拐杖敲死你。”
從樓下傳來一個男人的怒吼:“珊妮!”
沒等蓋瑞反應過來,他的大肚子已經碰到了地板上——海絲特正使勁把他往床底下塞。他藏好之后,她又躡手躡腳繞到床的另一側,然后也鉆到床下。兩人摸到彼此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這下死定了。”他小聲道。
“噓。”
男人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次是來自一樓的樓梯。“珊妮?”腳步聲越來越清晰。這一陣聲音似乎觸發了三樓的動靜,他們聽見樓上傳來孩子們的尖叫聲,還有一個女人反復叮囑:“趕緊逃命!”
門被推開了。不知怎么的,屋子里突然恢復了電力,燈光從過道傾瀉進來。他們躲在床下,可以看到闖入者的靴子、牛仔褲,還有他的白色T恤下擺。他們看著他拉開梳妝臺中間的抽屜,把手伸進去,取出一把轉輪手槍。他轉身離開房間,不一會兒,他們就聽到他踏上了通往三樓的樓梯。
“快走。”她小聲說著,從床底下鉆出來。她跑到床的另一側,抓住他的手,沒等他用力推,就已經把他拖出來了。就在她攙扶他起來的時候,樓上傳來第一聲槍響。第二聲槍響傳來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樓梯旁。蓋瑞從沒想過自己竟能走這么快。倒不是腿不疼,而是一想到待會兒可能要挨槍子兒,這點痛就顧不上了。海絲特推開大門時,樓上傳來瘋狂的尖叫聲。
蓋瑞穿過海絲特打開的門,卻沒注意外面還有一道紗門,他的左肩重重撞在紗門上。失去平衡的他跌跌撞撞穿過門廊。然后像往常一樣,他的那條壞腿突然宣布罷工,撞進院子里時踉蹌幾步。他手忙腳亂地想用拐杖撐住身體,但最終還是一臉栽進了泥巴里。
海絲特攙扶著丈夫站起來,幫他拍干凈身子。蓋瑞環顧四周尋找拐杖。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看見拐杖已經斷成兩截。“我們為什么不跑了?”他問她。
“你看,”她說。兩人轉過身,“車子不見了,屋子里也完全沒動靜。”
“可真是越來越邪門了。”他說。
她把他的手臂搭在肩膀上,讓他靠著自己,兩人一瘸一拐地穿過麥田往回走。
雖然寒氣逼人,說話帶著霧氣,他們依然坐在門廊里,小聲放著音樂。三支蠟燭與加冰的波旁威士忌。他躺在搖椅里問:“你怎么看?“
“你覺得,會不會他殺了她們,然后自殺了?”她說。
“也有可能她們一起殺了他,或者兩個女孩殺了父母,或者是妻子殺了全家。又或者,誰也沒殺誰。”
“是啊,”她說,“無論哪種情況都有點太夸張了。你覺得這是真的嗎?”
他聳聳肩,“我只知道我快被嚇出屎了。你呢?”
“我都不確定自己究竟看見了什么。”她說。
“記憶確實有些混亂,”他承認,“很有可能是我們共同做了一個夢。”
“我們跑出來后,你可是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她挑起眉毛,努力憋笑。
“我早說過,那根拐杖就是個垃圾。”
“對了,”她繼續說,“我去扶你之前,我看見房子前面的一顆梨樹上掛著什么東西。那時我才意識到車子和那個男人都消失了。于是我把那東西放進了口袋,就當是個紀念。”她摘下手套,把手伸進口袋,慢慢掏出一件金屬制品。她把那東西擺在兩人之間的桌子上,他拿手電筒照了過去。
那是一件珠寶,真假看不出來,上面鑲嵌著紅色、綠色、藍色的石頭,做成了一只鳥給一窩雛鳥喂食的造型,下面是用粗線串起的金屬風鈴。“好像是只鷦鷯。”她說。她從桌上拾起這件寶貝,起身倚靠著門廊,把風鈴掛在一臂之遙的楓樹樹枝上。轉身坐回去之前,她用手指拂過風鈴的底部。風鈴發出冰柱碰撞般的聲音。她打了個寒顫,把圍在肩上的毯子裹得更緊了。風變大了,氣溫驟降。
“在歐亞地區,騷擾鷦鷯的鳥窩會招致厄運。”他說。
“這又是什么狗屁理論?”她說。
“應該是在什么書上看到的。”
他們又喝了一杯。接下來的一小時里,他們盡量不去談布里吉斯家宅邸里的經歷,陷入了沉默,不久便在寒意和醉意之中沉沉睡去。夢中的風鈴聲猶如孩子們的嬉笑。接近凌晨四點的時候,他把她喚醒,兩人這才回屋睡覺。
第二天,兩人像約好了似的,不再提布里吉斯家宅邸的事情。蓋瑞去學校上課時故意繞遠路,以免經過那里。只有在遠眺空曠的麥田時,他才會不情不愿地看一眼那座房子。晴天的時候,它是天邊的一粒白點,在陰天則是一團陰影。海絲特也盡量避開那個地方,不管去哪里,都寧愿多開五英里走公路。
秋收過去后,第一場雪降下來了。蓋瑞開著辦公室的窗戶,窗外灌進來的冷風能幫助他在寫作時保持清醒。夏日的最后一絲余熱也消失不見,世界沉入黑暗,有時響起的鷦鷯風鈴聲,總能嚇人一跳。這聲音會在他工作時穿過辦公室的窗戶,淹沒他的思緒。有時當他停止打字、盯著墻壁時,兩個金發女孩會再次出現。從他遙遠的記憶深處,又會傳來一聲怒吼:“珊妮!”
海絲特每晚都坐在門廊里,不論刮風下雪,天寒地凍。她穿著派克服,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個繭,在門廊里端著她的波旁威士忌,抽煙、咳嗽。有時候蓋瑞也會加入她,但大部分時候她都獨坐在外面疏解一天工作的壓力,忘掉辦公室里的一切。十一月初的一個夜晚,她聽見一個天使呢喃般的聲音。等她意識到那其實是風鈴聲時,她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們一道過了感恩節,在一家小餐廳里吃了晚餐。兩人后來又坐在門廊喝酒。她抽著煙,他搗鼓著一個新買的小音箱,可以用藍牙播放手機里的音樂的那種。三杯波旁威士忌下肚,蓋瑞最喜歡的音樂已經彌漫了整個夜晚。海絲特突然說:“我們得回去。”
起初他一言不發,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真不敢相信我會答應,行吧。”
“今晚就出發。”她對他說。
“但我有個條件。”他說,“還是他媽的開車去吧。”
“那里沒有別的房子,一旦離開馬路,四周黑漆漆一片,沒人看得見你。我可以把車停在那個拖拉機車庫,我們就從那里出發。”
“沒問題。”
“你最想知道什么?”她問。
“我想先弄清楚到底他媽的發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是什么讓事情變成這樣。”
“變成怎樣?“
“讓這些人徘徊不去。“
“天哪。”說完,他又給兩人倒了一杯酒。
海絲特開著蓋瑞的CRV。快到布里吉斯宅邸時,她關掉了車頭燈,在黑暗中前行,慢慢繞過樹林,又把車停進了那個舊車庫。蓋瑞換了一根更好的拐杖,質地堅韌,足以承受一個成年人的體重。拐杖底部包著橡膠,杖柄也不容易打滑。他的髖部一天比一天難受,走路已經成了大問題,但是海絲特叫他別停下,于是他照做了。他們都穿著一身黑衣,拿著手電筒。她還在網上買了一把電擊槍,他問她為什么不直接買把真槍,她說,“我不想殺人。”
“鬼要怎么殺?”蓋瑞問。
“你懂我的意思。”
她領著他穿過綽綽黑影,他竭力跟上她的腳步。長時間使用拐杖讓他走起路來左搖右擺,活像個發條玩具。走到房子面前,他們悄悄繞到旁邊,沿著階梯下到地下室。他們走的還是之前的路線,只不過這次沒有在地下室逗留,而是徑直爬上樓梯,經過冰箱和通心粉罐頭,來到二樓的過道。
“還是之前的房間?”他問
“不,上三樓。“
“我們會被堵在三樓的。”
“我們一定要去樓上,趕在悲劇發生之前藏起來。”
“藏起來?”
“嗯,這樣才能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們必須調查清楚。”
他搖搖頭,但還是跟著她上了樓。樓上只有一個大房間,每面墻上都有一扇窗。地上鋪著地毯,淺藍色的華麗家具帶著銀色邊飾,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找個地方躲起來。“她說。
他在房間里轉了一圈,想找一個適合藏身又不會讓髖部不舒服的地方,但房間里沒有那么大的藏身之處。“我不想再趴地上。”
“噓,躲進那邊的衣柜。”海絲特用手電筒指給他看。
順著她指的方向,他走過去打開衣柜。衣柜里空蕩蕩的,又黑又潮,是水泥砌成的。“怎么會有人用水泥做衣柜?”他心里嘀咕著走進衣柜,把柜門合上,但沒有關緊。拄著拐杖站好后,他借著手電筒光,透過門縫環顧房間,終于發現她蹲在角落里一臺縫紉機的背后。就在他看見她的瞬間,樓下傳來車胎的聲音。他關掉手電筒后不久,樓下的大門就被猛地推開,男人的聲音又一次傳來:“珊妮!”
仿佛引爆了一枚無聲的炸彈,房子里突然燈火通明。母親和她的兩個女兒已經坐在了沙發上。女孩們穿著白色的派對裙,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從蓋瑞在衣柜里的視角來看,此刻他就站在那個金發女人背后,女人坐在他前面的一個沙發椅上。只見她從座椅上轉過身來,目光透過衣柜的門縫,與他對視。“趕緊逃命。”這句話好像是對他說的。就在這時,布里吉斯先生踏進房間,頭別向另一側,蓋瑞和海絲特都沒法看清他的臉。
在她說“趕緊逃命”之前,他根本就不在門口。
當他走向他的妻子時,兩個女孩突然從沙發上跪倒在地。她們雙手合十,吟誦著懺悔經。在她們祈禱時,一團黑云開始在房間里聚攏。祈禱聲變得更加賣力,她們齊聲背誦著禱詞,雙眼穿透屋頂,直達天堂。她們的父親舉起槍,槍口距離大女兒的后腦勺只有幾英寸。
事實已經很明顯了——是她們的祈禱讓那團黑云出現,變成了一個穿著雨衣戴著帽子的男人。模糊不清的煙霧逐漸定型成一張兇狠的臉,殺氣騰騰卻不失俊美。他像夢游一樣走上前來,一把奪走布里吉斯手中的槍,海斯特似乎聽到了敲鈸的聲音,沒等她反應過來,那對夫婦身上就出現了上百道傷口,全都汩汩地流著血。煙霧男的速度之快,動作之優雅,讓海絲特根本看不見他手中的刀,直到他把他們捅成了篩子。扎完最后七刀,夫婦倒在了血泊中。
他招呼兩個依然在祈禱的女孩跟他走。她們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準備跟上他。走向門口時,海絲特和蓋瑞看見這個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的男人的邊緣開始變形,一條條煙柱從他身上騰起,旋轉上升。就在這時,她忍不住咳了一聲。煙霧男停下腳步,轉身走回房間中央。蓋瑞看不見,只聽到男人說:“角落里的人,出來。”他的雙腿已經麻痹,呼吸急促不安。一陣拉扯聲后,陌生男人吼道:“跟我出去兜兜風。”蓋瑞能聽出來海絲特正被他拖向樓梯。
那對姐妹經過衣柜面前時,他猛地沖出來,向撞保齡球瓶一樣把她們撞倒,瘋狂揮舞拐杖。他緊緊抓住拐杖底部,用彎柄敲男人的腦袋。海絲特則從外套口袋掏出電擊槍,按下按鈕,狠狠扎進煙霧男如漣漪般的脖子。他既有實體,又是虛無。通上電后,他的腦袋整個亮了起來,像一條七彩斑斕的魚一樣發出綠光。蓋瑞的拐杖幾乎把他撂倒,趁著他沒站穩,海絲特掙脫了束縛。
蓋瑞一把抱住她。她轉身沖著鬼魂大喊:“滾出去!”
煙霧男化為塵土,兩個女孩變成一攤水。屋子里的燈瞬間全滅,他突然想不起來屋子里有燈是什么樣子了。
“我再也不要回來了,”海絲特像是對著蓋瑞,又像是對著這屋子說,“這是個陷阱。”
他一言不發,直到兩人坐上車,車子在雪中穿行。“要弄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可能還得再回去個一百次。”
“我再也不回去了。”她說,“我也不想知道。我累了。”
蓋瑞和海絲特試圖忘掉這件事,但門廊上的風鈴聲總是能夠穿透房子,找出他們所在的房間。那個冬天,每當寒風吹過,他們就會陷入沉思,根據所掌握的少得可憐的信息,推測那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到了次年一月,他們發現風鈴的聲音能扭曲時間,延長分秒,縮短日月。一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回過神來時,他們都已經退休了。
每個小時都變得如歷史般漫長。蓋瑞和海絲特非常想念彼此,但他們永遠身處不同的走廊,或是不同的房間。他能聽到她的聲音從屋子的上方或下方傳來,卻整日見不到她的身影。呼喚她的名字時,她也會答應。他會大聲告訴她他愛她,她也會用同樣的話回答。季節循環往復,唯獨缺少春天。她的存在變得越來越稀薄,她的聲音也越來越渺小。偶爾會從這幢老房子某個遙遠的房間里,傳來一聲微弱的咳嗽。樓下廁所里突然響起的沖水聲,微波爐出其不意的“叮”一聲,都會在深夜里把他驚醒。這些偶爾響起的動靜證明她還在這里,讓他堅信不久就能再見到她。可是,最終,這些動靜停止了,一起消失的還有她留給他的引路標記般的字條。孤獨將他徹底吞噬。
然后,在一個下午,他發現自己待在臥室,卻記不起自己為什么在這里了。他碰巧望向窗外,看見她正站在車道上,身邊放著兩個行李箱,戴著他們出門旅行才會戴的貝雷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打開窗戶叫她等等他。可是他的腿已經壞透了,追到車道上時,她已經走了。他瞥見那輛黃色汽車開上馬路,駛向遠方。他顫顫巍巍,眼看就要摔倒,但兩個金發女孩及時出現在他的左右,攙扶著他坐進門廊里的搖椅里,拉下夜幕,吹起微風。
“他要帶海絲特去哪兒?”蓋瑞問,“那個穿雨衣戴帽子的男人,要去哪兒?”
“噓,”伊莎說,“每個鬼故事都是你自己的故事。”
“他要帶她去哪兒?”他又問了一句。
“去找真相。”薩米說,她們歡快又尖細的笑聲與鷦鷯風鈴聲融為一體。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