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榮
毛澤東說:“抗日戰爭勝利的基本條件,是抗日統一戰線的擴大和鞏固,而要達到此目的,必須采取發展進步勢力、爭取中間勢力、反對頑固勢力的策略,這是不可分離的三個環節,而以斗爭為達到團結一切抗日勢力的手段。在抗日統一戰線時期中,斗爭是團結的手段,團結是斗爭的目的,以斗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退讓求團結則團結亡……”
對頑固派的斗爭,黨中央指出要注意三個原則:第一是自衛原則;第二是勝利原則;第三是休戰原則。一個時期內打退頑固派的進攻后,在他們沒有舉行新的進攻之前,應該適可而止,主動同他們講團結,訂立和平協定。
當時黨中央、毛澤東指示非常明確,抗日統一戰線中與國民黨頑固派的斗爭策略,必須堅持有理、有利、有節三項原則。1940年9月10日,中央還指示說:“對友軍則不論如何,即使最反動、最頑固,在目前時期中,在敵軍未向我進攻,或其進攻已為我擊破時,均應采緩和態度。”
黃橋戰役慘敗后,國民黨頑固派韓德勤糾集余部2萬多人退守曹甸、車橋、興化一線。興化是當時韓德勤指揮部,國民黨江蘇省政府所在地。韓德勤依托堅固工事繼續與我為敵,叫嚷要恢復黃橋戰役前的狀態。如何選擇適當時機和方法,解決韓德勤頑軍這個抗日斗爭中的大障礙,是蘇北我黨我軍進一步同敵偽頑斗爭中掌握主動權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
曹甸是蘇北寶應縣東北水網地帶一個集鎮,是控制通過運河同皖東聯系的戰略要地。頑軍連續多年利用內圩修筑了防御工事,集鎮四周修建了4個炮樓和10多處碉堡,環繞集鎮挖了寬3丈深5尺的水壕溝,橋垛均拆除,圍墻高3丈,寬5尺,西邊還臨高寶湖,周圍水深三四米,寬七八米,西臨大運河,水網密布,確是一個易守難攻的據點。
1940年11月中旬,在蔣介石的鼓動下,皖西李品仙部、豫東湯恩伯部積極策劃與組織向我淮南、淮北根據地進攻;同時在山東的東北軍第五十七軍第一一二師霍守義部共4000多人也從山東南下到蘇北,很快就要與韓德勤部會合,以“武裝調停蘇北磨擦”為由,進至淮陰東之鳳谷村等地,以聲援韓頑。在這樣緊急情況下,中原局再次提出消滅韓德勤的問題。

韓部在黃橋一戰中雖遭慘敗,但其兵力與我軍相比仍占有一定優勢,并且仍不時揚言要恢復黃橋戰前的狀態,形勢越來越緊張了。
組織曹甸戰役以消滅韓德勤部隊“徹底解決蘇北問題”的建議,起初是由中原局書記劉少奇提出,并由華中總指揮部和延安中共中央之間通過20多天的反復商討后確定下來的。
1940年10月12日,毛澤東、朱德、王稼祥致電劉少奇、陳毅、黃克誠,要他們“始終不提反韓口號,始終表示愿意團結抗戰,停止磨擦”,并要陳毅與韓德勤認真進行談判。14日凌晨,毛澤東、朱德、王稼祥又致電陳毅并轉劉少奇等:“我們應準備對付最黑暗的局面。我們的對策是穩健地對付國民黨的進攻,軍事上采取防御立場,他不進攻,我不亂動……目前即動手打韓德勤……在政治上極端不利,尚須忍耐……估計到韓與蔣、顧之關系,他又是戰區總司令及省主席,暫時不宜取徹底消滅政策。”
毛澤東、朱德、王稼祥10月14日致電陳毅并告劉少奇等:“同意陳毅統一蘇北軍事指揮,同意胡服(即劉少奇)去蘇北與陳會合,布置一切。”
10月20日,毛澤東、朱德等致電劉少奇:“必須保留興化及韓德勤方有文章可做,否則我重慶辦事處有被攻擊危險。”“我方已答應向蔣介石停止軍事進攻,如我占領興化,蔣惱羞成怒,有扣留恩來、劍英二同志可能,我應距興化50里一帶停止,進行和平談判。”
毛澤東在11月11日復電陳毅、劉少奇、黃克誠等人,明確指出:“目前即刻動手打韓德勤……在政治上極端不利,尚需忍耐。”11月18日,劉少奇發了長電給中共中央,匯報華中形勢及對策,提出:“現各方均來電要求先打韓,爭取戰略上的主動。”
11月19日,毛澤東、朱德、王稼祥復電劉少奇等再次強調:“根本方針仍是拉韓……”
在華中總指揮部一再堅持下,中共中央在11月下旬終于批準了攻打曹甸的計劃,并由華中總指揮部直接指揮作戰。11月27日,毛澤東等復電劉少奇:“26日電悉,同意你們意見,惟不得攻擊興化。”“顧祝同韓德勤要叫幾聲的,你們敷衍一下就行了。”中央只是同意打一個“局部戰斗”。
當中共中央得知蘇北戰況后,12月6日,毛澤東、朱德、王稼祥電示:“只待曹甸、安豐、陽念、黃埔、平橋等地占領,此次戰役即可結束。仍留興化、高郵及他處不打,保存韓德勤。”
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共中央從抗戰全局出發,為了謀求國共兩黨關系緩和,力爭時局好轉,避免內戰,對蘇北采取“拉韓存韓”方針,以做跟蔣介石等頑固派交涉的籌碼。
而周恩來則主張“逼韓讓步”。10月15日,在重慶的周恩來給毛澤東致電:“顧祝同為救韓德勤,來電要求緩和。我方既已滅韓主力,根據地已確定,當前重心應求得逼韓讓步。做到有韓在,不僅使顧對江南新四軍讓步,并使韓有緩沖和講價余地,對李品仙、白崇禧也有教訓作用。如滅韓,則蔣一不做二不休,只有拼到底,而李、白也將兔死狐悲。”

毛澤東立即電告劉少奇、陳毅:“恩來意見與我前面兩電完全一致,即我們取自衛立場,不是徹底驅韓。”
針對這一問題,劉少奇則主張應該先吃掉韓德勤部,徹底解決蘇北問題,建立統一的蘇北抗日根據地。劉少奇從鞏固黃橋戰役的勝利成果,主張以黃克誠部、陳毅部密切配合驅殲韓德勤,從而實現中原局提出的“在敵人后方建立抗日的民主的新江蘇”。
10月13日,劉少奇從皖東致電陳毅、粟裕、張云逸、黃克誠等并報中共中央、毛澤東等:“如能驅走韓便可組織華中敵后統一民主政府與總司令部,使我公開正式站在領導地位,是有極大號召與法律上的作用……如我能在目前乘勝一鼓攻克興化,徹底消滅韓部,驅走頑韓,那在政治上、軍事上對我是極有利的。”同時認為:“我徹底消滅韓部并不破壞統戰,相反卻是保持統戰的有效辦法。”
為此,劉少奇向中共中央建議,一鼓作氣,“乘勝繼續向興化前進,占領興化,徹底消滅韓德勤部,建立抗日民主政權”。
11月4日,劉少奇與黃克誠聯名致電中共中央及毛澤東、朱德、王稼祥:“我們意見是迅速消滅韓德勤……”11月10日,劉少奇再次致電中共中央,分析認為:“如不迅速解決韓德勤部……則華中形勢愈趨危險,愈難應付……主力即進攻寶應、射陽鎮以北之曹甸、車橋、平橋一帶韓部據點,控制淮安、寶應段之運河(得手后相機南攻興化、沙溝,徹底解決韓部),打通與皖東之聯絡。”
第二天,劉少奇又致電延安,建議:“首先消滅韓德勤,鞏固蘇北。”顯然,劉少奇以致后來又產生徹底解決蘇北問題的比較急切的情緒。
在蘇北海安的陳毅、粟裕則提出異議:“立即滅韓固然便利,恐先給蔣以大舉反共之口實,于政治上不利。”而黃克誠反復思考后,提出暫時不宜攻打曹甸的建議。黃克誠認為,從蘇北斗爭形勢看,我軍剛剛到達淮海、鹽阜地區,根據地內部很不穩定,土匪、特務、地主武裝處處騷擾暴亂,當務之急應是消滅匪頑,發動群眾,鞏固根據地,先把腳跟站穩,再相機解決韓頑。再者,打曹甸與黃橋作戰不同,韓德勤新敗,退守老巢,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同頑固派斗爭的原則考慮,我應站在自衛立場,不宜主動進攻;從軍事上看,在水網地區攻堅作戰,對我十分不利,第五縱隊官兵多為北方人也難很快適應此種作戰。黃克誠認為,按中共中央當時的指導方針,也不宜攻打曹甸。
但在劉少奇決策下,黃克誠還是于11月中下旬向中共中央提出“以新四軍及五縱隊主力消滅韓德勤部,占領興化及以西以北地區,徹底解決蘇北問題”的意見。
這時在津浦路西桂軍的進攻更為激烈,新四軍江北指揮部頻頻告急。11月26日至29日,項英三次致電中共中央,報告了皖南新四軍北移的具體部署。項英同時還詢問打韓德勤的動作如何,可否延至皖南部隊安全北渡以后?將消滅韓德勤力量、解決蘇北問題與皖南新四軍北移聯系起來。這樣做的不利后果就是極大地降低了皖南新四軍北移作為“交換條件”的價值。至此,其處境更加危險,部隊北移的時機已幾乎喪失殆盡。
華中新四軍、八路軍總指揮部命令所部于1940年11月29日夜間開始,集中新四軍蘇北指揮部一、二縱隊會同八路軍第五縱隊一支隊、二支隊,各參戰部隊共10個團3萬余人,由陳毅統一指揮,向曹甸地區的韓德勤部發起大規模進攻,分兵突進,連續突破韓軍三道防線。韓軍正面堵擊失敗后,便收縮兵力,退守安豐、曹甸、平橋一線陣地,并力圖與東北軍第一一二師打通聯系。同時趕緊向蔣介石、何應欽告急,要求“速調大軍馳援”,以挽危局。
華中新四軍、八路軍總指揮部當即作出部署:“韓主力已向西北曹甸方向潰竄,估計有可能與車橋、涇口之東北軍靠近并有向北逃竄之可能。該軍糧款無濟,彈藥甚缺,軍心動搖,為我殲滅該軍之良機。”
曹甸戰役是水網地區的攻堅戰,加之敵人工事較為堅固,是利于守不利于攻的。12月5日晚,八路軍第五縱隊第一支隊一、三團向曹甸發起猛攻。但因守軍憑借堅固工事和寬深水面頑抗,易守難攻。進攻部隊則因道路狹窄,兵力施展不開,難以向縱深發展,加之遭敵密集火力襲擊,部隊傷亡增大。華中新四軍八路軍總指揮部鑒于韓軍固守待援的情況,及時加強第一線的攻擊力量,同時向各據點韓軍發起攻勢。
黃克誠提出不宜攻打曹甸之建議未被采納后,在組織上堅決服從,并率領部隊參戰。他根據曹甸戰役進展情況及我軍歷史上的作戰經驗,在12月11日又致電劉少奇、陳毅和中共中央領導人,對攻打曹甸方法提出6項具體建議,采取持久作戰的方法,逐步以坑道筑壘掘溝推進等戰法來解決曹甸頑軍,其中特別強調:“我軍無攻堅武器,歷史上用速戰速決、猛打猛沖戰法攻擊鞏固據點,極少成功,曹甸、車橋等處工事較前堅固,兵力更多,如猛打猛攻,不但勝利把握不大,且有招致重大消耗傷亡之可能。”但未被采納。戰役的進展也恰好印證了黃克誠的預見。
12月12日,陳毅下達了總攻曹甸的命令:“我軍以攻占曹甸、徹底消滅固守頑軍為目的。”
向曹甸發起總攻階段作戰開始的12月13日夜恰值農歷11月15日,月光明亮。16時,各部隊開始猛撲猛打猛沖,17時30分開始攻擊。雖一度突破韓軍前沿陣地,但一直未能攻克突破曹甸構筑縱深多層的水網工事。由于地勢開闊,壕溝阻隔,部隊在月光下迫近作業,且缺乏水網地區攻堅作戰經驗和參戰進攻部隊相互協同不夠,各自為戰,缺少統一協調的行動,不斷遭受阻擊,直到15日而未能攻占曹甸頑軍的陣地。

在連續多日的激烈戰斗中,由于新四軍領導對于曹甸戰役的組織指揮不嚴密,準備倉促,終因頑軍據守核心工事,我軍受到重大傷亡,未能達到戰役目的不得不放棄作戰計劃,撤出戰斗。
曹甸戰役沒有打好,華中局領導認為黃克誠右傾,作戰不力,撤了他的第五縱隊司令員職務,由陳毅兼任第五縱隊司令員,保留黃克誠第五縱隊政治委員職務。
12月15日,劉少奇致電毛澤東、朱德、王稼祥等:“我攻曹甸未下。此次戰役,我傷亡共約兩千人,消耗甚大,平橋雖被我占,但韓部及東北軍尚有八千多人在車橋、涇口、安豐、曹甸一帶……此次戰役大概只能如此結束。蘇北問題已成僵局,急切不能徹底解決。”
第二天,毛澤東復電劉少奇說,同意部署意見,指出:“華中斗爭是長期的慢性斗爭,我們要有決心和耐心。”
歷時18天的曹甸戰役,共消滅韓頑軍8000余人,繼黃橋戰役之后,進一步削弱了韓頑的反共勢力,是對韓頑的又一次沉重打擊,有利于蘇北抗日根據地的建設,初步打通了蘇北與皖東的聯系。韓頑此后一蹶不振,但此役未能達到預定的目的,我軍在戰役中付出傷亡2000多人的巨大代價,是我軍在抗日戰爭期間少有的重大損失,并對以后新四軍皖南蒙難有一定程度的負面作用。
實踐結果表明,曹甸戰役不僅不合乎中央指示精神,而且發動的時機也不當,戰役決策者犯了急促進行的急躁情緒,具體打法上也存在些問題,預定戰役目的沒有完全達到。

從蘇北地區斗爭形勢說,新四軍、八路軍都是新到這個地區不久,立足未穩。特別是八路軍剛剛占領淮海、鹽阜,廣大地區內的頑軍殘部、偽軍、土匪、特務、游雜部隊等等均未肅清,騷亂、暴動到處發生,抗日民主根據地很不穩定,更不鞏固。在這種情況下,急迫的任務應是發動群眾建立抗日政權,鞏固根據地,把腳跟站穩,然后再去解決曹甸地區的頑軍。實際上,韓德勤在蘇北與新四軍磨了兩年多,直到1943年3月18日山子頭戰役,一舉全殲韓德勤所部保安第三縱隊、獨立第六旅,韓德勤被俘。至此,徹底掃除了國民黨頑固派留在蘇北的一大抗戰障礙,清除了心腹大患,基本結束了蘇北地區長期存在的敵頑我三角斗爭局面,為堅持蘇北抗戰創造了更加有利的條件。
隨著時間的推移,劉少奇在總結工作中也不斷就曹甸之戰做過深刻反思,進行過自我批評。1941年8月23日,在三師教育問題會議上,劉少奇雖然還肯定曹甸戰役在原則上是正確的,但指出:一、對李品仙的東進估計與中央有些不同,故有些慌張;二、剛到蘇北……當時是著急了些;三、事前準備不夠,政治上、糧食上準備得不夠,特別對八路軍沒有指揮過;四、打法不大妥當……;五、對摩擦戰爭中的自衛原則遵守得不夠,造成政治上和軍事上都不利。
1942年,陳毅在總結曹甸戰役時曾這樣檢討性地回顧并明確指出:“曹甸戰役是我去攻人家,是缺少理由的。統一戰線就未如黃橋戰斗那樣成功,而且對戰斗部隊也未詳細解釋動員。”“我很輕敵,倉促作戰,準備非常不夠,變成浪戰。”“我們的戰斗手段是攻堅,這就要有很好的準備和按攻堅戰的原則作戰才行。當時我們這方面就差了。光是猛撲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如果我們采取了坑道作業,就可能成功。”
陳毅在總結中,認為曹甸之戰是一場準備不夠充分、沒有必勝把握的“浪戰”,他從反頑斗爭的統戰原則到戰術原則,承認了黃克誠建議的正確,但并未采納,教訓在于“少理”“輕敵”“倉促”“猛撲”八個字上。
1944年7月10日,劉少奇在延安整風時致黃克誠的電報中也說:“至于曹甸戰役,本來是可以不舉行的,因為當時過分估計了湯恩伯東進的威脅,二師在桂軍進攻下呼救甚急,使我沒有細心考慮,急促下決心向頑軍進攻。這是我應付責任的……后來強調進攻曹甸也是不應該的。當時你反對強攻是對的。在強攻受挫之后,如全軍有決心就地堅持,并不一定是錯的……至于曹甸戰役未能完成任務,當然不能由你負主要責任,當時有此種說法,是不妥當的。”這一電報內容,說明劉少奇是充分尊重實踐、服從真理的。
后來,陳毅1945年10月在山東臨沂歡送出征東北的黃克誠部時,當著羅榮桓政委的面,再次誠摯地對他說:“過去我也有批評錯的地方,請你多加原諒。例如曹甸戰役,我和少奇沒有認真聽取你的意見,堅持要打,結果沒有打下,我軍傷亡很大,最后批評你五縱配合不力,撤了你的職,其實責任在我。”他還說,當時“不看你的功勞,指責你態度不好,指責你把問題直捅延安……是我有錯,向你道個歉”。對于陳毅如此坦誠無私、嚴于律己的自我批評的態度,黃克誠也十分感動地說,軍長不必過于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