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瓊
詩,作為文學作品的樣式之一,自古迄今,在人們閱讀的視野里,一直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和特有的審美特征。而田園詩,作為其中一枝奇葩,更不例外。若作為一個流派的形成,當溯源于晉代大詩人陶淵明歸隱后所產生的大量作品,進而在中國文學史上得以誕生。從此,人們便將描寫鄉村風貌、田園生活等系列題材的詩詞作品,冠以“田園詩”之名,正式納入了中國文學的審美視野。其代表人物,且為世所公認的,晉有陶淵明,唐有王維、孟浩然。至宋詩人漸多,如范成大、楊萬里等等。他們的筆下,同樣產生了不少描寫宋代農村田園生活場景的優秀作品。自宋以降,田園詩詞似未再現高潮。
那么,身處21世紀的今天,我們如何創作出更多的新田園詩詞佳作呢?筆者以為,創作田園詩詞的價值取向,這個重要因素,是無法避開的。這個價值取向,對于一位新田園詩詞創作者來說,那就是在其創作過程中,一定要用藝術形象的語言,表達自己創作意圖;用獨特的視角,描寫農村、農業生產方式和農民生活環境的變化;用自己的真實情感,觀照他們的喜怒哀樂。從而,為“三農”發聲,為人民代言。筆者欲從三方面試述之。
說到新田園詩詞,一直以來,心中總存一“結”。為何要在田園詩詞前加一“新”字呢?筆者以為,當代人說當代的事,當代人寫當代的詩,而對于前世人來說,我們是后來人。所以,寫出來的詩詞,當然是與他們不同時代的內容,可以說是新的;而對后世人來說,我們也將被稱為前人。那么,再說我們的田園詩詞,是新田園詩詞,似乎令人費解,有點站不住腳了。況歷史的車輪,總是滾滾向前。新舊更替,是一個永無休止的鐵定規律。所以,之前,我很少提到“新田園詩”這個概念。
對于這個問題,在我擔任《東坡赤壁詩詞》執編后,方才逐步得以理解。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大地掀起了滾滾詩潮。黃岡東坡赤壁詩社,應時而生。《東坡赤壁詩詞》雜志也創刊于此。20世紀末,東坡赤壁詩社在全國率先開辟了21世紀新田園詩詞創作之風。在《東坡赤壁詩詞》雜志里,開創了《田園詩賽》和新田園詩《詩人看臺》兩個欄目。并且,對新田園詩詞賦予了新的意義,即定位于“三農”:新時代的農村、農業和農民。于是我想,之所以要加上一個新字,是因為第一要點,必須是面向農村廣闊的田野,觀照農業生產和農民生活,以及其發展變化的內容,據此來定位新田園詩詞。
當我們理解了田園詩詞被冠以“新”的意義后,回過頭來看,就會明白我們在學習前人的優秀作品時,不但要學習其藝術表現方法,重視詩詞的文本質量,而且還必須了解其創作背景和意義所在。如陶淵明《歸園田居》:“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陶翁捕捉了農村極為普通的場景,用白描手法,簡筆勾勒,虛實相間,聲色相調,濃淡相宜,描出一幅樸拙而自然、寧靜又不失生機的鄉村美景圖。陶淵明的田園詩,皆以其真實的生活為背景,真切寫出了躬耕的苦樂。他本為入仕的士人,因官場不達,而又看不慣官場黑暗,不愿同流合污,故而歸隱。他將自己的思想情感與他眼中的田園景物,始終巧妙融為一體。其詩風清雅,語言淳樸、自然,從而使其田園詩作,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作為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不妨再看看唐代的王維和孟浩然。因其皆處同一時代山水田園詩人,故后人并稱“王孟”。
較之陶淵明的主動歸隱,王維早年同樣有過積極的政治抱負,后因安祿山攻陷長安,被迫受以偽職,長安收復后,因平亂有功的弟弟王縉,請求削官為王維贖罪,這才保住了官職,開始了半官半隱的生涯。而孟浩然呢?早年雖有志用世,然入仕無望后,不媚世俗,以隱士而終身。
清大學者紀昀稱:“王、孟詩大段相近,而體格又自微別。王清而遠,孟清而切”(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道出王、孟二人的田園詩,雖同樣受陶影響,但卻各有特性。由此,對于我們今人而言,要想了解他們的山水田園詩,則須在學習這些作品時,不僅只是看到表面的文字,還要對他們的創作背景,加以分析和理解。
回溯歷史,眾所周知,先賢們因其各種原因,寄身山水田園,亦寄情其間,通過自己的作品,寄寓人生感慨和人格理想。我想,這或許就是他們田園詩的重要意義所在吧。然而,從文學藝術發展史角度看,他們樹起了山水田園詩的豐碑。所以,他們的作品,仍是后人學習的重要范本。
那么,我們當代詩人在自己的創作中,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如何確定自己的創作意圖呢?這就必然涉及作者創作“這個作品”的目的了。新田園詩詞創作尤其如此。通過前面對新田園詩詞的探討,大家應該知道,在創作新田園詩詞的時候,除了要學習和借鑒先賢們傳統的藝術創作手法外,更重要的是,要創作出具有新氣息、新面目的田園詩詞佳作。這才富“新”的意義。
2022年6月10日,周文彰同志在中華詩詞學術論壇上的講話《端正詩詞價值觀》中提到:“所謂詩詞價值觀,就是關于詩詞有沒有價值以及價值大小的總體看法和根本觀點。對詩詞的價值判斷,人們通常從兩個維度來進行:一是看詩詞本身的品質,一是看詩詞對社會生活的意義。”對此,筆者欲從田園詩詞的價值入手,對田園詩詞的品質,也談點看法。
周文彰會長在講話中還談到:“判斷詩詞的品質,就是看詩詞好不好。這是關于詩詞文本價值的判斷。”那么,這個判斷的依據,是因何而定呢?我想,除了該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價值外,至少還有一個條件,是無以可避的。即評判者的詩學素養。《周易·系辭上》:“仁者見之謂之仁,知(智)者見之謂之知(智)。”這句話用在這里,借其含義,言評論一首詩詞的高下,其實也是見仁見智吧。現今是自媒體時代,有個手機號,便可在許多網站注冊公眾號。于是,山頭林立,各種信息滿天飛,可見人心之浮躁。真正能靜得下來讀書,沉得下心來、精益求精搞創作的人,真的是少之又少。在這樣的環境下,想追求詩詞作品的高品質,雖有難度,然而,作為一名自覺詩人,我想大致還是會把握一個尺度,不會為了嘩眾取寵而自降詩品,去玩文字游戲,以博取人情贊賞的吧。
眾皆知之,于今,隨意打開手機微信,即可看到許多“著名詩人”“詩詞名家”的鏈接,詩詞大賽的消息,也隨處可見。獲獎作品大致平仄合規就行,缺少聲韻美,缺少形象藝術美,一些概念性語言拼湊起來的“詩詞”,居然可獲某某詩詞大賽一等獎,據說拿錢便可以買到獲獎證書。有的大獎賽,實為不良網商謀利的工具,賽事通過網絡拉票賺取流量、購買虛擬禮品的多少來評選獎項,獲獎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此間還有不少人,竟大言不慚說自己是在“玩詩”。時空果真能穿越的話,相信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們,如能穿越到今天,定然也會被氣死過去。詩詞不是文字游戲,作為一名詩者,應時時提醒自己,不必沉醉眼前浮名,應追求詩詞品質的提升,以臻詩詞藝術美的完善。對于自己創作的每首詩詞,都應力求有其存在的價值。要傾注自己的真情實感,用詩詞歌頌真善美;對人物或事物的褒貶,要有自己獨特的觀點;對于農村田園,力求形象客觀地描繪。此外,新田園詩詞依舊還要語言清新,氣脈連貫,邏輯思維清晰。不能讓讀者讀完了,只感覺一堆詞語的堆砌,甚至為了所謂的“創新”而生造詞語,卻失去詩詞藝術美的本真。
筆者認為,對于詩詞藝術美的追求,應是詩詞創作者的共同目標,沒有時空間隔,沒有地域界限。田園詩詞,亦自當如是。
試問,今天讀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誰不會由衷地心生向往?讀孟浩然“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時,誰不會心生喜愛呢?我想,大凡幼兒園的小朋友,也基本都會背誦了吧。我們再讀到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時,又有誰不是情不自禁被帶入詩中的畫境里呢?這些優美詩句,每讀每新,這就是好詩的價值所在,相信再過千年,這些好詩句,依然還會在世間傳誦。
在田園詩詞的發展史上,北宋大文豪蘇軾,絕對是一位無法繞開的高地。蘇軾任徐州太守的那年春天,徐州發生了嚴重旱災,身為地方官的蘇軾,曾率眾到城東二十里的石潭求雨,得雨后,作《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場景紛呈,別開生面。其一,從黃童白叟喜悅聚觀謝雨盛會,看到“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情景,發出“歸家說與采桑姑”的想象。其二,更是形象生動描寫出村姑們聽說使君謝雨,要路過門前,便趕緊梳妝,三五成群,擠在棘籬門首,往遠探望。你推我擠時,居然還有人尖叫:是誰踏破了我的裙子?場景鮮活,讓人讀來不覺莞爾,恍若這一切就發生眼前。讀蘇軾這組《浣溪沙》,從中可見,北宋時的女子,是不能隨便走出門戶的。五首詞依次讀來,就是五幅鮮活的農村生活場景,若是細細展開,儼然就是一部電視連續劇。他用形象生動的筆觸,描寫農村風光,反映農民的情緒,為農民的喜悅而感到欣慰。同時,從“問言豆葉幾時黃”中,我們還可以看到,蘇軾對農民生活的真切關懷。其愛民之意,躍然紙上。這組詞,文風樸實,格調清新。既無艷詞,亦無僻典,語言清麗自然,可謂真正的清詞范例。蘇軾通過這五首詞,將農村題材,帶入北宋詞壇,給詞壇注入了樸素清新的鄉土氣息,為農村田園詞的發展,開創了良好的文風,可與其豪放詞并舉,共同彌補北宋詞題材狹窄之弊,且完全突破了“詞為艷科”的藩籬。
爾后,再看南宋辛棄疾。辛詞繼承了蘇軾豪放詞風,進一步開拓了詞的境界,擴大了詞的題材。是以,后人將其與豪放派詞宗蘇軾,合稱“蘇辛”。他還善于吸收民間口語入詞。他描寫農村景物和反映農家生活的詞,多是清麗而明快,極富生活氣息。如《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該詞選取了農村一戶五口之家的一個生活畫面,用一首小令,以白描的手法,樸實的口語,將每一位家庭成員的形態,都刻畫得惟妙惟肖,極具生活情趣。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尚如《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時越近千年,今天會有人不能讀懂這兩闋辛詞么?在我們今天的田園里,是不是同樣可以看到“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景象呢?這是一個肯定的答案。甚至現今仍有許多人,在寫田園詩詞時,還在不知不覺借用這個意象。所以說,好的田園詩詞,是能走進人們心靈深處的,是能在人的心里產生共鳴的,而且是沒有今古之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