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花開（三）

半夜里，駐軍部隊挨家挨戶地搜查。犬叫聲，雞群被驚醒的撲騰聲，小孩的哭聲，大人的吵鬧聲混雜在一起，小鎮的夜晚被驚醒了。

阿婆也起來了，全家老小都聚集在前廳。

保長過來了，他是本家阿叔。阿叔做了擔保，說這是寡嫂家，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忙亂了好久，駐軍才離開。

保長阿叔讓阿媽、梅香、余媽和老四叔先回去休息，顯然是有話要跟阿婆和小七叔說。梅香裝作回臥房，又悄悄返回，趴在墻邊偷聽。

“搜的那人是從香港走水路過來的，據說身上帶了情報和物資，要往贛（gàn）南閩（mǐn）西去。他能登陸的幾個小鎮，都派了駐軍挨家挨戶搜呢?！?/p>

阿叔叮囑道：“這些天都消停點，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了，小七的學堂也沒必要去了，識得幾個字，會算賬目，能管鋪子就成！”

阿叔走了，阿婆用眼角余光瞟了小七叔一眼，什么也沒說，便都各自回房了。

這幾日，梅香總疑心小七叔在屋里頭藏了人。

她借故去小七叔的房里找了一遍，沒有找到人，小七叔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她不說話。

那便是藏別的地方去了，梅香想。

小鎮上的人家，端午節前家家戶戶包粽子。阿媽和余媽前天剛包的五香火腿粽子、蛋黃粽子和豆沙餡的粽子，裝了滿滿當當幾個籮筐。

老四叔管廚房，一夜沒睡，就著火一鍋一鍋煮，等最后一鍋粽子煮熟，天邊已經泛白了。

煮好的粽子浸在缸里，澆上透心涼的井水，一日一換，能放上十來天不會壞。第二天余媽就發現家里少了幾十個粽子，有一口缸里前一天晚上還是堆得滿尖的，第二天早上便空了許多。

她疑心是貓，可貓再有能耐也拖不走這么多粽子。她報告了阿婆，阿婆遲疑片刻，讓余媽別管了。

早上梅香看見小七叔拿著個布袋，步履（lǚ）匆匆往外走。她人小鬼大，便悄悄跟上，想看看小七叔去了哪里。

梅香一路穿過青石子鋪成的巷道，走過騎樓街，來到一家書店前。只見小七叔一閃身，不見了。

梅香鼓足勇氣走進書店，她個子小，店員沒留意她，她便貓著腰從門簾子里穿過，來到后院。

后院有幾間廂房，梅香一間一間找過去。走到西廂房的時候，她耳尖地聽到了小七叔的聲音傳出來。梅香一把推開門，本是想嚇一嚇小七叔，卻把她自己嚇了一跳！

屋里有男有女，大多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只有一個沉穩一點的，像是三十歲左右的年齡。

他笑著說：“這便是那天夜里的小姑娘了？那天把你嚇到了，是我的不對?！闭f著，他從衣兜里掏出兩塊油紙包著的酸梅糖遞給梅香。

梅香抿著唇，也不敢接。

小七叔笑了起來：“你別嚇著我大侄女了！”他把糖遞給梅香：“快回去吧，別跟你阿婆說我在這里，回頭我給你帶蔥油餅?！闭f著他把梅香推出去，催促她快回。

梅香看見一個梳著大辮子的圓臉姐姐悄悄地藏起一些彩色的紙。

好奇心使梅香趴著門縫聽啊聽，也只聽到了“抗日救國，援助前方，請愿……”一些斷斷續續的話，啊，對了，他們還說在端午賽龍船那天就要把那位叔叔送出去。

八歲的梅香一路坐火車又乘船回到小鎮，在火車上見到的，竹棚里偷聽的，阿婆哭罵的，還有深夜槍聲后消失的一抹身影……隱約使她覺得小七叔他們在做的是頂危險的事，又隱隱有些自傲，仿佛自己是大人了，也能替別人擔點事了，比如，守個秘密。

端午節很快到了，河岸邊早就響起了鑼鼓聲、鞭炮聲，人們都來河岸邊上，挨挨擠擠好不熱鬧。

一溜兒蓄勢待發的龍船齊齊聚集在河對岸的龍王廟邊，吉時一到，祭龍儀式正式開始。起香、供燈，人們三拜龍頭后，為龍頭開光、點睛。霎時，禮炮齊響、芒筒※ 聲聲，天空中七彩煙霧騰躍，宛如群龍聚會，與水面上的龍舟相映成趣。

一聲鑼鼓響，賽龍船正式開始。

“嗨喲！嗨喲……”小伙子喊著嘹亮的口號，整齊地揮舞著手中的槳，引得岸邊鄉民陣陣叫好，孩子們更是來回穿梭，比過年還要熱鬧。

老四叔把梅香抱起來看賽龍船，她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陣嘈雜聲傳來。

一群學生模樣的青年人舉著各色旗子，喊著響亮的口號沖進人群，一邊分發各色傳單——正是梅香那天看到的大辮子姐姐藏的五色紙。

人群亂成了一鍋粥，駐軍團的哨聲此起彼伏，學生們被抓的不計其數，一時間人人自危。

梅香從老四叔身上跳下來，一貓腰躲開了老四叔抓她的大手，擠進人群里，滿心要去找她小七叔。

她的心怦怦亂跳，想著小七叔會不會也被抓起來了，兩行淚流了下來。

“對了，碼頭！”梅香想起竹棚里偷聽到的話，她撒丫子往碼頭跑。快到碼頭的時候，赫（hè）然發現阿婆也坐著竹轎，領著幾個幫工，從青石板上晃悠悠地往碼頭過來了。

梅香嚇得躲在碼頭旁茶水鋪子的桌下，不敢吭聲。

碼頭上冷冷清清的，人群都被賽龍船吸引過去了，此刻江面上只停靠著兩三艘船，是梅香家走水路的貨船。

幾個警察模樣的人要去搜船，小七叔正在作揖（yī），好話說盡了也不頂用。眼看著人就要往船上的踏板走去了，小七叔急得追了上去。

“幾位官爺，且慢！”阿婆的聲音響了起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