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擁民

瑞·達利歐掌舵的橋水基金,多年來一直雄據(jù)對沖基金規(guī)模第一和歷史累計收益總額冠軍兩大寶座,在這樣的耀眼光芒之下,達利歐的“原則三部曲”洛陽紙貴也就不足為奇了。
最新出版的《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呈現(xiàn)了達利歐從以往歷史中提煉出來的一個獨特的周期模型。達利歐試圖用這個模型來說明世界秩序變化的規(guī)律,并預測未來的發(fā)展趨勢。誠如錢穎一教授在該書推薦語中所說的,達利歐這個模型,為我們謀劃未來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思辨模板,可以作為我們個人和國家制定未來發(fā)展戰(zhàn)略、金融戰(zhàn)略的一個參考依據(jù)。因此,這無疑是很值得一讀的一本書。
在我看來,達利歐這本書的最大特點可能是它在表面上的坦誠和暗地里的“狡黠”。達利歐的坦誠是任何讀者都看得見的,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作為全世界的“投資之王”,他幾乎把自己的投資哲學、投資框架和投資方向全都公之于眾,這與其他投資大師將自己的投資理念或有意或無意地神秘化的做法完全不同。第二,雖然身在美國,但是絲毫不隱藏自己對中國無比贊賞的態(tài)度。這也正是他的“原則三部曲”最可貴的地方,因為他確實是將自己學到的有益的東西分享給大家,而且他的投資行為與他的認知是一致的,真正做到了完全的“知行合一”。
然而不要忘記,達利歐不是專業(yè)學者,他是一個專業(yè)投資者,而且是對沖基金的掌舵人。他的系列著作,歸根到底也要服務于投資事業(yè)。因此細讀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一書在坦誠之外,也頗多值得深思的東西。
在這本書中,達利歐表示自己探究的是“社會和世界的運行規(guī)律和原則”。他考察了過去500年間財富和權力的所有重大變化背后反復出現(xiàn)的模式以及因果關系。他認為在這些變化背后存在著永恒普適的規(guī)律。通過考察許多相互關聯(lián)的歷史事件,可以看到這些變化的典型模式、規(guī)律、周期和因果關系,并以此為基礎推斷未來。他認為,歷史通常也是通過相對明確的生命周期、隨著一代人向下一代人的過渡而逐步演進。所有帝國和王朝都在典型的大周期中崛起和衰落,可以就此判斷自己所處的位置,以此判斷之后的走向。
這正是“大國興衰”的主題。古往今來,論述這個主題的人幾如恒河沙數(shù),參與討論的學者來自經(jīng)濟學、政治學、歷史、哲學、人類學、地理學等諸多領域,以往得到的研究成果也如璀璨星河,比如賈拉德·戴蒙德著有《崩潰》《劇變》《槍炮、病菌與鋼鐵》等,彼得·圖爾欽著有《歷史動力學》《超級社會》等,保羅·肯尼迪的《大國的興衰》,道格拉思·諾思的《西方世界的興起》。上面提到的這些著作,國內(nèi)都已經(jīng)出版了中文版。
這里還有一個突出的例子。《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一書中表明自1500年以來“世界秩序的變化”的圖表也許可以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它們說明了荷蘭、英國、美國和中國這些世界大國,如何相繼興起。對國際關系或國際政治經(jīng)濟學等領域的文獻有一定了解的讀者,就知道這是“霸權轉移周期理論”,伊曼紐爾·華勒斯坦、喬治·莫德爾斯基等人也給出過類似的圖表。更早一些,馬克思也提到過荷蘭和英國相繼成為世界大國的霸權轉移現(xiàn)象。
《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確實是一本好書。這本書中的一些結論,雖然在其他地方也可以找到的,其他學者已經(jīng)有了闡釋,但達利歐用自己的術語解釋了這些概念。達利歐表示,這本書的分析和探究是建立在他獨創(chuàng)的貨幣歷史大周期、債務大周期基礎之上的。或許,這正是達利歐的聰明之處。因為他寫作時心中鎖定的讀者,會認為現(xiàn)在這種呈現(xiàn)風格更容易接受。確實,達利歐既然稱《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是他為全球投資界人士和廣大社會公眾奉獻的自己經(jīng)濟、社會研究成果的結晶,那么也需要以自己的方式來解釋世界秩序變遷的主要力量、周期和范式。至于他的目標讀者,也不必去辛苦閱讀更多的著作就能夠得到一個達利歐式的全面的宏觀視角了,似乎也是一件美事。
從《原則》到《債務危機:我的應對原則》,再到《原則:應對變化中的世界秩序》,達利歐的方法論一直沒有變,就是把一切都視為一架機器。
那么,達利歐所持的是不是一種機械史觀呢?表面上看毫無疑問。根據(jù)他的描述,所有周期,從重要帝國或王朝的興衰周期,到長期債務與資本市場周期、短期債務周期,再到內(nèi)部秩序和混亂周期、外部秩序和混亂周期,不但都有各自的長度,而且各種周期內(nèi)部依次發(fā)生的事件也是固定的。歷史上帝國的興衰周期分為上升階段(新秩序建立之后的建設時期)、頂部階段(以各種形式的“過度”狀況為特征)和下跌階段(充滿各種爭斗和結構性重組),等等。
但是,這其實只是一個迷惑人的表象。達利歐雖然將一切都視為機器,但是他真正強調(diào)的是要通過不斷地試錯來反復摸索與總結機器運行的規(guī)律。在《原則》第一部中,他強調(diào),“我認為一切事情的發(fā)生都是由于反復出現(xiàn)、不斷演進的因果關系。在大爆炸發(fā)生時,宇宙所有的法則和力量都被創(chuàng)造、被推進,隨著時間的推移相互發(fā)生作用,就像一系列復雜的、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機器:星系的構造、地理和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構造、我們的經(jīng)濟和市場,以及每個人……所有這些機器一起進化,創(chuàng)造了我們每天遇到的現(xiàn)實。”
因此,達利歐所持的其實是進化史觀。總結歷史,只是為了現(xiàn)實的投資決策而進行的一種復盤,即不要讓歷史上的試錯不留下任何教訓。這與他在現(xiàn)實投資決策中的“試錯—對照—迭代”進化法是完全一致的。
從表面上看,達利歐的進化史觀非常接近于中國的傳統(tǒng)史觀。《原則》系列著作扉頁上的那幅手繪的像“上行的螺絲錐”的“在波動中進化的軌跡”,與中國傳統(tǒng)史家對歷史展開的想象非常相似。中國傳統(tǒng)史觀承認周期或循環(huán),如《三國演義》開篇所云“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是,在中國傳統(tǒng)史家那里,即便是五德循環(huán)論,也強調(diào)“德”的不同。論者指出,中國傳統(tǒng)史觀認為,歷史就像一個無限延展的鏈條,就所有鏈環(huán)的共性而言,其存在和運動方式都是周期出現(xiàn)的。同時,就每一個鏈環(huán)的特性而言,每一個都不同于另一個。一個王朝衰亡了,另一個新的王朝又興起了。重要的是,新的王朝應該會接受前一個王朝的教訓,使得本王朝在統(tǒng)治質量和統(tǒng)治時間上都有所不同。
因而,在中國傳統(tǒng)史家眼中,歷史可以影響今天的生活,重溫歷史的目的在于找到過去與今天的聯(lián)系,找到未來發(fā)展的合理路徑。司馬光在《資治通鑒 ·進書表》中非常清晰地表達了這種觀點:“伏望陛下……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
也許,達利歐是真的非常喜歡中國歷史。我在這里做一個大膽的猜測,他之所以說“通過研究各個帝國、各個時代的案例,我發(fā)現(xiàn)重要帝國通常延續(xù)大約250年(上下誤差150年)”,也許就是從中國歷代王朝的延續(xù)時間中推出來的:明朝和清朝,都延續(xù)了276年,元朝98年……
但是,達利歐的“狡黠”之處在于,他沒有說明中國自秦代之后不同王朝的更替,與世界秩序變動中的大國興衰是不同的(前者實際上并沒有多少“進化”的成分)。相反,他強調(diào),無論政治經(jīng)濟制度如何,都無法逃脫這種興衰周期。
但是這對試圖參照他給出的“國運”時間表來采取行動的人來說,就會帶來很大的風險。假設A國是主導國,B國是有機會挑戰(zhàn)A國的新興國。根據(jù)預測,A國的周期已經(jīng)走到了70%,B國的周期剛剛走到了30%,這時是賭A國的國運,還是賭B國的國運呢?由于誤差可以達到150年,實際上很難決定。例如,假設A國的國運有400年,B國的國運有100年(這在達利歐的誤差范圍之內(nèi)),那么A國剩下的30%,可能要比B國剩下的70%更值得一賭。當年許多經(jīng)濟學家預測蘇聯(lián)將會超過美國,就犯了類似的錯誤。
關鍵在于,達利歐完全不考慮政治制度、財產(chǎn)權保障程度等因素,僅以一系列純粹“物質性”的指標來衡量國力,判斷大國興衰的階段,即便存在很大的誤差,對于他管理的對沖基金來說,也不一定會帶來太大問題。因為對沖基金的性質決定了,它的首要目標是在最糟糕的形勢下盡量保障財富安全,而且它可以多頭下注,哪怕一個地方血本無歸也不影響大局,同時做多、做空都可以賺錢。
更何況,橋水基金的大型計算機可以處理幾億個數(shù)據(jù)序列,隨時對模型進行修改調(diào)整。這也正是達利歐可以不把財產(chǎn)權等方面列入決定要素的原因所在——他擁有的計算能力意味著,即使將這些因素的影響全部列入誤差當中,也可以及時修正、迭代。例如,在筆者看來,達利歐之所以要把“天災”這個因素列為與三大周期、“創(chuàng)新和技術”并列的“五大力量”之一,可能就是因為橋水基金在新冠大流行的2020年虧了大錢而做出的一個調(diào)整。
因此,達利歐的一系列論述,對于試圖學習《原則》而沒有能力分散投資、多點下注并及時迭代的普通投資者來說,可能會成為一個相當致命的陷阱。但是,這個陷阱的存在,也恰恰是我們要認真讀《原則》的一個原因,因為實際它已經(jīng)給出了化解方法。
(作者為均衡研究所學術顧問、浙江大學跨學科中心特約研究員;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