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亞楠

棕櫚油可能是目前最受爭議,但又無處不在的原材料。
就全球來看,每天有數十億人在消費棕櫚油。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FAO)數據,2019年全球棕櫚油產量將近7460萬噸,約占全球食用植物油產量的36%。印尼、印度、中國、歐盟等,是全球主要的棕櫚油消費市場。
“棕櫚油的用途非常廣泛,超市貨架上近一半的包裝商品中都包含棕櫚油。”?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北京代表處可持續食物消費與綠色供應鏈項目主任于鑫介紹,“目前棕櫚油約七成以上被食用(烹飪用油、食品工業、方便面、烘焙等),約兩成被用于日化行業,剩余則主要用于生物柴油,微量用于飼料行業等。”
數據顯示,對棕櫚油產品的需求量仍在持續增長:2000年到2015年間,全球人均棕櫚油消費量翻了一番,達到7.7公斤;到2050年,棕櫚油需求將繼續上漲,達到2015年的3倍?。
圍繞棕櫚油產業,核心的困境在于發展與環境的尖銳沖突:對生產國而言,棕櫚油生產事關上千萬人的生計,也是國家出口的支柱產業和重要的經濟來源;另一方面,粗放的油棕樹種植也導致森林被毀、生態破壞等問題。
不斷擴大的市場需求,讓棕櫚油產業的“綠色”轉型日益緊迫。
油棕樹原產于西非,從當地的普通油料作物到一步步攻占全球市場,整個過程與西方國家的殖民有著密切關聯。
早在15世紀,歐洲人到達非洲幾內亞海岸時,就注意到了當地對棕櫚油的消費量很大。16世紀,歐洲人向美洲販賣黑奴時,他們將棕櫚油也一并搬上船,作為給奴隸的食物。1807年,大西洋奴隸貿易被取締后,英國政府鼓勵商人利用與西非當地的聯系,將棕櫚油作為國際貿易的替代品。
轟轟烈烈的工業革命助推了對棕櫚油的旺盛需求。歐洲的制造商們發現,棕櫚油非常適合用作給發動機零件上油,生產錫板時也可以被用作工業潤滑劑。棕櫚油還是制造肥皂和蠟燭的理想原料,沒有氣味、更易產生泡沫,比動物脂肪的使用效果更好。為此,西非的油棕種植規模一擴再擴。19世紀70年代,棕櫚油成為西非主要的出口商品。
1848年,油棕樹漂洋過海,被荷蘭人帶到了東南亞,在位于印尼爪哇島的茂物4棵油棕樹苗安了家。這些油棕最初僅作為觀賞植物,被種植在街道旁、公園里。1911年,比利時企業家阿德里安·哈雷特(Adrien?Hallet)在印尼蘇門答臘島開辟了東南亞的第一個油棕種植園,開啟了東南亞的棕櫚油大生產。1939年,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的油棕種植園總面積超過了10萬公頃,全球50%以上的棕櫚油產自東南亞。如今,東南亞已成為全球棕櫚油的主要產區,來自印尼和馬來西亞兩國的棕櫚油產量占全球的85%左右。
棕櫚油由于不含反式脂肪,比人造黃油更加健康,常溫下呈半固態,性狀穩定,在聯合利華等大企業引領下,棕櫚油全面取代人造黃油,完成了對食品行業的征服。此后,價格低廉、品質優良的棕櫚油也被日化、生物柴油甚至飼料等行業紛紛采用。
棕櫚油產業推動了生產國的經濟增長,但同時也引發了嚴重的環境問題。
上世紀90年代以來,印尼一些企業和個人以毀林燒荒的方式,為油棕的種植開辟新土地。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在1990至2020年間,印尼超過2640萬公頃的原始森林消失,銳減約22.3%。油棕種植面積的擴大是重要原因,統計顯示自1990年至2019年,印尼的油棕種植園面積從110萬公頃擴張到1638萬公頃;1995年至2015年間,油棕種植面積以平均每年45萬公頃的速度擴張。
“無序擴張的油棕種植破壞了熱帶雨林,造成森林碳匯流失和熱帶雨林生態功能喪失。”于鑫告訴記者,“毀林過程中‘燒芭’造成了溫室氣體排放和煙霧問題,森林中泥炭地的毀壞也造成碳匯流失。生態系統的破壞,又導致當地生物多樣性銳減,紅毛猩猩、亞洲象、犀牛等物種受到威脅。”
根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駐華代表處2020年發布的報告,原生林和伐木林轉化為油棕種植園會導致原有的物種豐富度降低?83%。全球范圍內,棕櫚油的生產會讓約193個物種的生存受到威脅?。
雖然棕櫚油的生產會帶來嚴重的環境破壞,但是又很難找到更好的替代品。
“替換棕櫚油并非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案。”于鑫舉例說,“油棕的單產效率極高,約為大豆油的10倍,葵花籽油的9倍,菜籽油的6倍。換成生產效率計算,同需壓榨500萬噸油脂,大豆需要1000萬公頃的耕地,而棕櫚油只需要100萬公頃耕地。”
WWF德國分會曾在一份報告中估算了在德國用其他植物油替代棕櫚油的成本和收益,發現雖然在技術上完全可以實現替代,但難以實現預期的生態目標,因為替代棕櫚油需要擴大種植面積,從而導致更高的毀林率、更多溫室氣體排放和生物多樣性喪失。
既然無法將棕櫚油從日常生活中完全消除,那么引導棕櫚油產業可持續發展,成為目前最可行的道路。
切實落實“可持續”標準是棕櫚油產業成功轉型的關鍵。
“簡單來說,可持續的棕櫚油產品就是指采用不造成環境和社會危害的方式生產出的棕櫚油,符合不破壞原始森林等自然棲息地,不污染環境,保護野生動物、小農利益等核心的環境和社會標準。”于鑫告訴記者,因此一瓶棕櫚油的?“好”與“壞”,并不一定能從產品本身體現出來。
目前廣泛采用的做法,是對棕櫚油產業鏈上的各方進行可持續認證。“從生產角度上講,馬來西亞和印尼分別頒布了各自的產業強制性標準,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產地種植園對相應議題的關注度。”于鑫說,“我們建議這些強制性標準,能夠在實現無毀林、無泥炭地開發、無社區剝削等方面繼續加強。”
全球范圍來看,最主要的可持續棕櫚油認證組織是“可持續棕櫚油圓桌(RSPO)”。該組織成立于2004年,試圖以國際認證方式來回應行業面對的挑戰,以私營部門倡議來彌補生產國國家監管的滯后。
“RSPO?的目標是對可持續發展的三個關鍵支柱——人、地球和發展產生積極影響。”RSPO中國區負責人方立鋒說。據他介紹,RSPO目前已制定三大認證標準:可持續棕櫚油生產的原則和標準;獨立小農標準,由于全球約40%的棕櫚油產自于小農?(油棕種植面積在50公頃以下,主要勞動力來自其家庭,農場為主要收入來源的農民),該標準旨在為小農的可持續生產提供幫助;供應鏈標準,為RSPO認證材料的供應鏈監管提供保證。
比如,RSPO規定經過認證的生產商不能砍伐森林或在泥炭地上種植油棕,以及加強對工人權益的保護。要獲得認證,申請者必須符合標準的所有關鍵指標。然后,成員單位必須每年接受審計,并由RSPO認可的認證機構每5年進行一次評估。
“依照標準,RSPO成員可以使用更少的土地生產更多的棕櫚油、改善生計,同時保障人權和勞工權利,保護野生動植物和生物多樣性,減少對森林和土地的破壞。”方立鋒介紹說。截至2020年底,全球19%的棕櫚油產量已經通過RSPO認證。但在中國,僅有6%的消費量通過RSPO認證,并未完成2020年達到10%的目標。
難題出現在了產業鏈的不同環節:從產業鏈上游看,要獲得RSPO可持續認證,棕櫚油生產者必須滿足經營透明度、保護自然資源和生物多樣性、負責任的土地開發等各類指標,并聘請第三方認證機構進行審計,無論是為了履行這些手續,還是實現生產的改善,都會帶來額外支出。這些要求對小農來說更加艱難。在印度尼西亞,小農種植戶獲得認證的成本達到每噸8至12美元?。由于經濟效益有限,可持續棕櫚油種植對生產者缺乏吸引力。
在生產加工環節,由于收購的棕櫚油來源多樣,很難區分是否來自經過認證的種植園,這就需要進一步將可追溯鏈條延伸至種植園;在消費端,不少消費者不愿承受“溢價”(目前對“溢價”的高低沒有定論,通常認為在3%至30%之間),導致可持續棕櫚油產品難以與同類競爭,畢竟溢價對于銷售者是額外收益,但對消費者則是額外負擔。因此,全球19%的可持續棕櫚油產量中,約一半(主要在發展中國家市場)只能以未認證的普通棕櫚油賣出……?一系列問題,導致產業轉型艱難。

印度尼西亞棕櫚油種植園。
“近幾年全球通過RSPO認證的比例一直保持在17%至20%的水平,并沒有形成特別大的增長。”于鑫說,“在棕櫚油產業整體轉型上,目前仍處于初步階段。”
“中國是全球棕櫚油的第二大進口國和第三大消費國,中國在幫助轉變可持續棕櫚油市場方面可以發揮關鍵作用。”方立鋒說。
目前,更多的中國企業開始意識到棕櫚油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RSPO的中國成員已超過270家?,保持了一定的增長態勢。中國的認證企業承諾要加大可持續棕櫚油的進口,但目前來看,中國進口的可持續棕櫚油數量仍然很低。
為了撬動一部分大企業的行動,2018年7月,WWF聯合RSPO,以及中國食品土畜進出口商會(CFNA)共同發起了“中國可持續棕櫚油聯盟”,初始成員包括AAK中國、嘉吉中國、匯豐銀行、歐萊雅、瑪氏等跨國企業,由它們作為可持續棕櫚油議題上的先行者向行業發出倡議。
中糧集團是中國第二大棕櫚油進口商,也是央企中推動可持續棕櫚油進口的“領頭羊”。中糧旗下的企業也已制定了相關的可持續棕櫚油采購政策。但2018年,中糧集團進口的可持續棕櫚油比重約為11%?,仍有較大的提升空間。
方立鋒認為,整個棕櫚油產業鏈上的相關企業和消費者的意識仍然有待提高。但他對中國的棕櫚油市場轉型前景保持樂觀,“中國‘30·60氣候目標’的提出將積極推動全國的綠色轉型和可持續發展,勢必會有效推動包括停止毀林和促進可持續棕櫚油進口和消費的進程。”
“目前,中國生態環境部正在制定大宗軟性商品的國家戰略,來推進包括棕櫚油在內的綠色價值鏈建設。”方立鋒說,隨著越來越多的棕櫚油價值鏈上的企業行動起來,加入RSPO并開啟相關的認證采購和消費,中國將在幫助全球實現市場轉型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
于鑫也有著同樣的期待,她認為隨著中國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以及政府對于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兌現“雙碳目標”承諾的決心,推動可持續棕櫚油在中國的發展前景總體向好,具備很好的政策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