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的擔當

大海的風

有人說當老大好，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家庭，老大是領導，說一不二；也有人說，老大不好當，“露頭的椽子易壞”。

我雖說沒有當過領導，也沒有體會過領導一個區域的不易，但就我在家中排行老大的親身經歷而言，老大確實也有老大的難處。

我的老家在農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家里姊妹六個，年齡上下相差都是一兩歲。自從我上小學五年級開始，盡管身小力薄，但我那時就在家里以老大的身份“自居”了。

“咋不出去揀點兒柴火回來燒鍋？咱家勞動力少，你是老大，得給姊妹們帶個好頭！”父親見不得我放學回來閑一會兒。

“水缸里沒水了，你爹不在家，我這里正忙著，你是老大，趁這會兒閑去井里挑幾擔水回來。”母親不管我挑動挑不動，一個勁地把我當作大人使喚。

因為我個子矮，一次挑不動一擔就挑半擔；挑水的鉤擔墜子太長挑不起來，我就把鉤擔墜子挽起來，五步一停，十步一歇地從村外的井里往家挪。每次挑滿一缸水，都累得我汗水濕透衣裳。

記得我十二歲那年麥收時節的一天中午，天氣突變、暴雨來襲。體重只有六十多斤的我，實在扛不動一二百斤的麥布袋，眼看著我家正曬的麥子被雨淋濕。從大隊里開會回來的父親見此情景，氣得一掃把將我打趴下，裸露的脖子被掃把上的竹茬子扎得鮮血流了一脊背，他嘴里還一個勁地嘮叨著：“你是老大，不會帶著幾個弟弟和妹妹把糧食一點一點往家里運嗎？”奶奶在一旁實在看不過去，心疼地和我父親大吵了一架。

五十年代，新中國成立不久，加上三年自然災害，農村生活普遍困難、缺柴少糧。每個村莊附近地里的糧食真正都做到了“顆粒歸倉”；路埂上的草皮都被連根鏟出當柴燒；揀莊稼拾柴火都得跑到十里開外的國營農場去。俗話說，路遠無輕重。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從十幾里路外往家挑一擔柴火，別說還有重量壓身，就是空手走路，來回二三十里，累可想而知。盡管如此，我認命地想著，這就是當老大的一種責任！

小學畢業上了初中，父親可能是為了培養我接人待物長見識，每次家里來客吃飯，總是讓我去堂屋作陪。盡管抹桌子、洗筷子、烤酒、端菜、收盤子等雜活都是我干，但總能看著父親的眼色，時而可以吃上一兩塊肉。為此，幾個弟弟和妹妹都紛紛眼饞起來：“怎么好事總是老大的？就不能輪流作陪？”

我家本來姊妹七個，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才姊妹三個，我是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是女孩；后來有了老四、老五、老六和老七，他們都是男孩。三年自然災害中，不太懂事的我，親眼看著老三（小妹）斷氣前被餓得有氣無力地喊著：“媽呀，碗啦！媽呀，碗啦！”隨著聲音的逐漸微弱，小妹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后來我多次追問父母：“您們是不是為了保住我這個男孩的性命，放棄了小妹妹？”父母都斷然回答：“那時家中沒有一丁點兒糧食，你小妹老三有病又吃不下野菜才丟了性命……”

高中畢業回鄉勞動鍛煉兩年半后，父親托人求情推薦我去師范上了學。畢業后縣教育局還臨時給分配了工作。參加工作的當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我也興致勃勃地參加了高考，而且被本省一所名牌大學錄取。但父親從整個家庭的角度出發，斷然拒絕了我去大學深造的念頭：“你是老大，姊妹又多，家里就你一個人有工作，你妹妹出嫁就算了，幾個弟弟今后全靠你拉扯，你走了他們咋辦？再說，家里也沒有能力再供應你上學了！”為了擔負起老大的責任，我無可奈何地放棄了進入大學深造的機會，留在了縣城工作，履行著當老大的義務。

就在我剛成家不久，父親得了嚴重的肝病，走不動路，吃不下飯。家中幾個弟妹都小，作為老大的我，義不容辭地當起了家里的頂梁柱。當我帶著父親來到了縣醫院就診時，一位知名的老中醫偷偷對我說：“老爺子病情十分嚴重，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我和奶奶、媽媽及全家，抱著一線希望遍訪名醫、尋求良方?；蛟S是我們全家人的一片誠心感動了上蒼，父親的病魔終被驅除，恢復了健康。

后來，幾個弟弟相繼長大成人，我這個當老大的任務也越來越重了。

“你二弟當兵復員回來了，你是老大，得想想辦法給他解決個商品糧??！”父親的命令下來了。

“你二弟的商品糧雖然解決了，沒有工作不行??！給他找個合適的工作呀！你是老大，該花的錢你先墊著，等他將來有錢了還你！”父親又發號施令了。

“你三弟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在家閑著也不是辦法呀！也得給他先找個臨時工作干干，有機會再解決個商品糧。你是老大，這事你得管！”父親深夜來電話了。

“你三弟有了商品糧，光干臨時工不是辦法呀！也得有個正式工作，你是老大，該花的錢你先墊著，等他將來有錢了還你！”父親電話催了一遍又一遍。

“你四弟沒文化，不能出去工作，在家種地需要手扶拖拉機和配套工具，你是老大，有錢就借給他，等他有了錢還你。”父親考慮得面面俱到。

“你五弟的事你到底還管不管？他中學沒上完，在家閑著快成了街痞子，長此下去咋辦？你是老大，想想辦法給他解決個商品糧，找個工作。該花的錢你先墊著，等他將來有錢了還你！”父親生怕拉下一個。

“你五弟年齡也不小了，該成家了，你是老大，帶頭想想辦法，幫他弄套房子，再置辦點家具，找個對象結結婚，了卻俺當老人的心愿?！备赣H一連幾個夜晚打電話催辦。

生活在縣城，夫妻都有工作，本該幸福的一個小家庭，為了撐起老大的面子，我被拖得精疲力盡、收不抵支，連最低的生活保障都難以維持，曾一度過著債臺高筑的日子。一天，我硬著頭皮回老家要點兒糧食接濟接濟，卻遭到大妹子的一頓數落：“你是老大，兩口子都有工作，一月幾十塊，不往家里貼補就算了，咋還好意思回來伸手？”我被羞辱得當場流下了淚，扔下已經裝好的半袋子紅薯，推著車子走了。還是二弟追到村頭，硬是把那半袋子紅薯放到了我的自行車上。

一路上，我既委屈又生氣，在心里發起了牢躁，埋怨起了父親：難道我為家里辦事就不花錢？我有多大能耐??？當老大就該死了？您們沒本事管，要那么多孩子干啥？

弟弟們的事都管得差不多了，母親也對我提出了要求：“你妹妹雖說出嫁了，但總是你一娘同袍的姊妹，手心手面都是肉，你是老大，別跟她一樣，有能力你就幫幫她?！?/p>

——這一切，我都盡力了。

冬去春來，斗轉星移。姊妹幾個都相繼有了家庭，并且都混得有模有樣，論經濟實力都比我強。然而，在贍養老人等問題上，我這個老大，依然被父母和幾個弟弟“惦記”著——

“你是老大，全家人都在看著你?！备改高@樣想；

“你是老大，照顧父母的事，你得帶好頭！”有弟弟這樣想；

“你是老大，你出多少我們就出多少！”還有弟弟這樣想……

此時我想起了一位縣公安局的好朋友曾經說起的一個事：他的一個同事在家里也是老大，姊妹五個都被他拉扯了出來，現在個個都有了工作。他也退休了，當他們的父母需要養老、安度晚年的時候，幾個弟弟一致決定分攤全部費用，不讓老大再出錢、操心，意思是老大為他們操了心、花了錢，老了也該享享清福，以此報答老大的拉扯之恩。

想到這些，一種失落、失望、失衡、失敗和無助的心情油然而生：看看人家，比比自己，我心中感慨萬千。

作為老大，我不能落個不孝敬父母的罪名，于是，我還得勒緊褲帶過日子，也要帶頭讓父母放心安度晚年。

值得欣慰的是，幾個弟弟在贍養老人問題上，都是按照我的意思平攤費用，沒有怨言，不討價還價，有的還主動出力、買禮物孝敬二老。為此，三鄉五里的老少爺們都夸我們姊妹幾個孝順，還有的說這個家多虧有個好老大！

幫助幾個弟弟成家立業，安排完贍養二老的事后，接撞而來的是弟、妹們的孩子大學畢業安排工作，卻又成了他們對我這個老大寄予的新的希望——

“給孩子找個有編制的好工作?！庇腥苏f；

遺憾的是，我再也沒有能力滿足他們的要求了。

天有不測風云。前段一個時期，我接二連三遇到了一些難事，需要一筆不小的開支。父母得知后，讓找幾個弟弟們借點兒資金周轉周轉。我聽后難為情地笑了笑說：“張口容易合口難??！我是老大，口張開了，話掉地上情何以堪?。俊备赣H不以為然地說：“都是自家親兄弟，說出口的話不會掉地上，更何況……”

“我現在遇到難事都知道，個個不聾又不瞎，弟兄們若有那份心，這個時候也用我開口求援嗎？” 我半開玩笑地跟父親說，“今非昔比呀！不信的話，您再發號一下施令試試，看看您的話還靈驗不？”

父親嘿嘿一笑說：“我現在老了，說話不管用了，你是老大，你看著辦吧！”

老大的擔當和寬容，是一種坦蕩，可以無私無畏，無拘無束，無塵無染；是一種豁達，是比海洋和天空更為博大的胸襟；是寬廣和寬厚的疊加、延續和升華。

寬容本無價，寬容應有度。當老大帶頭吃虧包含、尊老助幼、理所當然。但換位思考，老大也是人，老大也有家庭負擔，也有一本難念的經，生活也會遇到溝溝坎坎。數九寒冬，老大也期盼能有一股暖流涌來；酷暑盛夏，老大也渴望能有陣陣涼風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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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