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治 Wu Wenzhi
(1.上海工程技術大學藝術設計學院,上海 201620;2.同濟大學上海國際設計創新研究院,上海 200092)

作者:汪瑞霞出版社:商務印書館出版時間:2021年11月
由商務印書館2021年11月出版的《從鄉愁到鄉建——江南村鎮的文化記憶與景觀設計》(以下稱《從鄉愁到鄉建》)一書,是南京林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汪瑞霞教授撰寫的一本關于江南村鎮記憶與景觀設計的專著。書名反映了作者的一個基本邏輯:“從鄉愁到鄉建”,鄉愁鏈接記憶(或記憶催生鄉愁),鄉建落腳景觀。一言以蔽之,該書的核心議題如導言中所示:旨在從“鄉愁”的文化記憶入手,探討當代江南村鎮文化景觀設計。這當中,既體現了對于“鄉愁”厚重文化、復雜面相的觀照,也自覺采用了理論(文化記憶)與實踐(江南村鎮景觀設計)相結合的一體化思考框架。閱讀本書的過程,既是一次系統學習當代鄉村研究的學術之旅,也是一場觸發個人鄉愁體驗的精神之旅。
《從鄉愁到鄉建》一書,到筆者手中時,似乎還能感覺到文字中留有的余熱,似乎還保留著筆者與作者同赴孟河、華西村等考察的記憶。坐定,翻開目錄,全書分為導論和由六章構成的正文,導論以“一場集體‘鄉愁’引發的思考”為題,對江南村鎮的概念進行了三個維度的闡釋,分別是“描述形態”“文化形態”和“記憶形態”。作者細致綿密的理論梳理,從概念借用到創造性的體系建構,形成一個完整的邏輯閉環。任何學術研究得以開展,并獲得自身邏輯與合法性,對于由學術問題牽涉的相關理論進行“再詮釋”,是必不可少的基礎工作。書中圍繞揚g阿斯曼(Jan Assmann)提出的“文化記憶”理論,系統論述了包括記憶研究轉向、雷蒙g威廉斯(Raymond Henry Williams)文化研究的基本范式、皮埃爾g諾拉(Pierre Nora)的記憶與歷史觀、阿萊達g阿斯曼(Aleida Assmanns)的“回憶空間”、詹姆斯(W.James)的“初級記憶和次級記憶”理論、沃和諾曼(Waugh & Norman)的“記憶系統”、哈特(Hart)的“元記憶”、巴德利(Baddeley)和希契(Hitch)的“工作記憶模型”等等,可以說對記憶與文化記憶的核心內容“一網打盡”。這為創造性的提出江南村鎮文化記憶建構的四個維度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作者構建的四個維度分別是:社會維度(戰略層)強調當代江南村鎮文化景觀設計的價值導向;時空維度(范圍層),突出了傳統江南村鎮文化景觀形態的生成語境;媒介維度(要素層)提出江南村鎮文化記憶與景觀語言符號的設計轉化,功能維度(結構層)重在梳理當代江南村鎮文化景觀情境重構的內在邏輯。要建立起這四個維度,必然要回到記憶理論,同時綜合運用設計學、景觀設計學、建筑類型學、符號學等多學科的理論方法。以上工作的目標,擘畫和回應了三個問題:為什么記憶(價值論),即當代江南村鎮文化記憶建構的價值取向;記憶什么(認識論),即傳統江南村鎮文化景觀形態的生成語境和江南村鎮文化記憶與景觀語言符號的設計轉換;如何記憶(方法論),即當代江南村鎮文化景觀情境重構的內在邏輯。至此,理論、方法、認識、實踐四個層面的總體架構,在導論和第一章系統闡明了前三個,這也解決了第六章實踐應用的“理論支撐”“方法指引”“價值取向”的根本問題。總體來看,筆者認為正文部分的研究還體現出四個方面突出的價值。
第一,理論詮釋與重構的適切性。作者借用了揚g阿斯曼的“文化記憶”理論,將其作為一個跨文化的、跨學科的、整合的詮釋框架,來構建記憶與鄉愁之間的邏輯關聯(第一章理論視角:源于鄉愁的文化記憶)。正如作者提到的:“江南村鎮空間作為回憶文化的激活器和文化記憶的媒介,承載著濃濃的鄉情和文化規約,文化記憶引發了景觀設計的系統性選擇,使得當代江南村鎮文化景觀語言符號系統變得極為豐富而具有凝聚性,具有‘身份固化’或‘群體關系’的特點,設計提煉的‘記憶形象’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障礙,具有群體關聯性和重構性特征,在社會和時空層面起著鏈接和延續的作用,構建出一個代表江南地方性的象征意義體系。”這就是“文化記憶”理論與江南村鎮文化景觀設計之間的內在理路。筆者也注意到,作者對江南概念進行了至為全面的分析概括。有一個小的文獻細節,特別引起我的關注。那就是李伯重《簡論“江南地區”的界定》和周振鶴《釋江南》的文章,筆者曾由此初步建立了個人化的“江南認知地圖”。后又曾翻閱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看到了漫漫歷史中更為豐富的“江南”面相。以江南為研究范域,既是作者長期生活工作的原因,客觀上也再現了這一地區深厚的詩意與文化底蘊。
第二,問題研究抽絲剝繭的向心性。作者從設計目標、記憶對象、文化記憶形式、文化記憶內容、文化記憶與景觀空間映射關系五個方面,建立了一一對應的內容層。設計目標即建構江南村鎮文化記憶,記憶對象包括記憶客體與記憶主體。記憶客體的文化記憶形式包括顯性記憶(包括文化記憶內容紀念性場所、標志性景觀、文化性儀式等)和隱性記憶(包括價值系統、文化系統)兩種方式。記憶主體的文化記憶形式則涵蓋價值取向、情感體驗和日常生活三個維度。經由這一層層疊進的研究思路,得出文化記憶與景觀空間映射關系的十四個子項:建筑形態、空間秩序、慶典儀式、占有性(認同性、親和性)、自我表現(尊卑等級人格化)、參與性(創造潛力、自娛性)、道德準則(民族風情、社會習俗)、文化認同(集體記憶、宗教禮儀)、天地人(萬物)、生產生活空間、自然環境空間、精神空間、場所情境(看得見的鄉愁)、四生(生產、生活、生態、生命,生生融合空間),以從環境、經濟、社會三個方面提出的當代江南村鎮文化記憶建構與景觀設計的目標等,都體現出切近問題核心的理論構建能力。
第三,實踐導向的理論研究。為了對第四章所提出的方法論進行實踐驗證,第六章應用研究部分,以“文化記憶導向下江南水鄉孟河古鎮文化景觀設計實踐”為題,做了深入的從理論到實踐、從方法到應用的實證研究與實際探索。作者交代了選擇孟河古鎮作為研究樣本的三個機緣。其一,孟河古鎮通達江湖地理區位的獨特性使其作為江南水鄉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與其他江南鄉村之間有著許多共性特點。孟河古鎮文化景觀更新實踐研究對江南水鄉申遺提供了鮮活的樣本,具有重要的支撐作用。其二,孟河鎮因河而生,其運河樞紐的地理優勢構筑了孟河不同于其他聚落的空間格局與街巷肌理。歷史上的孟河星河燦爛,幾乎擁有了江南小鎮的所有稟賦,包含運河文化、齊梁文化、漕運文化、軍事文化、中醫文化等等。同時,孟河歷史脈絡清晰可辨,可謂江南地區農村變遷的縮影,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其三,孟河古鎮文化景觀設計項目具有融合多元性?,F實中的孟河與文獻中的孟河相比,面目全非,主要體現在古孟瀆斷流,水巷干枯,昔日繁華不再,孟城北街空置衰敗……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新建鎮區工業化走出了江南鄉鎮經濟新模式——中國“汽配之鄉”。這種古今反差對比十分明顯,在江南村鎮中具有普遍性。從作者所述,可以看到研究樣本的選擇是頗費思量的一件事兒,也事關研究的可行性、特殊性、一般性、價值性等問題。江南名村鎮無數,以往學者往往聚焦于那些聲名遠在的研究對象,對另外一些需要開疆拓土、具有重要意義的江南村鎮,則自覺選擇回避。這也體現出作者迎難而上、開辟新局的學術氣魄。
第四,設計學視角鄉村景觀研究新范式。《從鄉愁到鄉建》一書,除了追因溯源、理論探索、文化索引做了大量的考證考察工作之外,更重要的是對江南村鎮設計的景觀符號語言進行了方法論的創新,開拓了設計學研究的一條新路徑。書中第四章從文化景觀語言符號的選擇與轉換、景觀語言物質符號系統和非物質文化系統三節進行了深入研究,體現出對設計學理論的熟稔掌握和跨學科創新的能力。這不僅為江南村鎮景觀如何回應、回歸鄉愁構建提供了路徑,同時也是對設計學理論研究的重要貢獻,并能對其他地區村鎮景觀設計提供方法論指引,可謂具有三重創造性價值。設計研究為設計實踐服務,設計實踐必須有設計理論支撐,在本書中可以說始終貫穿著“學以致用、以學促建”“設計實踐與學術研究并重”的學術研究取向。提出問題固然重要,解決問題才具有現實意義。筆者曾與汪瑞霞教授一同考察過若干江南村鎮,她深挖資料,深耕理論,深入田野,深入實踐的精神,無疑是今天設計學研究同仁十分值得學習的。本書提供的鄉村景觀設計研究新范式,也必然成為未來鄉村研究者的重要參考。
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看,《從鄉愁到鄉建》帶給未來的鄉村設計研究多個啟發。一是學術研究要緊扣國家戰略、回應時代命題。鄉村振興戰略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如何切入主題、如何選擇樣本、如何立足當代、如何回應時代,這是學術為天下蒼生的必然選擇,也是其大意義之所在。就這點來看,本書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學術研究價值取向的標桿。二是學術研究要發揮學科優勢、堅持跨界研究。設計學作為一門交叉性、跨學科性的學科,天生具有強大的包容能力,也正是這種包容性造就了它強大的生命力。如何借用其他學科的理論、方法、工具來豐富設計學內涵,在理論詮釋、方法設計、樣本選擇等方面都具有巨大的挑戰性。這是學術研究的技術層面,也是研究得以實現的非常重要的方面。三是學術研究要以問題為核心、提出并解決具體問題。問題可以分為生活實際問題、學術性問題,設計學的研究筆者倡導的基本取向是:可以各有側重,最好是兩者融通。筆者的價值取向與《從鄉愁到鄉建》是完全一致的。筆者經常遇到在讀的碩、博研究生求教,如何才能不把設計學論文寫成別的學科的論文,恰恰本書提供了直接的啟發。汪瑞霞教授的《從鄉愁到鄉建》為設計學研究提供的現實路徑,是應對社會發展狂飆突進現實情況下的一種深入反思,也拓展了設計學介入國家重大戰略的新寬度。這種傾注了系統深層思考并提供了建設性路徑的著作,多多益善,讓我們對于鄉村未來充滿了某種希望和期待。