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連峰
(信陽師范學院 法學與社會學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新就業形態,從生產力的角度來看,它描述了新一輪工業革命帶動的生產資料智能化、數字化、信息化條件下,通過勞動者與生產資料互動,實現虛擬與實體生產體系靈活協作的工作模式;從生產關系角度來看,它指伴隨著互聯網技術進步與大眾消費升級出現的去雇主化、平臺化的就業模式[1]。新就業形態工作時間更具彈性、工作場所更具靈活性、工作內容更具多樣性[2],能充分利用人力資源、創造更多就業。但隨著數字技術發展與靈活就業群體增加,平臺經濟亂象叢生,如算法系統過度壓縮送餐時間、網約車安全事故頻發、美團外賣形成平臺壟斷等,勞動關系出現非和諧化發展。全球正在經歷第四次工業革命,每次工業革命都會促使勞動關系轉型,打破并重塑新的勞動關系,如何實現新就業形態下的勞動關系和諧化,是我國保就業、促經濟的新考題。
20世紀末,發達國家在信息經濟發展較為成熟的基礎上,轉向知識管理階段,從對信息集合的運用轉向對信息知識創新的重視。尤其在電子、計算機、航空航天等高新技術行業中,就業及產出機會增加,教育、信息等知識密集型產業產值比重加大。由此,1996 年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提出了“以知識為基礎的經濟”——“知識經濟”(knowledge economy)。知識經濟以知識為資本發展經濟,標志著知識從勞動生產的外生變量轉變為內生變量,這一概念指涉與農業經濟、工業經濟相對應的宏觀經濟形態[3]。也有學者認為,“數字經濟”(digital economy)是繼原始經濟、農業經濟、工業經濟之后的新的經濟社會發展形態。1998年出版的《浮現中的數字經濟》內容以分析信息產業、電子商務、網絡經濟等有關信息經濟的發展為主。隨著后續相關報告的增加,數字經濟概念為社會各界所接受。數字經濟依托信息技術和信息化,“是指以使用數字化的知識和信息作為關鍵生產要素、以現代信息網絡作為重要載體、以信息通信技術的有效使用作為效率提升和經濟結構優化的重要推動力的一系列經濟活動”[4]。這一概念包括了信息經濟,但沒有含括其他高新技術知識,是介于信息經濟與知識經濟之間的中間概念。
信息的分享促進了個體消費者之間的交換、分享等經濟行為,這種經濟模式被稱為“分享經濟”或“共享經濟”(sharing economy)。這一概念最早由美國社會學家馬科斯·費爾遜和瓊·斯潘思于1978 年提出,馬丁·威爾茨于1984 年將其正式發展為分享經濟[5]。2017年,國家發展改革委印發了《關于促進分享經濟發展的指導性意見》,將“分享經濟”定義為:利用網絡信息技術,通過互聯網平臺將分散資源進行優化配置,提高利用效率的新型經濟形態。十九大后,中央正式文件基本采用“共享經濟”一詞。一方面,共享經濟通過建立電子商務交易平臺,發展了大量通過網絡和外包的物流系統接受小額高頻訂單和安排銷售的網絡商戶,形成了淘寶電商群體的“微經濟”[6]。另一方面,共享經濟催生出更多網絡共享平臺和各類交易平臺,形成了“平臺經濟”。平臺經濟產生了大量依托多類網絡平臺工作的“平臺員工”和“網約工”。網約工——大量依托網絡的勞動者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技能和時間,選擇接受不同的工作,他們通常是臨時工或者兼職人員,一般沒有固定的工作場所和時間,屬于“打零工”。依據這種特征便產生了“零工經濟”(gig economy),零工經濟以我們通常所說的靈活就業群體和創業群體為主。從共享經濟到零工經濟,轉變的是產業與商業運作的實踐規范,改變了勞動關系的要素,促進了勞動崗位解構、勞動空間脫域、勞動時間彈性化、管理平臺化,因此被稱為經濟形態轉變下的“新就業形態”。
通過對以上相關概念的生成邏輯進行梳理,我們能夠發現:(1)信息、共享、平臺、零工等概念在勞動生產中早已有之,通信科技發展加速了相關技術的廣泛應用,從而將這些理念轉為規模經濟形態;(2)信息經濟是其他經濟形態的演變基礎,連接工業經濟基礎和計算機高級經濟形態,信息技術具有的共享、微小、靈活等特征催生出其他經濟形態發展理念;(3)知識經濟是經濟形態的宏觀高階形態,網絡經濟、共享經濟等都是其發展階段或組成部分;(4)共享經濟理念和技術衍生出平臺經濟和微經濟,從而促進零工經濟形成,組成了我國當前的經濟形態。
經濟形態從信息積累、技術運用到知識管理的轉變是全球性且不可逆的,這已經成為既定事實,其信息加速和資源調配的本質屬性促使就業形態必須圍繞勞動空間、時間、契約等要素發生改變。共享、平臺、零工的經濟形態,通過對資本和勞動力-市場關系的改變促進就業形態發展成為新趨勢。
資本修復概念由大衛·哈維最早提出,由于資本對剩余價值的追逐必然形成過度積累,從而產生各類經濟危機,為緩解這種周期性危機,資本在技術和組織上發展了不同的修復方式[7]。最初表現為時間上的長期性投資和社會性支出,以及空間上開發新市場進行轉移等方式,兩者共同促成了資本主義金融化[8]。而隨著通信技術的發展,經濟形態從工業經濟轉向知識經濟,資本則是從制造業轉向新興服務業。資本企業依托互聯網,通過靈活使用勞動力的方式實現利潤擴張——靈活用工降低了人工成本、場地成本,規避勞動法律義務等,這也被稱為資本的“技術-產品”修復策略[9]。第一次石油危機之后,企業為規避用工和生產風險,采用增加各類臨時工和縮小生產規模等方式,形成了“彈性積累”的經濟秩序。彈性積累在勞動雇傭上呈現出靈活用工形態:雇傭關系不穩定,依據個人設定薪資,工作時間不定,等。20 世紀80 年代以來,經濟全球化與新自由主義的流行進一步加深了彈性積累:生產全球化促使庫存減少、訂單靈活調整,生產環節多國分化進行;消費全球化促使大眾消費轉向分眾消費,追求個性化定制;用工方式則以靈活合同彈性雇傭為主。彈性積累的生產方式在英美等發達國家迅速流行,加上新自由主義政策強調政府放松管制、經濟自由化和國際化,發展中國家為加強對外資的吸引,不得不放松對勞動力市場的部分管制,以至于彈性積累深化成為一種全球現象。
資本修復與彈性積累對勞動關系的影響是通過經濟全球化對勞動市場的控制實現的。經濟全球化對勞動力市場的控制表現在三個方面:生產外包,推進非正規就業,開發非工會化的勞動力市場[10]。生產外包是生產全球化的主要形式,跨國公司掌握核心技術和品牌,控制研發設計,將半成品加工組裝、銷售等環節分包給發展中國家,同時規定產品質量、完成時間等。經濟全球化和全球彈性積累深化使得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同時出現了非正規就業的勞動力市場。非正規就業,即靈活就業勞動力市場具有先天的去工會化傾向:一方面,資本的空間修復尋找的就是勞動保護薄弱的地方以化解其合法危機和利潤危機,工會則具有一定的勞動保護功能;另一方面,靈活就業的個體性有利于資本和技術對勞動過程的控制,而工會則具有鮮明的集體性。因此,靈活就業會在無工會的行業中迅速占據勞動力市場主流,在有工會的行業中也會與工會形成矛盾,分解工會,最終形成非工會化的勞動力市場。
總體而言,信息技術和科技創新成為新一輪經濟發展的推動力,知識勞動比例提升促進全球知識經濟形態的轉型。在這種轉型背景下,圍繞信息經濟產生了新的行業和崗位,適應網絡時代的知識工人自愿選擇在時間和空間上靈活的就業方式。資本主義的周期性危機迫使資本不斷發展出新的修復策略,在發達國家中,信息技術成為其控制勞動過程個體化的工具,生產呈現出彈性積累。受經濟全球化的影響,發展中國家作為發達國家的下級市場,用工、生產也呈現彈性雇傭狀態,并且受到國家保就業、穩就業政策的支持。企業也能通過平臺控制勞動過程來降低場地、社保等成本。至此,靈活就業成為勞資雙方、政府的共同選擇。再加上新冠肺炎疫情常態化對實體經濟的負面作用,倒逼各類共享、平臺經濟迅速發展,靈活就業呈現主流化。勞動關系轉型成為契合共享經濟、平臺經濟的非正式雇傭模式。
在經濟形態轉型推動的彈性積累全球化趨勢下,全球性流動的資本生產、雇傭、消費環節加劇了勞動力對資本的依賴,資本同時強化了對勞動個體、勞動過程的控制,這也導致了勞動者權益的受損,給勞動關系治理帶來了新的挑戰。
十九屆四中全會以來,國家就已經高度重視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那么什么是勞動關系治理?唐烈英等將勞動關系治理分為靜態與動態兩種,前者是指政府以靜態法律替代勞資內部動態協商,來平衡勞資力量,促使勞動關系和諧;后者指國家為勞動關系雙方提供法律依據,使其進行理性交往,以實現勞動關系動態平衡[11]。由此可見,勞動關系治理的主體是政府,治理對象是勞資雙方,治理方式是法律規制,治理目標是平衡和諧。
從傳統來看,我國勞動關系治理研究主要包括生產政體、發展型國家、轉型理論、政府角色與關系、統合主義等理論視角。勞動關系治理是國家社會經濟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生產政體(factory regime)理論認為國家宏觀的社會治理模式同樣會折射到工作生產場所,因此勞動關系治理模式會受到不同國家“政體”的影響[12]。發展型國家(developmental state)理論則將國家視為“經濟體”,關注政府行為與經濟決策,認為國家追求高速發展,政府必須通過對教育、產業等與勞動力相關的制度進行建構[13]。經濟嵌入在政治社會結構之中,對教育培訓、產業行業的制度治理不可避免地延伸到教育技能培訓、勞動力流動、社會保障,以及戶籍制度、土地政策等方面,由此發展出轉型理論。轉型理論關注勞動關系治理中的制度變遷,既有社會抵制商品化的抗爭時刻,也有民生政策落地的制度化時刻[14]。政府角色與關系視角跳出了傳統中將政府視為天生治理者的特征化預設,轉而思考其在治理中的具體行為邏輯。政府是勞動關系治理的“立法者”、勞資矛盾的“調解者”、集體協商的“推動者”,形成了勞、資、政三方治理主體[15]。統合主義(corporatism)視角強調統合勞動力利益,它進一步弱化了政府在勞動關系治理中的地位,強調公民社會組織代表作用和市民社會運行機制,工會是研究關注點之一[16]。
以上關于勞動關系治理的理論研究關注了國家政體、社會控制、經濟政策、制度變遷、政府定位及作用等方面,對我國勞動關系治理的各個側面均有各自的解釋力,但在面對新就業形態引發的勞動關系轉型研究中,至少有兩個方面的不足。
一方面,傳統治理研究通常將政府視為外生變量或者自變量,去考察其引發的勞動關系治理模式、治理內容、治理成效等,忽略了政府治理機制的產生因素及其滯后性的特征。我們從前文關于勞動關系轉型的背景中能夠發現,信息技術發展、資本修復方式與彈性積累制度深化是引發勞動關系轉型的根本動力。資本顯然能夠影響政府決策偏好,且不說個別地方官商勾結、政資結合的暗箱操作,即使在宏觀整體上,政府決策同樣脫離不了資本的運行軌跡。如伴隨經濟全球化而來的彈性積累深化,能夠提供大量非正規就業崗位,發展中國家在解決就業、生產等問題時,不得不采取“親資本”支持政策。此外,政府制度建構具有必然的滯后性,總是扮演“修補匠”的角色。在新就業形態從業者出現工傷賠償、勞動標準和勞動定額不規范、利益分配不公平、社會保障缺乏、勞動權益無法保障、工作流動性大、收入不穩定等問題之后[17],政府才會去嘗試建立針對靈活就業者的保障制度。這種不足就在于過多地強調了政府治理的主體性,而經濟全球化時代中跨國公司、國際勞工組織、國內非政府組織等改變了勞、資、政三方治理關系。即使在政府專擅的治理領域,平臺經濟公司私人治理“軟法”、加班文化制度、平臺數據算法等早已滲透,精準外賣、“996”之流早已流行,政府治理鞭長莫及。
另一方面,傳統治理研究缺少全局性、系統性視角,多為一國之內甚至地方區域中的政府治理行為研究。這種研究雖然能夠較好地分析地方政府的治理模式及其功能,但容易陷入微觀多樣性研究,忽略了背后的關鍵要點。即使是針對政體、經濟體等較為宏觀的勞動關系治理研究,也與非正規就業全球化的現狀不相匹配。全球經濟形態轉型、資本修復和彈性積累全球化,使得勞動關系治理早已超出區域研究范疇。經濟全球化加速了資本的全球流動,但各國移民政策、國內勞動市場規范政策又限制了勞動力的全球流動,形成勞資在自由流動上的不對等,從而導致勞動力對資本依賴加深。資本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形成層級市場,各個發展中國家在次級市場的逐底競爭中又強化了無保障的非正規就業。這些均超出了一國或者區域的傳統研究框架。除此之外,陷于傳統區域研究框架還會導致盲人摸象般的片面治理。例如,統合主義強調通過工會等社會組織統合勞工利益,以實現勞資力量平衡。但在新業態下,靈活就業人員既沒有工會,也沒有溝通團結的渠道,無法實現統合。不了解資本修復導致新業態下靈活就業的去工會化傾向,而片面強調工會治理顯然是不恰當的。
至此,我們能夠認為,勞動關系轉型涉及資本的全球性流動和生產、國家經濟形態、多層級勞動力市場以及勞動者個體的權益,因此其治理過程是系統性、整體性的,其治理框架應該是多個維度的。那么,新就業形態和諧勞動關系治理框架如何建構?從新業態形成和勞動關系轉型的原因來看,信息技術發展和經濟形態轉型是根本原因和宏觀背景,資本修復與彈性積累深化導致的勞動力市場轉型是直接原因和中觀環境,勞資矛盾等不和諧勞動關系是微觀結果。因此,新就業形態下和諧勞動關系治理框架大致可以從這三個方面建構。(如圖1)

圖1 全球化新就業形態下和諧勞動關系治理框架圖
通過前文對全球經濟形態轉型導致勞動力市場及勞動關系轉變的梳理,我們能夠建構出新就業形態下和諧勞動關系的治理框架——宏觀經濟形態與全球化、中觀勞動市場、微觀勞資關系。雖然我們能夠從勞動關系轉型研判針對其治理方式的轉型,即政府主導的治理邏輯會受到全球化、經濟發展戰略以及勞動力市場的影響,但其中工會、勞資雙方、政府相互競爭、博弈、合作的互動治理邏輯并未呈現。政府何時主導治理、何時退出?工會集體化發展到什么程度對勞工最有利?這需要通過歷時性的分析去明確哪些因素決定了一個經濟體的主導治理邏輯。下文將通過對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勞動關系演變的歷史進程與現狀進行總結,分析其勞動關系的特征、主要影響因素、治理方式等,以發現勞動關系轉型與國家主導治理邏輯的形成,構建更具說服力的治理框架。
表1 的設計其實是按時間線發展,即勞動關系初步確立之后勞資雙方呈現一種較為穩定的互動關系,由于受到國內外形勢、科學技術發展、政治體制控制等多種不同因素的影響,加之政府治理、工會管理方式的作用,勞資雙方力量發生變化,勞動關系轉型,再進入較為穩定的階段,迎接下一輪的轉型。本文分別選取英國和中國作為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典型代表。

表1 英國、中國勞動關系轉型與治理演變表
基于多國勞動關系轉型與治理實踐,我們進一步完善宏觀、中觀、微觀三層次的和諧勞動關系治理框架。
首先分析歐洲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勞動關系治理實踐。早期的勞動關系形成只涉及新興資產階級與勞動者。早期勞動者為自雇型工匠,航海技術發展與貿易擴張促進了商業資本發展,自雇型工匠變成商業雇傭工,商業資本家獲得產品定價優勢,自雇型手工業者組織成早期工會壟斷市場技能供給,工會與商業資本聯盟進行談判,維持合作發展的勞動關系。商業資本天生偏愛逐利擴張,勞動者偏愛高回報與技能創新,兩者和諧合作必然導致市場范圍、貿易規模擴大和工業技術革新,由此引發新一輪的行業技術革命。歐洲等先發國家的勞動關系轉型,均是由工業革命激化而來。工業革命的實質是技術進步替代部分具有一定技能的勞動者,被替代的勞動者失業,為尋求生存組織工會活動、罷工、破壞生產等,導致勞資對抗從潛在轉為突顯。在資本主義國家中,政府的介入總是與商業資本結合,因此將對抗資本的工會視為非法組織,從而壓制勞動利益,進一步激化勞資沖突。當勞資沖突破壞社會整體性時,資本主義政府開始平衡勞資力量,重申勞工的“自由性”,出臺限制資本、保障勞工的各類政策。同時,工業革命促進了資本主義國家整體的經濟繁榮,提升了勞動成本,在下一輪工業革命到來之前,緩和了勞動關系。20世紀80年代以后,資本彈性積累促進非正規經濟發展,歐洲發達國家出現了普遍的“去工會化”現象,新治理模式逐漸顯現。
其次是發展中國家的勞動關系治理實踐。發展中國家的勞動關系治理更多地受到先發國家經濟影響,伴隨著國內政治、文化、社會等其他方面的影響,呈現出更復雜多變的治理形態。與發達國家根植于國內市場發展出來的勞動關系不同,發展中國家勞資關系的確立與民族國家的建立和政權建設緊密相關,這也使其勞動關系治理具有政府的強力主導邏輯。一方面,由于國內外局勢動蕩,只有穩定的勞動關系才有利于進行國民經濟恢復調整;另一方面,集中指令性的經濟政策才能與國家專政政權相契合。因此,短期內勞動工資、勞動就業、經濟體制等方方面面都由國家管控。然而,政府強力主導邏輯與市場經濟邏輯并不匹配,限制其勞資活力反而不利于經濟長期快速發展,因此政府在面臨經濟發展問題時不得不進行現代化和民主化改革,自我削弱其治理的強勢。隨著政府強勢治理的退出,發展中國家融入全球化經濟體系,受發達國家跨國企業資本修復、彈性積累深化的影響,就業也呈現了非正規化轉變,勞動關系治理進入市場邏輯。不難發現先發與后發國家在勞動關系治理實踐中已然出現現代共性大于歷史差異的現象。歷史上各國勞動關系治理起因、特征差異較大,而現代經濟全球化將非正規就業的治理問題一起拋給各國。
圖2模型揭示了兩點:其一,勞動關系治理的動態結構與主導邏輯的形成。在其中橫向任意截取一段,均能根據其宏觀經濟發展戰略、微觀勞動者與工會力量分析出中觀勞動關系主導治理模式——勞資雙方力量如何?如何形成這樣的力量?政府治理偏重什么?是否有利于勞動關系和諧與技術進步?勞動關系兩方偏重的下限是保障勞動者基本生存利益,最大限度地促進資本經濟發展;上限則是維持資本經濟發展,最大限度地提高勞動者工資等福利待遇。和諧勞動關系水平取決于勞動者的高福利期望與低待遇的承受能力。其二,政府主導治理邏輯偏重資方是上行曲線,偏重勞方則是下行曲線。發達國家在新一輪技術革命引發的工業化、資本快速積累時期均采取了偏重資本,甚至與資本結合壓制工會和勞動者的治理方式。國家想要快速發展就必須采取集中力量和部分優先發展的策略,這一策略也試圖將勞動者分化為高、低技能勞動者——犧牲低技能勞動者權益,給予高技能勞動者更多分紅。因此,國家主導治理邏輯通常是偏重資方和高技能勞動者的上行邏輯,只有當勞資沖突激烈到影響國家秩序,或者工會、民主、福利思想蔓延之時,治理曲線才會偏重下行。

圖2 和諧勞動關系下治理分析模型
治理曲線模型更加強調勞動關系的和諧治理是平衡力量和及時調整,不論政府主導治理邏輯過度偏向勞資哪一方都可能導致治理失敗。下面將結合全球化背景下新就業形態和諧勞動關系的治理框架與分析模型,進一步討論和諧勞動關系治理的變革之道。
前文運用全球化格局與歷史演進兩方面建構的勞動關系的治理框架與分析模型,旨在揭示勞動關系和諧治理的生成邏輯,有助于從宏觀、中觀、微觀層面去理解治理核心、關鍵與保障、治理成效,在此基礎上探索新就業形態下和諧勞動關系治理的變革之道。
從勞動關系治理框架的宏觀層面來看,信息技術發展和經濟形態轉型是根本原因,全球知識經濟轉型也要求技術進步與人力資本深化。在勞動關系治理分析模型中,增強勞動者“拔河”力量的直接方式,也是提高勞動者的要價水平。
馬克思在《資本論》里指出,資本主義強化機器生產并不斷替代勞動者就業崗位,會導致勞動者失業和產出分配減少,引發收入不平等和社會兩極分化,導致社會革命。然而這一景象不僅在工業革命中未能出現,在信息經濟革命中反而出現了更多靈活就業崗位[19]。這是因為數字經濟將勞動者進行了“粗暴再分工”——壓縮高技能勞動者需求以壓縮崗位空間,通過非正規就業方式提供中低技能勞動者崗位空間。所以“阿里百萬年薪員工”“多才多藝的外賣小哥和滴滴司機”頻上新聞頭條,技能勞動者出現一定程度的就業錯位。
宏觀層面的變革之道具體體現在:首先,國家在全球資本修復與彈性積累的發展過程中完成從服務經濟到知識經濟轉型。由于數字經濟催生的各類服務平臺發展,2013年中國服務業已超過GDP構成的50%,并且還保持每年2%左右的增速,可以說,當前的中國是以服務經濟為主的國家。然而,通常情況下,服務業比工業的生產率要低20%,如果中國服務業在GDP中的占比持續增加,實際上每年是在喪失2%的生產率的提升[20]。因此,只有促進服務業生產率的提升,才能使中國邁過中等收入陷阱,而這就需要提高知識經濟比重,引進更多先進技術和國際經驗,促進中國知識經濟轉型。
其次,我國需要在新發展格局下與國外加強數字經濟領域合作、促進創新和可持續發展。全球數字經濟規則制定存在兩種趨勢:一種是美墨加協定、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等,包含有電子商務、數據跨境流動、本地存儲等方面的相關部分內容;另一種則是數字經濟的單獨規則安排,例如《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定》(DEPA),以電子商務便利化、數據轉移自由化、個人信息安全化為主要內容。在經濟全球化形成非正規就業全球化和全球數字經濟治理的新發展格局下,我國必須加入既有的國際數字貿易合作平臺,或者搭建符合國家利益的全球數據跨境流動框架,參與新一輪的全球經濟治理,以此進一步深化國內改革和擴大高水平對外開放,促進我國向知識經濟轉型。
再次,深化高等教育下的人力資本,鼓勵培養專碩專博。知識經濟轉型有賴于人力資本深化,尤其是高等教育推動技術進步、產業與勞動者技能互補,專業碩士與專業博士的培養能直接有效地提高勞動力要價水平。市場對資源和勞動力的配置既自由也盲目,容易出現行業勞動者技能與需求錯位的情況,因此需要高校等研究機構參與行業調查,提供決策參考,政府出臺高等教育專業性區分培養政策,以實現技能就業配置的優化。
從勞動關系治理框架的中觀層面來看,政府主導治理邏輯并通過對勞方、資方、工會等社會組織的具體治理政策促進了勞動力市場形成,因此其是治理關鍵。在勞動關系治理分析模型中,無論勞資雙方如何博弈,政府都決定了勞資矛盾發展的上下限,政府既是治理實現的保障,也是勞動者的兜底保障。
技術進步加速了資本發展,全球化資本修復方式之一就是在尋找對勞動者社會保障薄弱之處,非正規就業將這種薄弱之處遍布全球,這也體現了社會保障與調適制度在空間和時間上相對于資本擴散與深化的滯后性。這種滯后性也體現在政府通常是上行曲線的主導治理邏輯,社會、經濟發展問題出現后,才會轉向下行。在宏觀層面,政府也是治理對象之一;而中觀層面,政府是主要治理者。治理對象包括勞方、資方、工會等社會組織,其治理是多元復雜的。
中觀層面的變革之道具體體現在:首先,政府需要及時規范市場,確定勞資雙方責任、報酬、休息、職業傷害保障等規制。制度規范相對于市場和技術的滯后性難以解決,但勞資關系中薪酬、責任等根本性問題不會被任何就業形式回避掉。明確雇傭主體,規定靈活就業中對勞動者使用的根本性保障,是政府治理需要一以貫之的。為此,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國家發展改革委等八部門也于2021年聯合發布了《關于維護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勞動保障權益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相關的制度性規則也在北京等地進行試點運行。《意見》在第一部分開宗明義:符合確立勞動關系情形的,企業應當依法與勞動者訂立勞動合同。不完全符合確立勞動關系情形但企業對勞動者進行勞動管理的,指導企業與勞動者訂立書面協議,合理確定企業與勞動者的權利義務。《意見》承認了平臺用工的特殊性:沒簽勞動合同也算用工關系,納入制度保障,包括享受工傷、失業保險、就業地參加職工養老、醫療保險,享有公平就業、休息、培訓等底線權利。政府需要盡快將《意見》制定為政策推廣落實。
其次,政府規范平臺經濟發展,對數字經濟巨頭進行切實控制。盡管2004 年起歐盟就頻繁對微軟、谷歌、蘋果等互聯網巨頭開出巨額罰單,但沒有阻止任何數字經濟資本的野蠻生長。Facebook甚至已經在開發自己的貨幣,將用戶變成“人民”并踐行自己的治理理念,它正在向威權主義民族國家發展。在國內,螞蟻金服聲稱要“改變銀行”,美團業已形成外賣行業的壟斷。政府需要加強加快數字經濟平臺發展的法治化,包括盡快修改數字經濟規制下的反壟斷法,反技術壟斷,反不公平競爭,強化公平競爭審查制度;強制推動數字巨頭從“二選一”的平臺壟斷向多元平臺共治;對涉嫌壟斷的不僅處罰單位,而且處罰相關負責人,以切實加強對數字經濟巨頭的控制;優化稅收,合法處理資本對地方政府債務風險與金融風險的影響。總體而言,為防止資本無序擴張,政府治理必須立法穩、執法快。
再次,政府治理需要全方位構建集體勞動關系,營造敢于集體談判的社會氛圍。彈性積累與彈性工作機制推動非正規就業普遍化、勞動過程個體化,靈活就業去工會化導致勞動者集體談判力量薄弱,勞動關系呈現不和諧化。政府應全方位持續推進勞動關系的集體化進程,這包括降低靈活就業者參與工會的門檻,將“工資收入來源”設立為加入工會的資格;利用技術平臺增加新就業形態從業者的建議權與話語權,如抖音等短視頻平臺使其直接有序地表達就業訴求;建立由靈活就業者組成的行業性或地區性工會,形成集體協商談判;營造集體談判氛圍,鼓勵社會組織參與,積極回應靈活就業者集體談判訴求與結果,并在網絡上公開。去工會化時代急需政府來幫助工會提高社會公信力和組織凝聚力,更為全面地為勞動者提供支持和保護,使其成為勞動關系運行的堅實基礎。政府推動三方協調,社會組織參與多方協調、集體談判和工會制度建設,要讓社會認為企業是可談可改的、政府是可以依靠的。
從勞動關系治理框架的微觀層面來看,勞動者與資本關系的和諧程度是檢驗治理成效的標準。在勞動關系治理分析模型中,只有當勞動者與資本關系和諧、治理曲線趨于平緩,才能推動技術進步、維持經濟穩定高速發展。
新就業形態下和諧勞動關系治理最后要落實的微觀層面,還是“拔河”的雙方——平臺企業與靈活就業勞動者。平臺企業是責任主體,需要擔負起商人義務、企業的社會責任,正如經濟是嵌入在社會結構之中的,其經濟決策必須符合社會目標和價值。勞動者是勞動關系和諧程度的衡量者,勞動者的福利和保障決定了治理的上下行邏輯趨勢,勞動者能夠通過組織團結和自我賦能實現自身治理。
微觀層面的變革之道分為平臺企業與勞動者兩部分,對于平臺企業來講,其變革具體體現在:首先,平臺企業充分履行其社會責任,更新企業社會責任標準,實現企業與社會的和諧。平臺企業必須建立內外部監察機制,制定符合社會和諧目標和價值的經濟決策,而非單純的利益導向決策。其次,平臺企業必須改善靈活就業者的平臺數據算法,合理安排工作強度、控制懲罰力度,并實行最低工資保障,建立健康風險與標準,實現企業與勞動者的和諧。同時,平臺企業還應當進行技術改革,從個體勞動過程控制轉為群體勞動過程控制,提倡“眾包”內的靈活分工,并以平臺內建群等方式準予靈活就業者自由結社與集體談判,實現企業與集體勞動者的和諧。再次,平臺企業要將技術重點放在促進數字經濟與實體經濟深度融合上,賦能實體經濟與勞動者,將數字技術用于創新商業模式、打造具有區域帶動力的高品質科創空間、縮小城鄉及區域差異、構建價值共享機制上,以實現企業與區域發展的和諧。平臺企業的變革應當致力于我國產業價值鏈轉向高精尖技術發展,通過數字技術實現全要素生產率增長。
對于勞動者而言,其變革具體體現在:首先,勞動者需要提高關于市場企業、政府、工會多主體、勞動關系、自身位置等全方面認識。勞動者必須了解自己選擇的平臺企業是否具備合法經營資質、是否有保障勞動者權益的相關協議、平臺系統是否有超負荷勞動和強制出工的要求等。勞動者對政府出臺的新就業形態相關文件要及時了解、全面解讀,當遇到制定損害勞動者安全健康的考核指標、推脫責任及拒絕賠償、不合理規定休息辦法的平臺企業,要敢于舉報,維護自身權益。其次,勞動者要積極參與教育培訓,不斷提升勞動技能,敢于以個人技術進行創業。勞動者必須明確就業能力和職業轉換能力才是提高要價水平的關鍵。再次,勞動者要積極組織和參與工會,促進工會參與集體談判的意識覺醒。勞動者要敢于團結發聲,明確集體談判、集體協商才是積極處理矛盾的有效路徑。
縱覽近年迅速發展的平臺經濟,尤其是借助互聯網平臺實現就業的網約配送員、網約車司機、互聯網營銷師等新就業形態,為勞動者提供了大量就業機會。但隨著數據經濟不受約束地發展,壓榨勞工、行業壟斷等平臺經濟亂象也出現了,使得我國勞動關系非和諧化。
其背后邏輯是經濟形態轉型推動的資本修復與彈性積累全球化,彈性工作制使得發達與發展中國家同時出現了非正規的新就業形態。通過全球化格局與歷史演進兩方面的梳理,建構了共時性的勞動關系的治理框架與分析模型。進而探索出新就業形態下和諧勞動關系治理變革路徑:宏觀層面上,新就業形態下和諧勞動關系治理的核心是技術進步與人力資本的辯證發展;中觀層面上,關鍵在于人力資本的深化與社保制度的健全,工會與政府是治理保障;微觀層面上,勞資均衡和諧是治理效果。保障勞動者權益是穩定就業、改善民生、加強社會治理的重要舉措,和諧勞動關系治理還需多督促企業履行用工責任,多向維護勞動者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