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旸 黃國文
編者按:生態語言學是20世紀70年代后慢慢發展起來的,是探討語言與生態之間關系問題的交叉學科。華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黃國文教授近年來在生態語言學研究領域努力耕耘,并帶領著一批關注語言與生態問題的學者在中國推動生態語言學研究。他發表了多篇有學術影響的論文,出版了中國第一本生態語言學著作《什么是生態語言學》。①他提出的“和諧話語分析”得到國內外同行的關注和認可。國際生態語言學學會召集人(主席)、英國格羅斯特大學生態語言學教授阿倫·斯提比(Arran Stibbe)多次提及和評論和諧話語分析,并認為“和諧話語分析的重要性在于,它提供了一個例子,說明生態語言學走遍世界,并根據它所到達的地方的文化、哲學和生態進行重新改造”。②黃國文教授是國際生態語言學學會的中國地區代表,他與趙蕊華在國際期刊《語言科學》(Language Sciences)發表的論文③受到國際生態語言學學界同仁的關注和認同。斯提比教授在他的著作中特別感謝黃國文教授為生態語言學在中國的研究和發展所作出的努力。④采訪人陳旸是華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2014年在黃國文教授的指導下獲得中山大學授予的博士學位,近年來與黃國文教授一起在華南農業大學努力推動生態語言學研究和致力于語言生態學博士點的建設。她主譯的斯提比教授著作《生態語言學:語言、生態與我們信奉和踐行的故事》于2019年由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受《鄱陽湖學刊》編輯部的委托,陳旸教授于2022年1月25日就黃國文教授的生態語言學研究進行了學術訪談,現將訪談內容分享如下。
陳旸:這些年您在中國引領學者進行生態語言學和生態話語研究,請問您的學術研究是怎么出現生態轉向的?
黃國文:我是2016年才開始關注生態語言學和生態話語問題的,主要原因是這一年我從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調到華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任教。多年來我一直認為,學科建設和學術研究要結合研究者所在地區、學校的實際情況,只有這樣才能做出特色。因為農業大學的強項和特色就是“農”,所以農業大學的學科發展和學術研究就要以“農”為中心、圍繞著“農”開展。在我準備調動時,我就在思考外語學科和我本人的研究如何融入“農”這個領域。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生態”與自然、環境、農業、林業、地理、氣候等密切相關,語言學要跟“農”這個問題有交集,“生態”就是一個選擇。語言學領域有一個分支,就是“生態語言學”或“語言生態學”。
從2016年初起,我的學術研究主要集中在生態語言學,這一年發表的《生態語言學的興起與發展》①一文在學界有很大的影響。據截至2022年1月22日的CNKI搜索結果,該文下載量8901次,被引298次。近些年來我自己以及與同事(包括你)和學生發表了多篇生態語言學研究論文,并得到國內外同行的關注和認同。事實證明,學者根據自己所在的地區、所在的學校來選擇和調整研究重點,這一思路是可取的。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農業大學當然就要靠農。中國是個農業大國,每個中國人五代人以前絕大多數都是農民。在農業大學工作,就要以強農興農為己任。這些年我一直在說,農業大學的所有學生(包括外語專業的學生)首先要關注“三農”問題,要知農愛農,這樣才配得起說自己是農業大學畢業的。
陳旸:您的這個生態轉向,是否意味著您放棄了以前您所熱衷的研究?我曾聽到有人這樣說,黃國文教授現在不做系統功能語言學研究,他在做生態語言學研究。請問您對這種說法有何評論?
黃國文:很多人對我有這種誤解是情理之中的,因為我從2016年起所寫文章的標題幾乎都與生態語言學有關。但是,說這些話的人應該是沒有認真閱讀我所撰寫的生態語言學文章,因為我的文章里有著明顯的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思想或方法。我的語言觀就是功能語言學,我所持的就是功能的語言觀(a functional view of language)。我重視理論聯系實際,重視研究語言實例(instance)和語言的實際使用,重視語言與語境的關系,重視語篇與話語分析,重視語言在社會中的作用,這些都表明我是個系統功能語言學實踐者。
韓禮德(M. A. K. Halliday)在《意義表達的新路徑:對應用語言學的挑戰》(“New Ways of Meaning:The Challenge to Applied Linguistics”)一文中談到語言與生態的關系問題。他指出,等級主義(classism)、增長主義(growthism)、物種滅絕、污染及其他類似的問題不僅是生物學家和物理學家所要關心的問題,也是應用語言學家所要關注的問題。他呼吁應用語言學研究者要關心語言與生態問題,強調語言與生長狀況、種類特性以及物種形成之間的關系。他的觀點得到越來越多人的認可,引領著人們關注語言在生態和環境問題上的作用,推動了語言與生態問題研究的深入。作為語言學家,韓禮德認為我們要“展示語法是怎樣推進增長或增長主義意識形態的”(to show how the grammar promotes the ideology of growth, or growthism)。②韓禮德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出了“系統生態語言學”(systemic ecolinguistics)概念,并認為這個研究路徑要探討的問題是“我們的意指方式如何左右我們對環境的影響”(how do our ways of meaning affect the impact we have on the environment)。①生態語言學奠基人、奧地利格拉茨大學教授阿爾溫·菲爾(A. Fill)認為,韓禮德關于語言與生態關系的論述構成了生態語言學研究中的“韓禮德模式”,是目前比較有影響的兩個不同路徑之一。②
我認為,我所做的生態語言學研究和生態話語分析的理論支撐主要是系統功能語言學,但由于生態語言學是以問題為導向的學科分支,我的關注點主要在于解決問題,而不是某一理論的構建或修正。如果一定要我說自己現在所做的研究是屬于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某個部分的話,那么我所做的就是韓禮德所說的“適用語言學”(appliable linguistics)。
陳旸:剛才您說到生態語言學是以問題為導向的學科分支,主要在于解決問題,請問這與韓禮德的語言學理論有何關系?
黃國文: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回答。第一,生態語言學研究的是語言與生態的關系,研究的重點是語言如何影響生態或生態是怎樣影響語言的,它們之間是怎樣相互影響和相互作用的,這類研究屬于問題驅動或問題倒逼。既然要解決問題,就需要尋找理論支撐和合適的研究方法,系統功能語言學就提供了一種理論、一種方法。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理論可以幫助我們解決語言與生態的問題,比如近年來有很多人運用認知語言學來探討語言與生態的關系問題,斯提比也展示了認知語言學的可應用性。③第二,韓禮德的系統功能語言學本身就是一個以問題為導向的理論(a problem-oriented theory),是為應用而設計的,以解決問題為導向。④雖然說系統功能語言學和生態語言學都是以問題為導向,但它們的一個最大差別是:系統功能語言學是理論語言學,它既研究語言的系統(包括音系、語音、詞匯、語法、語義),也研究語言的使用、語言與語境的關系,既是普通語言學和理論語言學,也是應用語言學(韓禮德稱之為“適用語言學”);而生態語言學不是理論語言學或普通語言學,它是“語言學的應用”(linguistics applied)。從文獻上看,語言學有“系統音系”(systemic phonology)、“系統句法”(systemic syntax)等術語和研究,但沒有“生態音系”和“生態句法”;即使有,其所指也是不一樣的。“系統句法”說的是系統功能語言學關于句法的理論部分,而“生態句法”則是指句法的生態屬性。
陳旸:剛才您說到生態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重點是語言如何影響生態,您能舉例說明嗎?
黃國文:前面我說過,韓禮德曾指出,等級主義、增長主義、物種滅絕、污染及其類似問題也是應用語言學領域要關注的問題。⑤這就是說,關于生態問題的解決,語言是能夠起一定的作用的,這是因為:語言對我們生活中的一言一行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語言和語言使用會影響我們的一言一行,影響我們的所思所想。韓禮德明確地說:語言并不是建立在某個基礎之上的上層建筑,它是意識與物質相互影響的結果,是我們作為物質存在與作為意識存在的矛盾體的結果,是作為與經驗對立的領域。①他還指出,現實并非事先存在的,并非等著被賦予意義,現實必須被主動構建,語言在構建過程中演化且作為構建的中介,因此,“語言并不是被動地反映現實,而是主動創建現實”。②
在我們的生活中,大家總會這樣說:多總是比少好,更多要比更少好,大比小好,增加比減少好,等等。這種說法非常普遍,慢慢就成為我們行動的準則,什么事情都要“多”或“增加”。舉個例子:一個身高1.6米的女孩,她找對象時通常會首先要求對方身高要1.7米甚至更高;如果男孩沒有達到這個標準,那就很難再進一步發展。事實上,個子高的人無論是智商、情商還是其他能力和條件都未必比個子矮的人好或差,但人們在找結婚對象時就會把身高當作一個重要的標準,身高達不到對方的要求,就無法或很難接著往下發展關系。同樣的,招聘空姐、高檔飯店的服務員,其中一個條件就是身高要達到一定的標準,否則連參加面試的機會都沒有。我們對這些觀念和做法習以為常,慢慢成為我們生活中的評判標準,成為我們價值取向的一部分。如果我們聽到某男同事娶了一個空姐,我們首先想到的是他娶了一個有一定身高而且漂亮的人。這些行為是語言構建的結果:當一個人說了某句話影響了其他人,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這句話,慢慢地大家就照此行事。對于過去的事件(歷史)和未來的情況,除非我們親身經歷,不然只能依靠語言構建出的文本所傳遞的信息。
再舉個例子:如果我們相信“冬天吃狗肉是補身體的好辦法”,那么身體弱的人冬天就會想著吃狗肉;如果我們相信“狗是人類的忠誠朋友”,那么就不愿意去吃狗肉。這些不同的說法就是我們對事件的判斷,會導致我們進一步的行為。保護生態環境和愛護動物都與語言的使用有關,這就是韓禮德所說的“意指方式”(ways of meaning)。
保護地球、保護環境、保護動物需要各種方式的生態教育,需要讓更多的人提高生態素養,認識到生態危機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的危害。在所有這些活動中,語言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語言影響和左右我們的行為,多次的行為就會變成習慣,一個社會中群體行為的習慣就形成了特定的文化。
陳旸:您調到華南農業大學后,學校很快就成立了校級的生態語言學研究所,請問為什么要成立這個研究所?
黃國文:華南農業大學生態語言學研究所是2016年初成立的,這應該是國內第一個以“生態語言學”命名的研究所。成立研究所的目的是邀請校內外有志于參加生態語言學研究的學者一起探討問題,是一個以研究為目的的學術機構,也便于與國內外同行進行學術交流。在過去的6年里,來研究所交流的國外學者有丹麥南丹麥大學的蘇內·沃克·斯特芬森(Sune Vork Steffensen)、美國夏威夷大學的鄭東萍(Dongping Zheng)、英國卡迪夫大學的羅賓·福塞特(Robin Fawcett)、香港城市大學的衛真道(Jonathan J. Webster)、澳大利亞悉尼大學的愛德華·麥克唐納(Edward McDonald)、西班牙馬德里自治大學的米克·奧唐納(Mick O’Donnell)、日本北陸大學的船本弘史(Hiroshi Funumoto)、英國諾丁漢大學的德里克·歐文(Derek Irwin)、英國卡迪夫大學的莉絲·方丹(Lise Fontaine)、英國卡迪夫大學的戈登·塔克(Gordon Tucker)、美國紐約城市大學的安德魯·蘭伯特(Andrew Lambert)、丹麥南丹麥大學的斯蒂芬·考利(Stephen Cowley)、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的湯姆·巴特利特(Tom Bartlett)等;國內參加生態語言學研究所組織的活動的專家學者也有很多,如何偉(北京外國語大學)、范俊軍(暨南大學)、王銘玉(天津外國語大學)、胡加圣(上海外國語大學)、楊楓(上海交通大學)、胡穎峰(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汪磊(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和劉君紅(三峽大學)等。
生態語言學研究所分別于2017年6月、2017年8月、2018年1月和2019年12月先后組織了4期生態語言學研修班(線下),聽眾主要是英語專業的教師和學生,研討話題分別為“聚焦儒學與生態和諧”(Focusing on Confucius and Ecological Harmony)、“生態語言學研究的不同途徑”(Different Approaches to Ecolinguistic Studies)、“生態語言學的歷史與發展”(Ecolinguistics: Roots and Developments)和“和諧話語分析的理論與實踐”(Harmonious Discourse Analysis: Theory and Practice)。
華南農業大學生態語言學研究所組織的活動受到國內外同行的關注和支持,該研究所被國際生態語言學學會列為伙伴組織(Partner Organization)。阿爾溫·菲爾教授在接受內蒙古工業大學周文娟的訪談時說道:“很高興看到中國成立一所這樣的專門研究中心。據我所知,該研究中心即將在中國召開首屆國際生態語言學研究大會。”①
陳旸:您于2016年在華南農業大學發起舉辦的首屆國際生態語言學研討會影響很大,您能談談為什么要發起舉辦這個研討會嗎?
黃國文:學術會議是學術交流的一種重要形式,通過學術會議可以會見老朋友和結交新朋友,與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探討學術問題,并了解該研究領域的動態。我從一開始關注生態語言學研究時,發現國內外都沒有以“生態語言學”命名的學術會議,因此于2016年11月25—27日在華南農業大學組織召開了首屆國際生態語言學研討會,會議的主題是 “中國語境下的生態語言學研究”(Ecolinguistics Studies in the Chinese Context),特邀國際生態語言學研究知名學者、國際期刊《語言科學》(Language Sciences)主編、南丹麥大學教授蘇內·沃克·斯特芬森教授,韓禮德理論研究知名學者、國際期刊《語言學和人文科學》(Linguistics and the Human Sciences)和《世界語言雜志》(Journal of World Languages)等主編、香港城市大學衛真道教授,國際生態翻譯學研究會會長、《生態翻譯學學刊》主編、清華大學和澳門城市大學教授胡庚申,以及美國中央華盛頓大學教授李興中(Charles X. Li)等學者作大會主旨發言。會議由《中國外語》(CSSCI來源期刊)、《語言科學》、《功能語言學》(Functional Linguistics)和《世界語言雜志》等學術期刊協辦。此次會議在國內外生態語言學研究界影響很大。國際生態語言學學科奠基人阿爾溫·菲爾教授在他與赫米內·彭茨(Hermine Penz)共同主編的《勞特利奇生態語言學手冊》(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Ecolinguistics)一書中兩次提到此次會議組織和召開的情況。②
繼首屆國際生態語言學研討會舉辦之后,第2屆國際生態語言學研討會于2017年8月由何偉教授組織在北京外國語大學召開,第3屆于2018年10月在劉瑾院長的大力支持下在貴州師范大學召開,第4屆于2019年8月12—15日在丹麥的南丹麥大學(University of Southern Denmark, Denmark)召開,第5屆于2021年4月12—14日在英國的利物浦大學(University of Liverpool, Britain)召開,第6屆將于2022年9月21—24日在奧地利的格拉茨大學(University of Graz, Austria)召開。中國學者策劃的國際會議,從廣州走向國外,這也表明中國學者積極參加國際生態與語言問題的研究活動。
陳旸:我們發現,您在這些年的學術活動中特別注重與國際學者的交流,請您談談這方面的情況。
黃國文:中國現在已經進入新時代,閉關鎖國的日子已經成為歷史。中國在國際各領域要有話語權,學者就必須走出國門,與國際學者交流、對話,共同探討人類面臨的問題。我們所做的生態語言學研究,涉及的話題與生態危機、氣候變化、環境惡化等問題有關。我從一開始關注語言與生態問題起,就把與國際學者的交流作為一件事情認真來做。2016年初我在策劃首屆國際生態語言學研討會時就想到邀請這個領域的三位知名學者來參加會議:一是國際生態語言學學科奠基人、奧地利格拉茨大學教授阿爾溫·菲爾,二是國際生態語言學學會召集人(主席)、英國格羅斯特大學生態語言學教授阿倫·斯提比,三是國際期刊《語言科學》期刊主編、知名生態語言學研究者、南丹麥大學教授蘇內·沃克·斯特芬森。由于時間安排等原因,菲爾教授和斯提比教授無法來廣州參加會議,但他們都給研討會寫了賀信,鼓勵我們。斯特芬森教授參加了會議,并參加了后來在北京、貴州召開的第2屆和第3屆研討會,并把第4屆會議帶到了歐洲召開。2019年20多名中國學者到南丹麥大學參加第4屆國際生態語言學研討會,其間也認識了更多的國際學者。我之所以有策劃召開這種國際會議的想法和能力,與我1998—2014年在國際系統功能語言學學會擔任執行副主席和主席的經歷有關。中國學者只有主動走出去,才能讓更多的外國人了解中國,才有機會向外國人講述中國的故事。
陳旸:據我所知,您是1996年開始被中山大學評聘為博士生導師的,來到華南農業大學后通過學校自設了二級學科“語言生態學”博士點,您能說說學科建設的有關情況嗎?
黃國文:過去二三十年來,學術界越來越多的人都在談論和關注學科間的交叉問題。最近十幾年來,跨學科尤其被人關注。近幾年學界所關注的“新工科”、“新農科”、“新醫科”和“新文科”也非常注重學科之間的交叉與融合。學科是人為設置的,但很多問題在一個學科內是無法解決的,因此必須突破學科劃分形成的藩籬。只有走向更大范圍、更高境界的跨學科研究,才有可能解決單一學科無法解決的問題。
我于2016年向華南農業大學申請在一級學科“生態學”下自主設立“語言生態學”二級學科博士點,就是在學界關注跨學科研究背景下的一種嘗試。在農業大學做研究離不開“農學”中的核心學科,“生態學”就是其中一個最佳的選擇,因為學界已有“語言生態學”的學科分支。
但是,決定要申請自設“語言生態學”博士點的主要原因是學校目前沒有語言或外國語言學科的博士點,無法招收培養博士研究生,學界慢慢注意到跨學科研究的重要性只是外圍因素。我從2018年起開始招收博士生,到目前為止我們的“語言生態學”博士點已經招收了7名博士生,博士生導師有3位(黃國文、肖好章、陳旸)。2021年6月已經有一位博士生畢業了。這個學位點的學生的博士論文是通過教育部有關平臺的盲審方式,請一級學科(生態學)的專家審閱評分的,答辯的專家大多數都是生態學的博士生導師。
由于我本人的知識結構屬于外國語言學學科,也由于我們招收的博士生本科是畢業于外語專業,我們關于生態學的知識和研究方法是不能與該一級學科的其他博士點相比的,因此我們所遇到的困難和挑戰是難以言喻的。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到,豪根①、麥凱(A. Makkai)②、馮廣藝③等學者所做的語言生態學研究,并不是自然科學家(生態學家)心中所想的語言生態學。
做這個跨學科的博士點,我比較深刻的體會是:最近這些年,很多高水平大學根據國家經濟和社會發展對人才的需求,結合本單位學科建設目標和人才培養條件,在一級學科學位授權權限內,自主設置與調整授予博士、碩士學位的交叉學科。按照有關規定,擬要設置的交叉學科應是跨學科門類或多個一級學科的交叉學科,其基礎理論、研究方法已經超出一級學科的范圍。做學問和設置學科專業,如果要跨越到別的學科,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盡管很多人都在談論學科交叉融合,但要做好是需要智慧和勇氣的,要打破學科間的界限是非常困難的。多數人都害怕未知,多數人都習慣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要跨越到別的學科,邁出第一步是需要勇氣的,進去之后需要加倍的努力去探討學科之間的融合。因此,采取交叉學科研究的視角,既是機會,也是挑戰。科學是在探索中發展的。
陳旸:我在有關文獻中看到您于1988年出版的《語篇分析概要》是中國第一部語篇分析專著。從被引用等情況看,該書在語篇分析和話語分析領域影響很大。您2019年和趙蕊華合著的《什么是生態語言學》①是國內第一本生態語言學著作吧?
黃國文:從我所接觸到的文獻來看,馮廣藝于2013年出版了《語言生態學引論》,該書的內容是關于語言生態的,與美國斯坦福大學豪根(E. Haugen)所提出的語言生態研究②有些相似或很接近。我們的《什么是生態語言學》是討論生態語言學問題,內容跟《語言生態學引論》有關聯,都是關于語言與生態問題,但我們的生態語言學研究思路受到國際學者的影響,我們的理論支撐、研究視角等與馮廣藝的論著不一樣。因此,應該可以說《什么是生態語言學》是中國第一本生態語言學著作。該書對想了解生態語言學的初學者應該是很有幫助的。
陳旸:我在阿倫·斯提比教授的著作《生態語言學:語言、生態與我們信奉和踐行的故事》)第2版③的“致謝”部分看到他感謝您做了三件事,還請您為大家再解讀一下。
黃國文:阿倫·斯提比是國際生態語言學學會的召集人(主席),他在國際生態語言學研究領域影響很大。把斯提比的學術思想、學術著作介紹給中國研究者,是一個學者的社會責任。他說我把他的著作介紹到中國(“introducing my work to Chinese scholars”),是指我在多篇文章和有關著作中引用、介紹、評論、補充他的研究。他說我組織翻譯他的生態語言學著作(“organizing the translation of the first edition into Chinese”),就是你主譯的《生態語言學:語言、生態與我們信奉和踐行的故事》)一書。④我要感謝你挑起主譯這本著作的重擔,它為生態語言學在中國的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這個譯本應該是生態語言學的第一個中文版本。他說我促使中國生態語言學研究會的成立(“facilitating the founding of the hugely successful China Association of Ecolinguistics”),是指在學會籌備期間我說服他要重視中國的生態語言學研究群體,要把當時準備成立的中國生態語言學研究會掛靠在國際生態語言學學會。中國生態語言學研究會成立以后,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何偉會長的帶動下,中國學者做了很多實事,有力地推動了生態語言學研究的發展,包括召開全國學術會議、召開戰略發展研討會、舉辦研修班、通過微信群推送學術文獻等等。這個研究會成立不久就成為中國英漢語比較研究會(民政部注冊一級學會)的二級專業委員會,更名為“中國英漢語比較研究會生態語言學專業委員會”。一個學科的發展,靠的是不同群體、不同區域、不同教育背景、不同年齡層次的人的共同努力。現在國內很多人知道生態語言學,跟我這些年的努力應該是有些關系的。
陳旸:我注意到您從2016年起就在構思和諧話語分析,請問您為什么會想到要提出和諧話語分析這個框架?
黃國文:我是學習外語出身的,學外語的人很容易受到外國思想文化的影響,在處理事情時常常會想到外國是怎樣做的,因此比其他學科(如中文、歷史)的人更容易“崇洋媚外”。就這些年的外國語言學研究而言,很多國外學者提出的觀點、研究方法或分析模式,常常會被中國人在中國大地上“炒”熱。關于生態問題和語言與生態的問題,不同國家處在不同的發展階段,研究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方式往往是不一樣的。比如說氣候變化問題,西方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就有不同的態度和不同的治理方式,氣候變化從環境問題變成了政治問題,關系到國家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
在生態語言學研究領域,有人采取批評話語分析的視角,目的是揭露、批評與生態有關的問題,這類研究主要在于批評和解構。“和諧話語分析”的出發點是建構,是生態語言學在中國的本土化研究的嘗試,是“將中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發展與歷史文化因素相結合,突出語言系統與自然生態系統的和諧,也突出話語在特定文化語境中的和諧,是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和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背景下的一種學術思考”。①
我對和諧話語分析的一個定義是:“在中國語境下,‘生態’不僅僅是指生命有機體與其生存環境之間的關系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和相互作用所形成的結構和功能的關系,而是被用來表示‘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②盡管和諧話語分析是在中國的特定語境下提出的,但我們相信,這一分析路徑廣泛適用于不同發展階段、不同國情、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經濟狀況下的生態話語分析。③
陳旸:從您這些年的生態語言學研究經歷看,有哪些話想跟年輕的學者說?
黃國文:要說的話有很多,這里簡單說幾句吧。跨學科研究的前景非常光明,是學科發展的趨勢,學科生態學化也是學科發展趨勢。現在我們講“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和“人類優先”,都與生態語言學和生態話語分析有關。要真正做好學科交叉和融合并非易事,因此需要有志之士的不懈努力。做跨學科研究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需要膽略和勇氣的。我始終認為,對于關心語言與生態問題的人,只要我們“think and act ecolinguistically”(思,以生態語言學為本;行,以生態語言學為道),就一定能為解決生態問題作出自己的貢獻。此外,做學術研究需要立足自己的國家,首先考慮解決自己國家的問題,為國家的發展作出力所能及的貢獻。
責任編輯:胡穎峰
[作者簡介]黃國文,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華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陳旸,華南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廣州 510640)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中國農謠諺語收集整理及其生態思想挖掘研究”(20YJAZH013);廣州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數字化背景下廣州旅游外宣翻譯語料庫建設及應用研究”(2019GZYB36);廣東省普通高校特色創新類項目“廣東景觀語言生態翻譯研究”(2018WTSCX006)
①黃國文、趙蕊華:《什么是生態語言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9年。
②A. Stibbe, Ecolinguistics: Language, Ecology and the Stories We Live By (2nd edn), London: Routledge, 2021, p. 212
③G. W. Huang & R. H. Zhao, “Harmonious Discourse Analysis: Approaching Peoples’ Problems in a Chinese Context,” Language Sciences, vol. 85,2021, pp. 1-18
④A. Stibbe, Ecolinguistics: Language, Ecology and the Stories We Live By (2nd edn), London: Routledge, 2021.
①黃國文:《生態語言學的興起和發展》,《中國外語》2016年第1期。
②M. A. K. Halliday, “New Ways of Meaning: The Challenge to Applied Linguistics,” Journal of Applied Linguistics, no. 6, 1990, pp. 7-36; Reprinted in J. Webster, ed., Collected Works of M. A. K. Halliday,Vol. 3:On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London: Continuum, 2003, pp. 139-174.
①M. A. K. Halliday, “Applied Linguistics as an Evolving Theme,” in J. Webster,ed., Collected Works of M. A. K. Halliday, Vol. 9:Language and Education, London: Continuum, 2007, pp. 1-19.
②A. Fill, “Ecolinguistics: States of the Art,” in A. Fill & P. Mühlhusler, eds., The Ecolinguistics Reader: Language, Ecology and Environment, London: Continuum, 2001, pp. 43-53.
③A. Stibbe, Ecolinguistics: Language, Ecology and the Stories We Live By, London: Routledge, 2015;A. Stibbe, Ecolinguistics: Language, Ecology and the Stories We Live By (2nd edn), London: Routledge, 2021.
④M. A. K. Halliday, “Method-Techniques-Pproblems,” in M. A. K. Halliday & J. Webster,eds., The Continuum Companion to Systemic Functional Linguistics, London: Continuum, 2009, pp. 59-86.
⑤M. A. K. Halliday, “New Ways of Meaning: The Challenge to Applied Linguistics,” Journal of Applied Linguistics, no. 6, 1990, pp. 7-36; Reprinted in J. Webster, ed., Collected Works of M. A. K. Halliday,Vol.3:On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London: Continuum, 2003, pp. 139-174.
①②M. A. K. Halliday, “New Ways of Meaning: The Challenge to Applied Linguistics,” Journal of Applied Linguistics, no. 6, 1990, pp. 7-36; Reprinted in J. Webster, ed., Collected Works of M. A. K. Halliday,Vol.3:On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London: Continuum, 2003, pp. 139-174.
①周文娟:《阿爾溫·菲爾教授訪談錄》,《鄱陽湖學刊》2016年第4期。
②A. Fil, & H. Penz, eds.,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Ecolinguistics, London: Routledge, 2018, p. 6, p. 437.
①E. Haugen, “The Ecology of Language,” in A. S. Dil, ed., The Ecology of Language: Essays by Einar Haugen,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pp. 325-339.
②A. Makkai, Ecolinguistics: Towards a New Paradigm for the Science of Language, London: Pinter, 1993.
③馮廣藝:《語言生態學引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
①黃國文、趙蕊華:《什么是生態語言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9年。
②E. Haugen, “The Ecology of Language,” in A. S. Dil, ed., The Ecology of Language: Essays by Einar Haugen,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pp. 325-339.
③A. Stibbe, Ecolinguistics: Language, Ecology and the Stories We Live By (2nd edn), London: Routledge, 2021.
④阿倫·斯提比:《生態語言學: 語言、生態與我們信奉和踐行的故事》,陳旸、黃國文、吳學進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9年。
①黃國文、趙蕊華:《什么是生態語言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71頁。
②黃國文:《外語教學與研究的生態化取向》,《中國外語》2016年第5期;趙蕊華、黃國文:《生態語言學研究與和諧話語分析——黃國文教授訪談錄》,《當代外語研究》2017年第4期。
③關于和諧話語分析的一些討論,參見黃國文:《生態話語和行為分析的假定和原則》,《外語教學與研究》2017年第6期;黃國文:《從生態批評話語分析到和諧話語分析》,《中國外語》2018年第4期;黃國文、陳旸:《作為新興學科的生態語言學》,《中國外語》2017年第5期;黃國文、陳旸:《生態話語分類的不確定性》,《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黃國文、陳旸:《微觀生態語言學與宏觀生態語言學》,《外國語言文學》2018年第5期;黃國文、趙蕊華:《生態話語分析的緣起、目標、原則與方法》,《現代外語》2017年第5期;G. W. Huang & R. H. Zhao, “Harmonious Discourse Analysis: Approaching Peoples’ Problems in a Chinese Context,”Language Sciences, vol. 85,2021, pp. 1-8;周文娟:《中國語境下生態語言學研究的理念與實踐——黃國文生態語言學研究述評》,《西安外國語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黃國文、陳旸、趙蕊華:《生態語言學的理論與實踐》,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出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